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
第八号
a
小调钢琴奏鸣曲,
K. 310
Mozart: Piano Sonata No. 8 in A minor, K. 310
这是一个“不能”哀伤的莫扎特,
以他最大的音乐天分,
努力挣脱时代限制,
为自己而作、为亡母而作的哀伤作品。
二十世纪初期的指挥大家魏因加特纳( Felix von Weingartner )被问到为什么不演奏海顿的作品时,轻蔑地回答:“海顿?他和莫扎特,都已经是历史的‘陈迹’了!”和魏因加特纳同时期的另外一位音乐家谢佛勒 ( Robert Haven Schauffler ),替魏因加特纳的轻蔑做了当时最能令人认同的注解:“海顿和莫扎特,即使是他们最沉重的哀伤,也只不过皮肤那么一点深度而已!”
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莫扎特最大的罪恶,莫过于他的音乐听起来永远那么快活愉悦。可是在浪漫主义的信念中,悲剧、哀伤才真正迸发出人之所以为人的能量,也才符合艺术家孤独追求的精神,难怪他们不喜欢莫扎特。
为什么莫扎特不哀伤?这是应该从音乐史上被认真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不能等闲放过。
莫扎特不哀伤,一部分来自十九世纪的人们,创造了太多将莫扎特刻画成天使般神童的故事。想起莫扎特,好像眼前就浮现文艺复兴名画中爱神丘比特的模样,永远天真,永远抱着游戏的兴味。将莫扎特想象成代表幸福与快乐的小童,那么当然就会强调他音乐中清朗欢愉的气氛了。
一直到二十世纪后半叶,靠着一部认真爬梳史料后创造的音乐剧,加上随后改编的电影,才让世人看到莫扎特生平不快乐、不欢愉的一面。彼得·谢弗写的《阿玛迪斯》还原了莫扎特不成熟、不健康的性格。他满口脏话、言词刻薄,经常爆发出带有嘲讽意味的狂笑,得罪了周围所有的人。尽管拥有那么高的天分,创作出人人喜欢的音乐,然而到处得罪人的个性,注定了莫扎特短短一生穷困潦倒的命运。他没有快乐的童年,没有快乐的少年期,没有快乐的青年生涯,他甚至没有机会活到中年,三十五岁便匆匆早逝。
这样一个人,老天,他的生命里充满了悲哀啊!那么悲哀痛苦的人生,为什么他的音乐却不悲哀也不痛苦,以至于被后来生活过得比他好十倍的人嫌弃呢?
莫扎特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他所处的古典主义时期,音乐本来就不是个人经验与感受的发抒表达。音乐要为王公贵族的不同场合服务,决定音乐属性的,是那些场合需要的气氛,而非作曲家的个人感觉。更重要的,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语汇,根本就没有适合拿来表达深沉哀伤的完整工具。
贝多芬是扩张音乐情绪语汇最大的力量。音量的大小变化,突如其来的转折,模糊调性的犹疑,各种和弦的松紧排列,都是贝多芬开发出来的可能性,而这些正是表达深沉情绪不可或缺的音乐元素。早逝的莫扎特,来不及参与这段发展,受限于时代,他的生命悲凉,很难转译到音乐上。
从这样的背景,特别彰显出第八号 a 小调钢琴奏鸣曲的意义。莫扎特创作的十八首钢琴奏鸣曲中,只有两首是用小调写的,其他都是大调。大调的宽广开放,远比小调适合宫廷贵族的娱乐享受,这也是莫扎特偏好大调的主要理由。
一七八二年,巴黎出版商出版了莫扎特的三首钢琴奏鸣曲乐谱,就是今天作品编号 309 到 311 这三首。 K311 其实创作最早,莫扎特刚离开萨尔茨堡,到了慕尼黑,由当地的大贵族佛瑞辛格委托撰写的。 K309 以 C 大调写成,最早是莫扎特在奥格斯堡音乐会中,面对一群绅士淑女即兴弹奏出来的,当场得到了热烈反应。后来到了曼海姆,他碰到一位十五岁的女学生,在小女生的刺激下,莫扎特才凭记忆将乐谱写下并修改。他自己形容这首曲子的第二乐章是:“一位女孩的画像,很美而且很乖的女孩,比同年龄小孩要来得敏感且沉静,不太说话,不过一旦说话总是带着优雅而友善的态度。”
那么 K310 呢?这首曲子没有清楚的宫廷掌故,无法确知莫扎特为谁、为何而写。换个角度看,这首没那么优雅、没那么友善的小调作品,最有可能是莫扎特为自己而写的。从萨尔茨堡到巴黎去发展,莫扎特饱受挫折,而且在这段时间中,经历了母亲过世的重大打击。莫扎特大有理由为自己写一首曲子,一首沉重低郁的曲子。
是了,第八号钢琴奏鸣曲几乎是莫扎特除了《安魂曲》外,最沉重、最低郁的作品。第一乐章莫扎特在“快板”之外,特别加上了“庄严”标记;第二乐章则是“富感情的如歌的行板”,都是莫扎特其他奏鸣曲中不曾有的标记方式。整首曲子创造“庄严”与“富感情”的主要手法,就在于左手低音的大胆变化,许多乐段,左手低音既非旋律也非伴奏,像是某种罔罔的、无法明言的威胁,飘荡在生命的背景上,让人难忘。
这是一个“不能”哀伤的莫扎特,以他最大的音乐天分,努力挣脱时代限制,为自己而作、为亡母而作的哀伤作品。听这首作品,谁还能以为莫扎特很快乐,谁还能说莫扎特的哀伤“不过皮肤那么一点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