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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然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无数人以血泪、甚至生命为代价,才换来了丝路的畅通、边塞的安宁。徙边者长年远离故土,几乎成了中原的弃民,却仍然坚守在广漠无垠的边陲,默默为中原王朝的和乐?平充当垫脚石。尽管有“无数铃声遥过碛”的喧嚣与繁华,但哀愁淡远的思绪始终徘徊在这片土地上。

黄河九曲天边落。滔滔黄河水自星宿海 奔泻而出后,先由西向东流入巴蜀 ,再折向西,重新流回陇右。又北折而后东流,绕出一个S形大弯后,最终进入雍梁之地。自兰州起,蓦然掉头北上,一路直奔漠北荒原而去。如此,北上之黄河便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地理界限,人们习惯以“河西”“河东”来称呼这一带黄河两岸的区域。

河西一带,地域辽阔,地形复杂——既有高耸入云的雪山,又有绵延起伏的陵谷,既有一望无垠的草原,又有浩瀚无边的荒漠,多是人力难以企及之处。来往于东、西的唯一通道,便是大名鼎鼎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为西北至东南走向的狭长平地,东起乌鞘岭 ,途经武威 、张掖、酒泉等地,西达敦煌,西宽东窄,南北之间最宽处不过二百里,窄处仅数十丈,因两边均是高山、形如走廊而得名。北面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等群山。南面则是连接青藏高原的山岳地带,即白雪皑皑、林木葱郁的祁连山 ,又名天山、南山 。祁连山悠远而古老,内中蕴藏着丰厚的永久积雪及巨大的史前冰川,重雾缥缈,气象万千,充满着神秘的原始气息。每当春天来临之时,山上冰雪开始融化,融水汇聚成数目众多的河流,在山峦北麓灌溉孕育出一片一片的绿洲。

虽则距海遥远,干燥少雨,但由于祁连山雪水的滋养,河西一带润泽如绒,水草肥美,自古便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春秋战国时期,乌孙、月氏、羌人等游牧民族生活在这里。后来匈奴日益强盛,称霸一方,乌孙、月氏等相继被击败,被迫西迁或南徙,河西地区遂为匈奴所控制,成为匈奴的主要牧场。

汉朝立国后,匈奴势大,时常举兵入侵,掳掠人口和牲畜。大汉无力抵御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自汉高祖刘邦开始,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 。这种“和亲”,实际上就是一种妥协,不但要把汉朝公主嫁给匈奴单于,每年还得送给匈奴许多财物。尽管如此,“和亲”并没有换来边境的安宁,匈奴骑兵仍寇边不已。汉文帝时,匈奴骑兵甚至深入甘泉,一度进逼长安,严重威胁到大汉京师的安全。汉武帝雄才大略,慨然有为,即位后锐意富国强兵,立志改变对匈奴的弱势局面,雄心勃勃地开始训练骑射,并对匈奴发动了大规模的军事反击。

元狩二年(前121年)三月,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 千余里,深入匈奴腹地,转战六天,与匈奴主力苦战于皋兰山,杀死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俘斩匈奴兵八千九百余,并获取匈奴镇国之宝祭天金人 。同年夏天,霍去病又与公孙敖、张骞、李广三将军领数万骑自北地出塞击匈奴。霍去病指挥汉军深入匈奴两千余里,直抵祁连山,袭破匈奴浑邪王、休屠王两部,斩获三万余人,取得重大胜利,此即为史籍所称“河西之战”。

同年秋季,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因大败于汉军,丢失西部大片领地,惧怕单于问罪,遂主动投降汉朝。汉武帝将降附者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允许他们保留匈奴的风俗习惯,称为“五属国”。

经过河西之战后,汉朝疆域由此扩展到整条河西走廊及河湟 ,匈奴远遁漠北,原来聚居在湟水流域的羌人则被驱赶到更西的地方,与匈奴的联系被彻底隔绝斩断。匈奴失去河西后,悲歌不已,有歌谣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

为了完全扼制河西走廊,汉武帝在浑邪王、休屠王原游牧区先后设置了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又大力推行移民实边政策,将大量汉人迁移到四郡居住,以充实河西。并充分利用当地的肥沃绿洲发展农业生产。经过不断开垦和努力,到汉平帝时,河西四郡人口总计户数已达七万余户,人口近三十万。一时间,河西走廊阡陌相连,村落相望,成为不亚于关中的粮仓。

河西四郡是汉朝用战争和鲜血取得的重大战果,对日后中国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不但令河西地区由游牧区逐步变成了农业区,还由此打开了通往西域 的大门,成就了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 。汉武帝先后两次派张骞经河西走廊出使西域,虽出于政治目的,但在客观上开辟了中外交流的新纪元——张骞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走出国门的外交使者 ,到达过中亚、西亚的许多国家和地区,一手建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被著名史学家司马迁誉为“凿空”,意为“开通大道”。

张骞通西域之后,中国和中亚及欧洲的商业活动迅速增加,东西方商人们纷纷沿着张骞探出的道路即丝绸之路往来贸易,中国出产的丝织品、金属工具等经由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运向中亚和欧洲,而西域的良马、地毯、玉石、珠宝、香料、葡萄、胡桃、苜蓿、黄瓜、石榴、胡萝卜等也回传入内地,丰富了中原的物质生活,西域诸国正式进入中原视野。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汉朝正式在乌垒城 设置西域都护府,总管西域事务,保护往来商旅。汉之号令行于西域,天山南北第一次与内地联成一体。自此,西域地区正式归于中央政权统治。

丝绸之路是亚欧大陆的交通动脉,亦是中国、印度、希腊三种主要文化的交汇桥梁,在世界史上有重大意义。张骞踩踏出的这条道路,虽然艰险无比,途中不乏高山、沙漠,却成为了勾通东西方的“国道”,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并延续长达数百年之久。

白云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岁月如驰中,数不清的使者、商人、将军、士兵甚至逃犯,都在丝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伴随着鸣鞭走马、阵阵驼铃,一幕幕精彩绝伦的故事在丝绸之路上交相上演,最终成就了河西的壮观与辉煌。隋唐时期,河西沿途的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等重镇均成为地沃物丰的繁华之地。隋大业五年(609年),隋炀帝西行至焉支山,西域二十七国诸王拜谒于路旁。隋炀帝命凉州、甘州士女盛饰纵观,“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成为一场盛况空前的国际大会。

大唐立国后,经“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天下大治——四海之内,河清海晏,高山绝壑,耒耜亦满。于斯时也,烽燧不惊,华戎同轨。非但国力上达到巅峰,在内政、外交、军事、文化、艺术等方方面面,均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此即后世所称“盛唐气象”。当时的中国,是世界上国力最强盛、经济最富庶、文化最辉煌的国家;当时的中国文明,是全世界的制高点。因为自信、开放、恢弘、博大、发达,大唐声威撒播四海。唐朝,成为东方的传奇。长安,成为传奇的乐土。

而通往乐土的丝绸之路,愈发大放异彩,往来者络绎不绝,堪称彼时第一黄金大道,是世界的中心。“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有诗云:“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名诗人元稹则有诗道:“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均是河西昌盛异常的真实写照。敦煌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本号称“西极流沙之地”,到唐代时,因得边风之先,已发展成为与长安、洛阳、扬州、广州、益州并列的国际级贸易大都市。

唐对外交通示意图

然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无数人以血泪、甚至生命为代价,才换来了丝路的畅通、边塞的安宁。自汉武帝置四郡以来,孤悬中原之外的河西便成了戍兵及边民集中之地。这些兵民本是中原汉人,是当时最富冒险精神、最有活力生气的一批人,勇者“奋而思斗”,智者“静而思谋”,却由于各种原因而被迫移居边陲,生活漂泊不定,加上满目荒凉的边塞景色,彷徨惆怅之情油然而生,难免会更加深切地思念家乡,即所谓“陇山 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又有“陇头心欲绝,陇水不堪闻”“陇水潺湲陇树黄,征人陇上尽思乡”之句,感伤悲凉。

徙边者长年远离故土,几乎成了中原的弃民,却仍然坚守在广漠无垠的边陲,默默为中原王朝的和乐昇平充当垫脚石。理解并同情边民的文人骚客将其心灵深处的忧愁悲叹倾泻进了诗文中——

唐代诗人王维《渭城曲》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白有《关山月》云:“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李益《塞下曲》道:“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尤以王之涣《凉州词》最为出色:“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皦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

于是,尽管有“无数铃声遥过碛”的喧嚣与繁华,但哀愁淡远的思绪始终徘徊这片土地上。

丝路商贸蓬勃兴旺,举世无双,意味着巨大的金钱和财富蕴含其间,不免引来贪婪之人的垂涎。日益强大的吐蕃和大食 均意图控制丝路,频繁与唐军发生冲突。尤其吐蕃反复无常,不顾文成、金城两代大唐公主和亲之谊,一再破坏和平盟约,先攻灭吐谷浑,后出兵侵犯唐境,强占了大片土地。唐玄宗时,名将哥舒翰 崛起,主持对蕃防务。哥舒翰采用“步步为营”的军镇策略,收复了失陷多年的黄河九曲之地,并一举将战火推入吐蕃腹地,令对方再无反击之力。陇右有《哥舒歌》唱道: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除了争夺陇右、河西外,还有唐军与大食争夺西域的冲突。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驻守安西 的唐军主帅高仙芝听信谗言,出兵击破臣服于大唐的中亚石国 ,杀死国王、王后。石国王子那俱车鼻施逃走,乞援于大食总督阿卜。大食帝国崛起后,早有意东进,扼控丝绸之路,已屡屡与大唐在西域地区发生冲突。石国王子的借兵复仇,正好给了阿卜一个极好的借口,他欣然答应,并派出精锐相助。高仙芝率数万人迎击大食军,结果大败。唐军士卒死亡殆尽,被杀者近五万人,被俘者两万人,高仙芝仅率数千人逃脱。

唐军的惨败使得欧亚大陆贸易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国自此失去了对中亚及葱岭以西所有地方的控制权,葱岭以西贸易通路为大食所执。不仅如此,大食兵还掳走大量中国俘虏,其中有织匠、金银匠、画匠、造纸匠等,中国多种工艺技术因此而西传,包括造纸技术 。世家子弟杜环 时在高仙芝军中为幕僚,亦不幸成了俘虏,被大食人掳往西方,后被编入大食军队,调往亚俱罗 驻防,不久又被调往摩邻国与当地军队作战,途中经过耶路撒冷等地,成为唐朝抵达西方最远的人。十年后,杜环等人终被准许回国,他随即从红海登船,经师子国等地回到广州。归国后,杜环著《经行记》 一书,记述其在被俘时期的经历及见闻。

唐代形势图

物盛而衰,固其变也。高仙芝败于大食四年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 ,大唐爆发“安史之乱”,叛乱持续长达八年之久。由于大唐承平日久,中原军民不知兵事,“兵起之后,列郡开甲仗库,器械朽坏,皆不可执,兵士皆持白棒。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叛军统帅安禄山、史思明率兵南进,“所过州县,望风瓦解”,一时如入无人之境。不久潼关失守,唐玄宗逃往蜀中避难,洛阳、长安两京迅疾沦陷,整个大唐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

叛乱虽然最终被平定,但大唐政治与经济因之急转直下,从此一蹶不振,盛唐气象一去不复返。唐玄宗也由此而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一半明一半暗”的皇帝:他在位前期,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世;在位后期,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动乱导致大唐由盛转衰。在他身上,充分体现了一个历史人物的两极复杂性。

安史之乱后,由于河陇 等地精兵良将相继东调关中抵御安禄山叛军,防务空虚,吐蕃趁机侵占蚕食河陇之地。为了对抗吐蕃,唐代宗于宝应二年(763年)设河已西副元帅一职,除了河西之外,还兼管北庭 、安西两地唐军,相当于河西、北庭、安西三镇节度使。首任河已西副元帅为杨志烈,他积极联络北庭观察使李元忠 及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昕,一度遏制了吐蕃人的攻势。但到了永泰元年(765年),杨志烈为叛将所害,形势便开始急转直下。永泰二年(766年),吐蕃攻占河西重镇甘州、肃州。第二年,继任的河已西副元帅杨休明战死。之后,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唐军相互失去联系,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之后的十多年中,唐军在河西走廊的各个要塞因孤立无援陆续被吐蕃军各个击破。

敦煌简图

敦煌四周地形图

沙州古称敦煌 ,国当乾位,地列艮墟,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它在地理上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西扼玉门、阳关两关,南面是属于祁连山脉的三危山,三危山的西南有鸣沙山,北面是北山山脉,疏勒河由东向西横过其北境,即所谓“水有县泉之神,山有鸣沙之异;川无蛇虺,泽无兕虎;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由于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处,中西交通孔道的咽喉要害,遂成为中原控制西域的前哨。欲据西域,必先得沙州。

从大历五年(770年)开始,沙州受到吐蕃军猛烈围攻。当时沙州以东的唐军要塞已经全部失陷,包括河西节度使驻地凉州,因而沙州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状态。河西节度使兼沙州刺史周鼎一面率军民固守,一面向大唐盟友回纥 求援。然而,援军经年不至,沙州一直被围困,城中粮草将尽。

大历十一年(776年),吐蕃大将尚绮心儿攻陷沙州近邻瓜州,知河西节度留后兼瓜州刺史御史张铣阵亡。吐蕃大军随即移攻沙州。唐主帅周鼎怯战,主张焚毁城郭,率军民东归唐朝,但沙州土著均不同意,认为一旦军民东奔,沙州将永不复为大唐之地。周鼎为人怯懦,在这件事上却固执己见,于是一场兵变发生了——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了周鼎,自领沙州州事。

周鼎心腹行军司马宋衡在兵变后率家眷亲随二百多人逃出沙州,预备逃归中原,结果半途被吐蕃俘虏。幸运的是,宋衡为唐代名相宋璟 之子,宋璟率性刚正,声名远扬,吐蕃仰慕其人品风范,道:“大唐天子,我之舅也 。宋衡之父,旧贤相也。落魄于此,岂可留乎?”主动释放了宋衡一行。

宋衡回到长安后,将沙州兵变经过上报朝廷。唐代宗恼恨阎朝擅自杀死朝廷命官,对其自领沙州刺史一事不予承认。阎朝遂干脆自立为王 ,率领沙州军民继续抵抗吐蕃。但后来大概出于大局的考虑,唐廷又承认了阎朝杀周鼎自代的行为,除了任命其继任为沙州刺史外,还加官为开府仪同三司 ,荣耀无比。

由于河西尽陷,只余沙州一州,吐蕃对其势在必得,攻势更加猛烈。正在吐蕃大军压境、沙州日益危急的关键时刻,唐蕃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为了尽快平叛,曾向回纥借兵,之后便以结好回纥、共拒吐蕃为国策,唐代宗还曾与英武可汗 长子叶护太子 结拜为兄弟。然唐德宗李适因与回纥有私仇 ,一登上皇位,便迫不及待地向吐蕃示好,派太常少卿韦伦为使者,护送五百俘虏回吐蕃。有边将上书道:“吐蕃豺狼,不可归所俘获。”唐德宗大言道:“戎狄犯边则击之,服则归之。击之以示威,归之以示信。如果威信不立,何以怀远?”表面以威信示于吐蕃,其实有割地议和的念头,预备放弃安西和北庭,以此来换得与吐蕃和平相处。

此时吐蕃在位赞普为赤松德赞,为赤德祖赞与金城公主所生之子 。正是这位地地道道的唐外甥,趁大唐内乱时,发兵占领了河陇地区,吐蕃国势达到了鼎盛。唐朝使者出发时,赤松德赞尚不知道大唐有修和示好之意,正发兵攻唐,一路自灵武,一路自山南,一路自蜀,分三路进军。韦伦到达逻些 后,赤松德赞十分感动,当面道:“我不知道大唐使者到来,因此有三恨:不知大国之丧,而吊不及哀,一也。不知山陵之期,而赙不成礼。二也。不知皇帝舅圣明继立,已发众军三道连衡。今灵武之师,闻命辄已;而山南之师已入扶、文,蜀师已趋灌口,追且不及,是三恨也。”

就在赞普“追且不及”的悔恨中,吐蕃军攻占了所辖寿昌县及敦煌各乡,阎朝所苦守者只剩下沙州,即敦煌县城,且已是岌岌可危的境地,但由于唐蕃开始休战议和,使者来往频繁,情况陡然出现一丝转机。这之后,吐蕃停止攻城,还释放了在攻打沙州时所俘虏的将士、僧尼共八百人,作为对唐廷放还吐蕃俘虏的回报。沙州危机暂时得到缓解,但吐蕃军仍围而不去。彼时敦煌为河西仅存之城,除了困守孤城、等待唐廷援兵,或是期待唐蕃议和成功、吐蕃主动撤军之外,再无它法可想。

建中四年(783年)正月十日,陇右节度使张镒与吐蕃宰相尚结赞在清水 会盟。张镒本已拜相,因受另一宰相卢杞排挤,才被唐德宗临时赋予订盟重任。最初双方约定大唐以牛、吐蕃以马为牲礼,张镒本人轻视吐蕃,认为与其盟誓为奇耻大辱,但因奉君命,不得不为,便有意降低结盟牲礼品格,对尚结赞道:“汉非牛不田,蕃非马不行,今请以羊、猪、狗三物代替牛马。”尚结赞同意。因为塞外没有猪,尚结赞出羝羊,张镒出狗和羊,在坛北将三牲杀掉,杂血二器而歃盟。盟约明确规定:黄河以南,自六盘山中段开始到陇山南端,穿过汉水、白龙江,沿岷江上游西到大渡河,再沿河南下,此线以东归唐管辖,以西归吐蕃管辖。如此,等于承认吐蕃所占领的西自洮州、东到陇山西麓,包括大夏河、洮河、渭水上游、西汉水上游大片土地的合法性。黄河以北,北从大漠,南至贺兰山,依自然地形划为边界线,约定吐蕃有兵马处蕃守,唐有兵马处唐守,不得互相侵扰。

张镒玩弄读书人的小把戏并没有改变清水结盟的本质,唐廷作出巨大让步,主动放弃了大片土地、子民,才换来吐蕃的息事宁人。然会盟不到一年,唐朝内部发生泾原兵变 ,京师被叛军攻陷,唐德宗逃离长安,张镒也在这次兵变中遇害。为了尽快平叛,唐德宗派崔汉衡为使者,请求吐蕃出兵助剿,许诺成功之后将安西、北庭两地割让给吐蕃。吐蕃欣然应允,但进兵到唐境时,听说叛军势大、已占领大唐京师,便停滞不前,预备坐观其变。

唐德宗派崔汉衡催促吐蕃发兵。吐蕃宰相尚结赞却说:“依据吐蕃法令,发兵时以主兵大臣为信,而唐送来的制书,上面没有主兵大臣李怀光的署名,所以不能擅自进军。”以此为借口,迟迟不肯参战。而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强烈反对唐德宗以出卖安西、北庭二府主权换取向吐蕃借兵的计划,坚决不肯签名。唐德宗十分生气,不让李怀光入朝。李怀光为人粗疏耿直,怀疑权臣宦官阴险弄权,便故意顿兵不进,不断上书揭露宰相卢杞、宦官翟文秀等人的罪恶,最终胁迫唐德宗贬斥了卢杞等人。

经此一事,唐德宗极其厌恶李怀光。李怀光自己也开始不自安,加上居心叵测之人趁机挑唆离间,怀疑皇帝要对其下手,便主动与长安城中的叛军主帅朱泚联络,联兵反叛。朱泚听说吐蕃大军已至后,派人携大量金帛贿赂吐蕃宰相尚结赞。尚结赞接受之后很快退兵。唐德宗还想再召回吐蕃军,翰林学士陆贽 称向吐蕃借兵有害无益,对方自动撤兵,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唐德宗这才勉强作罢。

进入长安的李怀光与主帅朱泚并不和睦,他忧惧之下,率军出走,后自缢而死。而朱泚反唐亦不得人心,副帅张光晟 有意投降,暗中派人与唐军主帅李晟联络,形势开始变得对唐军有利。兴元元年(784年)五月,在张光晟的协助下,李晟一举收复长安。虽然李晟竭力为张光晟求情,但唐德宗仍然下诏处死了张光晟。临刑前,张光晟道:“传话后世,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此即“一不做、二不休”典故的由来,意为反复无常,往往一无所获。朱泚则带领残兵败将向西奔逃,半途被部下杀死,历时半年多的泾原兵变终告结束。

并没有真正参与平叛的吐蕃这时候站出来了!强烈要求唐德宗履行承诺,割让安西、北庭两府。唐德宗一心要与吐蕃修好,预备答应对方的要求,召回安西、北庭唐军主帅郭昕、李元忠,却遭到了朝臣的激烈反对。宰臣李泌道:“安西、北庭人性骁悍,控制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又分吐蕃之势,使不能并力东侵,奈何拱手与之?且两镇之人,势孤地远,尽忠竭力,为国家守近三十年,诚可哀怜。一旦就之以与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国,他日从吐蕃入寇,如报私仇矣。况日者,吐蕃观望不进,阴持两端,大掠武功,受赂而去,何功之有?”其他大臣也竭力反对,唐德宗这才放弃了割让土地的打算。

但唐朝廷也玩了一点花招,一直敷衍拖延着吐蕃,直到贞元二年(786年)才正式通知对方,拒绝割让安西、北庭两地。吐蕃遂于当年秋季大举兴兵犯唐,掳掠人马牲畜,抢割庄稼,西部边境骚然。沙州也再度受到猛烈攻击,城内粮草断绝,眼看就要支持不住,阎朝下令张贴告示,以官库所存绫绢换麦,向民间募粮。主动前来交易的百姓很多。沙州军民同仇敌忾,终于抵挡住了敌人的攻势。

攻入唐境的吐蕃军则势如破竹,攻陷不少州县,所过之处田稼、庐舍焚毁,人畜遭掠。唐廷见吐蕃咄咄逼人,忍无可忍,决议改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召集李晟、浑瑊、马燧三大将,欲以三道兵力联合出击。李晟、浑瑊、马燧均为当时名将,吐蕃闻讯大为恐惧,忙遣使求和,并一再派人与马燧联络,请其居中说情。李晟认为吐蕃不讲信用,强则入寇,弱则求盟,不如击之。但马燧知唐德宗衔恨回纥,投其所好,称若与吐蕃修好,便可联军攻打回纥。唐德宗遂同意再度与吐蕃结盟,却不知正中吐蕃之计。吐蕃宰相尚结赞认为李晟、浑瑊、马燧是攻唐障碍,只要设法将三人铲除,便可无敌于天下,指名要三人参加会盟。李晟事先预料吐蕃阴险,会盟可能有诈,但却遭到主和派大臣的围攻。唐德宗遂命浑瑊为会盟使,还特意交代他要以诚相待,不要猜疑吐蕃用心。结果唐会盟官员到达会盟地时,被吐蕃数万精骑包围,全军覆没,唐军二万余人除少数战死外,绝大部分都做了俘虏,只有浑瑊一人仗着精湛骑术逃脱。

吐蕃劫盟后,唐蕃关系完全破裂,唐德宗这才意识到吐蕃完全不可信任。宰相李泌趁势提出结回纥、大食、南诏共图吐蕃的新战略,称与回纥修好是重中之重,“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唐德宗不得已,只能放下私人恩怨,转而与回纥修和,以亲生爱女咸安公主嫁武义成功可汗。

虽然回纥遵守盟约,派兵全力驰救北庭、安西两地唐军,但沙州却不在其中,终于走到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绝地。沙州刺史阎朝见山穷水尽、无以为继,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只得与围城的吐蕃主帅尚绮心儿谈判,在得到不外迁沙州居民的承诺后,举城投降。至此,唐朝在河西的最后一座要塞被吐蕃军占据,完全丧失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权。这一年,为唐德宗贞元四年

吐蕃夺取陇右、河西一带后,唐廷与西域的联络中断。吐蕃转而大举进攻唐统辖下的西域。唐廷饱受内乱之苦,无力收复河陇,更不可能支援远在绝域的安西、北庭,遂用李泌之计,策反吐蕃属国南诏,通好回鹘、大食,意图以外援形成对吐蕃的包围。吐蕃放弃了西南的南诏,利用西域各属国抗拒大食,又策反回鹘葛逻禄部落,集中优势兵力大破支援西域唐军的回鹘主力,回鹘由此走向衰落。贞元六年(790年),北庭为吐蕃人攻占。元和三年(808年),安西亦破,主帅郭昕不知所终。郭氏家族自郭子仪以来,一门显贵,权倾朝野,威凌几代帝王 ,终究还是未能挽救郭昕个人的悲剧命运。

至此,唐朝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吐蕃则成为东至陇山、南至印度中部恒河一带,西至葱岭,北至天山的强大帝国。

沙州失陷之后,吐蕃虽然遵守诺言,未将沙州军民迁移到吐蕃境内为奴,但传统儒家礼乐教化却受到挑战,“信义分崩,礼乐道废;人情百变,景色千般”。又强迫民众接受吐蕃文化,“由是形遵辫发,美织皮,左衽束身,垂肱跪膝”。沙州百姓更是受到了残酷压迫,“丁状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赢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汉人尤其受到歧视,吐蕃人规定汉人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之前率沙州军民顽强抵挡吐蕃进攻的阎朝被任命为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被削夺了兵权。其心腹幕僚王锡也被强行押往吐蕃,被迫做了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的舍人。不久,赤德松赞亲自下书,邀请阎朝到逻些相见。阎氏妻子索氏料想此行凶多吉少,特意携子女到寺庙为丈夫祈福。然阎朝尚未动身,便遭到毒杀。阎朝一死,敦煌汉人群龙无首,吐蕃终得以顺利接管沙州。

由于丝路被阻,胡商无以归国,云集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定居者数以万计。此后,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但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大唐以长安为政治中心,河陇作为关中西北屏障,战略地位格外重要。古语有云:“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此为历代统治者共识。河陇安危既直接关系着中央政权的存亡,因而吐蕃对这一地区的占领直接威胁到大唐统治。吐蕃东境距京师长安仅数百里之遥,唐代宗时,吐蕃军队甚至一度侵占长安。唐礼部员外郎林蕴 曾经出使西域,对比于昔日之“自安远门西凡一万二千里尽唐境”,忍不住感叹道:“今所践者,惟北抵豳郊,西极关陇,不数百里则为外域,可不痛哉。可不惜哉!”足见出兵收复河湟实为大唐边疆防务的重中之重。唐宰相令狐楚 有《少年行》诗云: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唐代宗时,宰相元载 因妻族与吐蕃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度积极倡议收复河西。然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割据,内廷宦官专权,朝中朋党相争,边疆报警不已,皇帝只顾安身保位,难以腾手西顾。唐宪宗重振皇权、削弱藩镇,出现了短暂的“中兴”。但在纷繁的矛盾中,藩镇连兵可使朝廷流亡,宦官弄权能够废立皇帝,衰落的唐帝国没有能够再度辉煌起来。自沙州陷落,唐廷始终无力举兵西进,河湟遂成为唐人心中的隐痛。名诗人杜牧有《河湟》 一诗云: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宪宗皇帝亦留神”一句,即指唐宪宗英武有为,时常查看天下地图,有出兵夺回河西之志。元和十年(815年),大唐主战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 ,唐宪宗削藩大计遭受沉重打击,收复河湟愈发成为渺远的愿景。

就在宪宗皇帝望河西地图而兴叹之时,在春风不度的敦煌,十七岁的少年张议潮亲眼目睹了吐蕃统治下的河西饥荒遍野、民不聊生、处处惨状,忧愤得无以复加,夜不能寐,怒而挥毫,写下《无名歌》 一诗述志。诗云:

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

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

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产业须抛却。

不知天下有几人,只见波逃如雨脚。

去去如同不系舟,随波逐水泛长流。

漂泊已经千里外,谁人不带两乡愁。

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

君不见城外空墙匡,将军只是栽花竹。

君看城外凄惶处,段段茅花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此时此刻,皇帝和张议潮有着共通的情感——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惆怅;一样的沉痛,一样的迷茫;一样的激愤,一样的沮丧;却一样的不愿失去希望。所不同的是,皇帝真正希冀的是寻回九五尊严、恢复帝国荣光;少年张议潮渴盼的是驱逐吐蕃,解救河西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

敦煌,这座寄托着无数失落彷徨的西陲边地,何时才能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 EjQt/G0Bd+rdHksaj9EJhaB6eIXk4y3KxJVLFTSzektKvFIsIops9jmCqCw2fA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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