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
第七号
D
大调钢琴奏鸣曲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 7 in D major
大家都哭了。
为音乐而哭,为人生而哭,
为自己的痛苦与救赎的希望而同声一哭……
贝多芬一生创作了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不只穷尽了当时钢琴演奏上所有的可能语法,而且还运用了超越那个时代钢琴工艺与演奏水准的许多旋律与和声。自己也是钢琴作曲与演奏双料大师的布索尼说过一句名言:“以巴赫为基础,经过李斯特,才有办法到达贝多芬。”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加上车尔尼的学生李斯特,几十年在钢琴演奏技巧上不断钻研发明,才让贝多芬写在乐谱上的想法,真正能在钢琴上实现。
这三十二首奏鸣曲中,最受欢迎的当然是几首有特别昵称的,例如第八号 c 小调《悲怆》,第十四号升 c 小调《月光》,第十五号 D 大调《田园》,第十七号 d 小调《暴风雨》……这些都很好听,在音乐史上也都有特殊的地位。不过,因为一个美丽、令人难以抗拒的故事,如果在三十二首中,一定只能选择一首,那么我选的,却是没有昵称、没有那么有名的第七号 D 大调奏鸣曲。
故事是当年正在巅峰状态的苏联钢琴家里赫特,到布达佩斯访问演出,演奏这首奏鸣曲时出现了神奇的状况——在一个音符上,一半以上的听众竟然同时掉下泪来。更神奇的是,两位当年有幸参加那场演奏会的人,三十年后相聚,聊起那场演奏会,回想起那个神奇的音符,竟然又不约而同,再度流下感动的眼泪来。
听音乐会听到想哭,是许多人常有的经验,可是,半场以上的人都落泪,而且都在同一瞬间落泪,怎么可能!然而,若是你了解里赫特弹琴创造出来的特殊音色效果,若是你认真听过这首贝多芬第七号钢琴奏鸣曲,那看似不可思议的事件,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这首贝多芬早期的作品,创作于一七九八年,用的是当时贝多芬野心勃勃极力开发的“大奏鸣曲”形式,所以一共有四个乐章。第一乐章以急板出现,接着却是戏剧性降速的缓板第二乐章,第三乐章安排了快板的小步舞曲,最后以同样快板的轮旋曲结尾。
这部作品最特别的焦点,是第二乐章。缓板乐章却用了平常用于第一、第三快板乐章的“呈示发展再现”奏鸣曲形式,而不是古典主义时期慢速乐章习惯使用的分段反复回绕。贝多芬在乐曲指示上,除了“缓板”,还加上了“忧伤”。他曾经对学生辛德勒说明:这乐章要“用各种光影变化的色调,来描写悲伤者的心情”。换句话说,这是用音乐来追摩悲伤的种种情绪变化的作品,而且意图在音乐中表现视觉明暗变化。
难怪音乐史学者主张,这个乐章显露了贝多芬耳朵听力恶化的阶段,贝多芬无法不悲伤,无法忽视自己心中的沮丧与挫折。同时,听力的衰退,也让他转而对视觉的效果格外敏感,他似乎想要用视觉的强调来弥补听觉。他近乎绝望地努力说服自己,音乐不见得只能依靠声音与听觉。
正是这种我们知其荒谬的努力,让这个乐章分外悲伤。在这个乐章里的贝多芬,是一个纯然的表现主义者。他一心一意只要表现悲伤的不同面貌,专心到完全不在意那不断旋紧的和声,配合优美到无奈的旋律,刻画了那么深的哀伤与忧郁,以致音乐完全没有诉说哀伤之后,进而发泄哀伤积郁的功能。
罗曼·罗兰称这个乐章为“时代的史诗,宏伟地体现出人们的精神”,如果真的这样,那贝多芬所要体现的时代,或罗曼·罗兰感受的时代,必然有着本质性的哀伤沉痛啊!
不过,这个伟大的乐章绝对不能单独听。其沉痛哀伤毕竟是与急板乐章中的愉悦风格对比、对照呈现出来的。更重要的,要连着听到贝多芬第三乐章的安排,我们才更能明了第二乐章真正的心理冲击。
回到里赫特的故事,看看他在布达佩斯到底做了什么?饱受苏联统治钳制,又具备最挑剔艺术思考能力的里赫特,领会了贝多芬的纯粹描述用意,固执地反复用惊人音色变化表现那不放松的悲伤张力,让全场听众都感染了挥之不去的沉重,唤醒了自己心中不敢或不愿面对的悲伤经验,仿佛一生所有的痛苦全都伴随音乐回来了。乐章结束,每个人都被钉压在座位上,动都不能动,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绝对的静默之后,里赫特终于抬起手,弹下第三乐章的第一个音符。啊,他指下发出歌唱般的音乐,仿佛来自天堂,如此甜美温暖。于是刹那间,全场紧绷的哀伤全然释放,大家都哭了。为音乐而哭,为人生而哭,为自己的痛苦也为自己救赎的希望而同声一哭……
曾经录下全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经典版本的奥地利钢琴家布伦德尔,用最简单的话,定论这首非听不可的乐曲:“如果让我来选的话,它是三十二首奏鸣曲中最完美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