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
升F大调《船歌》,
Op.60
Chopin: Barcarolle in F sharp Major, Op. 60
似静未静的效果中,
我们仿佛听到了水声船声之外,
奈何桥上的人语,或是鬼语。
西方古典音乐史上有几个神奇年份。巴洛克时期最重要的两大支柱,巴赫和亨德尔,竟然同样出生于一六八五年。还有在键盘音乐上有着和巴赫作曲天分不相上下的斯卡拉蒂,也在同一年出生。仿佛是上帝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就让这一年来个音乐年吧!”
另一个上帝决定的“音乐年”,是一八一〇年。那年同时诞生了肖邦和舒曼。如果再加上前面一年一八〇九年出生的门德尔松,后一年一八一一年出生的李斯特,那么开创浪漫主义音乐风格的大将,就全到齐了。
这四位基本上同时期的作曲家,将音乐从古典主义时期带进浪漫主义,而这四个人的核心作品,都是钢琴曲。
这不是偶然。浪漫主义开展的力量,正来自钢琴的变化演进。浪漫主义骨子里,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反对理性,讲求感官感觉,一个理由就在于理性追求的,是普遍公式、真理,抹杀了个人差异,也就压抑了最自我、最浓厚的热情反应。浪漫主义要将自我从理性手中抢救回来,伸张每一个人的独特性。
钢琴是个人能够独立操控的乐器中,最复杂、最多采多姿的。靠着十根手指,一个人就能制造出好几个高低起伏的不同声部,织画出一个完整的声音世界来。
何其幸运,肖邦、舒曼他们活在一个钢琴技术快速进步的时代。一方面是钢琴的硬体技术改良,让琴声的音量愈来愈大,琴弦敲击的共振变化愈来愈多元;另一方面还有钢琴软体技术更惊人的改良。贝多芬三十二首奏鸣曲不懈地试验开发钢琴可能弹奏出来的声音,尤其是贝多芬耳聋之后写的钢琴谱,其超越时代的实验性,尤其让当时的人看得瞠目结舌。贝多芬写的,不是他手指下钢琴发出的声音,而是他想象钢琴应该可以创造出的声音效果。那样的曲子,虽然由贝多芬写了,但贝多芬在世时,是无法在钢琴上实现的。那时没有那么好的钢琴可以清楚发出如此丰富的声音,而且没有那么好的钢琴家可以照贝多芬指示弹得又快又亮又感人。贝多芬这些作品,逼着人们改良钢琴制造工艺,也刺激了他的大弟子车尔尼,发愿教学,创造了多得吓人的各种弹奏技巧教本,训练下一代的钢琴演奏者,终于能够真的弹出贝多芬早就想到听到的音乐。
那是一个钢琴时代,难怪这几位天才作曲家都对钢琴着迷。其中最投入的,就是肖邦。肖邦是个近乎百分之百的钢琴作曲家,他一生中没写过什么不是以钢琴为主的作品。他对钢琴以外的其他乐器似乎都不怎么熟悉,更没什么兴趣。例如他写过大提琴奏鸣曲,是个杰作,但是曲子里钢琴的分量和大提琴不相上下。又例如他的两首钢琴协奏曲,都有改编版本,没人敢改肖邦写的钢琴部分,但很多演奏者和作曲家都觉得他写的乐团部分,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配器单调而且声部单薄。
肖邦不晓得怎么营造丰富声部效果吗?怎么可能!他的钢琴作品多么复杂,经常几条旋律线错落进行,彼此呼应。他的老师厄尔斯纳鼓励他应该写歌剧,认为肖邦只要将钢琴曲里展现出的声部结构,打散分给其他乐器和人声,绝对能写出成功的歌剧来。
肖邦“非不能也,不为也”。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要音乐里有清楚的自我,一个创造控制世界的自我,这才是他音乐的本源目的。干吗要写音乐给一群人演奏,那样的音乐能表现谁的自我?肖邦音乐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角,所以他只写凸显弹钢琴那个主角自我的作品。
肖邦有太多百听不厌的钢琴曲,勉强选出对我最重要的,或许是升 F 大调《船歌》吧!这首曲子在肖邦作品里,算是个特例,因为有一个具象的标题。肖邦虽然开创了浪漫主义的精神,但他不同于舒曼或李斯特,对于浪漫主义音乐新的形式外表,他迟迟不能接受。他不喜欢那个时代新流行的“标题音乐”,宁可用保守的形式命名法,来标记自己的作品。
仅有的例外,一是《摇篮曲》,另外就是这首《船歌》。这里的“船”指的不是任何船,而是威尼斯水道上晃漾晃漾,有船夫在船尾摇橹的小舟。贯穿整首曲子,一直有模仿水波摇曳效果的琴音,铺在这层水声之上,陆续展开三个主题,后面的主题带出比前面主题稍快一点的节奏,主题之间没有戏剧性的差异,制造出船行延续不停的想象。但当然那船不会是直条条地往前行,因着狭小水道的转折,船也微微变化着方向,更细腻的是中间穿插的小休止符,似静未静的效果中,我们仿佛听到了水声船声之外,奈何桥上的人语,或是鬼语。但那或人或鬼,竟然与我们如是亲近,带来如是安心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