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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坠地

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洁净,连天空也越发碧蓝。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这一切,虽然身上有点儿冷,却神清气爽——这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来她唯独感到庆幸的一天。

她喜欢下雪,因为雪能掩盖这里贫瘠的土地和荒芜的山冈,不必再为时常弥漫的尘土而烦心,也暂时看不到那些衣衫褴褛、口音难听的农夫了。她不喜欢文水,可母亲告诉她这里才是家乡。她无法想象父亲怎会出生在这穷地方,没有繁华的市集、没有绚丽的花朵,就连母亲常带她拜谒的佛寺都没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记得当初在利州每月母亲都会给姐妹们做新衣,花花绿绿各种漂亮锦缎;在荆州的时候,每餐都有新鲜的鱼,有时候她淘气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鱼送到厨下时还活蹦乱跳呢!

武士彟的葬礼还算风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丧礼朝廷都赐予卤簿,何况论爵位他还是从一品的国公,一切由鸿胪寺监理,陵前还摆了许多翁仲石兽。李世民听说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发感慨,称他不愧为忠节之士,但追赠的官却仅是礼部尚书,并无特殊恩遇!

小武照记得她们扶柩离开江陵时拉了好多车东西,把所有家什都带走了,护丧送行的人却没来几个。从荆州到并州一路遥远,走了好长时日,父亲活着时但凡远行总有沿途官员悉心接待,这次却没有,一路上母亲默默无言,直到家乡州界才有一个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亲年轻些,有一副浓密的大胡须,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听仆人私下议论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勣(jì),也是国公身份,驰骋沙场立过许多功劳,早年却是瓦岗土匪。不过“土匪都督”一点儿也不凶,对母亲很尊敬,随他来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气气。美中不足的是……元庆、元爽也来了。

武照已对两个异母兄长没什么印象了,当初她太小,只隐约记得母亲从不正眼瞅他们,他们对母亲也爱答不理。如今他们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亲说过,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没多大出息。他们抚着父亲棺椁放声痛哭,却只给母亲草草施过一礼便不理睬了。

安葬完父亲那天,“土匪都督”和长安来的官就告辞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纷纷离去,她和母亲、姐姐、妹妹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元庆后面,回到现在这个家。

想到家,武照转身看看那片广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当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华丽堂皇,不输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这庞大的宅院黯然无光,这里并不能让她感到快乐安宁。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母女,看不到笑容、听不到欢声,这算什么家?她没有家,自从父亲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发现一个秘密,母亲偷偷藏了几个匣子,里面有鸡卵大的珍珠宝石,还有金银美玉;母亲悄悄告诉她,是给姐姐出嫁准备的。武照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长大了也一样。成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可母亲呢?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亲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来么?母亲告诉过她,哭只会让元庆他们更得意、更嚣张,堂堂弘农杨氏生出的孩子绝不能被这帮乡巴佬小觑!

“二小姐……二小姐……”悠远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武照瞥了一眼,见几个家奴仆妇来寻她,却扭回头不加理会——母亲说过这府里下人都是元庆、元爽的,没一个懂规矩。

其实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随便开罪任何一位主子?见她不应,都气喘吁吁爬上坡来:“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留神摔着,夫人急着叫您回去呢。”武照听母亲召唤,只好回去,却不准仆人搀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吓坏了,围上来又是搀扶又是请罪。

“撒开你们脏手!”武照不屑地训斥了一声,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经营木材时又通家共产,如今虽说出了三位公爵,阖族房舍还是连在一片,各家之间只几堵墙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进了大门,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礼的仆人们,三绕两绕径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觉气氛异常。

她父亲过世未满三月,堂上仍供着武士彟灵位,母亲和姐姐素服坐在灵位旁,妹妹瞪着一双小眼睛缩在床边,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边站着元庆、元爽,还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几位伯父的儿子,武照也记不全他们名字;角落里还坐着位老者,年约七旬白须修长,微微有些驼背,她却识得是二伯武士让,他四个儿子武怀亮、武惟良、武怀道、武怀运侍立在侧;还有几位妇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气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众人喝道:“你们又来欺负我娘亲吗?”虽说童言无忌,还是惹得大伙面色尴尬。

杨氏教训道:“女儿家不要胡说,快给伯父施礼。”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让跟前,懒洋洋地施了一礼——她听母亲私下念叨,二伯是窝囊废,经商没才干、为官没气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个“让”字,凡事都让大家牵着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对他不甚礼敬;至于在场其他人,母亲既没叫她行礼,她也乐得不睬。武士让果然“宽厚”,也不挑侄女的错,只是点头微笑;

武照回来之前武元庆正与杨氏说话,被她打断,此刻又接着道:“父亲丧事已毕,诸位兄弟该走了,大家前程要紧。今日过来向母亲辞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杨氏说着安慰的话——武士彟长兄士稜在朝为官,家眷随京;三兄士逸早丧,夫人也已过世,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岁,在外为官,家乡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总需过得去,杨氏不住颔首,心下却不免疑虑,难道满门齐至就为这些客套话?果不其然,等众人退开武元庆又开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儿有件事想向母亲奏明,不知母亲……”他不叫“娘”,张口闭口都是“母亲”,表面恭敬实则疏远。

该来的迟早要来,杨氏平静面对:“有话你直说好了。”

“是。”武元庆往前凑了两步,不紧不慢道,“父亲亡故,儿也承袭了爵位,虽说孩儿该事事依母亲,可我毕竟在外为官,不便时时尽孝;元爽虽在家乡,也难万事周全。况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产,母亲未在家乡长住,打理俗务也多不便,依孩儿之意不若衣食琐事听凭大嫂处置,您老吃口清闲饭也就是了。”他说的大嫂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过大家庭生活,武士让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长媳善氏掌管家务,所有花销全是她安排,堪称武氏的管家婆。

杨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善氏,见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瘪,细眉毛高颧骨,相貌鄙陋衣饰粗俗,却天生一对贼溜溜的大眼,转来转去察言观色,似乎很精明。杨氏心中愁苦——想我杨贞帝王后裔,竟沦落到听凭这么个丑陋村妇摆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办法?杨氏紧锁眉头不吭声,就算默认了。武元爽见她逆来顺受,越发得寸进尺:“还有点儿小事与母亲商量。儿虽不才,也在本乡为官,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家中正堂时时喧闹,只恐扰母亲清静。好在咱府邸甚广,后面有一别院,虽然不大却宁静雅致,不如母亲带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来送往许多麻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元爽不愿伺候杨氏,要把她们撵到后院不管。

莫说杨氏气愤,旁人也有些看不过眼,武士让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亲轰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纪虽长素无威严,子侄根本不听,话音未落他儿子武惟良便打断:“我倒觉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还不是依仗两位兄弟?男儿仕宦要紧,一家人不必计较虚礼,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婶母问安就是了。更何况婶母何等样人?岂由得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吏随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静,恐怕还求之不得呢!”这话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听了也不禁皱眉,但他们都不住在家乡,办完丧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管这闲事。

杨氏掐着念珠强自隐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劳你兄弟费心,长安不是还有宅院么?干脆让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静。”

元庆、元爽忙扮作一脸诚惶诚恐:“万万使不得!母亲分宅另过,旁人难免说三道四。知道的是母亲瞧不上咱这小乡村,不知的还以为我们不孝顺,把您老人家撵出门呢!”

杨氏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况且我杨家在京中还有几门亲戚,求帮告借倒也使得。”

“母亲说的是气话,堂堂国之命妇岂能在外面投亲靠友?您这是骂我们不孝啊!”

杨氏抱定心思要走,强笑道:“谁说你们不孝?你们是普天之下最孝顺的儿子!正因你们孝顺,我才不忍给你们添麻烦,今后我母女去长安,你们也不必管我们生计,一拍两散倒也干净。”

元庆兄弟见她如此决绝,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婶娘这话没道理。长安宅邸是先皇赐予四叔的,不是赐给您杨家的!如今元庆承继爵位,理当由他做主,岂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庆他们若得升迁,或入京述职,也要下榻在那里,您开口闭口一拍两散,难道那时还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话虽强硬,却也有他的道理——从来分家都儿女有别,女儿嫁人便是泼出去的水,若容杨氏母女前去,日后难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个丫头的嫁妆。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武姓之人不能坐视家财外流。

武怀运也背着手凑上前来,满脸奸笑阴阳怪气道:“婶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这日子过得下去么?”说着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万事不求人,我这仨妹妹指望谁?日后谁给她们置备嫁妆?谁为她们操办婚事?若一拍两散,到时候我们袖手不管,妹妹要嫁妆没嫁妆、要妆奁没妆奁,送亲之时连个姓武的娘家亲戚都没有,您老人家脸上好看吗?她们在女婿家抬得起头吗?日后若夫妻不睦受了欺负,又靠谁给她们撑腰?”他虽在讲道理,口气却近乎嘲弄。

小武照早看得光火,她虽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却也明白他们欺负人,又见惟亮、怀运对母亲不敬,实在气不过,手指二人鼻子嚷道:“你们这些坏人,不准欺负我娘!”

武怀运见她年小,哄笑道:“咱是一家子,日后你姊妹出嫁,哥哥们还要为你等操劳呢。怎说我们是坏人?”说着便想拍拍武照肩头,劝她走开。

哪知武照年纪虽小气性却大,一把推开他手。武怀运闹了个大红脸,却也不好与小妹争执,气哼哼回头对元庆嘀咕道:“小小年纪不知尊卑长上,人言养女似母,想来弘农杨氏门风不过如是。”

杨氏闻听此言真如刀子扎心一样,咬碎钢牙却只得强吞苦水——其实她早年嫁入武家就不如意,毕竟她乃关陇名门杨隋后裔,却委身一介寒门,怎会心甘情愿?好在天子钦定的婚事,面子上还过得去。武士彟也对她珍爱有加,夫妻感情和睦。屈指算来才十几年好日子,如今丈夫刚一死,不亚于从天坠地,虎落平阳遭犬欺!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正如武怀运所言,女儿出嫁还指望他们。若没有这仨女儿,她一头碰死也不能让武家人如此作践,可谁叫她偏偏养下三个小冤家呢?杨氏舐犊情深,只要女儿将来能幸福,莫说遭人苛待,就是身入阿鼻地狱受千万苦楚,她也甘心承受……

武惟良见她神情黯淡无言以对,扯着嗓子问道:“怎么样?来句痛快话!你们还走不走?”说着话捋胳膊挽袖子,一副无赖嘴脸。

“罢了,一切都由着你们吧……”杨氏痛苦地合上眼睛,只不住捻着佛珠,再不发一言。

元庆、元爽满脸冷笑,报复的快意溢于言表——当初父亲在外为官,是他们的生母相里氏主持家务抚育他们,为了支持父亲的仕途,母亲受尽了累、操碎了心,哪怕最后病笃之际都不肯叫父亲回来,生怕耽误了父亲前程。杨氏算什么?不过是占了母亲位置,坐享其成的恶女人!

武惟良早没了耐性,朝大嫂使个眼色。善氏会意,赶紧一溜小跑凑上来,冲杨氏讪笑道:“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正好,干脆我这就叫人把东西搬后院去,您老意下如何?”

杨氏实在不屑看这村妇半眼,只朝后摆了摆手。善氏这便张罗开了,招呼仆人搬东西扫房子,扯着嗓子一通叫嚷,又假惺惺请示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恐怕您老不知侄媳我的难处,虽说咱们是官宦侯门,毕竟人口多,如今各房又添了不少娃娃,日子也不那么富裕。您老带回十几个婢女仆僮,家里却没那么多差事,白养着也是开销,不若都打发了,我另差两个伶俐的仆妇给您,保准伺候得周到。”这自然也是她与元庆等人预谋好的。

杨氏依旧合着眼睛,面庞却不禁抽动两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子都受欺负,奴仆又怎保得住?只好一忍再忍,叹息道:“有两个仆妇是我娘家过来的,把她们留下,你也不必再派人过来,剩下的任由你安排吧。”

众族人纷纷退去,只剩家仆来来往往,把她母女东西往后院搬。武顺素来娇惯,见这帮粗手粗脚的仆才大大咧咧搬东西,厉声呵斥:“轻些!轻些!那是姑娘我的梳妆匣,摔坏了你赔得起吗?一群无用的奴才……”小妹年纪尚幼,只是委委屈屈抹眼泪。

武照却恨透这帮“无情无义”的亲戚,觉得他们每个人的嘴脸都万分丑恶,尤其元庆、元爽、惟良、怀运,她快步追到堂口,冲着他们嚷道:“一群无赖!下作仆才,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武元庆闻听咒骂停下脚步,回过头凶巴巴瞪了她一眼:“这就是报应!”

杨氏与武家兄弟都是固执之人,谁也不肯以德报怨,老天注定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这固执偏激的血液同样流淌在武照身上,她不懂什么叫报应,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用怨毒的眼光盯着她看。她站在堂口叫喊不休,甚至破口大骂,用一个孩童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元庆他们,直至再瞧不见他们的背影。可咒骂又有什么用?一阵茫然之后她又扑到母亲身前:“娘!这群无赖欺负咱,怎么办啊?难道真搬到偏院?”武顺也凑到母亲身边喋喋不休,小妹也哭哭啼啼的。

杨氏没理女儿,默诵着《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但她捻着佛珠的手却不住颤抖。

三个女儿扯着母亲衣襟:“怎么办?您说话啊!”

“孩儿讨厌这里!咱走吧!再不见这帮混账。”

“我要新罗裙!我要吃白米饭!孩儿不要那些耳根子都没洗干净的村妇服侍!”

“娘!带我们走吧……”武照抱住母亲的臂膀不住摇晃。

“都给我闭嘴!”杨氏实在按捺不住,将佛珠一抛,“再告诉你们一遍,你们爹爹死了,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这儿就是咱的家。你们哪儿都去不了!”

武顺和小妹被母亲吓住了,蜷缩在一起。武照却依旧不甘,撕碎了身上孝衣,歇斯底里道:“我偏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家!”

“住口!”杨氏掐住她肩膀,“全怪我锦衣玉食把你们娇惯坏了。从今以后不许胡言乱语,也不准随便跑出去玩。你去给我读书!好好读书……”

武照从没被娘亲如此严厉地训斥过,她感到无比委屈,想反驳,想抗辩,想叫嚷,却忍住了。因为她看见娘亲眼角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如铁石般坚毅、丈夫死了都没落泪的母亲竟然哭了!

杨氏再也矜持不住了,紧紧抱住懵懂的武照,抽噎道:“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莫忘今日之耻,有朝一日给娘争这口气啊……” VOVibci0uV0zx4aarVuAJqRGCC7JQxfEyNebg1dZwPOhbk50jVylnkXQeV5LEc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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