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任年说:“顾却却你是个笨蛋!”
顾却却也觉得自己是,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却跟别人领了结婚证,而这一切,全世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
顾却却失恋之余就向任年要求出差,任年没好气地说:“没出息!只会临阵脱逃!”任年是顾却却的青梅竹马,是顾家父母给她树立的表率。顾却却念高中那会儿,父母经常在饭桌上说:“你看隔壁的任年哥哥,多能干,学习多好。”听得耳朵起了茧。那会儿在顾却却眼里任年根本不是人,是数学能考满分的怪物。后来她名校他海归,等到她念研究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己创业了。顾却却就死乞白赖地嚷嚷:“任年我以后跟你混吧!”
顾却却毕业后就真的去了任年的公司上班。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任年这个老板却公私分明。那会儿公司刚起步,条件艰苦得不得了。顾却却虽然是女孩子,却一样天南地北地出差,上要应付精明的供应商,下要应付难缠的加工厂,面面俱到,竟然也让她啃硬骨头似的一步步挨下来。一同招进公司的几个男生早吃不了苦头走人了,倒是顾却却从业务员到业务经理最后到营销总监一路坚持下来。公司业务早上了正轨,顾却却在这一行里头也薄有微名。
任年常常说:“公司有今天多亏了你啊,却却。”
顾却却于是谄笑说:“老板,那你给我分点股份吧。”
任年于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世上的资本家,都是狡猾得不能再狡猾了。顾却却偶尔也发牢骚,但年底任年总封给她一个超级大红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看在那么高的花红的分上,顾却却也就不再抱怨资本家了。
托运行李的队伍排得很长,巨大的空港里充斥着各种肤色的旅客。排在顾却却前面的是个红头发的英国小子,正不耐地抖动着轻薄的平板电脑,上面的电子书配图摇摇晃晃,一只花瓶正跌下来,显得很有趣。她知道任年随身的包包里也塞着一只苹果公司新出的ipad,是这次出差买的。顾却却觉得自己跟任年的这次出差像是一场煎熬。虽然出差是她自己要求的,但是跟老板出差,那不就是当免费的助理,替他安排行程、机票、住宿一系列琐事?太悲摧了。
队伍一步一步朝前挪,说话声、远处飞机起降的轻微噪音、广播里的航班讯息……嗡嗡地响成一片,使得整个法兰克福机场像个硕大无朋的蜂巢。顾却却几乎每个月都要飞欧洲,通常在法兰克福换机。这个机场哪里有咖啡店哪里有洗手间,她基本上烂熟于心,本来她自告奋勇去买咖啡,但任年说:“还是我去吧。”
他和她的行李都放在她的脚边,箱子很轻巧。也许是她心情的缘故,她觉得今天机场的气氛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队伍起了轻微的骚动,她看到值机柜台那个德国大妈在跟同事交头接耳,队伍的蠕动变得格外缓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顾却却抬起头,发现屏幕上很多航班变成了延误。
半个多小时后,顾却却才知道是因为冰岛的Eyjafjalla火山爆发,所以造成了大规模的航班延误。科技越来越发达,世界越来越小,密集的国际航班飞越白天与黑夜,喷气客机将人们从地球的这一边,运送到地球的另一边,可是面对自然与大地,其实人类还是束手无策的。顾却却想起前阵子看过的一部电影《Up in the Air》,简直是心有戚戚焉。这种飞来飞去的日子过得实在腻烦了,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出差,满世界地乱飞,从北美到欧洲,从印度到上海,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日界线,国际航线混沌的机舱,醒醒睡睡,吃着难以下咽的航餐,每换一个地方都是倒不完的时差。每次出差回到家中,她都可以倒头大睡十几个小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压扁的棉花糖,半晌不能恢复原形。如果不是这样频繁的出差,也许也不至于竟然发现不了崔博的出轨。
顾却却觉得自己很倒霉,失恋不说,还陪老板出差;出差不说,还遇上火山爆发。她腿一软就坐在了行李箱上,只差没有哭出来。上次这样心力交瘁,似乎还是见到崔博的时候。全球的客户大佬飞过来开会,各路人马都已经从酒店出发,直奔会议室。会议室的投影仪却临时出了问题,顾却却急出一身冷汗,一边派人去借投影仪,一边叫人去通知IT部门。双管齐下,只求在大老板们莅临会议现场之前,能够搞定这场意外事故。顾却却站在门口望眼欲穿,却望来了崔博。看到他的时候她怔了一怔,他问:“投影仪故障?能不能让我看看?”
顾却却不知道崔博是打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可是还记得他的专业是电子设备,来不及多想她点了点头。他二话没说,脱下西服,卷起袖子,三下两下排除了故障,紧赶慢赶,赶在各位洋鬼子到场之前调试完毕。在会议开始之前,美国大客户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英文向她介绍:“我们新的采购主管,崔博。”顾却却耳中嗡嗡乱响,仍旧能够笑靥如花地伸出手去,同崔博握手说:“你好。”崔博已经重新穿上西服,衣冠楚楚地与她握手,好像这会议室里任何一位高级主管。当时她心里在想,命运这个东西到底诡异,兜兜转转,毕业之后,竟然还能够再次相见。
从那次相见之后,顾却却一直觉得这就是缘分,于是鼓足勇气去追求崔博。后来她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才会导致崔博终于放弃了她。可是明明相爱过啊,她生平第一次那样爱一个人,爱他的眉与眼,爱他的白衬衣,爱他微笑时抿起的嘴角,爱他开车时专注的样子。
人传欢情负,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也许真像任年说的,她神经太迟钝,竟然迟到她坐在法兰克福机场里,才觉得伤筋动骨。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任年。他递给她咖啡,还有一支烟。她老实不客气地点上了,吞云吐雾。
顾却却工作烦心时喜欢到楼梯间抽一支烟。有次她又从办公室偷偷溜出来,摸出烟来却怎么也找不着打火机,正打算回身去办公室拿火柴,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回头才发现任年竟然站在楼道里,把她吓了一跳。任年倒也没说什么,反而掏出打火机来替她点上一支烟。那会儿她就不怎么避讳了,虽然任年也轻描淡写地说过:“少抽烟,坏身体。”
云烟,过滤嘴很短,还是当年崔博抽惯的牌子,其实非常便宜,当年崔博是穷学生。那时候顾却却常常看到崔博叼着一支烟,她一直觉得那支烟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宝贵的东西,后来她也学会了抽烟,抽崔博习惯的那个牌子,然后戒不了,一直那么多年。
自从点烟事件之后,顾却却觉得好似隐私无端被人窥破了似的,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于是越发觉得耿耿于怀,然后又唯恐这种耿耿于怀很快会被任年觉察。
直到她和崔博的恋情稳定下来,顾却却才觉得天地豁然开朗,连最后那点心虚也没有了。当着任年的面,她也敢理直气壮地提起崔博。崔博长崔博短,崔博的一切都是好的,令她喜欢。
一杯咖啡喝完,显示屏上的延误已经统统变成了取消。任年那杯咖啡放在行李箱上,一滴也没动。他去柜台问询了,回来的时候告诉她:“航班取消了,航空公司的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签。”
机场逗留的人越来越多,一直等到夜深,仍旧没有航班能够起飞的消息。顾却却困得前俯后仰,任年拿出ipad,拆掉包装递给她,“解个乏吧。”
百无聊赖之时,似乎这也是唯一的消遣了。顾却却想到自己的第一台Notebook,也是苹果的产品。十年前的笔记本电脑贵得简直近乎奢侈,她拥有一台,崔博曾经帮她重装过系统。他的电脑水准在同学中最有口碑,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找他帮忙。其实完全可以去专卖店的售后重装,但他丝毫没有起疑。顾却却还记得他当时说:“这机器真好。”崔博夸奖物品到了一个极致,都是说“真好”。
事过境迁,想起来不是不心酸的。从此在珊瑚的宫殿里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些都是哄小孩子的童话。顾却却知道自己不是公主,永远也等不到王子屠龙来救。
顾却却玩着游戏睡着了,其实并没有睡多大一会儿,也许只是几秒钟,她就醒了。在恍惚的刹那,她像是回到了青葱校园,还是崔博送她去医院的时候,他的肩头平平的,宽宽的,让人有一种异样的安全感。当时她就伏在他的肩头,情愿一辈子被他背负着。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对崔博说过。她慢慢清醒过来,靠着的并不是崔博,而是任年。任年的身上有好闻的气息,是沐浴露与阳光的味道。任年自幼丧母,什么事情都习惯了自己做,家里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洗出来的T恤,真的是雪白雪白的,每次公司的女员工提到任年,都是啧啧赞叹。顾却却挺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任年却浑若无事,“我看我们还是去酒店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到酒店看到新闻才知道这个决定如此明智,原来火山喷发的情况进一步加剧,火山灰开始向四周弥漫,大部分航班都已经取消。由于火山灰的进一步扩散,可能整个欧洲都要停飞了。
他们被迫在酒店滞留,每天打电话去航空公司,得到的答复都是停飞。到了最后,整个机场干脆关闭了。
回不去,急也没有用,再便利的欧洲之星也无法跨过广阔的大洋,整个欧洲收起了翅膀。国内的同事在电话里同她开玩笑:“实在不行坐船回来好了。”
顾却却苦笑,唯有苦中作乐。任年大方地说:“就算休年假。”顾却却故作紧张地问任年:“那是不是代表公司将不报销酒店费用?”
任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真好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十年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顾却却还记得当初他给自己讲数学题,她解出最复杂的方程式,他就会这样笑,开心得仿佛没心没肺。
说是休假,其实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公事。每天照例电邮来往,通过网络与电话。不过还是有些微区别,有些事情到底不能远程去做,多少比在国内显得闲暇。任年在德国待过多年,趁闲便带着她去莱茵河边走了走,又去看了歌德故居。
从歌德故居出来,外面下着小雨,冷雨萧萧,城市倍觉沧桑。顾却却心不在焉地走着,正巧有辆飞驰的车子驶过,任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小心!”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顾却却的脚背上溅了些微雨水,凉的,像是薄荷涂抹过的感觉。任年牵着她的手走过了马路,然后才放开。顾却却有点讪讪的,觉得自己想多了。
路边的摊贩在卖热狗,德国人特别喜欢吃的煎肠,夹在小面包里面。任年问她:“吃不吃?”
煎肠非常香,咬在口里又烫又香。任年突然说:“中学那会儿,你常常买巷口的炸火腿肠。”
那时候女孩子都有点嘴馋,常常在自习课后买根炸火腿肠当做夜宵。顾却却差点没被噎住,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他笑着说:“那时候从我家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家小铺子。每次你买完火腿肠,我就该做听力训练了,然后看着你从林荫道上走过去。”
那条路开满了马缨花,是城市里有名的情人大道。一穗一穗淡粉色的合欢花开在夜空里,她曾无数次地踏着澄金般的路灯灯光,走回家去。
忽然觉得十年岁月,变得轻浅,前尘往事拨开时光的浓雾,仍旧清澈如昔。
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两个人想起那段青葱岁月,竟然都宁静得令人怀念。
因为淋了雨,顾却却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她有多少年没生过病,一病便如山倒似的。昏昏沉沉里只记得任年将她送进医院,急诊室里人声嘈杂,蓝色的帘子隔开了整个世界。隔壁床位是位车祸的伤者,一堆医生围在那里抢救,仪器的蜂鸣声里是急促而短暂的德语,兵荒马乱如同末世。隔了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们,她滚烫的掌心里只有他微凉的手指。她想起来小时候发烧,非得闹着要吃西瓜,于是父母将西瓜用热水泡了泡给她吃了。
真难吃啊……她迷糊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里,头顶上的灯仍旧亮着,任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睡得很香。但她微微一动他就醒了,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顾却却开着玩笑,说:“别对我这么好啊,任年,我要喜欢上你可就惨了。”
任年这次却没顺着她的话调侃,反倒瞧了瞧她点滴管中的药水,像是随口问:“你为什么就喜欢崔博呢?”
其实,刚上大一军训的时候她突然生理期提前,眼前一黑就栽在地上了,后来听同学说是崔博和另外几个男生送她去的医院。那时她昏昏沉沉,就记得他背着她,一路飞奔向医院。他的背宽而广,踏实得令她觉得心安。到了医院后据说他还给她垫付了医药费,但等不到她醒来,他已经悄悄走了。
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一见误了终身。
任年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原来是这样……当时确实是崔博和几个男生将你背出了校门,但正好在校门口遇见了我,是我送你去的医院。那时我急着去大使馆面签,没等你醒就走了。”
顾却却半晌合不拢嘴,过了好久才说:“我不信。”
任年淡淡地说:“一百四十七块二毛,那天的医药费。”
顾却却再说不出任何话来,确实是一百四十七块二毛,单子她还留着,藏在日记本里,从来没有别人见过。
任年说:“却却,等了这么久了,我不想再错过你。”
他还说了一些别的话,顾却却觉得自己彻底傻了。对,崔博跟别人结婚了。当年不是崔博送她进的医院,当年是任年。任年一直喜欢她。
这也太戏剧性了。
也许这十年,兜兜转转,只是因为这一刻。也许这十年,上天冷眼旁观,终于千回百转,慢条斯理,清出了那条原来就该有的红线。
缘分需要多久来证明?竟然是十年。
顾却却终于恍然大悟,在十年前的擦肩而过之后,柳暗花明。
回到北京总部,顾却却就直接递了辞呈。任年说怕影响不好,还是先辞职再结婚吧。顾却却本来想反对,但资本家这次很大方,给了她不少股份。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顾却却也没那么矫情非要坚持。
同事们纷纷诧异,因为众人眼里任年大抵是个钻石王老五,没想到竟然落在顾却却手里。
有人说,是因为那场火山爆发,他们滞留在法兰克福,朝夕相处结果生出的情愫。所有人都赞叹不已,亦有人觉得顾却却真是太好运。
张爱玲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
也许冰岛的火山爆发,令得整个欧洲收起翅膀,也只为了成全顾却却。
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物大抵如此。
用十年,来成全一段美满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