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
第十号
C
大调钢琴奏鸣曲,
K. 330
Mozart: Piano Sonata No.10 in C major , K. 330
这是一首对抗阴郁的伟大作品,
无论遇上的是天气或生活上的阴霾,
我们都可以寄望莫扎特的音乐站在旁边,
对我们伸出亮晃晃的援手。
苏联钢琴家里赫特拥有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手指技巧,许多其他钢琴家望而生畏的艰难曲目,到了他手下像切豆腐般就解决了。然而在他生涯的不同阶段,里赫特反复申言,最不容易演奏的,必须花最多时间练习的,是莫扎特的作品。
怎么会是莫扎特?不是很多小孩学琴两三年,就开始弹奏莫扎特吗?莫扎特的曲子中找得到什么样的技术或是诠释障碍吗?
是莫扎特。因为莫扎特的作品,不像贝多芬之后的钢琴独奏作品,给演奏者那么多音符和声。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很多都是他直接在钢琴上即席、即兴演奏了,然后才找时间凭记忆抄录下来的。莫扎特的曲子浑然天成,没有辛苦琢磨、反复沉思得来的段落。这样的曲子,天真得很,也就非弹得一派天真不可。难就难在,成熟了的演奏者要怎样放掉心里的种种纠结,放掉手指下将音乐戏剧化处理的习惯,重现莫扎特乐谱上再清楚、再明白不过的天真风格。
莫扎特的天真,最容易在这首一七八三年左右创作的钢琴奏鸣曲中表现。同一时期,莫扎特连续写了三首钢琴奏鸣曲,不过其他两首,第十一号是以 A 大调,第十二号是以 F 大调写成的,只有第十号用了更简单更明亮的 C 大调。
西方调性音乐在巴赫手中确立,然后海顿和莫扎特进一步给了不同调不同的个性。海顿、莫扎特习惯使用的调号,当然不像后来那么多,小调的发展也还不完全,不过几个主要大调已经有了明确的情绪联结了。 F 大调通常比较闲适优雅,尤其适合宫廷舞曲; G 大调稍稍顽皮些,配上快一点的节奏;降 B 大调则有着庄严稳重的特性,和华丽的 D 大调形成对比。
这个时代最普遍的音调印象,是光明开朗的 C 大调。中国钢琴家殷承宗一九六二年参加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大奖,第一轮弹的就是这首莫扎特 C 大调奏鸣曲。比赛那天天气闷热,然而殷承宗的音乐一出来,很多观众都觉得音乐厅好像顿时亮了起来,人跟着神清气爽起来。这就对了!弹出了莫扎特那个时代 C 大调最主要的意义,当然会得到高分。多年之后,评审之一的巴什基洛夫都还记得殷承宗演奏中神奇的“光亮效果”。
中国钢琴家郎朗几年前出过一张独奏唱片,标题叫“记忆”,里面收录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莫扎特 C 大调奏鸣曲。而且唱片里还附了一段郎朗的童年故事。郎朗刚搬到北京,花了半年时间练琴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可是进展缓慢,慢到他的钢琴老师受不了,将他赶出去:“你不是学钢琴的料!”伤心的郎朗中断了练琴,也不再指挥学校的合唱团。有一天,学校的音乐老师关心问起,郎朗只好诚实回答:“我的钢琴老师说我没有天分,不需要再学了。”音乐老师拿起乐谱,莫扎特第十号钢琴奏鸣曲的乐谱,跟郎朗说:“去弹慢板乐章给同学听!”全班同学鼓噪要他弹。被老师判定没有天分的小孩勉为其难弹了,却在弹奏中,确认了自己有多么喜爱音乐,因而重新拾回了兴趣,才有后来在钢琴演奏上的进一步发展。
我们不必去细究这故事的真假,然而,我们可以体认,就是要选上莫扎特这首曲子,故事才会那么有说服力,才会那么动人。这首曲子的第一乐章充满活力,音乐的方向感再强烈不过,可以让人乐观振奋;而这首曲子的第二乐章,旋律优美,有一种自然吸引人听下去的动能。
莫扎特的慢板乐章,最有名、最动人的旋律,集中出现在后来的钢琴协奏曲中。一个九岁的小孩,不太可能学第二十二号、二十三号协奏曲。还好,第十号奏鸣曲的第二乐章,预示了莫扎特后来在行板、慢板旋律上的发展方向,是他所有奏鸣曲中最精彩、最动人的。
莫扎特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常常碰到的问题:一则是乐章结构中牵涉多次反复,容易让人觉得太过熟悉而无法专注聆听;二是被夹在规模宏大的第一乐章与轻盈佻达的第三乐章中间,比较之下,没有那么多立即可以领受的光彩。这首 C 大调奏鸣曲的第二乐章,没有这些问题,各段落的反复极为合理,使人不易察觉,看似简单的旋律中穿插了多声部细节,更增其耐听程度。
这样一首九岁小孩能弹的曲子,大钢琴家却都不一定弹得好。霍洛维茨一九八六年重回莫斯科的音乐会,开场也选了这首奏鸣曲。然而霍洛维茨大量使用弹性速度和踏板延音效果,却使得莫扎特音乐中原本该有的明亮与天真大打折扣,留下了极其怪异的演奏版本。不过,霍洛维茨的失败,倒也从反面让我们进一步体悟这首曲子的真精神、真意义——这是一首对抗阴郁的伟大作品,无论遇上的是天气或生活上的阴霾,我们都可以寄望莫扎特的音乐站在旁边,对我们伸出亮晃晃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