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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听到有人说：“你们这些人就是会咬文嚼字。”听这话的口气，咬文嚼字是件坏事情。可是咱们既然要学习语文，就免不了要咬文嚼字。据我看，咬文嚼字有时候十分必要。
“咬文”我还不大会讲。这个“文”到底是文章的“文”呢？还是“说文解字”的那个“文”，又怎么咬它一口？“嚼”字我觉得好讲。一个字是要细细地咀嚼，嚼一嚼是什么味道。那就是说，一个字眼，用在什么地方合适，用在什么地方就不对头？在一句里头的某一处，有几个字眼供你选择的时候，选哪一个 ? 学习语文，这个功夫少不了。
我怎么想到这个题目呢？是在春节前，我们那个单位搞联欢晚会，要我出节目。我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我说，我出这么个节目吧，做几条诗谜让大家猜猜。诗谜这玩意儿，现在有许多同志恐怕没有见过。就是用从前人的一句诗，挖掉—个字，打上一个圈，旁边写上五个字，让大家猜。举一个例。有一句诗，七个字，头上三个字，中间画个圈，后头三个字，就是“鹦鹉梦○江上草”。打圈的地方，原来有一个字，我再给他配四个字，一共五个字“回、留、销、残、醒”。那么这句诗，是“鹦鹉梦回江上草”呢？还是“鹦鹉梦留江上草”呢？还是……请大家猜一猜。现在我不宣布是哪一个字，学员同志们不妨去伤伤脑筋，看看到底是哪一个字。你得把上头三个字同下头三个字连起来想，当中用哪一个字最好。
从前人作诗，常常一句诗里，因为有一个字用得非常好，以后，就流传下来。比如说，王安石的“两山排闼送青来”，他是改了好几次，才改了这个“送”字的。又如宋祁词里边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个“闹”字，也用得特别好，因此出了名。比如我们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场面，是说它“伟大”呢，还是说它“雄壮”？是说它“宏伟”呢，还是说它“壮丽”？这些字眼不少，那你就挑吧。我们写文章，常常碰到这样的问题。有了上下文，要挑一个字眼，用这个字眼觉得不合适，就重换一个，换一个又换一个，这就是咬文嚼字。这是咬文嚼字的一面。
咬文嚼字还有另外一面，就是拿到一个字细细地研究一下，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地方可以用，这样地来研究也是一个方式。说到这里，我想推荐一篇文章请大家看看。《语文学习》创刊号上有一篇《深和浅》，是朱文叔先生写的。文章不很长，研究“深”、“浅”两个字。这样的文章，对我们学习语文很有帮助。这本杂志现在不好找，是否在《语文学习讲座》上翻印一次，让学员同志欣赏欣赏，看怎么样学习词汇。“深”和“浅”是很普通的两个字，可是这里边有很多意思可以说，朱先生讲得很透彻。
学习词汇，最好的工具当然是字典、词典。可是现在用字典、词典的习惯好像不大普遍，有些人懒得翻字典。不过事情也有两方面：一方面，不爱翻字典的习惯并不好；另一方面，现存的字典、词典，也的确不大解决问题。我想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字眼：“作用”。这个“作用”怎么解释，《辞海》里的解释是“谓由本体之力而兴作功用也”，不怎么贴切。《国语辞典》 ( 现在改名《汉语词典》 ) 的解释是“动作之力，谓由本体发出，能左右人与物者”，把“作用”解释成为一种“力”，比《辞海》的解释更差了。初版的《新华字典》解释为“由本体发出，能左右人或物的—种力量”，是沿用《国语辞典》的注解。把“作用”解释成“力量”是不行的，比如“起作用”能说是“起力量”吗？“化学作用”能说是“化学力量”吗？修订版的《新华字典》改成“功能，使事物发生变化的力量”，还是力量。我们语言研究所编《现代汉语词典》的时候，参考了这些字典、词典，觉得这样解释不行。“作用”有几个意思： (1) 当动词，意思是对事物产生影响，例如说“外界事物‘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器官，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形象”。 (2) 对事物产生某种影响的活动，例如“消化作用”，就是把吃的东西消化掉，这样一种活动叫消化作用。又如“同化作用”、“发酵作用”、“光合作用”。 (3) 对事物所产生的影响，就是已经产生了的影响，不是活动，例如“发挥作用”、“起作用”、“副作用”、“积极作用”。 (4) “作用”等于“用意”，例如“他刚才说的话是有作用的”。想到的有这四个意思，可能还有别的意思。我举这个例子，是说明有些字眼，细细琢磨，意思是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假如一口咽下去，那么也很简单；如果嚼一嚼，就能嚼出一些东西。
现在再来嚼一个字，嚼一个“垫”字。
这个“垫”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地方可以用，我先把例子都念了，然后再从这些例子中概括出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比如，这个桌子矮了，把桌子垫高些；这张桌子放得不稳，在这边垫点儿什么；补衣服在反面垫一块布，再补就结实了；养猪要垫猪圈；院子里不平，用土垫垫平；鞋大了可以垫上个鞋垫；熨衣服在上面垫块布；搁箱子，底下垫几块砖；给孩子垫一块尿布，有这么许多地方可以用垫。垫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开始觉得很简单，就是在底下垫个东西；现在一看，不但底下可以垫，上头也可以垫。作用也不一样：有的是不平叫它平，有的是不稳叫它稳，有的是叫它别受潮，有的是叫它别受伤，这样看，垫的意思很不简单，用处很大。还有，比如说；你买东西没有钱，我说，我给你垫一垫。这个垫，同桌子底下垫砖头大概有关系，但这个意思怎么转过来的，值得研究。还有，演戏的时候，正戏没开场，前面垫一出小戏也叫垫。那就不是垫在上头，垫在下面，是当中有个空当垫一垫。垫字有这么多用法，能不能归纳出一个共同的意思，还是说要分出几项，很可以研究。这是咬文嚼字的又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