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藩镇,大家知道了。那时候的节度使,真像现在的督军:土地,人民,财赋,没有一件不是由他做主。权力既大,自然要一天天地恣横起来,以至节度使成了世袭的官职,不是儿子继了父亲的位,便是属官杀了主人而自立。朝廷一切顾问不得。所以那时名为统一,实在已经分裂了。
这样的从唐至五代,扰攘了一百六十余年,就连名义也禁不住分裂了,所以那时成了五代十国的局面。这个局面如何统一,大是难题。
宋太祖赵匡胤,本身也是后周的节度使。他受了部下的推戴,把黄袍披在他的身上,大家罗拜呼万岁,就逼着周恭帝让位,做了皇帝。他有一天,召了枢密学士赵普论天下事,喟然叹道:
从唐季以来,数十年间,换了八姓十二君,弄得兵革不息,生民涂炭。现在要定一个久长的计划,应该怎样做才好?
赵普答道:
陛下说出这句话,真是天地神人之福!这些祸乱都是由于节镇的权过重。若能稍夺他们的权柄,天下就自然安定了。
太祖点头称善。
过了些时,太祖和他的故人侍卫都指挥使石守信等(这一辈人就是推戴太祖做皇帝的)饮酒。酒酣,太祖斥去了左右的人,对他们道:
我不是你们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但是天子也实在难做得很,倒不及做节度使的快乐!我现在竟弄得不敢安枕而卧了!
石守信等听了不懂,请问缘故。太祖道:
这不难懂得,这个位子谁不愿坐!就是你们没有贰心,你们的部下又谁不要富贵!倘使有这一天,你们的部下把黄袍加在你们的身上了,你们便是不要做也不成了!
石守信等听了这话,惊慌极了,滴着泪,请太祖指示出一条生路。太祖道:
人生像白驹过隙。所以要富贵,不过为的是多积金钱,使得自己可以娱乐,子孙可以吃现成饭罢了。你们何不解去兵权,买了几处好田宅,替子孙立着产业;还多买些歌童舞女,朝晚饮酒,欢乐地终了天年呢?
你们如能这样,我也和你们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们听了,都感谢道:
陛下替我们计划得这般好,那真是我们的幸福了!
大家回去,就假说疾病,请罢典兵。太祖一一依从,赏赐他们甚厚。
这一段故事,唤做“杯酒释兵权”,是历史上传诵为佳话的。
五代时,藩镇强盛,要换一个节度使,必须先派人去疏通,并且发兵防备。这样做去,尚有换不成的。太祖用了赵普的计划,渐渐地削弱他们的权柄。每逢一个人出缺,就叫文官去接替。又添设各州通判,凡军民之政都归他统治,奏事得直达御前。又令节镇所领支郡都直接隶属于京师,他们也得自己奏事。于是节度使的权柄就轻下来了。
自唐玄宗以来,藩镇屯了重兵,所收地方支税都自行截留。五代时,他们又令部下占据了场务(场务如盐场、矿场之类),中央更少了一笔收入。太祖用了赵普的计划,命各州除了度支经费之外,所有金帛完全送到汴都。每一个节度使出缺,即命文官权知所在的场务。一路(宋初分国内为十五路)的财政,设一个转运使专管其事。于是,各地方的财利尽归到中央了。
太祖又命各州的长官,拣选本道骁勇的兵丁送到都下,补入禁卫兵。又从禁卫兵中选出强壮的兵,定为“兵样”,分送各道,召募教习;等到精练了也送到都下。又立“更戍”之法,分派禁卫兵戍守边城,逐期掉换,使得他们常常往来道路,可以操习勤苦,均平劳佚。于是藩镇不得把兵丁作为自己的专有品了。
从前藩镇跋扈专断,屡屡枉法杀人,朝廷不能过问。太祖又命各州,凡定死罪,均须录案奏闻,付刑部详覆。于是藩镇又不得专擅杀戮之权了。
以上都是太祖对付境内藩镇的事。
那时宋的四围,南有荆南、武平、南汉,西有后蜀,东南有吴越、南唐(南汉亡后,南唐自贬国号曰江南),北有北汉,依然是并峙争雄的局面。不过这几国都已积渐衰颓,而宋太祖恰承着后周世宗的余烈,居然从小朝廷里脱颖而出。许多积弱之国的中间,有这样的如日方升的一个新朝出来收拾他们,自然是望风而靡了。所以首尾十九年,统一运动竟得大告成功。现在简单叙述于下:
963(乾德元)年,慕容延钊平荆南,得三州、十六县。连着灭武平,得州十四、监一、县六十六。
965(乾德三)年,王全斌收全蜀,得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
971(开宝四)年,潘美克南汉,得州六十、县二百四十。
975(开宝八)年,曹彬下江南,得州十九、军三、县一百八十。
978(太宗太平兴国三)年,陈洪进来朝,献漳泉二州、县十四。吴越国王钱俶亦献其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
979(太平兴国四)年,太宗亲征北汉,灭之,得州十、军一、县四十一。
宋灭各国,有的也借着些理由进兵,但没有理由的多。如南唐,既经遣使入朝,又去国号称江南国主,行用宋的年号,小心谨慎极了,但太祖一样地要灭掉他。那时曹彬打了年余,江南国主李煜差了他的臣子徐铉来说情,道:
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没有什么过失,为什么要伐他?
太祖道:
你说他如子事父,既是父子,岂可分做两家!
后来徐铉又来请命,太祖按剑怒道:
不须多言!江南本没有什么罪。但天下已成了一家,卧榻之旁岂容得他人鼾睡?
所恨的,太祖、太宗统一中国的事业还没有做得完全,他们终究不能抢还契丹取去的燕云十四州!
起初,石敬瑭借了契丹的力量,起兵抗后唐,既入洛阳称帝,契丹乃割取燕云十六州而去。这十六州的名目是:
幽、蓟、瀛、莫、涿、檀
顺、新、妫、儒、武、蔚
(以上十二州倶在今直隶省北境)
云、应、寰、朔
(以上四州倶在今山西省北境)
这十六州中,已由后周世宗收回了瀛、莫二州。尚有十四州,太祖处心积虑地要去夺还。所以他平了荆湖西蜀,把收来的金帛别储在一个库里,唤做封桩库。又把岁终用度之余也放在里边。他尝对近臣说:
幽燕一方沦落在外邦,觉得很是可怜。我想等这库积了四五百万,就遣使和契丹商量。如他们肯把这些地方还给我们的,我们便把库中所藏酬谢他们。倘使不肯,我们也可以用二十匹绢买一个胡人的头。他们的精兵不过十万,只消费我们二百万匹绢,也就把他们买尽了!
太祖不久死了。太宗继位,打平了北汉,想乘胜夺取幽、蓟,不幸大败而归。985(雍熙二)年又去,分三路进兵,不幸一齐败了,勇将杨业(即小说和戏剧中所说的杨老令公,这一次战争即是杨家将中“八虎闯幽州”的一段事)也死了。
这是统一事业的一段恨史。
统一的局面,根本成立于中央集权之上。但中央集权得太利害了,地方的官长固然没有反叛的能力,却连剿治土匪的权力也没有了,所以各处的盗贼也就乘势起来了。看真宗时黄州知州王禹偁的一疏,就可知道一些约略:
自五季乱离,各据城垒,豆分瓜剖七十余年。太祖太宗削平僭伪,天下一家。当时议者乃令江淮诸郡毁城隍、收兵甲、撤武备者,二十年。书生领州,大郡给二十人,小郡减五人。号曰长吏,实同旅人。名为郡城,荡若平地。虽则尊京师而抑郡县,为强本弱枝之术,亦匪得其中道也。臣比在滁州,值发兵挽漕,关城无人守御。……城池颓圮,铠仗不完。及徙维扬,称为重镇,乃与滁州无异。尝出铠甲三十副,与巡警使臣彀弩张弓,十损四五。盖不敢擅自修治,上下因循,遂至于此。今黄州城雉器械复不及滁、扬,万一水旱为灾,盗贼窃发,虽思备御,何以枝梧。盖太祖削诸侯跋扈之势,太宗杜僭伪觊望之心,不得不尔。其如设法维世,久则弊生。救弊之道,在乎从宜。……今江淮诸州,大患有三。城池颓圮,一也;兵仗不完,二也;军不服习,三也。濮贼(真宗时,濮州贼夜入城,掠知州王守信、监军王昭度家)之兴,慢防可见。望陛下特纡神断,许诸郡酌民户众寡,城池大小,并置守捉。军士多不过五百人,阅习弓剑,然后渐葺城壁,缮完甲冑,则郡国有御侮之备,长吏免剽略之虞矣。
我们读了这篇奏疏,可以知道徽、钦二宗时,梁山泊势力之所以大与金人南侵之所以顺利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