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拉走上台的时候,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几声轻轻的,零零落落的掌声算是欢迎了他。显然观众们不相信他,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一只被牵上台来被丹尼任意宰割的羔羊。对这场比赛,观众们本来就很失望,他们期望看到的是一场丹尼·华尔德和比里·卡尔塞的精彩激战,如今,他们只好凑合着看看这个新手的拳击了。再说,他们都在丹尼身上押了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赌注,这一方面也是在表示对参赛选手变动的不满。对他们来说,当然是钱押在哪儿,他们的心就在哪儿了。
墨西哥人利威拉坐在他的那个角落里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这是丹尼的拖延战术。这个小伎俩对付青年人非常有效。随着时间的拖延,面对抽着香烟、情绪无常的观众,他们的心事会越来越重,终至恐惧起来。这一次,丹尼之流的计划要流产了。如罗伯兹所说,利威拉的神经太过坚强,他从没有慌张过。比起其他人,他都更有勇气,更沉着,从来没有过过度的敏感。场上的绝大多数人对他将失败的预测,对他没有产生影响。他的助手都是美国人。他们都没用——是拳击场中的废物、垃圾。现在他们却垂头丧气,他们相信,他们属于失败的一方。
“你要小心点。”斯潘德尔·海格尔警告他,斯潘德尔是他的主要助手,“你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这是凯里让我告诉你的。要不报纸就会说这是一场糊弄人的比赛,更多的坏话会在洛杉矶传播。”
这个人说的话没一句是在给他鼓劲。不过利威拉不在乎。他讨厌拳击比赛,因为这是可恨的美国佬弄出来的玩意儿。最早,为了肚子,他干上了这一行,到训练场里充当人家的工具。至于取得的那一点成绩,他从没放在心上过。他极不喜欢这行当。进入了革命委员会后,为了钱,他去打拳,他发现这一行赚钱容易些。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唯一一个在自己讨厌的行当中有收益的人。
他没有多想什么,他知道,这一场比赛他非得打赢不可,另外的结果是不可想象的。在他的身后,鼓舞他,给他信心的,是这个场子里的人们根本没意识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丹尼参赛,是为了钱,有了钱就能过上舒适的日子。利威拉参赛,为的是他心里时刻燃烧着的信念——此刻,他孤身一人坐在拳台的一角,大大地睁着双眼,等待着他的对手,但眼前映现的,却是他仿佛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幻象。
他看到了里奥·布兰柯河畔的水力电站。白色围墙里的六千个工人面无血色,半饥半饱,还有许多七八岁的孩子上着全日班,一天只挣十美分。他看到了染坊里的工人,一个个脸色惨白,形似活尸。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种染坊简直就是“杀人洞”,在里面干上一年就会死去。他看到了自家的小院子。母亲做着各种各样的粗杂家务,烧着饭,还不忘过来亲亲他。他的父亲高大魁梧,有着宽阔的胸膛,大胡子。他非常善良、宽容,他爱所有的人。其中的一部分,留给了妈妈和他这个喜欢在院子里到处淘气的小鬼头。小时候他不叫菲力普·利威拉。他姓弗尔南德斯,这是他父母的姓。他本来叫璜,长大后,他改了自己的名姓,因为他发现弗尔南德斯这个姓让警察局长和宪兵们切齿痛恨。
善良的、高大的霍亚金·弗尔南待斯!他在利威拉的幻象世界里占有很高的地位。为什么会这样,以前他不懂,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他好像又看见了父亲在小印刷所里排字。或者在家里那张凌乱的桌子上急急地不停地写着什么。他又看见了工友们深更半夜里摸着黑,像个贼人一样来到他们家里,和父亲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他这个小鬼头,时常是睁着眼睛睡在角落里。
他耳边响起了斯派德尔·海格尔特的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别挨一拳就倒下。你必须得这么做。挨一顿打,能挣一点钱。”
开赛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他还坐在他的那一角里,丹尼还没有露面,他非得把他的伎俩施展得淋漓尽致不可。
利威拉的脑海里回忆像开闸的洪水,滚滚奔涌,不可遏止。那次因为里奥·布兰柯的工人支持了帕布拉的工人兄弟们,老板宣布停业,工人们陷入了大饥饿。他们不得不到山里去采摘野果、树根和野菜,吃了之后,肚子刀绞般地疼痛。公司前的空地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饥饿的工人;罗萨里奥·马丁纳兹将军和波尔弗里奥·狄亚士军队的士兵们,他们的步枪不停地喷射着,子弹射向手无寸铁的工人们,难道是用工人们的鲜血来洗刷他们的罪孽吗?那个夜晚,他亲眼所见,敞车上高高地堆放着受难人的尸体,他们将被倾倒在维拉·克路兹的海湾里喂鲨鱼。他爬在死人堆上,寻找爸爸妈妈。他们都被剥光了衣服,血肉模糊。他尤其忘不了妈妈的样子——只有她的一张脸露在外边,身体被几十具尸体压着。耳边响着波尔弗里奥·狄亚士的士兵们的枪声,他只好跳下敞车,像被猎人追赶的猎物一样,逃走了。
一阵海潮般的震吼声浪冲进利威拉的双耳,丹尼率领着他的教练和助手们正从中央通道走上来。观众们在欢呼,迎接他们心目中不败的英雄。人们都赞美着他,人人都站在他的一边。丹尼春风满面地弯下腰,钻过绳圈来到拳台上时,利威拉的助手们也兴奋起来了,快活得要命。丹尼满脸带笑,五官之外的所有角落都在笑着。真是少见的和气的拳击家。他的笑脸像一面活动着的和善的广告牌。场子里的人他都认识。他隔着绳子和他们打招呼,开玩笑,逗乐子。坐得远的,就高兴呼喊“丹尼”的名字,表达他们的崇拜。这种热闹纷繁的场面持续了足足五分钟。
没有人注意利威拉。在观众的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斯派德尔·海格尔特略显浮肿的脸贴在利威拉的耳边说:“别被他吓住了,记住吩咐过你的话。坚持着,不能趴下。你要是倒下,已经有人命令我们,要在更衣室结果了你。你听明白了吗?你必须撑着。”
场子里有人鼓掌了。丹尼跨过台子来到利威拉跟前。他弓着腰,双手握住利威拉的右手,很热情地摇着。他的笑脸紧贴着利威拉的脸。在观众眼里,拳击家丹尼亲切地笑着拉着对手的手。他们称赞他的风度,他们为他喝彩。他们还看到丹尼的嘴动着,他们想象得出,他在和对手说着礼貌的话语。他低低的声音,只有利威拉能够听清楚。
“他这个墨西哥的小老鼠,”他还笑着的嘴唇中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要把你的屎打出来。”他说。
利威拉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只是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丹尼。
“站起来,他这个狗东西!”有人在场下喊。
观众为他没有风度而发出了嘘声,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丹尼离开他,转向返回他的那一角时,又引起了观众的大声喝彩。
丹尼脱下了外衣,观众们立刻发出一片赞叹声。丹尼的身体壮硕美丽,皮肤光滑洁白,像女人;肌肉强健,富有弹性;他的身材匀称,充满了力量。无怪乎好多体育杂志都用他的照片作封面。他的力量更是为几十次的比赛所证明。
斯派德尔·海格尔特帮利威拉脱掉了他的汗衫,观众们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黝黑,精瘦。他的肌肉也很有力,但没有丹尼那么显眼。观众们对利威拉不屑细看,他们忽视了他宽阔的胸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利威拉肌肉纤维的强韧,细胞组织的反应迅速,还有他精密的神经系统。观众看他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体也是孩子。丹尼则完全不同,丹尼是个二十四岁的成熟男人,他的身体是男子汉的身材。当这两个人一同站在拳台中间,听着裁判员的嘱告时,这种对比更鲜明了。
利威拉发现了坐在记者席后边的罗伯兹。他比平时醉得更厉害,说话拉着长声。
“别紧张,利威拉,”他冲着利威拉说,“他打不倒你。他会一上来就猛攻,你千万别慌,记住这一点。你要尽力招架,躲避,然后扭住他。他不会伤害你很厉害的,你就把这当作他在训练场里打你好了。”
利威拉没有表情,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
“这个小家伙,估不透。”罗伯兹跟他旁边的人叨咕,“他从来都是这样。”
不过,此时利威拉的眼睛中并没有仇恨。他眼前一幕又一幕来复枪幻象,交替出现,让他有点儿眼花缭乱。他努力抬起眼睛向前看,能看到票价一元的座位上。观众的脸在他眼中全变成了来复枪。他又看见了在漫无边际的墨西哥边境线上,烈日炎炎,酷热难耐,衣衫褴褛的人群,迫切地盼望着枪支到手。他就为了这才待在这儿的。
他站起身来,在他的那一角继续等待。他的助手们已爬过绳子,在场外打开了他们随身带着的帆布凳。在方形的拳台的那一角,丹尼正对着他虎视眈眈。锣声响了,角斗该开始了。观众们兴奋地狂呼起来。他们还没经历过开头就这样精彩的比赛。看来报纸上说得不错,这是一场复仇拳击。丹尼一下子蹿过台子的四分之三,直对着他的敌人。内行人一看就明白,他要吞掉利威拉。他不断一拳一拳地猛攻,两拳,三拳,甚至十拳。他的拳头像个轮子,带起摧毁一切的旋风。利威拉招架不住。他被这个拳场老手从各个角度、四面八方打来的雨点般的拳头淹没了,击垮了。他靠在绳子上,裁判员把他们分开,他又被打得靠在绳子上。
这不是拳击比赛。是暴打,是残杀。除了那些下了赌注的观众,每一个人都在这开头的一分钟里紧张得无所适从。丹尼向观众展示了他的看家本领——真是精彩透顶。观众们自信得过头,他们兴奋,他们偏向,以至于都对这个墨西哥人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的事实视而不见。他们忘掉了他,丹尼的压倒一切的气势淹没了他,他们眼里没有这个人。直至一两分钟后,当裁判员再次分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清楚地看到了他。他的嘴唇破了,鼻子也流血了。当他转身向丹尼靠过去时,人们看到他的背上有一道道血印,那是靠绳子太多的缘故。可是观众们忽略了,他的胸脯并没有急促地起伏,他的眼睛还是闪着闪闪的光。在训练场里,不知道有多少拳手在他身上演练过这种残杀般的攻击。他从开始半块钱到后来每周十五块钱代价的日子里,经受了这类猛攻的考验——训练场如同学校,他受到了严酷的训练。
接着,场上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旋风般的,让人应接不暇的战斗突然停止了。利威拉孤零零地站着。丹尼,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丹尼,一个仰巴叉倒在了台上。他的知觉一点点地恢复,此时他的身体哆嗦着。他不是一点一点地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挺挺地翻倒的。是利威拉的一记右拳打向他的右面门,好像从半空中将他打落下来。裁判员一只手将利威拉挡在身后,站在躺在拳台上的丹尼眼前,数着秒。照这样,干脆利落地将对手打倒,观众是应该报以喝彩的。可是这次观众没有。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了。观众们只在紧张的沉寂中倾听裁判读秒的声音。只有罗伯兹的喝彩声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我说过,他双手都能打拳。”
数到第五秒的时候,丹尼脸朝下翻了个身,数到七时,他单腿跪了起来,他打算在数到九到将数到十时站起来。如果数到十他的膝盖还未离开台面,他就算“输了”,要“退出比赛。”只要他的膝盖离地了,他就算站着,利威拉也就能立刻再打他。他在丹尼身边绕着圈子,可是裁判挡在他们中间,利威拉听得出来,他读秒读得很慢。眼下,所有的美国佬都是他的对头,裁判员也不例外。
“九”字刚一出口,裁判员猛地一推利威拉。这是不公平的。有了这一推,使得丹尼从容地站了起来,脸上又带了笑。他弯下腰,弯得几乎到了九十度,用双臂护着脸和肚子,他一头撞到利威拉怀里,和他扭在一起。按比赛规则,裁判应该阻止他,可是他没有。丹尼像一个被冲过来的蚌壳钳住利威拉不放,借此恢复元气。这个回合的最后一分钟快完了,他如果撑下来,他就多了一分钟。他能在他的角落里养养神。他终于撑下来了,不管情势是险恶还是绝望,他还在笑着。
“他总在笑!”有谁喊了一句。观众似乎松了一口气,也都想起了笑声。
“那个墨西哥小子的一拳真够厉害。”丹尼在他那一角,气喘吁吁地对着那些卖劲为他服务的助手们说。
第二回合和第三回合打得很平常。丹尼不愧是个拳场老手,异常狡猾。他尽量闪避,遮挡,想尽量地从第一回合被打得昏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到第四回合,他恢复过来了,毕竟他有着过人的体质。他不再用残杀人的战术,那个墨西哥人坚不可摧。他换了战术,淋漓尽致地发挥各种他熟谙的拳击本领。他诡计多端,经验丰富,虽然不能一拳打倒对方,但他已开始有计划地使用疲劳战术。利威拉打他一拳,他会回击三拳,不过是让对方疲劳,不是要命的回击。如此的无数拳之后就会致命。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双手打拳的人,他左右开弓,速度能如此之快。
利威拉打出的是左直拳。他要抵御丹尼不间断地进攻,他也要进攻。于是丹尼的嘴跟鼻子遭了殃。不过丹尼毕竟技术全面,就是因为这点,他才能夺得锦标。他不时地变换战术。眼下使用的是接近战。这一招很厉害,能够避开对方的左直拳。他又赢得了全场观众的欢呼。出其不意,他突破了利威拉的防线,一拳打向他的下巴,利威拉两脚腾空,摔倒在垫子上。利威拉单腿跪着,尽量利用数秒的工夫休息,他觉得出来,裁判数得很快。
在第七回合里,丹尼又抓住了一次机会,猛力朝对手的下巴往上一击。利威拉被打得倒退两步。丹尼又趁机出拳,将利威拉倒到了绳圈外面。利威拉的身体栽到了记者们的头上,他们立刻把他推回到了绳子外面。他趁势单腿跪在那里休息。裁判急急地数秒,他必须得爬过绳子,钻到里面去。丹尼就站在那儿等着他。裁判既不干涉,也没有把丹尼推到后面去。
观众觉得有好戏看了。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有人喊。
无数个声音附和着,场子里响起了一阵有如狼嗥的声音。
丹尼用尽了心机,没想到的是,利威拉没有等到数九,而是在数到八的时候一下子穿过绳子,稳稳地和他扭在了一块儿。裁判可忙了,他急急地拉开利威拉,让他方便挨打,同时照顾着丹尼,让他占尽便宜。
利威拉没有倒下,他也想清楚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是一色的美国佬,没有一个人公正。就在这最最困难的时刻,一个个幻象仍旧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烈日炎炎下的沙漠的铁道,墨西哥的宪兵,美国的警察,监狱,拘留所,水塔边的流浪汉——一切他在罢工之后离开里奥·布兰柯一路流浪行所见到的种种肮脏痛苦的景象。他又想到了前途光明,伟大的红色革命。枪支就在他的眼前,眼前那一张张可恶的脸,就是一支支枪。他是为了枪来打拳的。他是枪,他要革命。他是为墨西哥而战。
观众们开始对利威拉发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接受早已料定的失败呢?他注定要败,他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坚持呢?也只几个人关注着他,这类人在赌徒里占有一定的比例,他们专门下没有希望的赌注。他们也确信丹尼会赢,但他们仍然以四对十或一对三的比例,把钱押在了这个墨西哥人的身上。当时他们都在赌他能坚持几个回合。台子边上放了大把的赌注,有些人认为他撑不到七个回合,有人认为是六个。现在赢了的人,冒险成功,在金钱上没有了担忧,于是跟着所有的人为那个拳场的幸运儿喝彩了。
利威拉不让对手击倒他。在第八个回合里,丹尼故伎重演,想再次击倒他,但白费力气。在第九个回合里,利威拉又让观众吃了一惊。就在他跟丹尼又扭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迅速灵活地挣脱开来,在身体离开丹尼的瞬间,一个最合适的空隙中,他从腰际挥出右拳。丹尼倒地,听着数数挽救他。所有人都惊呆了。利威拉用的是丹尼的拳法,击倒了丹尼,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利威拉想在丹尼听到“九”站起来的当空攻击他。裁判却防备着他用这一手,如果两个人换个位置,轮到利威拉站起来的时候,他准会避到一边去。
第十个回合开始后,利威拉用了两次右拳上击的手法,直打丹尼的下巴。丹尼要拼命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可是他重新起用了能够杀人的战术。他的拳头像一股股旋风,然而却伤害不了利威拉,相反,利威拉却在急风暴雨般的,让人目眩的攻击之下,一连三次将丹尼打倒在垫子了。现在,丹尼要恢复体力,已经不那么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的情形更糟了。也就是从现在起,一直到第十四个回合,他使出了拳击家的各种招数。他躲闪,抵挡,使软拳,尽快地恢复体力。他用尽了一个成名的拳击家所知道的一切卑鄙手段,一切的诡计和把戏。他会装出不留意的样子撞过去,和对方扭在一起,用胳膊把利威拉的拳击手套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胸前,并用自己的手套顶住利威拉的嘴,让他不得呼吸。他还有几次趁扭抱在一起的时候,张着他的皮破流血的嘴,对着利威拉的耳朵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侮辱利威拉。而场上的所有人,包括裁判,观众都偏袒丹尼,站在他一边。他们都明白丹尼在做什么。他被一个无名小辈用他自己的惊人拳法打败了,但是他要用别的法子,集中力量给利威拉致命的一击。为了等待机会,打出有力的一拳,变被动为主动,他不惜自己的身体,换上几拳;他试探,佯攻,诱惑,使出了比他更有名的一个拳击家用过的招数。他对准利威拉的肚子和颚骨双管齐下。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是以臂力大而闻名的,只要站着,他的胳膊就有劲。
利威拉的助手在回合之间的休息中,一点儿不尽心尽力地照料他。他们舞动着毛巾,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多少空气扇到他那喘息不止的肺里。斯派德文·海格尔特跑过来忠告他,利威拉心里明白,那是不可听的。场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作对,他处在阴谋诡计的乌黑之中。在第十四个回合里,他又击倒了丹尼,在裁判员读秒的时候,他垂着双手站在那儿休息。他看到了对面的角落里,人们在窃窃私语。他看见迈克·凯里走到罗伯兹那儿,弯着腰说悄悄话。利威拉的耳朵在沙漠里受过锻炼,灵敏得像猫,他听见了几句不连贯的话。他想多听见一点,等对手一站起来,他乘势和他扭在一起,靠在了绳子上。
“就得这样,”他听见迈克尔说,罗伯兹点了点头,“丹尼一定得赢——要不我就输了一大笔钱。我押了大赌注——那是我自己的钱。如果让他撑过了十五个回合,我就完了,这孩子听你的话,去想想办法。
利威拉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他们合谋要耍弄他。他又一次打倒了丹尼,垂下了手,站在那儿。罗伯兹站了起来。
“你已经算是把他解决了,”他说,“回到你那角去吧。”
他在命令他,就像在训练场上他常常对待利威拉一样。就在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拳场老板走到他这一边和他说话。
“他妈的,到此为止吧,”他用低低的、刺耳的语调说道,“你得躺倒,利威拉。你要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的。下次我会让你打倒丹尼,不过这一次你得躺下。”
利威拉看了他一眼,表示他听见了他的话,可是丝毫没有表示出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你干吗不说话?”凯里愤愤地问。
“你反正赢不了,”斯派德尔·海格尔特帮腔,“裁判会判你输的。你还是听话,躺下吧。”
“躺下吧,小伙子。”凯里退而恳求他,“我会帮你胜利的。”
利威拉还是不回答。
“我一定会让你得胜的,帮我个忙吧,小伙子。”
锣声响了,利威拉有点要出事的感觉,观众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自己也想不出来到底有多危险,反正事已临头,而且和他有关。丹尼似乎又有了刚开始的胜算。他的毫无顾忌的进攻站利威拉吃了一惊。这里面一定有鬼。丹尼冲了过来,利威拉没有跟他接手。他闪到一旁。丹尼急于跟他扭抱,这好像是那阴谋的第一步。利威拉退闪着,躲避着,可是他知道,迟早要扭到一起,诡计一定要施展出来。他下决心要把他们的伎俩引诱出来。他装作躲不过丹尼冲过来时的扭抱,可就在两个身体就要接触的瞬间,他敏捷地向后一退。丹尼的那一角此刻大喊“犯规”。利威拉骗过了他们。裁判犹疑着没哼声。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过没喊出来,从座位里传来了一声嫩声嫩气的喊叫“不讲理”阻止了他。
丹尼开始毫无顾忌地咒骂利威拉,向他步步紧逼,可是利威拉避开了。利威拉下决心先不打他,虽然这样失掉了一半打赢的机会,但他必须得这么做,此刻要打败丹尼,只有靠远攻。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们就会诬陷他犯规。丹尼此刻十分大胆,在两个回合里,他欺负利威拉不敢跟他近身,对他穷追猛打。利威拉为了躲开丹尼的扭抱,已经挨了几十拳,一次又一次地躲避。观众看到丹尼又有了气势,全都跳起来,起劲地狂呼。他们什么也觉察不到,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宠儿要得胜了。
“你干吗不打!”观众们愤怒地质问利威拉。
“草包!胆小鬼!”
“有本事拿出来,你个狗东西!拿出本事来!”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
全场的人中,此刻只有利威拉是唯一一个保持冷静的人。就他的性格来说,他是场子里最具热情,最血气方刚的人;他所经历过的场面,比这激烈的多得是。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天齐吼,对他来说,不过是炎热的夏天黄昏吹过耳边的一阵阵凉爽的微风。
第十七回合到了,丹尼显得意气风发。利威拉在挨了生生的一拳之后,精神委顿。他无力地耷拉着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丹尼认为机会来了,这个小孩子终于掌握在他的手掌之中了。其实利威拉就是利用这种伪装麻痹了他的警惕性,他对准他的嘴狠狠地出了一拳。丹尼倒了。他刚一站起,利威拉又用右拳对准他的脖子和颚骨向下猛击,丹尼又倒了下去。如此三次。任何裁判都说不出这种拳的犯规之处。
“喂,比尔!比尔!”凯里向裁判求援。
“没办法,”裁判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找不出他的破绽!”
丹尼此时虽在下风,但他每次还是很英勇地爬起来。凯里和靠近圈子的人连忙呼唤着警察,企图阻止他们再赛下去。可是丹尼的场外指导就是不肯扬起白手绢,他们不认输。利威拉看见一个胖胖的警官笨拙地钻过绳圈,一时搞不明白他来做什么。他搞不清楚,在美国人的这种比赛当中,不知有多少骗人的把戏。丹尼就站在他的面前,像个醉汉无力地摇晃着。裁判和警官一齐奔过来,要拉开利威拉,可是晚了半步,利威拉打下了比赛的最后一拳。用不着阻止比赛了,丹尼这次没有爬起来。
“数秒!”利威拉大声地命令裁判。
十秒钟数过,丹尼的助手将他抬到他那一角去了。
“谁赢啦!”利威拉问。
裁判这才不情愿地抓住他的戴着手套的手,举了起来。
没有人向利威拉祝贺。他孤独地走到他的那一角,他的助手连凳子都没有给他摆好。他靠着绳子,用仇恨的目光瞧着他们,然后又向全场的人扫过去,一个一个地看遍每个美国佬。他的膝盖颤抖着,他筋疲力尽地抽噎着。那些可恨的脸在他眼前晃着,头晕让他干呕着。紧接着,他想起枪,眼前的人全变成了枪。
枪是属于他的。革命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