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在大武村中响了起来。而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也伴随着傍晚时的冷风,悄无声息地弥漫到了整个大武村中……
时逢乱世,哪怕是战战兢兢躲在荒僻小村中务农,说不定也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老话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说的也就是这乱世之中几乎无法避免的、骤然而来的生离死别!
听着那随风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坐在江老太公家客厅中的栗子群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唉……说到底,给座金山也补偿不了那些烈属啊……”
端坐在栗子群身边的太师椅上,江老太公却是双手拢着拐杖,侧身朝着栗子群打了个拱手:“栗队长宅心仁厚,我大武村中人等,自然心照!说句叫栗队长听了不顺耳的话——这当兵吃粮,原本就是刀头舔血、卖命求活的勾当!战阵之上,也是枪炮无眼、生死天定!能在杀身之后,家里老小还得着了眼前帮顾、长久照应,这已然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栗队长,你又何必太过责难自己呢?”
垂手伺候在江老太公身边,管家也是附和着江老太公的话语说道:“栗队长,要说起武工队中折损了这许多人马的根由,那也还是为了清乐县十里八乡各处的乡亲啊!要是没有你们抢回了被日本人抢走的粮食,怕是有不少村子里就得饿死人!就不说旁的村子,哪怕是咱们大武村中薄有存粮,也不够全村老小吃到开春!要是栗队长再晚几天工夫把能领回粮食的消息传回大武村,怕是太公都要动了开宗祠中暗仓的念头……”
话说得太急,管家几乎是冲口说出了大武村中江氏宗祠还有存粮的隐私消息。等管家意识到自己犯了言多语失的过错时,却是为时已晚,只能尴尬地干笑着耷拉下了脑袋。
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神色的管家,江老太公倒是很有些不以为意地朝着栗子群再次拱了拱手:“还请栗队长放心,方才栗队长交代的,日后让大武村中劳力帮着那些有丧子之痛的小户人家耕种事宜,江某一力承当,也不必再让栗队长有分毫花销!若是武工队中还有其他用得着我大武村帮衬之处,也请栗队长明示,江某莫敢不从!”
还没等栗子群开口说话,站在栗子群身后的莫天留却是猛地接上了江老太公的话头:“太公,我们武工队旁的倒也没啥要大武村帮衬的,就是……缺人!”
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江老太公微微坐直了身子,朝着栗子群又一拱手:“栗队长的意思……是要从我大武村中,再招募些愿意从军的壮丁?”
坦然地朝着江老太公点了点头,栗子群和声说道:“不瞒江老太公,这回跟鬼子在汪家沟硬拼了一场,我武工队中的人马几乎折损过半!不光是从大武村中加入武工队的同志牺牲了好几个,就连那些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也都……江老太公,眼下我武工队里,也就剩下了十几号人马,万一要是再跟鬼子硬拼,怕是……”
微微皱起了眉头,江老太公却是没有立刻回应栗子群的话语,反倒是扭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管家:“你先去替栗队长安排些酒饭,再去跟那些家中丧子的小户人家交代一声,让他们明天天一亮,就来江氏宗祠门前议事!”
悚然一惊,管家几乎是低叫着朝江老太公回应道:“太公,江氏宗祠门前,外姓人家……怕是不方便落脚吧?”
朝着管家微微一摆手,江老太公微微加重了几分语气,沉声朝管家说道:“当初那些小姓人家从军,江氏宗祠中有过公议,每人能得一份水浇地、一座好宅子!话既出口,那就要言出必行!要不然……江家在这铁屏山下传延几十代,可也还真担不起这食言而肥的恶名!”
听着江老太公加重了语气的话语声,原本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管家顿时闭上了嘴巴,恭顺地答应了一声便朝着门外走去。
眯起了眼睛,江老太公直到看着管家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这才扭头朝着栗子群低声笑道:“栗队长,虽说军情如火怠慢不得,可这世上之事,多半也是事缓则圆!今晚还请栗队长在寒舍暂歇,等明天天亮之后,再请栗队长与我一同到江氏宗祠门前议事?”
只是略略思忖,栗子群便坦然地朝着江老太公点了点头:“那就打搅江老太公了!只是还请江老太公吩咐一声,咱们八路军有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晚上的吃食……”
没等栗子群把话说完,江老太公已经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栗队长,虽说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也得要讲究个入乡随俗的权宜应对,还请栗队长再莫推辞!天留,虽说你如今身在武工队,可你总也是我大武村中出去的,这陪客一职,也就非你莫属了!栗队长,老朽还有些琐事须得处置,先告一声怠慢了……”
伸手在还要开口说话的栗子群胳膊上一拽,莫天留抢在栗子群开口之前朝着已经站起了身子的江老太公说道:“太公只管去忙,只要明天早晨能有人参加咱们武工队,别说怠慢……多慢都行啊!”
插科打诨的话语声中,莫天留看也不看苦笑着向自己连连摇头的江老太公,只是冲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挤了挤眼睛,拖拽着栗子群便朝着客厅门外走去,口中兀自大声叫道:“大当家的,这些天这么辛苦,咱们吃的顶好的东西,也就只是杂面干粮!今天有太公请客,白面硬馍一定能管饱,说不定还有四凉四热的菜碟呢……”
连拖带拽地将栗子群拉扯到了院落一侧的厢房内,莫天留熟门熟路地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这才伸手在自己身边一拍:“大当家的,你着啥急啊?江老太公说话,从来是满把攥的事情说七分,肚子里还得留三分两头窜的话打圆场!方才他都安排了明天的场面,我估摸着他心里对咱们要从大武村招兵的事情有了打算,只是当着咱们的面儿,没把话说囫囵罢了!今儿晚上咱们只管好生吃喝了歇息一夜,天大的事情,咱们也等明天再说!”
微微皱了皱眉头,栗子群慢慢踱到炕沿旁边坐了下来,却是朝着莫天留低声道:“天留,江老太公安顿了明天天亮的场面,我也大概能猜着他心里打的是啥主意……可虽说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留,咱们八路军,可是没有这悬赏招兵的规矩!”
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莫天留低声哼道:“当兵吃粮、扛枪打仗,这要命的活计让人去干,没点好处谁肯干啊?”
“天留,这话你可说得不对了!咱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打仗也是为了赶跑鬼子,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可不是为了得着啥好处……”
“大当家的,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信,棒槌也肯定会信!可为啥我们俩能信得着大当家的你一句话?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俩从跟了你那天起,亲眼瞧着你办事公道、打仗拼命,私底下不给自己捞一点儿好处,哪怕是吃食上也都跟咱们一样!这样的大当家,谁跟着都踏实!可我跟棒槌刚进了武工队那会儿,我们俩谁能信得着你?谁又能在心里觉着踏实?”
听着莫天留振振有词的话语,栗子群张了张嘴,却是啥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像是全然没看出来栗子群在琢磨着些什么,已经扯开了话头的莫天留毫不停顿地自顾自说道:“老话不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吗?只要是能把人拉进武工队,跟大当家的你在一块儿厮混上一段日子,好生跟鬼子打几仗,再亲眼瞧瞧大当家的你是个啥样的人物,那自然就能觉着心服!到时候甭说是参加武工队能得着好处,就算是一个大子儿的好处都得不着,那也舍不得走!”
抱着膀子站在门边,沙邦粹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闷着嗓子附和着莫天留的话茬儿:“天留说得就是!跟着队长你打鬼子,给乡亲们办好事,心里头痛快着呢!要是照着我说,能有一块水浇地、一座大宅子最好,没有这些……我也乐意跟你干!”
很有些不满地瞪了沙邦粹一眼,莫天留毫不客气地朝着沙邦粹叫道:“你个傻棒槌知道个啥呀?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咱们上村里转一圈去!估摸着这会儿,村子里不少壮棒汉子都等着听咱们掰扯参加武工队之后的那些事儿呢!”
摊开双手,沙邦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很是疑惑地抬头看向了莫天留:“衣裳都在身上穿着,还要收拾个啥?”
“就说你傻不是?咱们从茶碗寨挑着粮食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儿身上都没带着家什呀?”
“带了呀。可……上村里转悠,身上还带着家什干啥?怪沉的……再说平日里我也用不好大枪,都是只使唤手榴弹……”
“我……我跟你说不明白!赶紧的,去把大家伙儿没带回家的、能披挂到身上的家什都披挂上,我上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我不叫你开口,你就一个字都别说!我要是问你啥话,你只管答应个‘是’,那也就齐活儿了!”
很是纳闷地看向了莫天留,坐在炕沿上的栗子群飞快地朝着莫天留问道:“天留,你这又是要干啥?”
朝着栗子群挤了挤眼睛,莫天留怪笑着说道:“大当家的,这你就别问了!今天晚上你只管在这儿吃好、喝好、歇好,明天天一亮,你精精神神到江氏宗祠门前就行!旁的事儿,你就交给我和棒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