敦煌素为各民族杂居之地,亦是各种宗教麋集之地,除儒、释、道之外,景教、袄教、摩尼教和地方的杂迷信都十分流行,敦煌由此被称为“善国神乡”,各种宗教活动频繁而隆重。如粟特人多信奉袄教,在城外建有巨大的袄祠,时常举办赛袄。摩尼教在河西相对小众,在敦煌城中也设有一座简易礼忏堂,为本地摩尼法众提供共居精修善业之所。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唐 王昌龄《从军行》四首
杜湛新逢父丧,却骤然出刀制住了赞普赤祖德赞,事出突然,众人尽皆惊愕怔住。隔了片刻,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最先嚷道:“反了,反了!杜湛,你好大胆子,还不快些放开赞普!”一边说着,一边拔出剑来,指向杜湛。他虽然年纪已大,到底还是武将,反应比常人要敏捷得多。
杜湛冷冷道:“东帅可是要跟我比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吗?我本无伤害赞普之意,只是有几句话要说。可若要逼我出手,那么害死赞普的人可就是东帅你了。退开,你们都退开!”
僧录谈迅道:“杜公子,令尊才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你便在他身侧公然挟持赞普,可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杜湛道:“家父生前常常叹息未能为敦煌百姓谋取更多福祉,以至怅恨无穷,我正是要当着他老人家的遗体,完成他的心愿。赞普,我不是有意要得罪你,若非如此,你只会拿我当小孩子,不肯好好听我说话。”
赤祖德赞体弱多病,自即位以来,只知尊崇佛教、潜心佛法,于军国大事一概不理,连所任命的两位执政宰相都是僧人,乍逢惊变,无法及时应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宰相贝吉云丹虽是出家人,却因执掌吐蕃大权多年,平和的性子中自有一股刚毅。他听出杜湛弦外有音,忙挥手命闻声进来的卫队长属庐列扎等人退出,亲自掩了房门,又斥命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收起兵器,这才温言道:“杜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杜湛道:“我要赞普答应我,宽赋税,轻徭役,免征伐,并允准河西汉人自治。”
众人不由得再度呆住。张议潮失声道:“杜公子冒死挟持赞普,就是为这个?”杜湛道:“不然还能为什么?这正是家父的心愿!”
张议潮又好气又好笑,道:“杜公子,你年纪还小,小孩子懂什么!不要再胡闹了,快些放开赞普,好好谢罪!”杜湛一向对待长辈彬彬有礼,这次却极是执拗,摇头道:“张使君虽是部落长,我却不是你属下,你无权管我。”
贝吉云丹忙道:“杜公子的要求,本相都听明白了。令尊在沙州都督任上时,赞普已经减免了沙州一半赋税,并如令尊所请,发还了民间农耕铁器,这就是‘宽赋税,轻徭役’。‘免征伐’一事,赞普自即位以来,积极倡兴佛事,主动与大唐息战,两国边境安宁,再无战火。至于‘自治’,数年前,赞普特别下令在敦煌增设汉人部落及粟特部落,由汉人和粟特人各自担任部落长,其中的一位——张使君目下就站在房中。所以事实上,张公子的要求赞普早已经做到了。”杜湛道:“不,你们做得还远远不够……”
石雄忽上前两步,低声道:“小郎君,我有要紧话对你说。”杜湛道:“石叔叔,目下情势紧急,不大方便……”一言未毕,便被石雄按中腰间,手上力道微松,手臂已被反拧到背后,匕首也随即被夺下。他对石雄完全没有防备,竟在闪电之间被对方制住,愕然不已,道:“石叔叔你……你……”石雄道:“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张议潮已抢上前将赤祖德赞拉开,问道:“赞普有没有受伤?”赤祖德赞只抚摸脖颈疼处,一时不能言语。
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打开房门,召进王室卫队长属庐列扎,命他带人将杜湛拿下。又上前禀报道:“杜湛胆敢持刀挟持赞普,触犯赞普的尊贵身体,罪同谋逆,应处以分尸极刑。请赞普准许臣将他押到沙州府署门前,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张议潮忙道:“杜公子伤痛父亲之死,一时神志不清,才做了蠢事,罪不该死。”尚绮心儿冷笑道:“神志不清怎么还能说出自治那番话?”张议潮道:“杜公子还只是个孩子,他随口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当不得真。”尚绮心儿冷笑道:“孩子才会说真话。”又躬身请命道:“赞普,杜湛妄谈汉人自治,罪不可赦,必须立即以极刑处死,才能杀一儆百,压服河西汉人。”
赤祖德赞惊魂未定,甚至还来不及忿怒。他素将国事委托给贝吉云丹,便转头去看僧相。贝吉云丹一时沉吟不决。
张议潮正要再上前求情,都僧统洪辩朝他摇了摇头,向僧录谈迅打了个手势。谈迅是洪辩弟子,亦是汉人,俗姓李,忙上前道:“杜湛亵渎赞普身体,犯下大罪,确实该重罚。只是赞普如此尊崇杜公,亲自到僧房为他念经超度,龙兴寺上下无不亲眼所见。若是转瞬杀了杜公唯一在世的亲人,朝夕反复,怕会惹人非议。”
这番话入情入理,赤祖德赞当即点头称是,道:“嗯,李僧录顾虑得有道理。”
尚绮心儿知道耳朵根子软是赤祖德赞最大的毛病,忙道:“赞普心怀慈悲,却不知道河西人心诡异,难以归化,必须施以威慑手段。汉人总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杜湛是第一任沙州都督之子,地位不同一般,正好可以拿他开刀。”
谈迅道:“东帅此言差矣。我佛以普渡众生、救苦救难为己任,世间绝无不可渡之人,河西亦绝无难归化之人,不过我佛慈悲为怀,不该靠威慑,而是靠感化。遥想当年,吐蕃国内巫教横行,连赞普想要亲近佛法,都得使用婉转迂回之计。然而佛法光辉,最终还是普照了芸芸众生,才有今日国教炽盛之局面。”
他一番言语洋洋洒洒,似是与眼前杜湛挟持赞普一事无干,实是述说佛法在吐蕃弘扬的艰难历史。吐蕃原本信奉苯教 。佛教进入藏地,得益于吐蕃开国君主松赞干布的两名妃子——一是元妃尺尊公主,她来自佛教之国尼泊尔,携带佛像入藏,修建了多间佛寺,其中以大昭寺最为著名;二是次妃大唐文成公主。她嫁入吐蕃时,亦以释迦牟尼像、三百六十卷经书作为嫁妆。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在逻些西北红山上修建了布达拉宫,“布达拉”在梵语中即为“佛教圣地”之意。之后,佛教始在藏地流行,人们尊奉她两位为佛法引入立下大功的公主为度母 。
松赞干布临死前,在铜牌上刻下神秘预言,称赞普之位下传五代,名字中出现“赤”和“德”者时,佛教将会兴盛,吐蕃将会成为佛门世界。赤德祖赞即位后,在故大相禄东赞 密室中看到这块铜盘,认为将应验到自己身上,开始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派遣大臣分赴印度和大唐五台山学习佛法,并大力提拔崇佛大臣。
但佛教在藏地发展得并不顺利。赤德祖赞观看赛马时,被叛变大臣害死,其子赤松德赞以十三岁年纪即位。执政宰相玛祥认为赤德祖赞是因为信奉佛教才导致英年早逝,于是制定小法律禁止佛教,并在国内驱逐高僧,拆毁佛寺,将逻些城供奉的佛像送至芒域 。
信佛官员巴赛囊由于佛教禁令而离开了吐蕃,前往印度学习佛法,并改名益喜旺波。益喜旺波学成后返回吐蕃,向赤松德赞大肆颂扬佛法。彼时赤松德赞已经成年,正苦恼宰相玛祥的横行跋扈,开始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命令益喜旺波秘密翻译佛经。最终,赤松德赞在崇佛派大臣的帮助下,设计将玛祥骗进一座坟墓,将其活活困死在其中,铲除了反佛派首领。赤松德赞又拜印度那烂陀寺高僧寂护为师,学习佛法。
然而在吐蕃本部,苯教势力仍然庞大。由于天灾人祸不断,反佛派认为是赤松德赞崇佛而触怒了天神。在强大的压力下,赤松德赞被迫将寂护送走。直到吐蕃反佛浪潮平息后,寂护才与印度著名密宗大师莲花生一道返回。莲花生又称乌金大师,曾娶寂护之妹,以咒术知名当时。在赤松德赞的主持下,莲花生同支持苯教的恩兰进行了一场大辩论,结果莲花生获胜。于是赤松德赞下令废除苯教,改信佛教。苯教经书被丢入河中,大臣必须发誓永远信仰佛教,拒绝改宗佛教者则被流放北方。又下令在全国各地广建佛寺、佛塔,命七位吐蕃贵族在桑耶寺出家为僧,称预试七人,是为藏传佛教僧团之始。赤松德赞甚至制定了所谓的《三喜法》 ,规定赞普杀死属民就像母亲打孩子一样,属民应该无条件服从赞普;但如果赞普违背佛法,属民便可以抗拒赞普的法律。如此,在赞普的强力扶持下,佛教逐渐成为吐蕃的主要信仰,僧人备受尊崇,每一名僧人由三户属民供养。
在桑耶寺白塔建成后,莲花生告知赤松德赞,说中印度摩揭陀国有如来佛祖的真身舍利。赤松德赞遂派大军远征印度,欲夺取舍利,迎回吐蕃供奉。恒河北岸各个小国得知吐蕃军强盛、连大唐也不是对手,纷纷投降,成为吐蕃属国。吐蕃军随即渡过恒河,攻入摩揭陀国。摩揭陀人纷纷逃窜,不能抵抗。吐蕃军顺利从佛塔中取出舍利,送回吐蕃。又掠夺了大量佛像、佛经,俘虏了不少高僧。凯旋回国之前,还特意在恒河边竖立大铁柱,以作纪念。
寂护和莲花生来自印度,信奉的是“渐门”,主张渐悟。而来自唐朝的禅宗 僧人则信奉“顿门”,主张顿悟。两派主张及修行方法均有所区别。随着佛教成为吐蕃国教,两派势力均有所壮大,最终发生冲突,相互攻击诋毁,造成水火难容的局面。汉地禅宗名僧摩诃衍那亦被赤松德赞请到逻些,传授禅宗的顿悟大乘禅法。摩诃衍那原本生活在中原嵩山一带,之后在长安西明寺居住,后来到河西,吐蕃陷沙州后则在敦煌生活。由于禅宗简洁明了,跟随摩诃衍那的信众越来越多,不乏王公贵族,寂护弟子则越来越少。印度僧人产生了危机,向赞普奏请禁止禅宗传播。因为寂护和莲花生都是吐蕃国师,禅宗僧人终难与其争锋,只得奏请与印度僧人正大光明地进行辩论,落败者禁止传教。于是在桑耶寺举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由渐门莲花生对顿门摩诃衍那。由于禅宗“不立文字”,强调本性清净,不重视本身宗义的系统性建立与阐述,难以与印度教义匹敌,摩诃衍那最终落败,向莲花生献上花环,并主动离开逻些。
赤松德赞的幼子赤德松赞即位后,继续推崇佛教,大集王妃、群臣及各属国君主,要求众人发誓永远信仰佛教。他甚至大力拔高僧侣的政治地位,让他们担任要职。僧相 便是为此而设,位在大论之上。第一任僧相为娘定埃增 和勃阑伽贝吉云丹。赤德松赞又多次提升僧相的地位和权力,以压制外戚和贵族大臣的势力。在僧相的支持下,佛教迅猛发展,并成为吐蕃所有人自幼都要信仰的宗教。
现任赞普赤祖德赞为赤德松赞第三子,由于长兄藏玛幼年即出家为僧,次兄达玛暴躁易怒、贪杯好色,他这才在群臣拥戴下幸运地继承了王位。赤祖德赞笃信佛教,程度之深,力度之大,比其父、其祖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继续任命僧相定埃增和贝吉云丹执政外,他还修改法律,将僧人的地位提到最高——下令以七户平民作为一名僧人的属民,即“七户养僧制”;规定胆敢瞪僧侣者要挖去眼珠,敢用手指僧人者则要砍去手指。赤祖德赞自己对僧侣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将自己的头发编成左右两只发辫,在发辫的顶端系上丝帛,然后将丝帛铺展在两个精致的垫子上,供两位僧相定埃增、贝吉云丹盘坐,称之为“二首部”,以表示虔诚尊敬。赤祖德赞由此得了“日巴坚” 的绰号。他还花费重金,从于阗、尼泊尔聘请工匠,建造了拥有九层雄伟神殿的伍香多无比吉祥增善寺。贵族大臣也纷纷效仿,吐蕃境内佛寺林立,僧侣、尼姑的人数大量增加。也正因为赤祖德赞狂热崇佛,才有了这次史无前例的敦煌礼佛之行。
谈迅又道:“如来 者,个人真如修行还在其次,宏扬佛法、普渡万民、大怀爱欲、宽恕众生,才是光明大道。当今赞普正是这么做的,赞普即位以来,以佛法拯济黎民,息止干戈,放弃杀伐,与唐和好。而今四方安宁,天下祥和,非心怀大仁大义者不能做到。”虽略有阿谀奉承之辞,却也大部分是事实。只字不为杜湛求情,却一再强调大爱、宽恕之类,可谓高明之极。
尚绮心儿本是武将,口才远远不及谈迅,对方又大谈佛法教义之类,不着边际,跟眼前之事毫无干系。偏偏吐蕃法律规定不准对僧人无礼,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自知难以与谈迅当面辩驳,便走到僧相贝吉云丹身边,低声道:“僧相首先是相,其次才是僧,该知道汉人本就难治。杜湛虽只是个孩子,说的却都是汉人的心里话,再不杀鸡骇猴,实不能压服河西。”
贝吉云丹也认为站在吐蕃立场上该以极刑处死杜湛,只是眼前还有洪辩、谈迅,二人都是河西大德名僧,他虽是大相,毕竟前面还有个“僧”,若是同意处死杜湛,不免大亏声名。尚绮心儿只是个纠纠武夫,哪里知道贝吉云丹自有难言之隐,见他始终思虑不语,以为他迟疑难决,自恃与僧相关系不错,便不断催促。
一旁赤祖德赞却不再关注如何处置杜湛的问题,招手叫过石雄,道:“多谢你刚才救了本王。你是……”石雄忙报了姓名,自称是杜湛的远房叔叔。
赤祖德赞道:“你算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想要什么赏赐?”石雄道:“不敢要赞普赏赐。”又恳求道:“杜湛还只是个孩子。大概他太过悲恸杜公过世,一时头脑发昏,才做了蠢事。还望赞普大发慈悲,饶过他性命。”
赤祖德赞不好驳回,便转头问道:“僧相,你怎么说?”贝吉云丹只得道:“杜湛有负赞普宠爱,犯下大罪……”
洪辩忽插口道:“杜湛胡闹!他是小孩子,自己闹一通也就够了,赞普来敦煌是来礼拜我佛的,不是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赞普,贫僧 陪您去佛堂,再验一遍明日开窟将要用到的法器。”赤祖德赞先是一愣,随即欣然道:“都僧录说得极对,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呢。”
谈迅也道:“赞普不是一直说要检阅译经吗?贫僧已命人安置在七佛堂了。赞普验完法器,正好可以顺便过眼目一下。”赤祖德赞道:“极是,极是,咱们这就去吧。”竟挽起洪辩,携手走了出去。
赞普一走,贝吉云丹当然也不能再下令处死杜湛,朝中不满僧人执掌大权的贵族大有人在,稍有不慎,便会落个“擅权欺上”的罪名,只得叫道:“来人,收了杜湛小银告身,带他下去,严加看管,容后发落。”
卫队长属庐列扎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杜湛扯了出去。
尚绮心儿忙道:“僧相……”贝吉云丹挥手道:“东帅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尚绮心儿虽外任节度使,却是以朝廷重臣领兵在外,战功显赫,当今吐蕃无人能及,有大瑟瑟即大玉告身,官位等级不在僧相之下。他掌管东道已有几十年,与河西国王无异,见素来交情不错的贝吉云丹竟然当着张议潮等汉人的面令自己难堪,极为不快,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贝吉云丹又对石雄道:“你应该是来自大唐,既没有告身,绝不能留在龙兴寺。来人,速速送他出寺。”
石雄忙道:“我是为杜公而来。杜公后事……”贝吉云丹道:“杜公是龙兴寺僧人,后事当然由寺主安排,但目下寺务繁忙,怕是要延后了。你先回去,等后事安排好,寺主会派人知会你。”
张议潮道:“僧相,关于杜湛……”贝吉云丹见他隐有求情之意,便直接打断道:“张使君,令尊正在州署准备开窟典礼,你还是赶过去帮忙吧。”
张议潮无奈,只得与石雄一道退了出来。刚出僧院,迎面遇到一名四十来岁的吐蕃官员。石雄见对方腿瘸,便主动让道,无意一瞟,登时呆住。那人抬头看到石雄,也是一愣,随即举袖遮面,迅疾进了院子。
石雄道:“喂!”还待去追,却被兵士举刀拦住,道:“僧相有令,命你即刻离开龙兴寺。”
石雄无奈,只得止步,又问道:“贤弟可认得刚才进去的吐蕃官员。”张议潮摇头道:“赞普这次来敦煌,扈从大臣官员极多,我大多数不认得。”
石雄道:“刚才那个人,极像我初入行伍时的长官谭牙校。”张议潮沉吟道:“或许是长相相似之人,或许真的就是义兄长官。听说赞普身边有许多知汉书舍人,都是由投降的汉俘充任。”
石雄怔了一怔,道:“那么一定不会是他了!谭牙校一身铁骨,是条好汉,死也不会投降吐蕃的。”口中虽这般说,却仍然频繁回头向僧院张望,大概也不相信世上竟会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
张议潮道:“我会设法为义兄打探。不过目下吐蕃人已经起了疑心,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石雄奇道:“吐蕃人起了疑心吗?那赞普比我还要年轻几岁,我看他似乎没什么主意。”张议潮摇头道:“不是赞普。赞普性情温和,从来不理朝政。就算杜公子刚才这么闹了一场,赞普其实也没太当回事。真正该提防的是僧相贝吉云丹和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杜公子胁持赞普,所提要求中,赋税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但‘汉人自治’一条,却刺中了吐蕃的痛处。尚绮心儿是东道最高长官,素以高压手段统治河西,汉人自治直接威胁到他个人利益,所以他当即请求要将杜公子以极刑处死。贝吉云丹虽是僧人,却以宰相身份辅佐两代赞普,集大权于一身,精明能干,他听了‘自治’必然警惕,一定认为敦煌汉人普遍有此想法,这对吐蕃在河西的统治可是大大的隐患。但他城府远较尚绮心儿为深,表面不说什么,私下一定会采取措施。”
石雄道:“这么说杜小郎君一时冲动之举,倒是惹下大祸了,他自己……”张议潮道:“杜公子怕是凶多吉少。不过义兄别慌,我们这就去沙州州府找家父商议,看能不能设法营救。”
石雄道:“我瞧那几位僧人倒都是向着杜公子的。”张议潮道:“杜贤杜公和都僧录洪辩都是名僧摩诃衍那的弟子,有师兄弟情谊。洪辩本人亦是汉人之后,其父吴氏原是大唐沙州官吏,陷蕃后宁死不降,出家为僧。其母张氏与我同族,辈分上是我祖姑姑。洪辩自己也是自幼出家,而谈迅、悟真等人都是洪辩的弟子。他们虽是方外之人,却都是看着杜公子长大,不会袖手旁观的。”引着石雄出来龙兴寺,往州治治所而去。
都僧统司在龙兴寺西面,内中设有监牢,除了关押犯罪僧人外,也监禁寻常犯罪百姓。当年起义驿户氾国忠等人被捕,便是关押在都僧统司监狱中,由高僧摩诃衍那和沙州都督杜贤联合审讯后才捆送瓜州处死。
王室卫队副队长悉芒押着杜湛来到监牢。当值寺户海印闻声迎出,登时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杜公子吗?他还是个孩子,犯了什么罪?”悉芒大声道:“行刺赞普,算不算大罪?”他恼恨杜湛对赞普无礼,命人将他吊起来,预备先鞭打一顿出气。
海印忙道:“这里是佛寺,佛祖有好生之德,还望将军三思。”悉芒怒道:“因为一个佛,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来人,给我打!”
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忽奔了进来,喝道:“住手!”悉芒忙道:“东帅,这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冒犯赞普,我正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尚绮心儿道:“本帅知道悉芒对赞普忠心耿耿。不过教训杜湛只是小事,重要的是要审问出他背后的主谋。”下令将寺户、僧人尽数赶了出去,内外全部换上吐蕃兵士看守,这才走到杜湛面前,道:“你年纪小小,胆子倒是不小。”杜湛道:“胆子大小跟年纪有关系吗?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尚绮心儿道:“你倒是有志气。你刚才持刀胁持了赞普,又对赞普大提条件,说什么要求汉人自治。谅你一个小毛孩子,也说不出来那样一番话,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他年轻时引兵攻克瓜、沙等州,因战功而步入执政大臣行列,后一直领任东道节度使,坐镇凉州,掌管河西大小事务,自认为压服了地方百姓,将这一带治理得服服帖帖。想不到这次为迎赞普来到敦煌,忽莫名冒出来一个小孩子胁持了赞普,还提什么汉人自治,令他既失颜面,又心生危机,既不能立即将杜湛处死出气,理当审问个清楚明白。
杜湛道:“没人教我,这是我的心里话,是我自己想的。”尚绮心儿道:“心里话?哼哼,这是你的心里话,也是你们敦煌汉人的心里话吧?”
龙兴寺经楼藏书丰富,所藏不止经书——沙州陷落前,唐军统帅阎朝为防典籍被毁,将州府及部分私人所藏图书移入龙兴寺经楼。杜湛自幼在龙兴寺长大,有近水楼台之便利,熟读史书,生平最仰慕春秋战国的蔺相如 ,常常为其手捧和氏璧在秦国大殿上怒斥秦国君臣之举而惊叹。今日他出刀挟持吐蕃,虽是临时起意,却也是长久蛰伏心中的火山爆发,有学习先贤风范之意。此时听了尚绮心儿一番话,不由愣住,这才恍然明白自己或许闯下大祸了,多半还会牵连其他无辜者。
尚绮心儿又喝道:“快说实话,是谁教你的?谁是背后的主谋?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尚绮心儿当年率军围困沙州经年,入敦煌后不仅杀了许多不肯屈服的汉人,还以血腥手段推行蕃俗,强迫汉人易服辫发,是汉人心目中的头号劲敌。杜湛本不愿意理他,但转念想到若是不肯辩解,难免会牵累他人,只得道:“没有什么主谋、阴谋,全是我自己一时冲动所为。”
悉芒道:“东帅,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还挺有胆色,不动大刑,他是不会招出实话的。”
对于杜湛,赞普没有发话,僧相则说容后处置,尚绮心儿不便在背后动刑拷问犯人。况且此处处于佛寺之中,就在赞普眼皮底下,万一被人说成对佛祖不敬,怕是会惹麻烦。于是摆手道:“算了。谅他一个小孩子,又是富贵公子,能坚持多久,关他几日,不给他吃喝,他吃不了苦,自然就招了。来人,去找最大最重的刑具锁住杜湛。看是他的志气大,还是我的刑具大。”
悉芒应命率兵士四下找了一圈,却是没有镣铐、枷锁之类。原来吐蕃自进入沙州后,防范极严,为绝汉人反抗之心,收走了所有铁器,包括兵器、农具、甚至家用的铁锅等,后来应第一任沙州都督杜贤之请,勉强发还了一部分农具供乡农耕种使用。尽管如此,敦煌还是极少能见到铁器,人们都是用陶器烧火做饭。
尚绮心儿指着墙角道:“那里不是有现成的木板吗?就让他尝尝我们吐蕃的扭手械足。”
杜湛闻言蓦然色变,他虽未曾亲眼见过被扭手械足的囚犯,却是不只一次听过这种可怕的刑罚——扭手械足是吐蕃专门用来押送汉人俘虏的方法。汉人俘虏被双手反剪在背后,背负着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自脖颈长及脚跟,用三道绳索捆紧在俘虏身上。另外还要在俘虏头发上拴一根绳子,方便吐蕃兵士牵着他们走路。到了晚上,俘虏们如同牲畜一般被拴在木桩上就地露宿,情状十分凄惨。当年阎朝以城投降后,其心腹幕僚王锡被押送到逻些。赞普赤德松赞爱他文才出众,想收为己用。王锡出自太原王氏望族,颇有骨气,起初不肯投降,但听到要再度被扭手械足转押北方后,立即屈服,足见这种刑罚虐待屈辱之深。后来王锡做了知汉书舍人,受到赞普重用,吐蕃大臣嫉妒不已,时常攻讦王锡,奏请将其扭手械足到前线,令其充当向导。王锡生怕再受刑罚,惊惧不安,不断上书自辩求恳,姿态之低,与昔日傲骨铮铮的王门公子判若两人。
尚绮心儿见杜湛露出了惊惧的神情,得意地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扭手械足的厉害。你跪下来求求本帅,本帅说不定可以饶过你。”杜湛“呸”了一声,道:“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悉芒抢上来,扬手扇了杜湛两个耳光,喝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将他捆起来,看他能硬多久!”
兵士一拥而上,将木板绑牢在杜湛身上,再将他拖入土牢中放倒。又用麻绳系了他头发,拴在地桩上。杜湛便只能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悉芒留了几名兵士看守,护着尚绮心儿洋洋去了。
因为肉体束缚的痛楚,时光意外变得漫长而艰难。杜湛在襁褓中为杜贤收养,彼时杜贤已经在龙兴寺出家为僧,因而他在寺中长大,又总被养父教育要随遇而安,心境比常人超脱得多,也不如何将生死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环佩叮当作响,旋即有人推门进来,登时一阵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杜湛勉强侧头,却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吐蕃少女——梳着十数条发辫,身穿水红丝织高领长袍,外罩五彩毛毡坎肩。头上还戴着一顶芨芨草 编制的帽子,帽檐上缝有金色丝络。看上去丰姿娟妙,俏丽可人。
那少女走了过来,往杜湛身边蹲下,问道:“你叫杜湛?就是你持刀挟持了赞普吗?”杜湛反问道:“你是谁?”那吐蕃少女道:“我叫桑札。”
杜湛道:“桑札,很常见的吐蕃名字。”桑札道:“桑札还好啦,吐蕃女子最常见的名字是卓玛,我奶娘就叫卓玛。”
杜湛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桑札道:“我刚刚进来龙兴寺,听人们都在议论你的事,觉得蛮有趣的,所以想来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杜湛道:“我没有长三头六臂,小娘子失望了吧?”桑札笑道:“失望倒没有,你比我想象的好看得多。事实上,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汉人男子。”
自古穷兵黩武都是居高临下、手握大权者,普通吐蕃百姓则多为淳朴善良之辈,极易相处。河西汉人衔恨吐蕃,恨的是吐蕃占了自己家园,但并不仇视吐蕃百姓,他们其实跟陷蕃汉人一样,要交纳赋税、征服徭役兵役,一样受上层吐蕃贵族的剥削和统治。杜湛见这少女活泼可亲,又见她不避监牢污秽,赶来探视,颇有好感,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对了,你曾跟在吐蕃王妃身边,你是她的侍女吗?”
桑札道:“王妃?你是说赞蒙吧?”杜湛道:“赞蒙不就是王妃吗?”桑札道:“大有不同。只有王后或是地位不低于王后的妃子才能尊称赞蒙。譬如松赞干布,他有五位妃子:长妃尼泊尔尺尊公主,次妃大唐文成公主,三妃象雄国李特曼公主,四妃党项甲莫尊公主,五妃是吐蕃贵族妇女。这五名妃子都是王妃,但只有文成公主一人享有赞蒙尊称。”杜湛道:“随便吧。叫什么都不关我事。”
桑札笑道:“那倒是。”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柄小刀,隔断杜湛头上系索,又将木板上的绑索一一割断。杜湛得脱拘束,登时浑身轻松,坐起来揉了揉手腕,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桑札笑道:“我喜欢你,你很有勇气。”
杜湛不以为然地道:“有勇气有什么用?我非但没有达到目的,自身性命难保,只怕还会牵累旁人。”
桑札道:“你真是个奇特的男子。喂,如果我能救你出去,你拿什么谢我?”杜湛道:“我什么都没有,无以酬谢。再说了,小娘子只是个侍女,有什么能力救我?”桑札笑道:“世事无绝对呀。”杜湛道:“就算小娘子能救我,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报答的。我只有一柄匕首,是祖传之物,可已经被赞普的亲信卫士没收了。”
桑札歪头想了想,道:“那好,我救你!也不要你什么酬谢,只要你陪我游玩敦煌,如何?”杜湛大为意外,道:“就这么简单?”桑札道:“就这么简单。起来,跟我出去。”
杜湛心道:“我是生是死其实不重要,可尚绮心儿非逼我招供什么主谋。他只是暂时离开,一定不会善罢干休,还会再来。我还是得想法子逃离,去找张使君他们想个法子才好。”但又怀疑桑札是否真有救人的本领,狐疑问道:“小娘子当真能救我出去?外面可是有好几个兵士看守。”桑札一扬小刀,笑道:“放心,一切由我应付。”
杜湛本没有太当真,见对方不但不似玩笑,还一副甚有把握的样子,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问道:“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桑札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收了小刀,当先出去。
看守兵士见到桑札出来,便躬身行礼,又见杜湛跟在她身后,大惊失色,慌忙去拔兵器,嚷道:“囚犯挣脱绳索了!”桑札笑道:“别紧张,是我放了他。”
为首队长道:“这囚犯胆大妄为,胁持赞普,犯下死罪,公主你……”桑札道:“他没有伤害赞普的意思,赞普也毫发无损,那叫什么死罪?我要带他走。”队长道:“这个……”桑札沉下脸道:“这里是佛寺,你们动刀动枪的,是想对佛祖不敬吗?”
那队长是赞普卫队武官,并不是尚绮心儿部下,知道桑札公主号称“雪域明珠”,一向骄纵无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道:“我若是阻止公主,她多半会编造罪名加在我头上,去向赞普告状。赞普只有这么一位公主,哪能不顺她的意,非流放我不可。罢了,就算囚犯逃走,罪名也由公主承担。”忙躬身道:“不敢。”挥手令手下退开。
桑札这才笑道:“放心,出了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我们走吧。”
离开监牢,杜湛问道:“原来你是吐蕃公主。可我听说当今赞普没有子女啊。”桑札笑道:“赞普是我叔叔,正因为他没有子女,才封了我做公主呀。”杜湛道:“啊,你是赞普亲侄女。”
前任赞普赤德松赞共有三子:藏玛、达玛和赤祖德赞。大王子藏玛自小出家,三王子赤祖德赞继位为赞普,却没有子嗣,达玛只有一女,即为桑札,因而她是兄弟三人唯一的后裔,自然备受宠爱。这次赤祖德赞北行敦煌,留下兄长达玛和另一位僧相娘定埃增守逻些,桑札活泼好动,坚持跟了叔叔出来。
杜湛又问道:“僧相和东帅都有要杀我的意思,公主放我走,当真不会有事吗?”桑札笑道:“吐蕃国是我家的,还是他僧相和东帅家的?放心啦,不会有事。我这就带你去见赞普。”
杜湛极为意外,道:“公主要带我去见赞普?”桑札道:“当然了!难道你想背上逃跑的罪名吗?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招手叫过一名兵士,问得赞普人在七佛堂 ,便往后院而来。
二人来到七佛堂前,桑札也不待通报,自行牵着杜湛进去。赤祖德赞正与都僧统洪辩和龙兴寺寺主悟真翻阅经书、议论佛法,忽见侄女与杜湛一道进来,不由满脸愕然,问道:“桑札,你怎么跟杜湛……”
桑札道:“叔叔,是我替你放了杜湛。他虽然莽撞,胁持了叔叔,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民请命。他也知道多半会因此被处死,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这不正是我佛慈悲众生的本性吗?”赤祖德赞闻言,不由一愣。
洪辩“啊”了一声,忙道:“早闻公主天生慧根,精于佛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桑札道:“都僧统也觉得杜湛无罪吗?”洪辩道:“布施有许多种:有布施财物,为外布施;有舍身布施,以己之身供养佛祖,为内布施;最上乘者,则是布施身肉等予众生。”桑札忙道:“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杜湛是舍己一身,布施众生,是最上乘者。这样的人,叔叔应该加以表彰赏赐,怎么还能关起来加以刑罚呢?”
赤祖德赞为人懦弱,容易听信人言,兼以痴心向佛,听到洪辩和桑札一唱一和,一人是大德高僧,一人又是自己最疼爱的侄女,顿觉有几分道理,道:“杜湛还真是有舍己为人的秉性,到底是在佛寺长大的孩子。”
桑札上前挽住赤祖德赞臂膀,撒娇道:“那么就请叔叔下旨赦免他吧。”赤祖德赞道:“这个……还是等僧相来了,商议一下再说。”
桑札道:“叔叔是吐蕃赞普,君临天下,这点小事,还需要征询僧相意见吗?”赤祖德赞道:“话虽如此,可僧相总理国事政务,凡事都要经过他。”
桑札道:“根据我国《三喜法》,只要不违背佛法,叔叔可以随意做任何事。叔叔自己也说了,杜湛身上有佛性,所以放他一点也不违背佛法。”赤祖德赞道:“嗯,只是……”桑札忽然发怒道:“叔叔快些下旨赦免杜湛,我还要差遣他办事呢。”
赤祖德赞很是意外,道:“你要差遣杜湛办事?”桑札道:“是啊。”赤祖德赞道:“你奶娘呢?还有你那些侍女、卫士呢?”桑札道:“他们都不中用,我让他们留在灵修寺了。”又换了娇嗲的语气,哀求道:“叔叔,叔叔……”
赤祖德赞实在拗不过侄女的纠缠,只得道:“好了好了,我的公主,叔叔依你便是。”
桑札大喜,转头却不见侍臣,忙叫道:“人呢?快来人!”
知汉书舍人崔卞在门外当值,闻声进来,躬身问道:“公主有何吩咐?”桑札道:“赞普要下旨了,你快些派人记录。”崔卞道:“臣遵命。”他在赞普身边担任舍人已近五十年,忙命手下官吏谭可则递上笔墨,瞬间便已准备妥当。
赤祖德赞便叫道:“杜湛!”杜湛应道:“是。”赤祖德赞道:“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本王赦免你了,前罪既往不咎。”
桑札问道:“崔舍人记下来了吗?”崔卞道:“记下了。稍后臣便请赞普用玺。”
桑札道:“杜湛,你还发什么愣,还不快谢谢赞普!”
杜湛虽然倔强,为免牵连他人,少不得要服软,躬身行礼道:“是,多谢赞普开恩。”又道:“我其实没有公主和都僧统说的那么好,只是一时伤痛家父之死,才会贸然做了蠢事,并没有人教我那么做。”
洪辩呵呵笑道:“杜公子是读书读多了,总想学古人来个一举扬名,只是这次胡闹得不是地方。好在赞普大人大量,没有跟你小孩子计较。”杜湛道:“是,杜湛知错了。多谢都僧统教诲。”
赤祖德赞忽然又想起石雄来,问道:“杜公子那位远房叔叔石雄可是大唐来的?”杜湛道:“是,石叔叔是专门来迎回家父的。”赤祖德赞道:“那石雄一看就是个壮士,要是能留下来为吐蕃效力就好了。杜湛,你转告石雄,等稍微得闲,本王还要再召见他一次。”杜湛道:“是。”
桑札笑道:“好了,事情办妥了,多谢叔叔。”又朝洪辩合什行了一礼,道,“那我们走了。”
赤祖德赞忙道:“桑札,你要去哪里?我派几个卫士给你。”桑札道:“不用了,我可不想出去玩后面还跟着一堆人。”生怕叔叔指派卫士给自己,急忙拉起杜湛跑了出去。
龙兴寺寺主悟真追出来叫道:“杜公子,请留步。”杜湛忙回身行礼,道:“寺主!”悟真道:“令尊尸首依然停在僧房中。杜公早有交代,死后不设灵堂,不做法事,不起坟茔,不入土葬,直接火化。”杜湛道:“是,这我知道,家父生前反复提过。”
悟真道:“适才杜公子被逮捕下狱,未来得及安排杜公后事。贫僧私下和李僧录等人商议,预备等上元节过后将杜公火化。现下既然杜公子安然无事,一切听公子主张。”杜湛道:“就依寺主安排。”
悟真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杜公子……”杜湛忙道:“寺主放心,我不会再冲动行事。”
他和悟真说的是汉话,桑札也听不懂,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杜湛道:“说家父后事安排。”又道:“公主,多谢你救了我。可家父新丧,按理我得留在他身边为他守丧。”
桑札立即沉下脸,提高语气道:“不行!你之前答应了我,要陪我游玩敦煌,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们走吧。”走出一段,见杜湛依然站着不动,很是生气,怒道:“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依然被关在牢里,又哪能为你父亲守丧呢?”杜湛道:“我身为人子,该尽孝道,这是我们汉人安身立命的传统。”
桑札道:“还谈尽孝!你们汉人总说要以君为父,你是吐蕃子民,那么你要好好侍奉赞普才是尽孝。侍奉赞普也包括侍奉王族,也就是说,你要一心一意地侍奉公主我。”
杜湛听她诡辩得头头是道,大为诧异,问道:“公主从哪里学的这些?”桑札道:“你是问你们汉人君父那一套吗?我们王宫有许多大唐来的俘虏和奴隶。适才见过的知汉书舍人崔卞和他手下谭可则就是大唐人。”
杜湛道:“原来适才那白发舍人是大唐人,这倒是看不出来。”桑札道:“因为他十来岁时便来了吐蕃,大半辈子都是在逻些度过,言谈举止跟土生土长的吐蕃人没有两样。”见杜湛有些兴趣,便详细讲述道:“崔卞的叔叔名叫崔汉衡,好像是大唐的大官。当年崔卞和他叔叔一道被俘,大相尚结赞跟他有些交情,就放他回了大唐,但扣下了崔卞。听说姓崔的是大唐第一望族,崔姓比国姓李氏还要尊贵呢。”
杜湛潜心向学,又一向刻意关注大唐,熟知各种故事,心道:“崔汉衡是大唐外交大臣,因其人沉懿博厚,善与人交,多次出使吐蕃。后担任会盟副使,负责与蕃使定盟清水。结果那次吐蕃劫盟,设伏兵擒杀唐官与兵卒,除会盟使浑瑊一人逃脱外,余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崔卞一定就是那时做了俘虏,被解送到逻些。嗯,他和那谭可则面上都不见黥印,应该是知汉书舍人了。”
吐蕃自开国赞普松赞干布起,便极仰慕中原文化,每得汉人逃亡者都予以重用,最著名者莫过于徐敬业后人徐舍人 ,“代居职位,世掌兵要”。甚至于俘虏唐军亦极少杀害,俘虏无所技能者黥面后充作役使,晓文字、通文艺者则在手臂上烙印,充作知汉书,以候赞普之命。
杜湛又问道:“那谭可则又是什么来历?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似乎不大灵便。”桑札道:“谭可则吗?听说他原先是大唐边关大将,被东帅尚绮心儿打败,做了俘虏,扭手械足押送到逻些,在土牢里关了六年才低头屈服,腿疾是在土牢受刑时留下的。”又道:“喂,说了这么多,你到底陪不陪我?可不能不守信用!”
杜湛无奈,只得问道:“公主想去哪里?”桑札道:“听说敦煌有个马球场,我想去看看。”
马球又称马毬、打毬、击鞠,是骑在马上,用球棍击球的一种游戏,因是马上运动,故称马球。发源于波斯,后在吐蕃发扬光大。当时吐蕃处于内忧外患中,为增强实力,特别重视军队体育运动和习练马术,马球遂蔚然成风。赞普松赞干布在位时,积极与大唐通好,除了娶文成公主为妃外,还派遣大量贵族子弟前往长安学习,这些贵族子弟将马球运动带入长安,并传给唐人。马球运动竞技意识很强,比赛紧张激烈,又与古代以骑兵为主的作战形式极为相似,故又具军事训练的特殊性质,与大唐盛行的尚武之风一拍即和,一经引入,便风行一时,上自皇帝贵族、文人学士,下至武夫走卒、市井小民,无不趋之若鹜,新科进士甚至习惯以月灯阁马球赛来庆贺进士及第 。
马球所击之球大小如拳,用轻而坚韧的木料制成,中间掏空,外面施以朱漆。用以击球的鞠杖也是木制,杖长数尺,杖头呈月牙状。讲究者还会刻上花纹,甚至涂金包银。球场南端立双柱,柱间蒙以木板,下开一小孔为门,门后有网。打球时,参赛者分成两队,各人骑马,手持鞠杖,互相争抢击球,先将球击入球门、落在网内者为胜 。这项运动相当危险,不但需要击球者技艺高超,还需要出众马技,唐文学大家韩愈曾有诗描写道:“球惊杖奋合且离,红氂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击球者颠簸在奔驰的马背上,稍不小心便会摔下来,因而擅长此道者往往都是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的高手。
杜湛很是意外,问道:“公主竟然对马球有兴趣?”桑札笑道:“当然了。你不知道吗,大唐的马球还是跟我们吐蕃学的呢。”
杜湛心道:“天色不早,好在马球场就在城中,不是什么远地。”便引着桑札往十字大街赶来。
马球场位于子城南门,恰好在州府边上,其实是开辟出来的一块校场。原先唐军驻扎沙州时,时常以打马球来练军。吐蕃入据敦煌后,马球场倒也没有荒废,时常有浪荡少年成群结队在这里玩耍。
杜湛和桑札到州府门前时,正好遇到沙州节儿野绮立、沙州都督张谦逸和张议潮、安景旻、阎英达三位部落长出来。
野绮立是吐蕃人,任沙州军政最高长官已有数年,其人因信奉佛教,跟本地人关系还算缓和,不似前几任那般尖锐。张议潮是汉人部落长,安景旻则是粟特部落长,亦是河西九姓胡首领人物,沙州粟特人圣地袄祠又名安城,便是以其姓氏命名。阎英达是大唐沙州最后一任长官阎朝之孙,本人亦有名门之风,英武沉穆。吐蕃人为笼络汉人,任命其为军部落部落长。此次吐蕃赞普亲临沙州,治安格外重要,敦煌城内警戒由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负责,城外包括佛事圣地莫高窟一带均由阎英达的军部落负责,足见吐蕃对其之信任。
张议潮远远看到杜湛,很是惊异,便舍了众人,赶过来问道:“杜公子,你没事可太好了。”走近才认出桑札来,忙躬身行礼道,“臣参见公主。”
桑札道:“免礼。你是……”张议潮道:“臣是部落长张议潮。”正待招手叫沙州节儿一行人过来拜见公主,桑札忙道:“不必了。我这几日见到的大小官员太多,人认不全,名字也叫不出,见面也没有什么用。再说我是出来微服游玩的,还是不要泄露身份的好。”张议潮道:“是。”又道:“臣有几句话要对杜公子说,劳公主稍候。”将杜湛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都僧统求情救了你吗?”杜湛道:“不完全是,其实是桑札公主救了我。”大致说了经过。
张议潮沉吟道:“这倒是个意外的插曲。对了,你石叔叔……”杜湛颇为恼怒,道:“不要再提他,我不想再见他。”
张议潮道:“杜公子是怪石雄阻止了你胁持赞普吗?他若不那么做,杜公子只会血溅当堂,死在杜公面前。他是在救你!”杜湛道:“胁持了赞普,我也没打算再活着。如果不是他突然出手制住我,我早已逼迫赞普答应了条件。”
张议潮道:“事情哪会这么容易?昔日唐蕃联以婚姻,多次会盟立碑,结果如何?”杜湛道:“当今赞普虔诚向佛,我只要逼迫他以佛祖名义立誓,他便不会毁约。”
张议潮道:“杜公子,你太天真了!若是因为信佛就宽待被占领地的子民,哪会有今日吐蕃庞大的疆土?”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道:“僧相贝吉云丹自幼出家,佛学修为不可谓不深,杜公子可有看出他眼中的杀机?若不是当时都僧统人在僧房,贝吉云丹怕坏了修行,这会儿杜公子早死了。”
杜湛有心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张议潮道:“杜公子不服气吗?若是你死了,也就没气了。”叹了口气,道:“杜公子有信念,有勇气,这是好的,可做大事不能只逞匹夫之勇。杜公子终究年纪还小,慢慢就会明白的。”
杜湛沉默半晌,问道:“石叔叔人呢?”张议潮道:“不久前赞普派人把他叫走了,说是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杜湛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议潮道:“小半个时辰前吧。”杜湛道:“那绝不可能。那时候我正随同公主去见赞普,赞普还特意提了日后想再见一次石叔叔。”
张议潮面色陡然严峻起来,凝思片刻,道:“杜公子先陪公主去马球场吧。你既然答应了她,便不能失信,石雄的事交给我去办。”
杜湛道:“我被押在监牢时,尚绮心儿来审问过我,说我背后有人,逼我交代出主谋。我听他语气,他甚至还怀疑敦煌汉人有所图谋。”张议潮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杜公子当面向赞普和僧相提及汉人自治,尚绮心儿颜面无存,岂能不有所行动?”
杜湛黯然道:“我自以为是为民请命,却不知做了大大的蠢事,反而要牵累沙州百姓。”张议潮道:“杜公子有此忧虑,足见是真心关怀沙州百姓。你是个好孩子,不必自责。这件事由我来应付,你不必多管。再有人问杜公子,你如实回答便是。尚绮心儿虽然怀疑杜公子,但桑札公主出面救了你,他也不能再捉你拷问。”转头看了一眼桑札,特别交代道:“所以,杜公子要笼络好桑札公主。”
杜湛道:“可是我有孝在身……”张议潮道:“事已至此,杜公子就勉为其难,当是为了沙州百姓吧。杜公子若能奉承好公主,度过此厄,便是对杜公最好的祭奠。”杜湛只得应了。
张议潮又道:“杜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哪怕是想找人说说话,尽管来找我。我已和石雄结拜为兄弟,你既称他石叔叔,那么我也算你的叔叔。”杜湛道:“是,多谢张使君……不,多谢张叔叔。”
张议潮转身回来,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便自朝龙兴寺赶来。寺门前守卫正要换班,张议潮忙上前打听可有见过石雄进寺。领头将领道:“是之前随杜公子混进龙兴寺的男子吗?一道跟张使君离开后,就再也没见过。”
张议潮道:“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将军可有看得清楚?”将领摇头道:“石雄没有告身,决计进不去龙兴寺,除非有赞普或是僧相签发的红色令牌。之前僧相还亲自来训斥我等,说再敢放没有告身的人进寺,定斩不饶。我等哪敢再违抗?”
张议潮道:“可我听说赞普派人将石雄召进了寺里。”将领笑道:“那更不可能了,今日就没有人持红色令牌通过。”张议潮点点头:“打扰了。”正要离开,忽听到有人叫道:“张使君!”却是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从寺中出来。
张议潮忙上前招呼,问道:“将军是来奏事吗?”达尼雅桑道:“是。不过事没奏成,僧相人不在,听说去了灵修寺。大论人也不在,听说去了州署。赞普根本不打算听我说,只命我速去保护桑札公主。”
张议潮忙告知道:“桑札公主和杜湛去了马球场。”
达尼雅桑不禁一愣,道:“马球场?”随即摇头道,“到底是小女孩子。张使君,我还有王命在身,先告辞了。”
离开龙兴寺后,张议潮便赶来马家客栈,正好见到阿陀、阿骨一行二十多名回鹘商人在堂中大吃大喝,据说是在庆祝丝帛卖得不错。又从马德胜口中得知石雄自上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心中愈发有一种不祥之感——
石雄多半是被诳走失踪了。他初到敦煌,不大可能与人结怨,唯一有嫌隙的,就是那欲贪他钱财的回鹘人阿骨。但阿骨大可直接来找石雄,不必谎报赞普名义。那自称奉赞普之命来召石雄的男子,一身正宗吐蕃兵士打扮,绝无可疑之处。回鹘商人身在吐蕃地盘,不敢生事,冒充赞普使者更加不可能。难道是僧相贝吉云丹派人叫走了石雄?在杜贤僧房时,贝吉云丹望向石雄的目光格外深沉警觉。他虽是僧人,却已接连辅佐两代赞普,才智过人,或许出于某种目的,想多了解石雄。但他执掌吐蕃大权,赤祖德赞对其言听计从,又何必冒用赞普的名义?况且适才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还说贝吉云丹去了灵修寺,大概是去拜见赞蒙属卢贝吉昂楚。难道是大论韦甲多热,或是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或是瓜州节度使论夷加羌?这些人都握有朝中或是地方兵权,能调动兵士,可他们都是吐蕃大臣,怎敢欺君罔上、冒用赞普名义?莫非除此之外,敦煌还有一股莫名的神秘势力,因为某种目的盯上了石雄?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忽又想起杨家酒肆的神秘伙计阿昌来。石雄来敦煌不过两日,除了回鹘同伴外,所识之人极其有限。他在酒肆见过阿昌后,曾问过一句:“刚才那人是这家酒肆的伙计?”语气古怪,后又与阿昌在巷口土墙下谈论了许久。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联系?阿昌又是什么人?
张议潮赶来杨家酒肆时,却是门窗紧闭,拍了半天门,也不见人应。还是隔壁邻居路过,好意告道:“午后我看到杨龄从后门走了,还背着一个大木盒子,说是要去什么地方。”
张议潮道:“杨龄是一个人吗?”邻居道:“不是,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伙计。”
张议潮想了想,又问道:“可有见到杨公他老人家?”邻居道:“没有啊,好些日子都没见过杨公了。我还特意问了杨龄,他说杨公去了城外养病,有氾娘子照应着呢。”
张议潮道了谢,心道:“杨龄告知邻居的全都是谎话,杨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以为跟杨公入墓有关,杨龄是有名的孝子,事父极孝,杨公病入膏肓,他便休了妻子,预备等办完父亲后事便遁入空门。昨日我和父亲在三危山遇到杨公,他确有病入膏肓之态,却是丝毫不提入墓一事,只说预备回城,父亲这才命我送他回家。杨公本极度厌恶我张氏一门,昨日竟没有推辞,是因为他行走困难,靠自身之力难以回城吗?那么他临时归家,是因为改变了主意,还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向儿子杨龄交待?我今日到酒肆时,杨龄看上去心事重重,我还以为是因为休妻和入墓等事,现下看来也不尽然。那阿昌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杨龄?杨公人又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有头绪,便赶来灵修寺。
灵修寺是尼寺,因赞蒙属卢贝吉昂楚等王室贵族妇女住在这里,亦跟龙兴寺一样戒备森严。张议潮到寺门时,正好遇到王室卫队长属庐列扎。列扎姓属庐,是赞蒙贝吉昂楚同父异母的弟弟,因这一层关系,极受赞普夫妇信任。
属庐列扎见到张议潮,只是略微点头算作招呼,引兵自去了。张议潮是男子,不能进寺,便请兵士转达,要求见杨法律。杨法律即是杨范长女杨端、亦是杨龄的亲姊姊,香号清莲。
张议潮本以为要等待很久,甚至可能见不到人,不想清莲即刻出来了,臂上还佩戴着大银文字告身,开口便道:“听说湛儿他持刀挟持了赞普,被逮捕下狱了。”张议潮道:“原来杨法律已经知道了。放心,杜公子他没事了。”大致说了经过。
清莲当即斥责道:“张使君当时人就在场,为何不及时阻止湛儿?”张议潮一时无语。
清莲道:“幸好佛祖保佑,有桑札公主出面相助。”又埋怨道:“张使君如何不早说!刚才贫尼得知消息后,惊慌得不知所措,料想湛儿这次得罪了赞普,必死无疑,只好转去恳求赞蒙出面救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赞蒙,她正要动身前去龙兴寺呢。”
张议潮道:“杨法律竟说服了赞蒙出面营救杜公子?”清莲道:“是,赞蒙本不愿意出面,说湛儿所犯是不赦之罪。贫尼不得已,只好实话告诉她,杜湛是我的孩子,是我出家前怀上的亲生骨肉,因为是男孩,不便养在尼寺,而杜公又一心想要收养子嗣,所以才将他送去了龙兴寺。赞蒙听后十分同情,说母子同心,愿意为湛儿说情。”
张议潮“啊”了一声,道:“杜公子身世这件事,杨法律实不该告诉赞蒙的。”清莲冷冷道:“张使君是在怪贫尼吗?若不是你当初言而无信,临时毁约,事情哪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又冷笑道:“贫尼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全力营救,哪怕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难道还指望你们姓张的不成?张使君大可放心,我只说了湛儿是我的孩子,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张议潮见她转身欲走,忙道:“杨法律请留步!我来找你,是为令尊之事。”清莲道:“杨公早已跟贫尼断绝关系,且已将杨端从杨氏户籍 上除名,而今只有清莲,没有杨端,‘令尊’二字,已经不存在了。”
张议潮道:“那么杨龄呢?他是杨法律唯一的亲弟弟,你总该在乎的吧。”清莲这才勉强回身,问道:“杨家出了什么事?”张议潮大致说了经过。
清莲道:“这些贫尼全然不知情,贫尼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杨龄和恩恩。但就贫尼看来,杨公那个性子,是不会主动选择老人入墓的。”张议潮道:“我就是感到蹊跷,才特来询问。杨法律既是不知情,那就算了。”
忽有侍女出来叫道:“赞蒙正四处找杨法律呢。”清莲道:“贫尼这就来。”走出几步,最终还是回身道:“杨家的事……”她毕竟还是关心父亲和弟弟,只不过她是出家人,又是女流之辈,多有不便之处,少不得要委托旁人。
张议潮忙道:“杨法律放心,我一定尽力查探清楚,再给杨法律一个回复。”清莲点点头,又道:“不过好教张使君知道,贫尼也不会因此而感谢你。”
张议潮目送清莲进寺,直到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怅然转身。不想正好撞见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达尼雅桑嚷道:“公主和杜湛不见了,到处也寻不到。”
原来他适才得张议潮指点,在马球场找到了桑札和杜湛,忙上前参见。桑札却不认得他,问道:“你是谁?”达尼雅桑道:“臣是沙州节儿监军,几日前曾护送过公主。”桑札道:“你来做什么?”达尼雅桑道:“赞普命我扈从公主,随时听公主命令。”桑札道:“不必了,我和杜湛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儿。你是将军,公务繁忙,去忙你的正事吧。”达尼雅桑道:“臣有王命在身,不敢抗令。臣不会打扰公主游览兴致,万一有事,公主身边有个使唤的人也是好的。”桑札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饿了,你去买点吃的来。”达尼雅桑便命手下兵士就近去买几张胡饼来。桑札道:“不,我要你亲自去。”达尼雅桑无奈,只得自己去了,等他回来,原地只有兵士,公主和杜湛人早不见了。兵士说公主命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准喊叫,敢有违抗,即以抗令处死。达尼雅桑生怕出了岔子,忙分派人手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他又寻来灵修寺,侥幸地希冀公主会自己回来住所。
张议潮听了经过,问道:“将军可有去城门处问过?”达尼雅桑道:“哎呀,没有!天色已然不早,我想不到公主会出城。”
张议潮道:“杜湛告身被僧相下令收了,按理出不了城,除非公主亮出身份,强行带他出去。将军可以先去南门问问。”
达尼雅桑一愣,道:“公主要杜湛做向导,无非是想游览敦煌。敦煌景色,以西界阳关、玉门关两关遗迹、三危山莫高窟及月牙泉、鸣沙山最为著名。公主活泼好动,对两关遗迹未必有兴趣,莫高窟是礼佛圣地,公主明日要去那里参加开窟仪式,犯不上提前抵达,那么只剩下月牙泉、鸣沙山了,去这两处,应该出东门才最方便,张使君为何认为他二人去了南门?”
张议潮道:“公主自逻些来到敦煌,一路山高水险,美景不少,未必将风光看在眼中。她第一个要看的是马球场,说明她对马球极感兴趣。城外西南渥洼池 出过天马,又有龙马传说,充满传奇色彩,公主一定想去那里看看。”
张议潮素有精干之名,达尼雅桑又曾亲眼见到他略施小技,便迫得回鹘商人阿骨自承罪名,对其才智早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多加思虑,应道:“好,我这就赶去南门。多谢张使君。”
张议潮回到家时,暮色苍茫,正有一名大汉在大门前徘徊,见他回来,忙迎上来问道:“你是张使君吗?”说的却是不大流利的汉语。张议潮道:“我是。足下是……”那大汉道:“我叫仆固俊,回鹘人,是石雄的结拜兄弟。我去过马家客栈,阿骨说石雄一直跟张使君在一起,所以我特地寻来。”
张议潮忙请仆固俊进堂坐下,告道:“我已与石雄结为异姓兄弟,也正四处找他。有人冒充吐蕃赞普的名义将他诳走了。”仆固俊讶然道:“居然有这种事?”
张议潮道:“不过目下因为吐蕃赞普人在敦煌,城池内外盘查严密,没有告身或是通关文书绝难进出城门。回鹘商人只有一份通关文书,应该在他们首领阿陀处,所以石雄人一定还在城中。”忽见对方左臂上佩戴着一块三寸左右的灰色木牌,不禁好奇问道:“仆固君这告身从哪里得来的?”仆固俊道:“花钱向人买的。”又道:“实不相瞒,我原本带了数名随从,但他们在入境时都被吐蕃游骑捉了,只有我一人逃脱。我见吐蕃人盘查实在严密,不得不将所带财物跟路过的龙族 人换了一枚告身。”也不愿意多谈一路上的各种惊险经历,道:“果如张使君所言,石雄人还在城中的话,或许我有办法找到他。”便欲起身告辞。
张议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仆固俊立时一惊,却又故作镇定地问道:“张使君如何这样问?”张议潮道:“之前我听石雄说,他在长安结识了仆固君。仆固君既是出使大唐的使者,在回鹘地位必然不低。你本已为石雄安排好了同伴,却又万里迢迢寻来,神色如此焦急,想必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事。”
仆固俊不善作伪,踌躇道:“张使君既已与我那义弟石雄结拜,也就是我仆固俊的结拜兄弟。只是你我立场不同,你是吐蕃人,我是回鹘人……”张议潮缓缓道:“我跟石雄义兄一样,都是大唐人,只不过他是地地道道的大唐子民,而我是陷蕃的汉人。”
忽有人推门进来,吓了二人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稚声稚气地道:“叔叔,阿爹叫我来问你,要不要留客人吃饭,他好叫厨下准备。”
张议潮忙道:“这是我兄长的孩子,名叫淮深。”又叫道:“淮深,过来,叫仆固叔叔。”
张淮深颇为认生,扭扭捏捏地不肯喊人。仆固俊笑道:“去告诉你爹爹,说仆固叔叔一会儿就要走,不留下吃饭了。”又从怀中掏出一串金珠,道:“这个给你拿去玩。”张议潮忙道:“这么贵重的珠串,小孩子受不起。”
仆固俊道:“这是本国德禄公主给我的赏赐,不值什么,也就是图个吉利。”递了过去,张淮深却不肯接,转身跑了。
张议潮道:“小孩子不懂事。既是回鹘公主赐物,仆固君还是收起来的好。”仆固俊为人质朴,对方既然不收,也就算了,道:“也好。”收了金珠,又道:“我需要尽快去找石雄。等找到我那义弟后,我便会将事情原委告诉张使君。我们以明日为限,如何?”张议潮道:“那好,一言为定。”又道:“仆固兄初来敦煌,人生地不熟,若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仆固俊道:“暂时不需要。多谢张兄。”拱手去了。
张议潮见仆固俊神色匆匆,愈发肯定事情多半跟住在马家客栈的阿陀、阿骨等回鹘商人有关——仆固俊远道而来,一听到石雄失踪,便说“或许我有办法找到他”,竟然比土生土长的张议潮还有能耐,除了表明事情与回鹘商人有关外,别无解释。阿陀等人多半也不是真正的商人,来敦煌定然有所图谋。仆固俊原先并不知情,所以安排石雄随商队同行,但他回到回鹘牙帐后,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阿陀等人目的不简单,或许会因此送命,又或许会因掩饰用意而杀掉石雄灭口,于是他不惜亲身冒险来寻,只为营救义弟。
既是阿陀等人敦煌之行风险如此之高,值得仆固俊万里赶来营救石雄,多半是针对吐蕃赞普了。最大的可能是意图行刺赞普,但最大的可能恰恰又最不可能,因为回鹘不能从吐蕃赞普之死上得到任何利益。事实上,自回鹘势力退出西域,吐蕃和回鹘再无任何交战,两者国境也不交接。回鹘屡次兴兵,仍是南侵它的“盟友”大唐,只有从富庶的大唐身上,它才能掠夺到足够多的财物人口。
若不是行刺吐蕃赞普,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有什么其他事是要冒性命危险的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回鹘心怀不轨,可敦煌城内城外大军云集,就凭二十来名回鹘人就意图有所作为,似乎太幼稚了些。他们一定有什么特别的计划。那酒肆伙计阿昌脸孔陌生,既跟石雄长久交谈,多半也是阿陀手下,所以回鹘一方才会知道石雄跟张议潮在一起。但石雄出于某种目的,隐瞒了下来,没有揭露阿昌身份。那么阿昌栖身杨家酒肆又是怎么回事?酒肆中不见老主人杨范身影,莫非是回鹘人绑架了杨范,想要利用杨龄?只是杨范五日前便已入墓,而回鹘商人一行前日才抵达敦煌,他们两方又是如何交结上的?
之前杨龄曾对张议潮说过了上元节就会给一个交代,便是指明日正月十五了。难道明日将会有大事发生?而石雄凑巧在此前失踪,会不会是回鹘人怕他泄密,遂假冒吐蕃兵士,将他诓骗离开、先行控制起来?若是如此的话,回鹘人便需要地方来关押人质,他们都是外人,自身都不得不住在客栈,如何能在敦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送走仆固俊后,张议潮也顾不上吃饭,只跟兄长张议潮招呼一声,便匆匆来寻另一位部落长安景旻。
月光清朗,兼以群灯闪烁,灿若星辰,照得天地之间亮如白昼。虽则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吐蕃士兵,但出门观灯的人仍然不少。
安景旻是河西九姓胡首领。九姓胡亦即唐人所称粟特人,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其中以曹、安二姓最著。造成大唐国力急转直下的“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安禄山 、史思明便是出自九姓。粟特意为“闪耀”“燃烧”,其祖先即祁连山下的原居民月氏人,后为匈奴所破,被迫西迁至中亚,建立了一系列小国。粟特势力不甚强大,多依附于其他更为强大的民族和帝国,如前后归顺波斯帝国、突厥等。由于地处欧亚陆上交通枢纽,粟特人利用这一有利条件,积极从事贸易活动。东至中国,南至印度,西至波斯﹑拜占廷,东北至蒙古,凡利所在,无所不至,亦是丝绸之路上最为活跃的商业民族。
除了擅长商业外,粟特还是历史上著名的文化、宗教输出地,在宗教传播﹑文字创制等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地处中枢的粟特是拜火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等多宗教交汇之地,随着粟特人遍布天下的足迹,这些宗教也随其传播开去,如中国佛经的传入与粟特翻译密不可分,又如回鹘国教摩尼教是经由粟特人传入的,甚至回鹘文字母亦是由粟特文字母借殖而成。粟特人在回鹘的地位很高,常参预政治、外交大事。
粟特人“父子计利”,盛行父系小家庭制度,男子常常强调自己是某某的儿子,父名至关重要,祖父以上就不计了,因之不存在大家族。男子二十岁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谋生。安景旻早与其父分家,独立居住一处大宅子。其人好享乐,宅子中的窗户都是用昂贵的琉璃作装饰,上面绘有各色花卉,映衬着精致彩灯,竟是比外面大街还要亮堂绚丽。
张议潮跟安景旻是姻亲,其母安氏是安景旻姑姑。他到达安家时,安景旻正与妻子翟落落并坐胡床观看粟特舞妓表演胡旋舞 。粟特人能歌善舞,乐器以琵琶为著名,其所创造康国乐﹑安国乐﹑柘枝舞等均在大唐风行一时。翟落落见到张议潮进来,也不避开,只点头示意。妻子与丈夫公然同坐会客,在汉人家庭是不可思议之事,然粟特人正妻地位极高,不但允许夫休妻,而且允许妻弃夫,且拥有再嫁的权利。翟落落有表嫂之名,不起身迎接张议潮,在粟特人习俗中再正常不过。
倒是安景旻放下酒杯起身,上前招呼道:“表弟,你不用在家过节吗,如何大晚上的来了我这里?”
他和妻子都是粟特人,翟落落还是河西袄教教主的女儿,素来只过袄教历 的岁首节和乞寒泼水节,对中国传统的上元节并不如何重视。但粟特人习惯在民俗节日前后举办赛袄活动,只是今年赞普亲临敦煌,擅长歌舞技艺的男女被征发去侍奉吐蕃君臣,竟是没有足够人手,干脆也就算了。
张议潮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朝翟落落招一招手,道:“表嫂,借用表兄一下。”翟落落也是粟特人,不在意礼节,笑道:“随便啦。”
表兄弟二人来到书房,张议潮径直问道:“回鹘那边可有派人找过表兄?”当今回鹘大相安允合是安景旻远房堂叔,执掌回鹘军政,若果真回鹘在敦煌有所动作的话,安景旻或许会知情。
安景旻道:“没有啊。早些年安允合初登相位,曾派人与家父联络,无非是问候通好之类。但家父说不同邦国,来往多了引人起疑,所以写信回绝了,这两年从无来往。表弟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张议潮与安景旻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现又同为部落长,官秩相同,也不避讳,大致说了回鹘商人可疑的情形。又道:“我推测我那位新结拜的义兄被他的回鹘同伴绑了,但那些人寄居在客栈,需要一处场所来关押石雄。我还以为他们会来向表兄求援。”安景旻道:“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还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回鹘商人。”想了想,又道:“若果真如表弟所料的话,那么石雄很可能被关在摩尼教徒的摩尼堂中。”
摩尼教又称作牟尼教、明教,源自祆教,为波斯人摩尼所创立。其教宣扬光明与黑暗对立,为善恶本原,摩尼教之神具有爱、信、诚、敬、智、顺、识、觉、秘、察等十德,摩尼是“明”的代表,故又称明教、明尊教。信徒之修养功夫以禁欲守默为主,素食、斋戒、祈祷为日常功课。摩尼意图建立一个世界性的宗教,教义要包含一切现存宗教,信徒应不受地区和国界限制,因而他在传教时,特别注意吸收其它宗教的优点,如此,摩尼教便成为一种折衷性的宗教,具有极强的适应性,所到之处,很容易为当地民众接受,在波斯曾盛极一时。后来因受到波斯王巴拉姆一世的残酷迫害,教徒流徙四方。其中一支东传,由粟特商人带入中国内地。开始并不顺利,唐玄宗以摩尼教“本是邪见”为由,下令禁止汉人入教,西胡可以继续信仰。后摩尼教替代萨满教成为回纥国教,为回纥王室所信奉,逐渐渗透到回纥政治、经济、军事等方方面面。由于回纥曾助唐平叛,摩尼教借助回纥势力在大唐崛起,非但得以在中原传教,还由唐戴宗敕准于长安建大云光明寺。其后唐廷又应回纥之请,于荆州 、扬州、洪州、越州等州建寺。唐宪宗时,又再次应回鹘所请,再于洛阳、太原建大云光明寺二座,并派专人保护,自此以后,摩尼教寺满布中原腹地,传播迅速。
敦煌素为各民族杂居之地,亦是各种宗教麋集之地,除儒、释、道之外,景教、袄教、摩尼教和地方的杂迷信都十分流行,敦煌由此被称为“善国神乡”,各种宗教活动频繁而隆重。如粟特人多信奉袄教,在城外建有巨大的袄祠,时常举办赛袄。摩尼教在河西相对小众,未能如中国内地那般建起大云光明寺,在敦煌城中也设有一座简易礼忏堂,为本地摩尼法众提供共居精修善业之所。
张议潮得到提醒,心道:“是了,回鹘人需要帮助时,最先想到的应该是摩尼信徒,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正欲辞出,安景旻道:“表弟一定要插手这件事吗?”
张议潮道:“表兄怎么看?”安景旻道:“眼下情况不明,表弟只是从蛛丝马迹猜出回鹘人可能有异动。若是强行涉入,无非两种结果:一是阻挠了回鹘人的计划;二是可能无意中帮了回鹘人一把。无论哪种结果,对我们都没有好处。而且一旦吐蕃知晓,还会怀疑我们与回鹘通谋。何不坐山观虎斗?无论回鹘人成功或是失败,都与我们无干。”
张议潮道:“若回鹘人果真针对赞普,万一闹出大事来,敦煌百姓也要遭难。”安景旻道:“那么也至少要先弄清回鹘人到底有什么阴谋再说。”
张议潮道:“我正有此意。不过起码要先找到石雄。”安景旻道:“有仆固俊在,料来回鹘人也不会真的对石雄怎样。况且那阿昌可疑,石雄之前未向表弟告发他身份,很可能就是预备站在回鹘人一边,毕竟他来回都必须取道回鹘,算是同盟,得罪不得。只不过回鹘人不信任他,怕他坏事,所以先拿下他,等大事办完再说。”
张议潮道:“这一节,我也想到了。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关键杨范、杨龄父子似乎也牵涉了进来。”安景旻这才叹了口气,道:“唉,你和杨家可真是扯不清……算了,不说了,表弟想怎么做,我帮你就是。”张议潮道:“多谢。我想走一趟礼忏堂。”
安景旻道:“你任汉人部落长,我任粟特部落长,敦煌几乎人人认识,深夜去那里太过醒目,吐蕃人知道后必然起疑,不如让落落去。摩尼教本源自祆教,我岳父又是袄祠袄主,他们父女都跟礼忏堂的赞愿首极熟,落落常常代父去布施。”张议潮道:“也好。还是表兄想得周到。”
二人便回来花厅,将意图对翟落落说了。翟落落道:“就是让我借口布施去礼忏堂找人吗?万一找到要找的人,该怎么办?”张议潮道:“表嫂直接回来告诉我就好,后面由我处置。有劳表嫂了。”翟落落笑道:“我正好气闷,想出去逛逛呢。”
翟落落带了随从刚出门,便有仆人引着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进来。他不及寒喧,一进门便嚷道:“张使君,出事了!”
张议潮道:“怎么,将军没有找到公主和杜湛吗?”达尼雅桑道:“找到了,果真如张使君所言,他二人经由南门出城,骑马往渥洼池去了。但是出事了!”
原来达尼雅桑得到提示后,先赶到南门。南门兵士说桑札公主确实在不久前和一名少年出了城,还要了两匹马。达尼雅桑见天色已晚,生怕公主有事,便带了一队轻骑急追。夜风中忽有兵刃交接声传来,他大吃一惊,一边呼喝,一边纵马驰过去。等他到达时,桑札眼泪汪汪,一人捧脚坐在沙石上,马匹和杜湛都不见了。他忙派人就近搜索,却没有发现,询问公主,她受了伤,已吓得傻了,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议潮闻言大吃一惊,问道:“将军可有派人四下查看?”达尼雅桑道:“附近都搜过了,没有找到杜湛。不过天已黑透,虽有月色,却看不清远处情形。明日天亮后,我会派人知会阎使君,再派人出城搜查。”
阎使君即是军部落长阎英达,此次吐蕃赞普莅临敦煌,达尼雅桑人手不足,难以城内、城外兼顾,便临时由阎英达及他的军部落负责城外治安。
张议潮道:“桑札公主人呢?”达尼雅桑道:“我护送公主回灵修寺了。另外,杨法律托我来转告张使君,说她有急事找你,请你即刻过去一趟。”
张议潮道:“杨法律知道杜湛失踪了吗?”达尼雅桑道:“当然,杨法律当时跟赞蒙在一起,我向赞蒙禀报,她全听到了。”张议潮道:“好,我这就去灵修寺。”安景旻道:“表弟,我跟你一起去。”
达尼雅桑道:“桑札公主伤得不轻,赞蒙和大论震怒无比。”安景旻道:“赞普是公主亲叔叔,这我知道。大论又是公主什么亲戚?”道:“大论是公主舅父,他妹妹是二王子达玛、也就是公主生父的王妃。”又道:“大论命我务必抓住凶手。我也得跟你们二位一道去灵修寺,看能不能从公主口中问出什么。”又道:“张使君,你足智多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张议潮道:“这是当然。”
到灵修寺时,清莲正在寺门前徘徊。张议潮知她心焦爱子杜湛莫名失踪,因有达尼雅桑在场,不便当面抚慰,直接道:“我们想见见公主,可否请杨法律代为通传?”清莲点点头,先行进去了。
达尼雅桑是个直爽性子,好奇问道:“杨法律不是说有急事找张使君吗?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进去了?”安景旻忙道:“目下公主出了事,当然以大事为重。”
等了一会儿,清莲又重新出来,道:“赞蒙说公主还未恢复过来,先请几位进去。”向张议潮使个眼色,二人便有意落在后面。
张议潮:“公主可有说过什么?”清莲道:“没有,公主好像是吓坏了,问她什么都不肯说。现下事情要糟,赞蒙怀疑是湛儿伤了公主,抢了马匹逃走了。”
张议潮道:“赞普已经赦免了杜公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公主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前达尼雅桑将军还听过金刃交接声,分明是有人交手,这又作何解释。”清莲道:“贫尼也是这么说,赞蒙才勉强没有请僧相下令通缉捉拿湛儿。”
张议潮道:“贝吉云丹也在这里吗?”清莲道:“嗯,僧相一直在这里,刚刚才走。”
赞蒙属卢贝吉昂楚是贝吉云丹的供养人 ,他二人的关系比僧相和赞普还要更亲近些。
清莲又道:“湛儿他该不会……”张议潮道:“我特意问过达尼雅桑将军,他派人四下搜寻过,没有发现。杨法律别太过忧虑,一切等问过公主再说。”
赞蒙属卢贝吉昂楚三十岁出头,容貌端庄,只是满头的金银珠饰难免给人头重脚轻之感。她正盘坐在佛堂正首丝垫上,面带愁容。桑札虽不是她的女儿,但却是吐蕃王室唯一的公主。藏玛、达玛、赤祖德赞兄弟三人各结势力,素来不和,唯有桑札是三人共同的掌上明珠,能令三兄弟坐下来同桌吃饭,是维系王室平衡的纽带,万一出了岔子,即使她是赞蒙,也担待不起。是以她一见到达尼雅桑进来,便挺直身子,急急问道:“可有捉到冒犯公主的贼人?”达尼雅桑道:“没有。臣……”
贝吉昂楚登时大怒道:“那你还敢来见我。”达尼雅桑忙道:“不是……是这个……”
张议潮道:“请赞蒙息怒。变故发生在城外……”贝吉昂楚道:“对了,城外治安是由谁负责的?”达尼雅桑道:“原先也是归臣负责,但这次赞普、赞蒙亲临沙州,容不得有丝毫闪失,节儿安排臣只负责城内,城外由军部落长阎英达暂时接管……”
贝吉昂楚道:“阎英达,我听过这个汉人的名字。他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敢缩头藏尾地躲起来不见人吗?”达尼雅桑忙道:“请赞蒙息怒。变故发生在南城外,那边不是警戒区。赞普、赞蒙明日要去的莫高窟在东城外,阎使君将人手全部布置在那边了。这是节儿事先早已安排好了的,跟阎使君毫无干系。”
张议潮道:“赞蒙,查明真相要紧。公主是唯一目击者和证人,要捉到贼人,必须得先问公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贝吉昂楚怒气稍息,这才留意到张议潮,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汉人部落长张使君对吧?你来这里做什么?”达尼雅桑道:“是臣请张使君来帮忙的。张使君又聪明又厉害,是他猜到公主出南门往西南渥洼池去了,臣这才得以追到公主。要不然……”一想到若不是得张议潮指点及时赶到,公主即使不被人掳走,亦必因为受伤不能动弹,保不齐落入动物肚中,不由得冷汗直冒。
贝吉昂楚狐疑问道:“张使君如何能猜到公主要去渥洼池?难道你会巫术,能未卜先知?”张议潮便将之前的推断说了一遍,又道:“臣只是猜测,侥幸猜中罢了。”
贝吉昂楚颜色稍缓,道:“不是侥幸,听起来自有一番道理。我是桑札叔母,竟然也不知道她喜欢马球。不过我也问过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惊魂未定,只是不肯说话。”张议潮道:“也许换个法子问会有效。”
贝吉昂楚也极想知道真相,便引着众人来见桑札。
桑札本由奶娘卓玛陪着,坐在灯下发呆,听到人来,便扶着奶娘往床上躺下。贝吉昂楚与清莲先行进来,命侍女放下帘子,令张议潮等人站在帘外。贝吉昂楚往床边坐下,柔声道:“公主好些了吗?张使君他们来了,想问问公主,今日在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议潮也不待桑札回应,直接问道:“公主,是不是杜湛打伤了你,然后他自己逃跑了?”清莲先是一惊,失声道:“张使君,你……”
桑札本背朝外面,连赞蒙也不搭理,听了张议潮的话,陡然坐了起来,尖声斥道:“不是这样!张使君可别诬陷杜湛!”又垂泪道:“杜湛是为了救我,才被贼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