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凳

“反思凳？什么叫反思凳啊？”妈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十多年以后，当我戴上了牛津大学的博士帽，开着小车回到波德旧地重游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带领爸爸妈妈回到我的小学，这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所学校，推开大门，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直奔校长室。我看到校长室门口的走廊上，依然面对面地横卧着两条熟悉的木头长板凳。长板凳是用漆成绿颜色的木条钉成的。我走了过去，然后坐下来说：“在我一开始上学的时候，最多的时间就是在这条凳子上消磨的，这就是反思凳。”

爸爸和妈妈走了过来，排排坐到我的身边。当时正值暑假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墨西哥女人在拖地板，夕阳从门顶上面的玻璃窗里滑了进来，跌落在我们的身上。良久，妈妈说：“我怎么感觉到自己好像回到小时候，做了错事，被罚到墙壁角落‘立壁角’。只不过‘立壁角’倾向体罚，而‘反思凳’则是脑子里的‘清算’。”

不知道这个“反思凳”是谁想出来的，是我们那所小学独有的，还是全美国共有的？这实在是非常聪明的念头，再会闯祸的小孩只要坐在上面一两个小时，不用教训，也会变得安静下来，说不定还会改换了一个人。想起来当年我那副闯祸坯的样子，几乎天天都要从反思凳上领出来，不由笑出声来。记得好像只有一天，我高高兴兴地跑到妈妈的面前说：“妈妈，妈妈，我今天没有坐反思凳。”

“为什么？”妈妈摸了摸我的脑袋，似乎今天有些不正常一般。

“因为今天反思凳坐满了，老师就放掉我啦！”

妈妈哭笑不得，不料回到家里，我一放下书包就跑到路口去张望，妈妈追出来问及缘由，原来是我的朋友千明还坐在上面呢。

千明是个日本孩子，他的爸爸在京都大学教书，学校里派他过来进修，于是全家都跟过来啦。千明是个插班生，第一天上学，就和我打了一架，两个人在操场的沙坑里滚来滚去，额头砸破了，鼻子也打出了血，立刻被那个老处女捉牢，一手一个拎到了反思凳上，等待校长来处理。

这一天校长好像外出开会，把我们忘记了，结果我俩坐在反思凳上特别长久。一开始我们还坐在那里哼哼唧唧地抽泣，做出一副委屈相，后来哭累了，无聊了，便开始相互打量。我发现这个不会说英文也不会说中文的小朋友怎么长得和我一样的呢？黑头发黄皮肤，两只眼珠子也和我一样，是漆墨黑的。

我想了想，轻轻地踢了他一脚，他也轻轻地回了我一脚。就这样，你一脚我一脚，你一拳我一拳，我突然大笑起来，千明也笑了，并从书包里摸出一只变形金刚，这和我的那个是同一品牌的，我也摸出来了，用大拇指在变形金刚的肚子上蹭来蹭去，显示出同样的标志，验证不是盗版，两个人就熟识起来了。等到校长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两个英语不通的孩子，正趴在反思凳上用画画的方式交流，问及刚才的打架，我们俩早就忘得精光，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快，我和千明就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前几天，我一个人被捉到反思凳上，千明趁着没人注意，一下子坐到了我的旁边，陪我受罚。今天我原本也想和千明同甘共苦的，只因为反思凳上实在是人满为患，挤不进去啦！再加上老师也发现了我们的伎俩，有意要把我们分开。

我想起来当年在幼儿园里三只蝴蝶的故事，此刻好像也没有强制性地让你们复述，你和千明却自觉地做到了：“我们都是好朋友，要来一起来，要走一起走。”不知道是不是符合当年的教育思想。

这天你在路口终于等到了千明，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在停车场上奔来奔去。我和伊站在客厅里的窗子后面观看，越看越看不懂，我说：“这两个小人从反思凳上下来，就好像是老虎出笼，你看，那些小美国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再也不敢欺负他们啦。”

伊一边喝茶一边说：“看上去他们要比美国人矮出一截，身坯也没有美国人壮，但是你没有发现吗？这个小日本人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来有一股拼了命的、不怕死的精神，这种不怕死的人是谁见了都会害怕的。”

“很有道理，但这又不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要走上歪道就好了。”我开始担心。伊马上安慰我说：“不会的，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有一套教育方法吗？”

是的，一想到这里我马上把你捉回来，立在爸爸的遗像下面，点着你的鼻头说：“记牢，侬可以闯祸，但是不可以偷东西；侬可以打架，但是不可以把别人打出血。”想了想觉得还缺少一条，立刻加了上去：“别人好的，侬不一定都要好，但是功课一定不可以落后。”

说完就把你放了出去，不料你刚刚走出去又立马逃了回来，还把大门反锁，贴在门背后一动不动。我一吓，连忙问：“啥事体啦？世界大战发生啦？”

“比世界大战还吓人！”你惊魂未定地说。原来，这天千明忘记拉小提琴了。千明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大院，那对日本夫妇没有被灌输过独生子女的教育，不知为什么却和我们一样，自觉遵循只生一个孩子的规矩。只是日本人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独养儿子也不放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规定好的时间没有拉琴，那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两个人齐心合力，把个小小的孩子教训到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只有“哈伊，哈伊”的份了。

后来和千明的母亲交流，她说当时有关小提琴的计划也是大家一起商量决定的，既然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要做到，这就是她的原则。和千明的母亲变成朋友以后知道，听上去他们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通过家庭会议决定的，事实上多数是他们夫妇俩商量好了，再以家庭会议的方式让千明同意，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既民主又专制。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寒冬的季节。这天是周末，早上起床，我拉开窗帘一看就开心得跳了起来，我说：“下大雪啦，今天是周末，我可以到前面的小山坡上去滑雪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嗵嗵嗵一阵敲门。妈妈走出去，刚刚把门锁转了一个圈，大门就被推开了，紧接着千明好像一粒子弹一样蹿到了我们的客厅当中，扑到地板上。妈妈吓了一大跳，生怕他跌痛，还没有来得及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倒一骨碌地站到了妈妈的面前，一边鞠躬一边说：“对不起，早上好，我是来找小狮子出去滑雪的。”

妈妈低头一看，只见千明光着一双小脚板，上身穿着一件敞开的滑雪衫，下身却是一条短裤。妈妈说：“啊哟，你不冷的吗？快穿好长裤，再去滑雪。”

妈妈一边说一边到壁橱里，找出我的绒裤递给了千明，但是被他拒绝了。千明说：“日本的男孩子都是穿短裤过冬的。”

妈妈对爸爸说：“日本这个民族实在有点不一样，坚强到了不得不让人佩服。”趁着妈妈在说话，我已经穿戴整齐，夹着滑雪板，准备和千明一起出门啦。妈妈看见了，一把抓我们回来，逼着我们一人喝了一碗牛奶，并吃下去一片涂满黄油的面包，这才放我们出门。

到了门口，千明把两只光脚丫塞进一双高筒的雪靴里，我也穿上了我的高帮棉皮靴。在我们坐在地上系鞋带的当儿，我看见爸爸递给妈妈一杯咖啡，妈妈站在门厅里看着我们说：“他们真是无忧无虑啊，希望他们永远都会这么开心。”

爸爸走过来慢悠悠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不久以后好婆过来探亲，这是我最开心的了。在好婆面前我是老大，她从来也不会骂我的。可是这次有点不一样了，她刚刚来的第一天，就看见千明和我在停车场上奔来奔去，立刻把我拎了进来，她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点着我的额骨头说：“侬怎么可以和日本人做朋友的啊？侬不看看他的眼睛是黑的，他的心也是黑的，日本人是最黑心的人了，当年打到中国来，把我姆妈的妹妹活活烧死了……”

紧接着，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就给我大讲起那段历史来了。好婆讲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象声词，于是在轰炸和子弹的呼啸当中，我第一次认识了这场战争。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妈妈走进来看了看我说：“小狮子啊，开始有苦恼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骨碌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奔到厕所里，趴在镜子前面看了半天说：“我的眼睛怎么也是黑颜色的啦？”

妈妈没有说话，爸爸在一边说：“你还小，长大就会变成褐色的了。”

事后我轻轻地对伊说：“蛮奇怪的，你的眼睛倒不是黑色的，你的母亲才是黑色的呀。”

伊说：“这叫隔代遗传。”

你祖母的母亲是个日本人，这是一个除了我的母亲和你以外，大家都知道的不是秘密的秘密了。但是在当时这不是一个最让你苦恼的事情，最苦恼的是，你要在你最挚爱的好婆和最要好的朋友千明之间做出选择。

这天下班，伊到丹佛来接我，顺道买菜。刚刚踏进中国超市，就听到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要打屁股啰！要打屁股啰！”

我笑起来说：“一定是小珍一家也来了。”

伊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大家都知道，这是小珍丈夫的口头禅，只要他们的女儿一闯祸，不管是大祸还是小祸，当爸爸的就是一句‘要打屁股啰’，却从来也没有行动。弄得那个小女孩越加无法无天，上次在高速公路上竟敢把车门也打开了。”

“哦哟，这是要出人命的呀！”伊说。

正说着，走到鱼摊头，看见小珍夫妇正带领着他们的女儿在挑鱼。小女孩才过了四岁，长得白白净净，却是调皮捣蛋到了极点，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她的两只手都伸到鱼缸里去了，弄得到处是水。小珍夫妇正焦急地要把她拉开，她却一边笑一边把水都泼到她爸爸的头上。

看到我们，小女孩站起来问：“小狮子哥哥呢？”

我说：“小狮子哥哥在校外俱乐部，还没有回来。”

小珍一听连忙说：“上学真好，放了学还可以到校外俱乐部，可惜我们的女儿小一岁，我正在让在中国的父母想办法弄一张假的出生证，早一年送她到学校去，我就不用操心了。”

她的话音未落，小女孩已经把蔬菜架子上的西红柿拨拉到了地上，小珍的丈夫又在狂叫：“要打屁股啰！”

我摇了摇头，原本想说些什么，一转念想起来这好像是大多数中国父母的通病。当年在上海，姐姐也是这样。有一次姐姐的儿子不听话，姐姐对着他大叫“要打啦”，我在一边听不下去了，说：“你没有力气，我来！”

不料刚刚把手举起了，后背就被姐姐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力气大得一塌糊涂。我感到委屈，母亲在一边笑道：“这就叫多管闲事。”

想到这里暗自发笑，于是看着正在地上发脾气的小女孩说：“哦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弄得好像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快让你的妈妈给你擦擦干净，对了，这就好看多了呢。”

接下去大家快手快脚地选购了一些中国菜，便各自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对伊说：“吓煞人了，让我再要一个小小孩，那是打死我，我也不要的了。”

“小狮子会不会孤单啊？”伊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我说：“不会，现在他有千明，将来还会有新的朋友……”

话音未落，小车一个转弯就进入了家门口的停车场，老远看到你和千明正在那里大喊大叫。我说：“母亲规定小狮子一个月以后要和这个日本人再见，希望小狮子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情。”

幸亏一个月还没有到，千明父亲的进修期满，就要回到日本去了。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也是千明要离开美国的前一天。过了放学的时间，我还没有回家。妈妈有些焦急，便决定徒步到我们的学校里去看一看。外面下着细雨，这在我们所居住的科罗拉多州是很稀奇的事情，妈妈故意没有带伞，敞着头，让雨雾洒满了脑袋。在烟雨朦胧的远处，失去了小朋友们喧哗的校舍，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推开了虚掩的玻璃校门，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了。妈妈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她想了想，决定直奔反思凳。果真，老远就看到了两个小人一并排地安坐在那里，就是我和千明。我们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正在讨论长大以后的事情，千明邀请我到日本去，他说他的妈妈是东京最佳导游，她会带我爸爸妈妈到东京的旅游景点去游览，而我们就可以自由活动啦！讲到这里我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只是殊不知，这个美好的计划，始终没有机会实现。

雨还在继续，天色渐渐昏暗，我们俩还坐在那里，仿佛忘记了时间。这时候千明的母亲也过来了。她无声地站在妈妈的身边，两位不同国籍的妈妈，生怕惊动到我们，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温馨的一幕。良久，那位日本妇女，把食指竖到了嘴唇的中间，示意离开。

走出校门，千明的母亲和我妈妈坐到了室外的廊椅上，注视着雾蒙蒙的烟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妈妈后来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到了那场战争，我仿佛看到母亲娘家的豪宅，在日本人的炮火之下化为灰烬，好婆的妹妹在烈火当中呼救……”

“我想，今天晚上请你们小狮子来我家吃寿司好不好？”日本妇女说。

妈妈的脑子一下子没有从战争的炮火当中别转过来，脱口回答说：“不，不大好。”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想还是让他们俩单独到必胜客去吃一顿比萨好了。”

这天晚上，我和千明在必胜客的店堂里一直磨蹭到最后，我们商量好了，离别的时候不要说“再见”，只是相互击掌，就好像我们明天又会在一起一样。

千明回到日本以后，写信过来，他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再也不属于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每天下课以后回到家里，教授公寓前面的停车场上空无一人，连一个小松鼠也没有。他无聊地放瘪了所有汽车的轮胎，既没有大人来训斥他，也没有小人来加入他，甚至没有小女孩告发他，一点点刺激感也没有。他说他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想念着反思凳。

千明还告诉我，日本和美国完全不一样，那里的孩子放学以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背起一个更大的书包，辗转于各种补习学校和课外学校之间。这些学校从语文、数学、科学到音乐等等应有尽有，孩子们必须在其间把自己一直消耗到精疲力尽，天黑了才能回家。然后还要完成大量的作业。千明很喜欢唱歌，记得他在美国的时候，常常对着落基山大声地歌唱，有些沉闷略带沙哑的童音，让人感到日本人的刚毅和深沉，他说过他想当个歌唱家，于是我一直很关注日本的歌星，希望有一天可以从中找到他。只是不知道在日本填鸭式教育的压力之下，千明后来还有没有唱歌。

关于反思凳，我写过一篇作文。刊登在当地的华文报刊上，题目就是《反思凳》。《反思凳》讲的是我和千明之间的故事，其中特别讲到那场残酷的战争，我说：“我真希望那个时候可以有一个反思凳，大家坐在那里好好地反思，也许一切就会和平了。”

《反思凳》获得了华文报刊上的作文一等奖，还有一百美元的奖金。我说过这一百美元要等千明来美国的时候一起去吃比萨，可是没有机会，这一百美元一直存放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