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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极疮痍

河西自没入吐蕃之手,汉人飘零凋落,中原风俗逐渐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自佛教东渐传入中原以来,宏大的佛法始终照耀着这片淳朴的土地,慈悲的情怀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灯习俗的推动,敦煌元宵灯节不败反昌。只是在传统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礼佛的佛俗。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

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

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唐 韦应物 《调笑》二首

卯兔年 正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燃灯节。上元节始于汉文帝时,传闻是为了纪念平定诸吕叛乱。汉武帝信鬼神、好方术,即位后定于上元节祭祀太一天神 。每到这一晚,未央宫中遍点灯烛,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遂又名燃灯节。司马迁创太初历 时,定上元节为重大节日。由于古人称夜为“宵”,正月十五日又是新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又称其为元宵节。

随着时代变迁,上元张灯由宫廷走向民间,逐渐演变成为举国欢庆的传统节日,历朝历代均以正月十五观灯为一大盛事。隋朝时,隋炀帝性好奢侈,每年正月十五均要举行正式庆典,招待万国来宾、使节。此庆典极为隆重豪华,除了万灯展姿、绮丽争艳外,还有歌舞助兴,通宵达旦,戏台有八里之长,仅奏乐者便多达一万八千人,表演者更至三万余众,号称“大列炬光,火烛天地,百戏之盛,振古无北”,可谓盛况空前。

到了唐代,由于国力雄厚,上元节愈发盛极一时,民俗特色越来越浓,灯节的时间亦越来越长,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持续三夜。节日来临之时,无论在城市还是乡镇,处处张挂彩灯,白昼为市,夜间燃灯,九陌连灯,千门如昼,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蔚为壮观。再配以舞龙、舞狮、跑旱船、踩高跷、扭秧歌等杂耍百戏,游演于民众聚集处,繁华热闹,趣味无穷。在都城长安,官府还会耗费巨资制作巨大的灯轮——高达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簇之为灯柱花树,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令人叹为观止。

千门灯火夜似昼,一曲笙歌春如海。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由于元宵节气氛轻松随意,“放夜” 遂成为全民性的娱乐狂欢节。入唐以来,上至皇帝后妃,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节日出游观灯为乐事。民众倾城而出,士女争妍,充街塞陌,或赏灯,或游玩,或纵酒,聚戏朋游,嬉笑游冶,彻夜不眠,尽情欢乐。唐宰相苏味道 记道:“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火之会,金吾驰禁;贵戚及下里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颐,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竟,文人皆赋诗以纪其事。”如唐人韩仲宣有诗《上元夜效小庾体同用春字》云:“他乡月夜人,相伴看灯轮。光随九华出,影共百里新。”郭利贞《上元》诗云:“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张祜则有《正月十五夜灯》一诗:“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着词声。”张萧远《观灯》诗道:“十万人家火烛光,门门开处见红妆。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顾况《上元夜忆长安》诗:“处处逢珠翠,家家听管弦。云车龙阙下,火树凤楼前。”均生动再现了上元节金光璀璨、游人若织的场景。另一名诗人李商隐甚至因未能观赏到京师上元灯会而引以为恨,写下《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一诗:“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河西虽地处西鄙,元宵灯会亦相当壮观。开元盛世某年元宵节,唐玄宗曾问著名道士叶法善 道:“四方之盛,际于此夕,仙师知何处极丽?”虽然是请教的问话,却不无得意之色,有夸耀京师灯会天下无比的意味。见多识广的叶法善答道:“帝都影灯之盛,天下固无与比,惟凉州信为亚匹。”

彼时中国之内,以长安、洛阳、扬州、成都四城最为骄侈荣华,而凉州灯会盛状竟能仅亚于京师。唐人有赋记述道:“关陇途尽,河湟景新,到沓杂繁华之地,见骈阗游看之人。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画,清夜荧煌而似春。郡实武威,事同仙境。彩摇金像之色,光夺玉蟾之影。”足见其规模丝毫不逊于内地。另一河西大郡沙州亦是观灯胜地——每年元宵节时,灯烛华丽,百戏陈设,连亘十数里。车马骈阗,围者如堵。士女纷杂,粉黛相染。

“安史之乱”之后,大唐盛世荣光一去不复返,但上元观灯在通都大邑仍继续流行,盖因正月十五是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人们需要利用这一独特的时间点来释放情感、许达愿望。而河西自没入吐蕃之手,汉人飘零凋落 ,中原风俗逐渐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

敦煌佛风炽盛,号称“善国神乡”“福德之地”。自佛教东渐传入中原以来,宏大的佛法始终照耀着这片淳朴的土地,慈悲的情怀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灯习俗 的推动,敦煌元宵灯节不败反昌,成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受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大岁春节。初入三春,新逢十五,灯笼火树,争燃九陌,舞席歌筵,大启千灯之夜。只是在传统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礼佛的佛俗,寺观陈设之盛,灯火之光,照灼台殿。每至上元,从地方长官到普通百姓,都要去寺院或石窟观灯,以为一方盛事。节日前后还要举办各种赛神会 ,如赛袄神 、赛天王 等,万民同庆,热闹非凡。

吐蕃占据敦煌后,因历代赞普笃信佛法,亦视敦煌为神圣之地,每年均会派遣重臣到沙州参与三危山莫高窟燃灯佛事活动。今年的上元节更是不同往昔,自吐蕃国内赶来敦煌燃灯敬佛的浩荡人马中,不独有宰相勃阑伽贝吉云丹,还有赞普赤祖德赞、赞蒙属卢贝吉昂楚及大批王公贵族。自沙州陷蕃以来,几乎历任吐蕃宰相均到过敦煌,但赞普、赞蒙夫妇亲临,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只是对敦煌人而言,这只是一个盛大而又悲伤的日子。浓浓节日的氛围中,依然夹杂着边塞特有的感伤,还有经年不散的沦陷异国的哀愁。

今日是正月十四试灯节 ,是敦煌传统祭祀祖先的日子,对于失去故国家园的异乡游子而言,却只是徒增感伤而已。张氏满门只象征性地在唐明皇圣容 及祖宗牌位前上了三柱香,便各自散去,如往常一般各忙各的事。张家主人张谦逸官任沙州都督 ,是汉人在敦煌所担任的最高官职,照例要赶去龙兴寺侍奉吐蕃君臣。临出门前,特意告诫长子张议潭道:“关上大门,不准家里人出去。”又对跟随在身边的次子张议潮道:“你不必去了。正好你母亲昨日收拾屋子找出来一只山参,你拿去酒坊送给杨公。”

张议潮应了一声,送父亲出门远去,回家找母亲安氏取了山参,跟夫人宋氏、索氏 交待了一声,这才朝城西的酒坊赶来。

敦煌虽陷蕃已久,但城池建制并未有多大变化。因为是缘边军镇及交通要塞,有“罗城”“子城”建构,罗城即外城,子城即内城。城中街衢亦模仿唐都长安格局,由六街——即三条南北向大街和三条东西向大街——将城区分成十六个坊里,有居民区,也有商业区,如酒坊便是商铺集中的商业坊里。

城中处处植满棰柳和杏树。棰柳又名柽柳、三春柳,其叶纤枝细下垂,迎风飘曳如榴枝,耐盐碱、耐瘠薄,且一年开花三次,自春至秋陆续开放,花色粉红。唐诗人李颀有诗道:“爱君双柽一树奇,千叶齐生万叶垂……攒青蓄翠阴满屋,紫穗红英曾断目。”棰柳是敦煌名树,有诗云:“风摇棰柳空千里,日照流沙别一天。”足见“棰柳”和“流沙”已成为敦煌极具代表性的意象。

敦煌的杏树则更有一番来历——名为李广杏,传说大汉飞将军李广 征伐西域时,发现于阗所产香杏油光滑圆、汁多脆甜、味美可口,便亲自选了一颗老杏树,削下六枝树芽,带回敦煌交给当地百姓嫁接种植。当地人为了纪念李广,便用他的名字命名。只是敦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虽已立春,树木还是不见绿色,得等到阳春三月,才会有千树万树杏花开、远近高低路不知的美景。

尽管艳阳高照,阳光甚至有些刺眼,却还是能感受到浓重的残冬凉意。大街上倒是人来人往,热气腾腾,正是一年中最熙攘的季节。敦煌是河西佛教中心,每年此时,都会有大批外地信徒赶来朝会。今年更是不同寻常,人数竟似比往年多出数倍,在最主要的十字大街上,几可摩肩接踵、挥袖成云。自敦煌沦陷以来,吐蕃用高压手段推行同化政策,强迫本地人胡服蕃语,即使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从服饰打扮也已与蕃人并无分别。但街上行人不但大多面孔陌生,而且各自流露出新鲜好奇的神情,应该是跟随赞普前来敦煌礼佛的吐蕃本国的信女善男。人流中也夹杂着一些回鹘人。回鹘虽以摩尼为国教,但信佛教者亦多。更有精明的回鹘商人利用信徒汇集朝会的机会,专程赶来敦煌做上元节的生意。

张议潮有意抄小道避开了人流,刚拐入酒坊坊门,便撞到了马家客栈的少主人马德胜。马德胜随口道了声抱歉,慌慌张张地正要跑开,忽抬头认出张议潮,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叫道:“张使君,幸好遇到了你,我正要赶去报官呢。客栈有人在打架,都动上刀子了!烦请使君快去看看!”

张议潮虽官任部落长,照理只管辖本部落事务,但他为人一向热心,料想即使马德胜赶去官署,大小官吏都在为赞普明日礼佛一事忙活,不会有人及时处置,便跟随马德胜进来客栈。

院子中正有两名男子扭打在一起。一旁杏树的树干上还钉着一柄弯刀,当是争斗时脱手所致。打斗的男子均是回鹘商人打扮,一人四十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另一人三十来岁,虽然个头、身板比对方小了两圈,却也强健有力,显是会武之人。他挣脱掌握,脚下一使绊子,将对手压倒在地,抬手便拔出靴筒里的短刀来,喝道:“阿骨,是你欺人太甚……”脱口而出的既不是回鹘语,也不是敦煌官方语言吐蕃语,竟然是汉话。

张议潮正好进来,忙喝道:“住手!”马德胜生怕闹出乱子、惹祸上身,也忙跟着大声嚷道:“张使君到了!快些住手!”

占据上风的男子听到有本地官员进来调解,略一迟疑,还是收了匕首。

张议潮等二人站起来,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客栈打架闹事?”大块头男子陪笑道:“没闹事……”张口便是回鹘语,忽意识到该入乡随俗,又改用吐蕃语道:“我叫阿骨,他叫阿雄,我们是回鹘来的生意人,不敢闹事,刚才是闹着玩儿的。”

马德胜咋舌道:“闹着玩儿,还用得着动家伙吗?”阿骨笑道:“马小哥儿有所不知,我们在回鹘一向是这样的,互相打闹惯了。”

张议潮打量了一下现场情形,心道:“这阿骨腰间挂有空鞘,杏树上的弯刀当是他的。弯刀深入树干,阿雄又拔了短刀,足见适才搏斗激烈。这阿骨明明已被制住,落了下风,若不是我进来阻止,还不知道阿雄会对他怎样。他口中说闹着玩儿,目光却是闪烁不定,不敢与我对视,分明是想息事宁人,不愿意外人知道真相。”便走到阿雄面前问道:“是阿骨说的这样吗?”

阿雄虽对阿骨极度不满,却是心胸豁达之人,当即道:“是,阿骨说的对,我们是闹着玩儿的。”

张议潮见他回答得爽快,且毫无乖戾不满之色,气度大异常人,暗暗称奇,正待再问,阿骨又陪笑道:“适才的事,张使君千万不要当真,我和阿雄真的没事儿。我们可是一道从回鹘来的,是同伴,马小哥儿可以作证。”马德胜挠了挠头,道:“这倒是。”

既然当事人坚称无事,张议潮亦无话可说,便道:“不要再生事。”挥手令阿骨、阿雄各回房中。

马德胜跟着张议潮出来,低声告道:“张使君,我怕他们还会再动上手,闹出乱子来。虽说都是回鹘来的,那阿雄却是汉人,明显跟那些人不是一路。”

张议潮进庭院时听到阿雄说了一句汉语,正怀疑他是汉人,忙问道:“你怎么知道阿雄是汉人?”马德胜道:“阿爹说的。他说阿雄的吐蕃语虽然说得不错,但他的言谈举止跟阿骨那些人完全不一样,那些人好像也不大理他。而且他偶尔和回鹘人交谈,说的都是汉话,而不是回鹘语。”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所以阿爹怀疑他是大唐来的,根本就不会说回鹘语。”马太平以开客栈为生,迎来送往多了,自有一番阅人之能。

张议潮心念一动,问道:“那么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德胜道:“好像是金钱上起了纠纷。”

原来阿骨、阿雄一行共有二十来人,都是回鹘来的生意人,前日才住进马家客栈。为首的叫阿陀,是阿骨的堂兄,运了一大批大唐二手绢帛 来敦煌售卖。今日天不亮,阿陀就率其他人赶去了市场,只余下阿骨、阿雄。但二人却突然开始吵架,甚至动起手来。刚好店主马太平不在,只有马德胜一人照应客栈,不免惊慌失措。他开始也想去居中劝解,从旁听到阿骨、阿雄争吵,似乎是阿雄之前为方便起见,将个人财物寄存在了阿骨那里,现下想取出来,但阿骨却不承认有这回事,还言之凿凿,要阿雄拿出契约来。那阿雄性子倒是和善,开始只是晓之以理。阿骨说不过对方,便仗着很有几分气力,当场拔出弯刀来,大声威胁,不想并没有吓退阿雄。阿骨一时恼羞成怒,便动了手。阿雄忍无可忍,出手还击,两人由此干起架来。

马德胜讲了大致经过,特别强调道:“他们两个争吵,说的全是汉语,阿骨结结巴巴,阿雄却是流利之极,证明阿爹的猜测是对的,这阿雄一定是大唐来的。”

张议潮心道:“回鹘商人重利轻义,瞧那阿骨的神色,多半是他有意贪了阿雄财物。阿雄不肯明言,是因为他信任阿骨在先,未立下契约,由此被对方钻了空子,真打起官司来,口说无凭,究竟还是阿骨得胜。他对此心知肚明,不愿白费唇舌。然常人遇到类似情形,无不争相举报对头,为自己辩说,以求于己方有利,哪怕博取一丝同情也好。阿雄却反而为对方开脱,除了擅长审时度势外,他多半还会自己另寻他途解决。然阿骨仗着己方人多势众,亦不会轻易让步。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件事,究竟是个祸患。”

正好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率军进来巡视,抬脚进来便问道:“客栈住了什么可疑的人没有?可都有告身 ,或是文书、凭证?”话甫出口,才转头看到张议潮,笑道:“张使君,你也在这里。”

张议潮道:“达尼雅桑将军,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正需要你帮忙。”上前耳语一番。达尼雅桑点点头,带领兵士进来后院,叫道:“谁叫阿雄?快些出来!”

阿雄闻声开了门,出来问道:“将军找我有事吗?”达尼雅桑先报了自己官职,又问道:“你是什么人?可有告身或是凭证?”阿雄道:“我跟回鹘商队一起,持有东道节度官署签发的商贸通关文书。”

达尼雅桑问道:“文书呢?”阿雄道:“在回鹘商队领队阿陀那里,他人去市集了。”

达尼雅桑审视打量他一番,忽挥手命道:“把他抓起来。”

兵士应命上前,执住阿雄手臂,将他反手缚住。阿雄倒是没有反抗,只大声问道:“敢问将军,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达尼雅桑也不回答,只走上前去,亲自在阿雄身上摸索一般,从靴筒搜出短刀来,哼了一声,道:“押他去前厅,交给张使君审问!”

阿骨惊闻变故,忙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达尼雅桑道:“本将正在城中搜索细作。这阿雄形迹可疑,多半不怀好意。你跟他是一道的吗?”阿骨踌躇道:“这个……倒是一道从回鹘来的。不过他是汉人,临出发前才认识,其实并不怎么稔熟。”

张议潮忽奔进来告道:“达尼雅桑将军,那阿雄倒也爽快,一审便主动招供了。他承认自己是大唐派来的细作,来敦煌是别有目的。”

阿骨闻言大吃一惊,道:“什么?这怎么可能?”达尼雅桑道:“怎么不可能?你不是说跟阿雄不熟吗?”阿骨道:“是不熟,不过阿雄是仆固俊……噢,就是我内兄柴革一个朋友的结拜兄弟,决计不可能是什么细作。”

张议潮道:“你是叫阿骨吧?阿雄已经坦白招供了。他不但承认了自己是细作,还指证你是他的同伙。”

达尼雅桑便命道:“来人,将他也抓起来,与阿雄一并带回官署严刑拷问。”

阿骨先是一怔,随即双手乱摆,连声道:“不,不,等一下,我是冤枉的!就算阿雄真是细作,我也毫不知情。我跟他有仇,怎么可能跟他是同伙?”

张议潮不信地道:“你们不是同伴吗,能有什么仇?”阿骨忙道:“我负责掌管商队财物,阿雄之前存了一袋金砂在我这里,没有立下字据,我一时起了贪心,想据为己有,适才我二人就是因为这件事争执并打了起来。阿雄恨我入骨,此番被将军识破捉住,一心要拉我下马,所以才攀诬我是同伙。”

张议潮道:“竟有这种事?”阿骨一心要摆脱细作同伙的嫌疑,早顾不得许多,咬牙点头道:“千真万确!使君不信的话,可以到我房里去看,行囊中有一袋金砂,其实是阿雄的。”

张议潮哈哈一笑,转头叫道:“阿雄君,你可以进来了。”阿雄应声大步进来,身上绑缚早已去掉。

阿骨不由得目瞪口呆,颤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张议潮道:“事情已经清楚了,你贪了阿雄金砂,还不肯认帐。现下既然你已经当着这么多人承认了,这就将金砂还给人家吧。”

阿骨这才知道坠入了对方圈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灰溜溜地回房取了金砂还给阿雄。阿雄看也不看,收入怀中,又躬身谢道:“多谢张使君巧计相助。”张议潮道:“不必。”他见此间事情已了,便道:“至于如何处置阿骨,就由达尼将军决定吧。”

吐蕃律法残酷,多及肉刑,动不动就要挖眼断筋。阿骨一听归还财物还不算完事,登时面如土色,双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达尼雅桑尚不及开言,阿雄先道:“人性本就趋利避害,阿骨也只是一念之差,算不上什么大罪,请将军饶过他吧。”阿骨贪他财物在先,又以武力要挟在后,他却不计前嫌,主动为对方求情,旁人听在耳中,不免暗暗称奇。

沙州正值非常时刻,涉案双方均不是本地人,苦主自己也不愿意多事,达尼雅桑当然也没意见,于是点点头,只警告阿骨道:“你再敢惹事,下次绝不轻饶。你可知道,在我们这里,说谎话可是要割掉舌头的。”

阿骨受此挫折惊吓,羞辱欲死,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是。”

离开马氏客栈后,张议潮径直赶来斜对街的杨家酒肆。酒肆大门掩了半扇,门板上用白粉笔写着“无酒”两个大大的汉字。敦煌陷落以来,以吐蕃文字为官方文字,严禁汉人使用汉字。如杨家酒肆这般公然在门板上使用汉字,极易招祸上门。但偏偏主人杨范是大唐前节度使之子,吐蕃人不敢轻易对其下手,以免犯了众怒。当年阎朝被人毒杀,敦煌一度群情汹汹,骚动不已。吐蕃沙州节儿论悉诺息紧急向瓜州节度使求援,调派大军入城,又选出因教育学生而深孚众望的杜贤为沙州汉人都督,这才勉强平息事态。

张议潮一眼便看到了“无酒”二字,摇了摇头,心道:“这么多年了,杨公还是如此倔强,不肯妥协半分。”忽见年轻俏丽的杨家媳妇氾恩恩正站在酒肆窗侧,探头探脑朝内张望,忙走过去招呼。氾恩恩本魂不守舍,忽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便急忙低头走开,好像生怕被人瞧见。

张议潮暗觉奇怪,追上去叫道:“氾娘子!”氾恩恩忙举袖往脸上抹了抹,这才回过头来,道:“是张使君。”

张议潮道:“娘子怎么站在自家门口不进去?”忽见对方花容落寞、泪眼涟涟,不由一愣,诧然问道:“出了什么事?”氾恩恩摇了摇头,咬咬嘴唇,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张议潮道:“怎么,杨龄欺负你了?”氾恩恩哭道:“没有,杨郎他……他……”一时泪如雨下,再也说不下去,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唐代纸张珍贵,河西尤其如此,盖因造纸工艺复杂,当地只能生产粗纸,其余纸张供应全部仰仗中原。吐蕃据地以来,通道隔绝,曾举世繁华的丝路亦随之烟消云散,用纸更加困难,官吏、富人均是如此,更不要说普通平民了。氾恩恩递过来的是一张粗纸,这种纸纸面凹凸不平,纸质低劣,墨水容易沁开,因而只能用西域胡人惯用的苇笔、木笔等硬笔 书写,对习惯了传统软毛笔的汉人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却见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竟是一纸放妻书,却写得情致缠绵。

氾恩恩虽是小户人家女儿,但温柔贤惠,嫁入杨家后任劳任怨,与杨龄感情极好,却不知夫妻二人为何突生变故。张议潮愣了一愣,再看休书落款日期,不过是五日前之事,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氾恩恩道:“我也不知道。当日公公说大限已到,要去三危山入墓,还不让张扬,不准告诉旁人。我苦劝不听,只得和杨郎准备了器物,送他老人家去了莫高窟。”

“入墓”即为“老人入墓”,属于弥勒信仰,追求的是往生西方净土。《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云:“人命将终,自然行诣冢间而死。”即垂死老人自动进入坟墓等死。《弥勒大成佛经》道:“若年衰老,自然行诣山林树下,安乐淡泊,念佛取尽,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称“老人入墓”可以涤尘烦,离俗世,只要临死前专心致志地在墓中念佛修持,死后便可生升进入佛国,免受轮回之苦。这种习俗初始于印度民间,行将就木的老者为免受痛苦,往往选择在亲友的护送下投河自尽。唐僧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记》记录道:“至于年耆寿耄,死期将至,婴累沉疴,生涯恐极,厌离尘俗,愿弃人间,轻鄙生死,希远世路。于是亲故知友,奏乐饯会,泛舟鼓棹,济兢伽河,中流自溺,谓得生天。”佛教吸取了印度民俗,并改投河自尽为在坟墓中自然死亡 ,以与“大慈大悲”教义更加贴合。

佛教东传后,“老人入墓”也随之进入中国。初唐著名诗人卢照邻便是选择入墓离世,预为坟墓,偃卧其中。终因病痛不堪,投水自沉而死。敦煌是佛教圣地,老人入墓亦颇为盛行,墓地的首选,自然是三危山莫高窟 。通常的做法是——亲人事先花钱雇请工匠在莫高窟开凿洞窟作为坟墓,窟里预设好土炕、灶炕、烟道、壁龛、台灯等基础生活设施。等一切安置好后,老人身穿袍服或披风,携带食物及日用品,在亲人的陪同下走入洞窟,然后独自在里面生活,直至过世停止呼吸。事后,亲人会部分封闭石窟,以安葬老人遗体

张议潮听说酒肆主人杨范选择了“老人入墓”,大吃一惊,心道:“难怪昨日在莫高窟遇到杨公时,他身上罕见地穿着袍服。”入墓是个人信仰和选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道:“杨公既然入墓,酒肆便只剩了杨龄和娘子。二位该好好过日子,杨龄如何突然休了你?”

氾恩恩抽抽搭搭地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从莫高窟回来后,郎君便板着脸写下休书,叫我即刻收拾衣服,返回娘家去。我苦苦哀求,杨郎只是大发脾气,不由分说地将我赶了出来。”

张议潮道:“那么娘子……”氾恩恩掩面泣道:“我不敢说被丈夫休了,只对父母说先回娘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错在哪里,几次寻来酒肆,可杨郎一见我面就生气怒骂。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甚至还去灵修寺找杨法律,可那里住进了吐蕃王妃、公主一行,兵士把守着寺门,根本不让我靠近。”

灵修寺是敦煌五尼寺 之一,杨法律则是杨范长女杨端。她于十余年前正当妙龄时出家为尼,香号清莲,因虔心佛法,勤奋修行,学业精进,升任为灵修寺法律尼临坛大德,人称“杨法律阇梨”

张议潮道:“杨法律知道杨公入墓一事吗?”氾恩恩道:“不知道。公公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要安安静静地入墓。况且杨家早不将杨法律当作自家人,在公公面前都不能提她的名字。”

张议潮想了想,道:“这样,娘子先回家去,我去酒肆看看,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杨龄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这件事便还有挽回的希望。”

张议潮深沉有智,在敦煌素有名望,男子均以能与他相交为荣,氾恩恩见他肯出头,大喜过望,忙裣衽行礼道:“那么就拜托张使君多费心了。”

等氾恩恩走远,张议潮这才转身进来酒肆,扬声叫道:“杨公!”

却见柜台后面坐着的既不是店主杨范,也不是其子杨龄,而是一名陌生的年青男子。那男子一见有人进来,忙叫道:“酒卖光了,门板上写着呢。”

张议潮道:“我不是来买酒的。”又问道:“你是新来的伙计吗?杨家父子人呢?”

那男子警觉地打量了张议潮一番,这才应道:“店家在后面!”扯起嗓子叫了一声。杨龄闻声出来,见是张议潮到来,很是惊异,勉强笑道:“我还以为今日不会有本地的熟客,想不到张使君是第一位。”又道:“多谢张使君昨日送家父回来。”

杨龄生父杨范是大唐最后一任伊西节度使兼北庭都护杨袭古之子。陇右、河西尽陷于吐蕃后,安西、北庭唐军尚为大唐苦守。由于北庭距离回纥本土较近,当吐蕃攻打北庭时,回纥出于自身利益考虑,采取了大规模的救援行动。大相颉干迦斯率数万兵马与杨袭古合军,共同抗击吐蕃。回纥崛起之初,风俗淳朴,君臣等级不严,可汗、重臣与士兵情若手足,因而每每作战均能众志专一,出师无敌。当年回纥与大唐名将郭子仪练兵出战,郭子仪初战不利,开始败退,叛军趁胜追击。事先埋伏的回纥兵突然冲出,袭击叛军后方。叛军一直畏惧回纥兵,当时回纥兵尚未追及,先于滚滚尘埃中射出了十几支箭。叛军一见是回纥的箭矢,惊呼道:“回纥兵来了!”军无斗志,竟然由此而溃散。唐军趁机杀了个回马枪,与回纥兵两面夹击,叛军大败,死伤遍野。叛将史朝义部下阿史那承庆公然道:“如果只是唐军来,我们应该拼力与其战,如果与回纥兵一起来,则兵锋不可抵挡,只能避其锋芒。”由此可见回纥骑兵战斗力之强。回纥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后,唐廷赏赐无算,甚至听凭回纥洗掠京师,金钱女子,一任所取。回纥逐渐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可汗筑宫殿以居,妇人多粉黛文绣之饰,将士亦骄奢淫逸,战斗力由此大减。大相颉干迦斯两次倾举国之力援救北庭,兵力是昔日助唐平叛人数之十倍,然均为吐蕃所败,死者大半。当时回纥忠贞可汗新即汗位,地位尚不稳固,朝中能臣精兵却尽在西域,于是有野心者蠢蠢欲动。叶公主 为报父仇 ,勾结忠贞可汗之弟,毒死忠贞可汗,由其弟即位。颉干迦斯听闻国内剧变,无心恋战,退兵回国前,竟迁怒杀死杨袭古,回国后再杀叶公主等叛党,拥立忠贞可汗幼子阿啜为新可汗,即奉诚可汗。

杨袭古被杀时,其妻尚在西州,闻讯后立即孤身携子杨范东逃。西州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戈壁大沙漠,即别号“流沙”的莫贺盐碛——极目之处,天地相接,四顾茫然,形只影单,绝少有生命的痕迹。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有《碛中作》诗云:“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在这条荒无人烟的死亡之道上,被烈日晒死的动物干尸以及晒得发白的骨骸比比皆是。因地势平坦开阔,这里的太阳都是从地平线上升落。白天烈日当空,热浪袭人,酷热难耐。倏忽一阵狂风刮来,便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人马难行。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远远望去,旌旗飞扬中,数百骑人马迎面奔驰而来,仿佛是前来捉拿的追兵。转瞬之间,又化作村庄和树林,若隐若现,迷离万状。而夜晚的沙漠更加令人心悸,四处是游动的磷火,忽明忽暗,忽亮忽灭,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杨夫人一介女流,却终以非凡的胆量和坚强的意志引着爱子穿越了大漠,到达敦煌。当时敦煌已为吐蕃所控制,沙州都督杜贤与杨袭古是旧识,在他的帮助下,东归无路的杨氏母子就此安顿下来。

杨夫人个性刚烈,不愿意长期寄人篱下,她因久在西域,学会了制作葡萄酒,便干脆开了一家酒肆,以此谋生,丝毫不以抛头露面为耻。杨范长大成人后娶妻马氏,是唐甘州官员马云奇之女。吐蕃攻陷甘州后,马云奇被俘虏,作为要犯押往临蕃城 囚禁,后因与人密相串连、共图驱蕃复唐而遇害,其家眷则沦为寺户 。敦煌虽落入蕃手,但由于阎朝的功劳,汉人未被迁徙他境,汉文化意识和情结得以保留。大唐使者出使西域时路过沙州,亦叹念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余四郡,悉莫能存。观甘、凉、瓜、肃,雉堞凋残,居人与蕃丑齐肩,衣着岂忘于左衽。独有沙州一地,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民众普遍心系唐朝、仰慕汉仪。敦煌女儿崇拜的都是“长安君子,赤县 人家”,婚嫁“只要绫罗千万匹,不要胡觞数百杯”。杨范出身名门,又因出生成长在西域,会说十几种语言,敦煌世家大族多愿意将宝贝女儿许配给他。不想杨夫人千挑万选后,选中马氏为儿媳,颇为意味深长。杨范与马氏育有一女一子,即为杨端、杨龄。杨夫人去世后,杨范亦始终不肯出仕吐蕃,多次谢绝官府邀请,只默默守着杨家酒肆过活,极得本地人敬重。只是目下他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妻子马氏早已过世,女儿杨端又在十余年前出家,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依为命,颇为艰辛。

今年上元节吐蕃赞普亲自莅临沙州主持燃灯仪式,在敦煌历史上史无前例。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瓜州节度使论夷加羌、沙州节儿野绮立等官员为了逢迎赞普,专门在莫高窟翻修了一座大石窟,建筑、彩塑、壁画等均已完工,只等明日正月十五窟主 赤祖德赞亲自莅临揭幕。张谦逸一直以沙州都督身份主持开窟事宜,为保万全,昨日带了次子张议潮到三危山做最后一次检查,不想在杜家窟附近遇到了杨范,见对方柴毁骨立,消瘦得厉害,还大吃了一惊。又见他走路摇摇晃晃,脚下虚弱无力,便命张议潮送他回城。杨龄当面向张议潮道谢,便是特指此事。

张议潮道:“杨公人可还好?家父特命我送这支山参来,给杨公老人家补补身子。”杨龄道:“张公有心。”

张议潮见对方明显心不在焉,丝毫不提父亲入墓及休妻之事,愈发疑虑,但又不好明问,便道:“令尊大人可是在后院?我想当面给他老人家请安。”杨龄转头看了柜台一眼,道:“家父生了重病,不愿意见外人。张使君美意,我代家父致谢。”

张议潮见对方神色古怪,不由得狐疑地去看那伙计。杨龄忙介绍道:“他是酒肆新请的伙计阿昌。”

张议潮道:“那好,杨公既卧病在床,我也就不多打扰。不过既然来了酒肆,还是要坐上一坐。”杨龄道:“那是当然。”又问道:“张使君要吃点什么?”张议潮道:“老两样,来一碗浆水 馎饦 ,一张胡饼 。”

杨龄歉然道:“胡饼没有,店里没有人做,伙计们都回乡下过节去了。”张议潮道:“阿昌不是伙计吗?”杨龄道:“他?他只是临时请来看店的,不会做饼。张使君请先过去坐,我这就去厨下,胡饼虽然没有,浆水、面饼却是现成的。只是灶下还没来得及生火,怕是张使君要多等一会儿。”张议潮道:“杨家的浆水馎饦是敦煌第一,我等得及。”

杨龄勉强一笑,转身去了。他一入内堂,那阿昌便紧随进去。

张议潮便自行寻了一张靠窗的桌案坐下。汉人阿雄忽施然步了进来,转头见到张议潮,便过来招呼道:“张使君,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说的是汉话,张议潮便也用汉话回道:“相请不如偶遇,阿雄君请坐。”

阿雄点点头,慨然坐下,道:“在下姓石名雄。”张议潮道:“原来是石君。”又道:“我瞧石君跟那些回鹘人并不大和睦,当只为出行方便而临时结伴。石君既不是商人,亦不是佛教信徒,不远万里,跋涉到这西陲之地,料想必有所为。”

石雄半正色半开玩笑地道:“听说张使君出自敦煌汉姓大族,与令尊同在吐蕃官府中担任要职,张使君盘查我这个陌生人的来历,想来是份内之事了。”张议潮坦然道:“石君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明白,你无非是讽刺张某父子身为汉人,却屈节做了吐蕃的官。”

石雄向人打听了张议潮来历,遂一路追踪而来,他既然有意结识对方,当即故意先作试探,见对方挑明话头,便索性有意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张议潮道:“这家酒肆的主人杨范杨公,先父原也是大唐忠臣,他坚守先人遗志,宁死也不肯做吐蕃的官,一生只守着这家小店清贫度日,想来应该是石君心目中赞赏的人物。不过若是敦煌人人如杨公一般,不肯出仕,那么当政者都是吐蕃人,汉人百姓愈发没有好日子过。”石雄摇头道:“这只是某些人用来掩饰自己渴求高官厚禄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张议潮道:“不,不是,至少不是所有人。有一位教书夫子的故事,石君或许会有兴趣听。”石雄道:“愿闻其详。”

张议潮道:“四十多年前,吐蕃进据沙州,敦煌民众一夜之间由大唐子民成了吐蕃奴仆。汉人备受歧视,朝不保夕。这时候,有一位夫子站了出来,主动表示愿意为吐蕃效力,他由此当上了第一任沙州都督。人们表面不敢说什么,心底却都在咒骂,骂他枉为夫子,平日教授学生礼义廉耻,转身却带头作了投敌求荣的勾当。但正是这位夫子,逐渐改善了当地汉人的待遇:他劝说吐蕃均分田地给百姓耕种,将沙州赋税减免了一半;又劝说吐蕃执政大臣在敦煌兴建学校,这也是河西唯一的一所学校。后来发生了驿户 暴动,驿户氾国忠率人自瓜州吐蕃兵士手中夺取了武器,一路驰来沙州,杀死吐蕃官吏,攻占了州衙。敦煌全城欢声雷动,唯有夫子忧心忡忡。他借口议事,派人将氾国忠等为首七人诱捕,捆送瓜州,交给吐蕃瓜州节度使斩首,由此平息了这次暴动。之后,夫子又主动将沙州镇州之宝释迦舍利子献给赞普。敦煌上下无不暗骂夫子厚颜无耻。他唯一的爱子走在大街上时遭人刺杀,围观的人们争相拍手称快。夫子的妻子因此而发了疯,后溺水而死。夫子自己也被迫辞去官位,出家为僧。几年后,人们才逐渐知道真相,赞普恼怒驿户氾国忠等人杀死沙州节儿论悉诺息,原本要派大军屠尽敦煌,全靠夫子以谄媚的姿态讨好赞普及其重臣,送上大批厚礼,这才换来吐蕃的不予追究。”

石雄奇道:“听起来张使君是在为这位夫子辩护。驿户暴动时不是已经占领了沙州要害吗?如果全城同心协力,足以抵挡吐蕃大军于城外。”张议潮道:“石君不在其中,不明究竟。敦煌虽然响应者云集,却没有兵器。吐蕃占据沙州后,拆掉了城防守备,搜走了所有铁器,连耕种必须的铁质农具都被没收了。别说赞普自吐蕃本部发军,就是瓜州节度使率一支人马前来,便足以铲平敦煌。”叹了一声,道:“阎开府如此足智多谋之人,最终还是因山穷水尽而无奈投降。当时情形,根本不及当年阎开府守城之十一。就算敦煌全城众志成城,却也不能改变四面六蕃围的困境,又能挺过几日?”石雄一时默然无语。

张议潮又道:“夫子聪明睿智,高瞻远瞩,不为时人理解,心中悲苦,可想而知,他却未吐露过半句怨言。等到人们了解到真相后,他已经是家破人亡、独守青灯的田地,但他依然没有后悔过。这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一个人,他让我明白名节固然重要,但终究只是个人私有之物。而世间总有一些物事大过个人,值得去为它付出,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石君不嫌路艰途辛,冒险来到敦煌,想必也不是为了你自己,该明白我这番话的深意。”

石雄登时耸然动容,起身抱拳,深深鞠了一躬,道:“受教了!石某早从客栈马小哥儿那里听说张使君是一号人物,这才特意追寻而来。适才一番言语本为试探,但亦多有无礼之处,还望张使君大人不记小人过。”

张议潮忙起身相扶,道:“石君不要见外就好。请坐。”料想对方寻来,是想与自己交往,也爱极对方气度,又道:“我看你我二人年纪差不多,若是石君不介意,你我兄弟相称如何?”石雄笑道:“正求之不得。我还生怕高攀了张兄,不敢开口呢。”又主动告道:“小弟来自大唐,想必张兄早已猜到。这次辗转取道回鹘来到敦煌,是为寻一个人,好了结先父遗愿,并无其它。”

张议潮道:“原来如此。”又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想探听石兄隐私,实是因为目下敦煌情形特殊。”石雄道:“是因为吐蕃赞普来了这里,张兄担心出意外?”张议潮道:“确实有此忧虑。毕竟赞普出巡河西,尚无前例。”

石雄沉吟道:“能与吐蕃争雄者,无非大唐、回鹘。大唐已与吐蕃结盟,回鹘牙帐 距离河西遥远,应该不知道吐蕃赞普驾临敦煌之事,至少我和那些回鹘商人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件事的。”张议潮道:“我担心的不是大唐、回鹘,而是河西本地人,也就是吐蕃所设的东道五州。当年吐蕃攻占河西,荼毒杀戮极众 ,偏偏除沙州外,其它四州民风刚劲,若是有人趁机寻仇滋事,最终遭难的还不是敦煌百姓。”他语气平缓,却是眉头紧锁,流露出满腹忧思来。

石雄道:“难怪张兄格外留意外来人士。不过张兄也不必过于忧虑,赞普是吐蕃国君,出行是何等威风,他身边必定扈从如云,常人根本近不了身。”张议潮道:“话虽如此,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早在赞普进城前,我便听到流言,说是敦煌之行将是吐蕃一劫。这若不是走漏出来的风声,便是有心人先行放出的消息,都不会是好事。”石雄道:“要来的终究会来,怕是想挡也挡不住。”

张议潮道:“说的极是!这话题便不提了。石兄,我们敦煌风俗,异姓男子情志相投者要结为兄弟,称为‘同心契’。你我一见如故,就此义结金兰如何?”

敦煌结社、结义风气盛行,盖因人们失去故国,沦为外蕃子民,情感无可依托,只能靠互相扶持来度过难关。石雄早从张议潮言谈知其胸怀大志,好结交四方朋友豪杰,将来必是有所为。区区弹丸之地,有此等见识人物,也算不凡。然他自己也有为难之处,当即实话告道:“不瞒张兄,我在大唐是逃犯身份,卑微低贱,实不敢高攀。”

张议潮哈哈一笑,道:“那么石兄可来对地方了,敦煌自远古起,便是著名的流放之地 。生活在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罪犯血质,张某也不例外。”

张议潮话语自然有玩笑的成份,却丝毫不嫌石雄身份,足见诚意。石雄便不再推辞,满口应允。二人一道走出酒肆。敦煌民房多是方方正正的平头屋 ,屋顶仿若大方盘,平坦如地,可用作晒场或堆放杂物。张议潮寻到梯子,引着石雄爬上酒肆房顶,并排朝东跪下。

二人先叙了年岁,石雄大上半岁,自然称兄,张议潮称弟。张议潮是主,先道:“皇天在上,我沙州张议潮,愿与……”石雄道:“徐州 。”张议潮道:“愿与徐州石雄结为兄弟。从此兄弟二人互助、互济、互慰、互勉,不得三心二意。愿山河为誓,日月证盟,地转天回,执物为验。”从腰带上解下环佩,交给石雄,道:“此为结义信物,义兄见佩如见弟。”

石雄欣然接了,自摸索一番,却是身无长物,便从靴子中取出短刀,道:“我是逃犯,已失去所有。这次来敦煌的路费还是另一位仆固义兄所赠。身上只有这柄短刀,先留给贤弟作信物。”张议潮道:“短刀防身,义兄还是留下的好。信物在信不在物,哪怕是一根头发,只要来自义兄身上,便弥足珍贵。”

石雄是个爽直性子,闻言便当真从头上割下一束头发来,张议潮也郑重收了。

二人重新回来酒肆。刚好阿昌打帘子出来,见张议潮、石雄进来,颇为惊讶,忙告道:“火才刚刚升起来,劳烦张使君再多等一会儿。”张议潮道:“无妨。”又道:“烦请小哥儿告知杨龄一声,再多来一碗浆水馎饦,给我这位义兄。”阿昌应了一声,又重新打帘子进去了。

石雄奇怪地问道:“刚才那人是这家酒肆的伙计?”张议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石雄道:“没有。”又道:“承蒙贤弟看得起,与愚兄这等罪囚结为兄弟,也该让贤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即实话告知了身世来历。

原来这石雄原是大唐军人,年少从军,因勇敢善战、气盖三军,年纪轻轻便升为牙校。后在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麾下任捉生兵马使,因作战勇敢,又爱护士卒,极得众将推服。而节度使王智兴为人残虐,士兵多怨怼。彼时藩镇多自立之事,王智兴亦是赶走了前任节度使崔群 而自代之,朝廷对之莫能奈何,只能予以承认。一年前,军中不满者密谋以武力逐王智兴而立兵马使石雄为节度使。石雄得知后极力阻止,甚至主动请求外调。王智兴遂趁石雄离军之际,杀其亲善将士数百人。又上报朝廷,称石雄扰乱军心,请行诛戮。好在之前被逐的崔群曾任宰相,是天下名士,深宫中的唐文宗极度厌恶王智兴逐崔群自代的行为,有意不肯如其所请,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藩镇,便将石雄逮捕后流放白州

张议潮听了经过,恍然大悟道:“难怪小弟第一眼就觉得义兄气度不凡,原来是大唐名将。”石雄道:“惭愧得紧,河西尽陷外番,蕃丑就在眼前,愚兄哪敢妄称名将!况且目下还是罪囚之身。”又说冒死逃脱的缘由。

石家家境贫寒,石父年轻时外出谋生,遭遇风寒,将死之时,为路过的乡绅所救。那乡绅即是天宝年间在西域战败、为大食军所俘虏的杜环,他归国后一直隐居乡野、潜心著述。之后石父一直跟在杜环身边侍奉。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昕派使者辗转取道回纥回朝奏报,还有私信带给杜环。杜环才意外得知原来自己尚有一子留在西域。当年他在安西主帅高仙芝手下任职时,曾娶龟兹国女子白古丽,后唐军战败,他被押往西方,就此永别西域。却不知白古丽当时已怀了他的骨肉。白古丽后来顺利产下一子,儿子长大后,得知生父出自京兆名门杜氏,便有归唐之意,但直到白古丽过世,才真正动身出发。

杜环读信后欣喜万状。彼时唐军虽据有安西、北庭,但东归通道已绝,河西唯有沙州尚为唐守。杜环料想爱子必是阻隔在了敦煌,立即想要去接他回来。然他年事已高,风烛残年,患有严重脚疾,大唐又是战乱纷繁,一时不得其便,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石父有心替主人完成心愿,想设法接回杜家公子,只是后来沙州亦为吐蕃所据,寻人希望愈发渺茫。石父临死,尚念念不忘此事。石雄身在军营时,军务繁忙,倒未多想什么,等到被流放白州后,蓦然想到自身福祸难卜,若不再设法完成父亲遗愿,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正好流放之地亦有吐蕃俘囚,他便随其学习吐蕃语。但直到三个月前,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设法逃脱监视,辗转来到长安。

大唐虽已与吐蕃议和,但那只是因为二者都没有能力继续战争而已——大唐疲于应付国内此起彼伏的藩镇抗命叛乱;吐蕃向东扩张取得了巨大成功,占据吐谷浑故地及唐陇右、河西地区,往西虽击败大唐、回鹘联军,控制了西域,却被更为强大的大食帝国抑制住攻势,几度败阵后,国力已是大衰,开始了下坡路——两国并不真正和睦,其间依然只有使者往来,寻常百姓一旦进入蕃境,仍免不得被杀或是沦为奴婢的命运。要去敦煌,取道回鹘方是上策。而自代宗以来,回鹘自认助唐平叛有功,横行无忌,大唐君臣深为其苦,但又不敢得罪回鹘。更有诸多回鹘达官贵人留恋大唐繁华,滞留长安,势力风头无二。石雄冒着被抓获的风险来到京师,无非是想要结识回鹘贵人,获取穿行回鹘境内的通行证。

经过打听后,石雄得知京师回鹘首领是昭礼可汗之女、彰信可汗堂妹德禄公主,其夫安小白则是九姓胡领袖,长安东、西两市近一半商铺都是他的产业。然请托安氏夫妇办事者极多,二人亦大开收贿之门,不奉上厚礼,根本进不了大门。石雄一贫如洗,生活都成问题,又哪里有钱行贿?

再巧不过的是,石雄徘徊在安氏大门外,意外遇到了回鹘贵族仆固俊。仆固俊奉命出使大唐,正预备归返回鹘,临行前来向德禄公主道别。他第一眼看到石雄,便认定对方是个豪杰人物,主动邀酒。得知石雄意图后,当即笑道:“这件事容易,不必德禄公主出面,我也能办得到。”遂带石雄离开长安。

二人志趣相投,在途中结为异姓兄弟。到回鹘境内后,正好遇到一队回鹘商人要运送丝帛到敦煌,并已得到吐蕃一方的允准,高价买到了通关文书,仆固俊便设法将石雄安排进商队中,这才有石雄与阿陀、阿骨等人结伴同行之事。

张议潮闻言大为惊奇,道:“义兄要找的人叫什么?”石雄道:“我不知道杜公子名字,只知道他生母姓白,是龟兹国人。”张议潮道:“那就是杜贤杜公。噢,杜贤就是我适才提及的那位教书的夫子,沙州第一任都督。”

石雄一时难以置信,道:“什么?竟然是他?”张议潮道:“一定是。杜贤从未提过生父讯息,不过杜公子即生在大食之战一年后,正符合他的年纪。杜环公是在建中二年收到信,那么杜公子当早于此前离开西域。杜贤正好是在前两年从西域龟兹来到敦煌,一直以教书为生。周鼎周公爱他人才出众,还将女儿嫁给了他。”

石雄道:“周鼎?可是那位被缢杀的前河西节度使兼沙州刺史?”张议潮点点头道:“正是。当时吐蕃大军压境,周鼎料不能守,欲焚毁敦煌城池,率军东归。兵马使阎朝阎公劝阻不成,这才杀周鼎自代。”

这内中故事当真百转千回,一言难尽。石雄回味了好半晌,才问道:“杜贤杜公他人可还活着?”张议潮点点头,道:“他在龙兴寺出家为僧,由名僧摩诃衍那亲自剃度,目下已是八十余岁高龄。”

石雄立即霍然起身,道:“我这就去见杜公。”张议潮忙道:“义兄去不得。”石雄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张议潮道:“目下赞普一行住在城东北隅的龙兴寺中。那里守卫森严,义兄进不去。义兄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匆匆奔了进来,叫道:“店家,可否还能匀一瓮葡萄酒出来?”大概是见到了门板上的“无酒”字样,心中却还抱有酒肆私藏有存货的希望。那少年不见柜台有人,“咦”了一声,这才转头看到张议潮,忙过来拜见。

张议潮喜道:“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杜公子,你来得正好,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义兄,这位就是杜贤杜公的爱子,姓杜,名湛,字东归。”

石雄愕然不已,忙将张议潮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适才贤弟不是说杜贤爱子被人谋害了吗?”张议潮道:“是,杜贤亲生儿子杜康被人当街杀死,凶案未破,迄今未能找到凶手。杜湛是杜公十余年前收的义子。”

石雄道:“那时杜公不是已经出家为僧了吗?”张议潮道:“嗯。但杜公并不是真的要出家,只是以出家的名义辞去吐蕃官职。况且自吐蕃入据以来,敦煌僧人日益世俗化,许多僧人不但有田地、产业,还有妻室,娶妻蓄婢,至于饮酒食肉更不在话下 。”料想义兄一时难以理解,也不多做解释,只拉着他的手走到杜湛面前,介绍道:“杜公子,这位石雄石君是张某新结拜的义兄。他新从大唐来,为的是寻令尊杜公下落。”

石雄当即单膝下拜道:“石雄参见杜小郎君。”他父亲既奉杜环为主,杜湛是杜环孙子,当然也是他的小主人。

杜湛忙道:“不敢当。石叔叔快些请起。”又问道:“石叔叔是京兆杜氏派来的吗?”石雄道:“不是。我万里迢迢来寻杜公子,只是为了完成杜环杜公和家父心愿。”当即大致说了往日情形。

杜湛虽然年少,却是少年老成,想来与其父经历和教诲有关。他凝神听完,轻轻舒了一口长气,道:“家父若知道大唐仍然有人念念不忘接他回去,死也可以瞑目了。”又问道:“石叔叔可否方便随我去龙兴寺见家父?”石雄忙道:“求之不得。”

杜湛问道:“张使君今日不去龙兴寺吗?”张议潮道:“我就不去了。”杜湛道:“不去也好,省得心烦。”

石雄便拱手道,“贤弟,我先告辞了。”张议潮道:“义兄既与那些回鹘人不和,不如暂时搬来我家,也方便照应。”石雄道:“好,等我去见了杜公,再回头来寻贤弟。”又问道:“小郎君可是还要买酒?”杜湛道:“不用了。我其实看到外面写着‘无酒’字样,只是家父嘱托,心中勉强抱了一线希望。现下有了石叔叔,强过美酒百倍。我们这就走吧。”石雄应了一声,随杜湛去了。

二人前脚刚走,酒肆杨龄后脚便托着两大碗馎饦出来,见店里只剩下张议潮一人,颇为奇怪,问道:“不是说张使君来了一位朋友吗?他走了吗?”张议潮道:“他有事临时离开了。杨龄,反正店里也不忙,来,你也坐,陪我一道吃馎饦。”杨龄不得已,勉强坐了下来。

吃下半碗时,张议潮才慢条斯理地道:“来酒肆的时候,我遇到了氾娘子,听说你休了她。我多嘴问一句,氾娘子可是做错了什么?”杨龄忙将筷子放下来,局促地道:“这件事一时也说不清,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请张使君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清楚。”

张议潮道:“这么说,你是没有考虑清楚就休了妻子?杨公可知道你休妻之事?”杨龄道:“父亲大人他……他知道的。”

张议潮见他神色黯然沮丧,蓦然会意过来,问道:“是不是因为杨公入墓,你心灰意冷,想休了妻子、转让酒肆,就此出家、一了百了?”

杨龄“啊”了一声,道:“张使君已经知道家父入墓一事了?是恩娘告诉张使君的吗?”张议潮点点头,道:“你是敦煌著名的孝子,你有此选择,我能理解。不过杨公既已回来,不如你再劝劝他,多考虑一下。”杨龄道:“嗯,好。”

张议潮见他态度敷衍,颇为不快,道:“就算你们父子都不肯改变主意,至少要将真相告诉氾娘子,让她心里踏实。”杨龄忙道:“明日,过了明日,我一定给恩娘一个交代,也会给张使君答复。”张议潮道:“好,我等你的回话。”顿了顿,又问道:“你既心乱,有没有想过去找你姊姊杨法律商议一下?”杨龄道:“家父不让我跟姊姊联络。”

张议潮道:“你自己怎么想的呢?就算杨法律出了家,究竟还是你的亲姊姊,血脉是割不断的。”

杨龄一时踌躇不语。他姊姊杨端年长他十二岁,她二十岁出家时,他还是个孩子,不大懂事,不明白一向最疼爱自己的姊姊为何突然割舍亲情出了家。这么多年过去,姊姊留在家中的踪迹、气息早已烟消云散,他心中的困惑却还是未能解开。

张议潮不再多说,默默将半碗馎饦吃完,摸了一小块金子出来,放在桌上作为饭钱。

杨龄忙道:“哪敢要张使君的钱?这也太多了。”张议潮道:“过节了,你拿去给家人置办几身新衣裳。”不待对方推辞,自出来酒肆。想了一想,还是往龙兴寺赶去。

刚拐上北大街,便见到杜湛独自站在路边。张议潮忙上前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了,石雄人呢?”杜湛道:“我们出酒肆不久,就有人追了上来,说有急事。石叔叔叫我先等在这里。”

张议潮心道:“多半是跟义兄结伴到此的回鹘人。”想到之前石雄曾在客栈跟回鹘人动了手,颇为担心,便按杜湛所指去向寻去。

走不多远,便见到石雄和一名男子站在巷口土墙下窃窃私语着什么。张议潮叫道:“义兄!”那男子便低头去了。

张议潮却还是从身影认了出来,奇道:“那不是杨家酒肆新请的伙计阿昌吗?他找义兄做什么?”石雄道:“没什么。他在酒肆听到我跟贤弟说汉话,一时好奇,跟过来问问。”

张议潮微觉怪异,也没有多问,忙道:“我跟义兄一道去龙兴寺拜见杜公。”石雄道:“再好不过。我们赶紧走吧,免得杜小郎君久等。”

二人寻到杜湛,一道朝龙兴寺赶来。

“莫欺沙州是小处,若论佛法出彼所”。敦煌是东方著名佛教都会,有“释城”“法城”之称。据称当年敦煌城破在即,吐蕃主帅尚绮心儿却愿意接受阎朝投降条件,也是因为彼时在任赞普赤松德赞虔诚向佛,佛教已开始风行吐蕃境内,尚绮心儿认为敦煌一郡以佛法为基、有佛法拥护,遂一改往日大攻大杀的作风,以相对平和的方式进据敦煌。由于吐蕃接管者亦大肆推广佛教,敦煌佛风愈盛。全沙州境内共有佛寺十一所、尼寺五所。此外还有三所禅窟,以及诸多兰若、佛堂等。

众多寺庙中,论地位,当以现任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亲自监造的圣光寺最高,这也是敦煌唯一一座由吐蕃官方兴建的佛寺。然在普通民众心中,城北龙兴寺才是至高无上的圣地,因为这座寺庙是由大唐皇帝亲自下敕建造 ,有官寺 地位。敦煌别名龙沙,“沙”即沙州,“龙”则是龙兴寺之略称。河西都僧统司 也将官署设在龙兴寺,足见其影响力之大。最有趣的是,此次吐蕃赞普赤祖德赞莅临沙州,竟主动选择了龙兴寺作为驻跸 之所,这也算是默认龙兴寺的圣地地位了。

龙兴寺是大寺 ,位于敦煌子城东北一里罗城内,距张芝墨池不远。张芝墨池即是东汉书法家张芝苦练书法的地方。张芝是敦煌人氏,擅长草书中的章草,有“草圣”之誉,时人珍爱其墨甚至到了寸纸不遗的地步。他毕生孜孜不倦,勤学苦练,“凡家中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后人称书法为“临池”,即来源于此。唐玄宗开元四年(716年),敦煌县令赵智本开拓张芝墨池,从池中挖出一块巨大石砚,怀疑是张芝遗物。敦煌张氏族裔遂出资修葺墨池,中立庙宇及张芝像,成为城中名胜之地。

到了龙兴寺大门前,杜湛、张议潮各有告身,取出来佩上,便即通行无阻。唯石雄被吐蕃兵士举刀拦住。杜湛忙道:“这是我远房叔叔,听闻家父病重,特来探望。”兵士厉声道:“无论是谁,没有大黄铜等级以上告身,一律不准进寺。”

吐蕃告身是一种饰章,可佩戴在手臂上作为标识。告身按材质区分,从上往下,分作大小玉、大小金、大小金间银、大小银、大小黄铜、大小红铜、铁、木等种类。木告身又称牌子,还用涂抹不同的颜色来区别不同的身份,专颁发给平民百姓。张议潮官任部落长,等同于大唐县级长官,也才佩戴大黄铜文字告身。其父沙州都督张谦逸为本地汉人最高长官,佩戴小银告身。杜湛无官无职,佩戴的也是小银告身,但这只是因为杜贤备受吐蕃尊崇、他是沾了父亲的光而已。

杜湛见兵士态度坚决、不肯通融,正暗暗着急。龙兴寺寺主悟真忽奔过来叫道:“杜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令尊大人气喘得厉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怕是撑不过去了。”

杜湛闻言,拉了石雄便往里跑。兵士微一犹豫,抬脚欲追。张议潮道:“只怕这是去见杜公最后一面了。人人有父有母,成人之美,便是为自己积福。”

吐蕃举国信佛,连两位执政宰相都是僧人。那兵士闻言,便勉强收了兵器,退到一旁。

敦煌号称胜境,凭佛、法、僧三宝为基。其中佛宝指指佛教始祖释迦牟尼和一切佛,法宝指佛教教义和典籍,僧宝即指指有高深德行的清净比丘。皈依三宝不但是一切戒的根本,也是僧人日常修持的根本。龙兴寺坐北朝南,建筑亦是围绕三宝而设——有供奉佛祖的佛殿,有讲法的讲堂,还有供僧人生活、居住、修行的僧房和禅院——南殿北堂,东廊西院,井井有条。又在正门东、西两边建有两座角楼,西为经楼,即藏经阁,专门收藏佛教经卷及典籍;东为钟楼,悬挂大钟,是寺院报时、召集总僧时所用法器。

杜湛刚入寺中,便听到东面钟楼大钟轰然作响。龙兴寺惯例,除晨钟报时外,只有在贵客或是有身份的僧人过世,才会鸣钟三下。他心底一沉,一路急奔到父亲居住的东禅院。却见庭院内外兵士密布,吐蕃大论韦甲多热正在院中对王室卫队长属庐列扎和副队长悉芒交代着什么,见到杜湛等人过来,也不招呼,只匆匆出门去了。

悉芒一眼便扫到石雄身上,忙抢过来拦住,问道:“你是谁?臂膀上为何没有佩戴告身?”

正好有小沙弥捧着木盆奔出来,叫道:“杜公子,你可回来了,令尊他……”

杜湛不及听完,也不待卫士禀报,几步跃上台阶,跨入僧房中。却见赞普赤祖德赞、僧相勃阑伽贝吉云丹、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及都僧统 洪辩、僧录谈迅几人正围站在杜贤床榻前。赤祖德赞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头戴朝霞冠 ,身穿求巴藏袍,交领左衽,宽驰曳地。脸色发白,呼吸不协,明显有气虚不足之像。贝吉云丹、洪辩、谈迅都是出家人,又是僧官,均穿大红僧袍。唯有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一身戎衣,虽则年纪已大,须发全白,却是虎虎生威。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形制古朴的宝剑,是南诏所产名剑浪剑,颇引人瞩目。南诏曾臣服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还娶了南诏公主姜墀尊为妃。

赤祖德赞等人听到杜湛进来,一齐回头,各自神色黯然。杜湛心中一沉,劲力忽失,脚底发软,竟迈不出步子。石雄紧跟进来,用力搀扶住他。他这才勉力走到床榻边,却见父亲面容清癯,双眼紧闭,已然停止了呼吸。他颓然跪了下来,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僧录谈迅劝道:“杜公已登西天极乐世界,还望杜公子节哀顺变。”尚绮心儿也道:“杜公弥留之际,赞普、僧相亲自为他念经祈福,这可是莫大荣光。杜公虽去,也可谓了无遗憾了。”

杜湛问道:“家父可有话留下?”谈迅道:“杜公请求死后火化 ,然后将骨灰东归故里,葬入京兆杜曲祖坟。赞普特别开恩,当面答应他了。”

杜曲即京兆大族杜氏聚居之地,与另一韦姓聚居地韦曲并称“韦杜”,位于长安城南。自汉代以来,韦杜两姓多出宰相,为天子近臣,而其世居地韦曲、杜曲又近在天子脚下,故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杜曲世为风景名胜之地,潏水、滈水流经其间,阡陌纵横,绣壤交接,起伏如画,美不胜收。四季风光各各不同,尤以春色最佳。每至阳春三月,杨柳依依吐翠,桃花灼灼绽新,醉烟景凝,芳华无限,大诗人杜甫因而有“杜曲花光浓似酒,少陵春色苦于人”之句。士子崔护游览杜曲桃溪堡时,为桃花及桃树下的美娇娘所倾倒,写下了千古风流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寻亲寻根是人心深处的最深渴望。杜贤一生,所到最东之处只止于敦煌。然他脑海中无数次地浮现出各种诗文所描绘的杜曲美景,日夜所思者,无非是有一日能够魂归故里。而今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居然是靠吐蕃赞普的恩德。

赤祖德赞不知杜湛胸中正波澜起伏,还以为小孩子被父亲过世吓得傻了,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杜公子不要难过。杜公是第一任沙州都督,我们都很敬重他。你有什么难处或要求,尽管提出来,本王一定替你解决。”

杜湛蓦然起身,道:“多谢赞普。我正有一事相求。”先转头用汉话道,“石叔叔,家父的骨灰就劳烦你带回大唐了。”石雄一愣,问道:“小郎君不亲自护送杜公归葬故里吗?”杜湛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愿意亲自送家父回去,但就怕没有机会了。”

石雄大惑不解,道:“小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张议潮亦跟了进来,隐隐觉得不妙,忙叫道:“杜公子……”

杜湛忽从床榻下抽出一柄匕首,抢上一步,横刀在赤祖德赞颈中,喝道:“别动!都别动!” wPs4O7wZotPC5JxiiHJEBcwdnNQ97l7akq/zG6+bYGgez1e4VbgKT72vm8tdof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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