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
第四号C大调大提琴奏鸣曲,
Op.102/1
Beethoven: Cello Sonata No. 4 in C major, Op. 102/1
同一把提琴曲曲折折分身成五种乐器,
唱着叫着跳着说着歌着笑着哭着,
直到我们不敢相信这是一种乐器,
这是一首那么短小精炼的作品。
贝多芬是古典主义音乐的巅峰,同时也是浪漫主义真正的先锋。他一方面继承古典主义的形式,予以发扬光大,另一方面他的热情与暴躁个性中,有太多感觉是无法和古典主义的平和、平衡并存的。他不得不寻求形式上的突破,来容纳他想要在音乐中表达的东西。
他既创新又保守,有时他的创新藏在保守的外表里,有时他的保守从创新里凸显出来。著名的《悲怆》钢琴奏鸣曲,完全违反了奏鸣曲“快—慢—快”的习惯,以最缓板开头,不过沉重有如人生责任总合的前导乐段结束后,贝多芬毕竟还是让乐曲回到快板,保留了第一乐章的快速性格。
相形之下,今天经常被拿来当背景抒情音乐,乍听下如此温和无害的《月光奏鸣曲》,其实更带革命创新意义。大家最熟悉的《月光》段落,被附会成描述瑞士卢塞恩湖上月光的那段,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乐章。整个乐章的速度标示是“延音慢板”,明确、决然地不理会传统快板习惯了。更惊人的是,后面两个乐章,一个比一个快,而且乐章与乐章间,都用 attacca 记号联结,意味着乐章与乐章间不该有任何停留。所以,按照贝多芬的本意,这首奏鸣曲明显是要将听众从沉缓宁静的情境,逐渐带向激情激动,最后以快到耳朵几乎来不及分辨的速度冲向终点。而且那情绪转化一气呵成,不给听众一点休息停歇的机会,用音乐包围、引领听众,甚至淹没听众,全面压制他们的理性。这样的曲子,怎么会只是要描绘湖上月光让大家舒服休息呢?
《月光》表面上维持三个乐章的形式,实质上却已经不是一般古典主义的奏鸣曲形式了。贝多芬的艺术性,就在于他不会屈从于形式来限制自己的感情,需要的时候,就算保留形式外表,他都会大胆地颠覆形式内涵,来符合自己的音乐概念,他敢于将形式实验推到革命的边缘上。
贝多芬和大提琴不算特别有缘。给大提琴主奏的音乐,他总共写了五首奏鸣曲,没有大提琴协奏曲,只有另一首以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并列为主奏乐器的《三重协奏曲》。而且仔细检查,五首奏鸣曲分成三组,第一号 F 大调、第二号 g 小调是早期二十七岁时一起写的。第四号 C 大调、第五号 D 大调则是后期五十岁的作品,又是两首一起写成、一起发表的。
而且这两组四首作品,都有明确的对象。前一组是要献给当时权倾欧洲的腓特烈二世,贝多芬听说腓特烈二世喜欢拉大提琴,所以写了这两首曲子试图跟皇帝拉上关系。后一组献给与贝多芬交情匪浅的伯爵夫人,借由伯爵夫人特别熟悉的乐器来传递友谊感念。换句话说,都是因为社交上的理由,才让贝多芬选择为大提琴写曲。
不过我们千万不能因为这样的背景,就忽视贝多芬对大提琴这个乐器性格独到而尖锐的洞见。最清楚表现出他对大提琴了解的,就是这几首曲子特殊的乐章安排。第一号、第二号都只写了两个乐章,而且两首第一乐章都是以慢板开头的。第一号的第一乐章演奏了三分多钟后,转而进入快板;第二号的第一乐章更是拖到五六分钟后,才转成快板。
我们不妨这样看,那表面的两乐章结构其实是假的,贝多芬真正写的是三个乐章,以“慢—快—快”取代了传统的“快—慢—快”。为什么这样写?因为他要让大提琴的音色一开场就发挥得淋漓尽致,吸引听众的注意,没有什么比慢板的大提琴旋律更能把人带入一种深沉感情境界的了!
这种源自大提琴音色考虑的设计,到了第四号奏鸣曲,更复杂更迷人。表面上看,第四号奏鸣曲,也还是只有两个乐章。然而若是依照前面两首作品的暗示,我们暂时将表面形式放一边,就会发现贝多芬其实给了整首曲子五种速度。开头是行板,一转进入活泼快板,再慢下来成为慢板,然后绕回去行板速度,最后接活泼快板结束。这怎么会是个两乐章的作品?这首曲子,贝多芬不折不扣写了五个乐章!
大概十五分钟可以演奏完的曲子,贝多芬竟然挤进了五个精巧环扣的乐段,而且每一次速度转变都呈现大提琴的一种面貌,极自然又极具戏剧性。同一把提琴曲曲折折分身成五种乐器,唱着叫着跳着说着歌着笑着哭着,直到我们不敢相信这是一种乐器,不敢相信这是一首那么短小精炼的作品。
贝多芬创造了一个属于大提琴的小宇宙,有限却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