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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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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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甚至在佛爷来到人世之前,门隅地区的风就没停过,从微风习习到狂风大作,风不仅虔诚无怨地诵念着经幡上的经文,更将人们向佛的眼吹得越发明亮。
派嘎。风从雪山跋涉而下,带着刺骨的冰冷莅临人间。时间是虚无的,你从来看不见它的来与去,不过这些从时间中逃逸而出的山、水,连同风都明白人们在尘世里苦难的前行。那些微弱却又暖人的火光像是洒下的晶莹盐粒,散布在派嘎这个村子里。这些火光又被低矮黝黑的石板房围住,将温暖的感觉守护起来,等着主人的归来。
风儿,你停下来,听一听这人的欣喜是否比你举头的骄阳还要热烈。
扎西丹增的屋外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他的耳边却常常有人细语,时而是男人的声音时而是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女人的声音又是那样温暖。
男人与女人的话语重复而富有音律,即使内容繁杂、语调多变,也不过是容纳了许多的“爱”字。
扎西丹增明白,那不过是对前几日的追忆。直到现在,他还对次旺拉姆答应嫁给他这件事不太敢相信。
扎西丹增在屋里来回踱步,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心中的欢喜像是一眼泉,不断用清洌而甜润的泉水滋润着他。
不是岁月的风吹干了心,扎西丹增只是甘愿如此。他独自赡养年迈多病的父母直到他们三年前去世,这些年,父母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都是一人扛起担子,从不向人索取,直到要办丧事了才向姐姐借了些钱。这唯一的姐姐,在扎西丹增的记忆里总是和吝啬、贪财、卑鄙这些污浊的字眼联系起来。伴随了他几十年的生活,最终化成一块巨石沉入记忆之海,唯有荡起的涟漪还会让他感到一丝孤独与凄凉。
扎西丹增再想到次旺拉姆,整个世界又像有了光。
他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连本带利地还清了欠姐姐的所有债务,修缮了自己的房屋,甚至还有了些积蓄。
门“吱嘎”响了一声,扎西丹增以为是风,起身准备把门关严。他走过去,结果被突然推开的门扇撞到了头。
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口昏暗的光线里零零落落地出现个人影。
“阿佳拉 ,贵体安康!”
来人是扎西丹增的姐姐,一席结满油垢的氆氇裹在肥硕的身体上,脸上的高原红与皮下的脂肪堆积在一起,成为一片暗红色的山脊。
扎西丹增低下头,熟悉而又厌恶的情绪在逼仄的石板房里蔓延开来。姐姐显示地位似的径直走到卡垫边坐了下来,她扫了一眼房间,眉头皱了皱。
“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的。”
“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是的。”
姐姐忽然眉毛一挑,眼睛像锥子一样地盯住了扎西丹增。
“那么……钱从哪儿来的?”姐姐顿了一下,故意拉长了音调。
门没有关严,凛冽的风从外面灌进来,扎西丹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只脚狠狠地踩进了土里。他低着头看见姐姐略带泥渍的新牛皮靴,再看看自己脚上旧得不能再旧的靴子,他憋红了脸。寒风再凛冽也只是一阵风,亲人的无情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心击碎。
扎西丹增颤抖着双手说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都知道的。我没有土地可以出租,没有钱财可以放债,我只能靠我这双手,我起早贪黑,一天忙得坐不下来。你说钱从哪儿来的?”
姐姐愤怒地站了起来:“住口!我看不是偷的就是骗的。”
扎西丹增对姐姐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冷冷地问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姐姐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道:“滚!马上滚!再也别回来!”
北风过境,派嘎寒冷异常。
扎西丹增走到门外,他的眼睛很是干涩。外面有些阴沉,空中是大朵的云团,云投下了暗影,让天地提前进入了黄昏。次旺拉姆从远处走来,她一边走一边朝扎西丹增挥手。扎西丹增看见是她,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若走,我绝不留。鸟不随风去,鱼不随水游,何以生?”次旺拉姆靠在扎西丹增的身上说道。
扎西丹增叹了一口气,把次旺拉姆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他们进屋时,后面尾随了一个人--次旺拉姆的哥哥。扎西丹增看见了他,急忙从木柜里取出一条哈达,恭恭敬敬地说:“朗宗巴大哥,您请坐。”
朗宗巴不看他,把哈达转手递给了扎西丹增的姐姐,弯下身子说:“阿佳拉,你倒先来了。”
扎西丹增的姐姐接过哈达,笑着一搭,把哈达挂在了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礼。
朗宗巴转头对扎西丹增说:“那时答应你娶我妹妹,确实欠考虑,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扎西丹增恭敬地站到朗宗巴身边,朗宗巴缓缓说道:“第一,我是信黄教的,你们家世代是信红教的。你要娶我妹妹,就必须要改信黄教。第二,聘礼。”
朗宗巴说完,直直地看着扎西丹增。
扎西丹增说:“我学的是密宗一派,信奉的也是释迦牟尼。至于聘礼,你要多少?”
朗宗巴说道:“第一,你是办不到了。那么第二,两匹马、三头牦牛、四只羊。”
次旺拉姆听哥哥这么说,顿时感觉像被扼住了喉咙,几乎窒息。她拉扯着哥哥的袖子,带着哭腔问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朗宗巴将妹妹一把推开,说:“反正我不许你嫁给他,除非他答应我的条件。”
次旺拉姆无助地望着扎西丹增,扎西丹增一筹莫展,此时,即便他有足够多的牦牛和羊,他也未必能换回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原本熟悉的家乡早已被丛生的欲望遮蔽。他望着次旺拉姆,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所有的无助、委屈、愤怒都不见了。
他想:世界大得让人窒息,可再大,我也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容纳我们的空间。
他对次旺拉姆说:“我们走!”次旺拉姆会意地点了点头,弯下腰去收拾东西,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扎西丹增的妻子。她把准备结婚时招待客人用的细糌粑装进了口袋,又去搬烧茶的铜鼓;扎西丹增出门去牵牛。他们的哥哥姐姐漠然地看着他们忙碌,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空洞的喘息声。
等他们收拾完了,朗宗巴那干涩、尖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除了你们身上穿的和能够背走的,其他的一律不准带走。”
扎西丹增一下子愣住了,呆在原地半晌,他愤怒地甩脱了牦牛绳,起身拉过次旺拉姆,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地混沌,风卷着干草屑在旷野上肆虐,浮云也如鬼魅般在空中飘荡,将稀薄的阳光再次遮蔽,昏黄的天地忽明忽暗。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每走一步,眼前的世界便颤抖一次。他们已经分不清这是残损情感的悲泣还是对未知前途的迷茫,连往日亲昵的牛羊竟也仿佛成了天边的星辰,遥不可及。
他们四处张望着,心里空空荡荡。
当故乡的矮房、牛羊、玛尼堆成为茫茫草原的一部分,再也不能触及的时候,离别的感伤逐渐袭来。路上遇到的老人告诉他们:要去南方,那里有富饶的土地,成群的牛羊。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继续往前走,当走到达旺地区的拉瓦宇松时,看见远处婀娜的杨柳在风中摇曳,他们突然感觉,应该在这里停下来了。
他们卸下了行李。次旺拉姆架起铜锅开始煮茶,茶香飘散在空气中。扎西丹增招呼着不远处的一个小男孩,想问问他这里的情况。
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次旺拉姆问。
“三央。”小男孩兴奋地答道。
次旺拉姆起身,向周围望了望,优美而熟悉的景色已经让她爱上了这里。
“这是哪里?”
“邬坚林,那边的寺庙里有比繁星还亮的酥油灯。”小男孩答道。
“这里,真好。”次旺拉姆和扎西丹增不约而同地说道。
清康熙二十一年(藏历水狗年,公元1682年),这一年的春天被欢笑与悲伤同时包围。
南方一个昏暗的小村子里,一户人家的灯火格外明亮。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正在这里举行婚礼。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前来贺喜的街坊四邻,大家敬着酒说着祝福的话。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笑逐颜开,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中。
北方的春天要冷得多。第巴 桑杰甲措记得,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天上的阳光非常黯淡,翱翔的雄鹰在悲鸣,连布达拉宫外乌拉 鼓气的歌声都变得悲切起来。
五世达赖在和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那只曾为他摸顶祝福的手就垂了下来,一直随身携带的铜铃也掉了出来,发出最后的声响。桑杰甲措伏在逝者床前,悲痛万分,久久不愿离去,那只已经变冷的手还如抚摸孩童般停留在他的身上。
许久,第巴桑杰甲措站了起来,他有些眩晕,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摇晃,五世达赖的身影成了一轮赤红的落日,嵌在昏暗的天地中。
五世达赖留下了一份遗嘱,也就此铺开了整个西藏的命运。
……
第一,布达拉宫还没有修建完成,千万不能停工。
第二,蒙古人一直让我殚精竭虑,蒙古各部都在觊觎着西藏的政权,这些年我一直在限制他们,现在眼看有了起色,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第三,关于我的转世灵童,不要让他过早与外人接触,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制,最好先把他培养成人。
这几件大事要落到你的肩上,但是你又太年轻,我担心有人会与你为难。我想,不如这样,若我圆寂,消息暂时不予公开,只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情来,便会顺利很多。
……
桑杰甲措知道五世达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这位伟大的达赖已经为西藏谋了太多福祉,直至圆寂,还在牵挂着西藏的前途。
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被第巴桑杰甲措封锁了起来,对外则宣称五世达赖身体欠佳,需要闭关修行,政务暂由自己打理。
做完这些,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寻找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冥冥中,五世达赖已经远去,但为了拯救苦难的世人,他的灵魂必将再次转世,成为新的达赖,成为六世。桑杰甲措现在要找到这个人。他不仅承载着五世的灵魂,也将成为西藏人信仰的延续。
宗教的神圣气息感染着桑杰甲措,但他不是僧侣,他的职责只是管理西藏的政务,这又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六世的影响。假如五世圆寂的消息走漏,康熙皇帝怪罪下来,他就可以马上推举出六世,这将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
拉萨的黄昏灿烂、祥和。桑杰甲措站在窗边,注视着南方,神色凝重。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三月二十八日。
离拉萨遥远的南方,邬坚林。
一只土拨鼠迷失了方向,它不得不站起来找寻太阳的位置。当它转头看见太阳时,如人一般久久伫立。天边的太阳幻化成了七个,浓烈刺眼的光芒射向大地,紧接着,雨水毫无预兆地降下,收敛了太阳的光芒。雨带来了彩虹,横跨天空,扎西丹增家的小屋身处其间,如宝石般被环绕着。
这只倒霉的土拨鼠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它回过神后,急忙钻进了洞里,让单调饱满的黑暗重新包围住自己。
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从扎西丹增家传了出来,屋主人没看到屋外的景象,他们眼中只有一个可爱的婴孩。夫妇俩看着孩子,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这个孩子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土地还包裹在寒冬的铁衣中,马蹄将地面踩得得得作响。扎西丹增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农活,次旺拉姆这位年轻的母亲,满心欢喜地照顾着孩子,她替孩子擦身,穿上小衣服,喂食,轻车熟路地做着每一件事。
扎西丹增放下了手中的茶锅,来到床边,对着那个眉宇与自己酷似的孩子亲昵地叫道:
阿旺诺布……
这一声声呼唤,好像夺走了天地间全部的温暖,屋外顿时寒风料峭。
卓望达瓦是第一个来向扎西丹增夫妇道喜的人,随卓望达瓦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三央。卓望达瓦认识扎西丹增一家人还多亏了三央的牵线。
三央探着头看次旺拉姆怀里的阿旺诺布,阿旺诺布依偎在阿妈的怀里,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三央也欢喜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心有灵犀的一笑,竟也如爱情一般,写在了命运的三生石上。
“阿旺诺布,你过来给阿爸背首民歌。”扎西丹增叫着他两岁的儿子。
“我不记得了。”阿旺诺布答道。
扎西丹增一手把阿旺诺布托了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双手像柔软的毛绳一样将阿旺诺布牢牢地捆住。扎西丹增笑着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大声问:“你记不记得啊?记不记得啊?”
阿旺诺布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不记得,不……记……得啦。”
阿旺诺布张开了双臂,模仿雄鹰的翅膀,在空中颠簸着。
扎西丹增怕把阿旺诺布转晕了,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可阿旺诺布一下地就又伸出两手还让阿爸抱。
扎西丹增哈哈大笑,说:“你给阿爸背一首,阿爸就抱你。”
年幼的阿旺诺布朗声说道:
那是雄鹰,
睥睨山河,
却不知何去何从,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扎西丹增笑眯眯地听着,心里满是骄傲和幸福,他多么希望以后的阿旺诺布也能像雄鹰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啊。
又是一年春天来临了。春一来,蛰伏了一冬的植被都露了头,随着雨水与暖风的滋养茁壮成长。大地一片新绿,草木似乎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盛装。
三央站在一个山丘上,风从北面吹来,眼前的绿草向南倒戈,一只只牛羊映入了他的眼帘。
远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一群牛羊背后,慢慢向他走来。三央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阿旺诺布。
他悄悄起身,钻进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绕到了阿旺诺布的背后。
阿旺诺布正在数小牛,忽然听到身后也有牛在“哞哞”地叫,他好奇地转过身去,却见三央正围着他学牛叫,他兴奋地跳了起来。
“三央,你学得真像!”
三央坐下来,有些悲伤地说:“昨天,阿爸把我最喜欢的那头牛卖掉了。”
阿旺诺布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头脖颈上有一圈白毛的牛?”
三央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
“哈达上的丝线都是经纬密织不分离的。”
“那我们永远是朋友。”
扎西丹增病了,精神恍惚,他声称一匹通体漆黑的狼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研习密宗,也懂一些咒术,他曾试着去破解,想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但始终一无所获。
一天夜里,扎西丹增独自在房外徘徊,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着他。月亮升至正空,他又一次在如银般的月光下看见了那匹狼,他按捺不住好奇,向前走了两步。那狼仰天长啸,四下寂然,只有风在流动。扎西丹增转过身,轰然倒地。
扎西丹增真的病了,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又总能睁着惺忪的眼。
次旺拉姆十分担心,天天守在丈夫身边。她不敢相信,往日健康壮硕的扎西丹增竟会突然病倒,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襟。每天,她除了悉心照顾扎西丹增,剩下的时间全部在祈祷,四处求医。扎西丹增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他不仅被病痛折磨,还要看着次旺拉姆日渐消瘦。他想,是生是死,都得要个结果。
卓望达瓦带来了一个消息,说邬坚林寺里有位密宗大师,他应该能知道扎西丹增得了什么病。
次旺拉姆赶往邬坚林寺的时候,三央和阿旺诺布也跟在后面。次旺拉姆心力交瘁,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坐在了密宗大师面前,她才听到身后悉悉率率的声响。她回过头,就看见阿旺诺布与三央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她大吃一惊,赶紧挥手让他们离开,却被密宗大师制止了。
大师已年入古稀,此时,慈爱的眼睛里泛着太阳的光芒。他对次旺拉姆说:“让他们留下吧。”
偌大的一间屋子只点着一盏酥油灯,因为灯芯过长,火苗很高又左右晃动,将人影拉得很长。大师轻轻拨弄着灯芯,火光先是消失,马上又变得更亮了。
“你可知前几年的异象?”大师问道。
“只是听说,未曾见过。”次旺拉姆如实回答。
“那……”他的话忽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盯着窗外。
“大师,我丈夫扎西丹增是怎么了?你能占卜下告诉我吗?”次旺拉姆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举起手,火光将影子映在了墙上,仿佛命运的路标。
他把手又放了下来,然后盯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用沙哑老迈的声音说道:
“扎西丹增,染了狼族带来的恶疾,怕是……”
话音未落,次旺拉姆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师没有说完,他怜悯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好生照顾他吧。”
阿旺诺布虽然年幼但也听懂了大师的话,他一脸茫然,那一刻,他觉得那张苍老、隐匿在灯火背后的脸,如同写满了墨迹的生死书。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大师看着他,他也终于看清了大师,大师衰老的眼睑里饱含热泪,阿旺诺布想伸手替他擦去,却被阻止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阿旺诺布的脊背。
“孩子,向北去,在拉萨城里,那里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难。”
悲切的声音在阿旺诺布的耳边回荡,如茫茫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风。
邬坚林寺的围墙已经很久没有修过了,朱砂墙壁斑驳不堪,面目全非,然而寺里的钟声一如既往,老喇嘛们即使是闭上眼睛,听到这钟声也知道是日落了。可是自从那场流光溢彩的雨水停歇后,整个邬坚林充满了各种猜测,这些言语汇成一条莽撞的河流,破天荒地将钟声淹没了。
老喇嘛们不得不睁开眼睛,橘红的夕阳仍悠闲地挂在天边,他们又安下心来,继续冥思。寺里的小喇嘛没有如此定力,他们蜂拥跑出了寺院,加入了讨论的盛会。好奇的妇女,低下身用皮囊收集着水洼里的水然后将其倒进一个铜盆里,铜盆周围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里面除了泥沙、草屑,空无一物。
大家失望地走开了,小孩们倚在老人身边,希望能得到一个关于异象的故事。然而,整个村庄里的老人都在虔诚地念着经,孩子们百无聊赖,放牛的放牛,玩耍的玩耍,都散去了。
邬坚林的人去别处购买盐巴,顺便捎去的还有关于异象的种种传言。
比如,要有瘟疫来了,就像当初寂护大师 入藏一样。
比如,佛爷降下福气了,今年牛羊要多产。
比如,这是风调雨顺的前兆。
……
传言嘈杂而离谱,带着丰富的色彩。但即便如此,邬坚林曾经出现过异象的事实,确是大家公认的。
拉萨,日光如瀑。
第巴桑杰甲措正在伏案处理公文,他的心腹曲和多巴突然闯了进来,桑杰甲措放下笔愠怒地盯着他。曲和多巴不看他,低着头径直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邬坚林,天有吉兆,应该是灵童诞生了。”
桑杰甲措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找到灵童只是第一步。
他示意曲和多巴离他更近些,然后吩咐道:
“你去邬坚林探查一下,看到底哪家的孩子是灵童。”
曲和多巴躬着腰准备退出去。桑杰甲措又叮嘱了一句:“此行务必保密,万不可让人知道。”
曲和多巴走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五世达赖的印章。他想,若是转世灵童,必定认得这印章。
他一路南行,直奔邬坚林。
邬坚林寺的钟声响了三次,他远远地望见寺院上空升起一层薄薄的光。他放下行囊,连磕了好几个长头。
曲和多巴打听的恰好是卓望达瓦家,卓望达瓦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远方来客。他告诉曲和多巴,出现异象的那天,他正赶往扎西丹增家,那天他的小侄子出生了。曲和多巴心里一动,找了个借口,说听闻那天出生的小孩是吉祥的象征,很应该去看看。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阿旺诺布倚在门口,正朝着他来的方向张望。那一刻,曲和多巴的脸上浮现出了谦卑的笑容。他想跟阿旺诺布打个招呼,但卓望达瓦抢先一步把只有两岁的阿旺诺布抱了起来。阿旺诺布喊着:“卓望叔叔,卓望叔叔。”曲和多巴站在卓望达瓦的身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转念一想:六世尚且年幼,怎么会认得卑微的我呢?
扎西丹增对曲和多巴格外热情,但曲和多巴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说,只是一直盯着阿旺诺布,不时地微笑着。扎西丹增便把阿旺诺布叫了过来,他抱着阿旺诺布对曲和多巴示意,要是喜欢他何不抱抱他呢。
阿旺诺布盯着曲和多巴,突然兴奋地大喊道:“拉萨,拉萨。”
曲和多巴愣了一下,急忙背过身去。太阳的余晖从窗棂照射进来,他的眼睛热了,他几乎不能自已。这一刻,他多想跪下来,叩头,但他明白,这是暂时还不能做的事情。
他从怀里掏出了五世的印章,他先把印章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佯装在怀里找东西。他的眼睛不时地看看阿旺诺布,心想,若是阿旺诺布能认出这印章,他就立刻表明身份,让扎西丹增一家随他迁走。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曲和多巴的手指甚至被衣服粗糙的纹理割疼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毕竟在陌生人面前持续地翻东西是不礼貌的。他充满歉意地朝扎西丹增笑笑,说:“本想给孩子留点东西作纪念,却落在家里了。”
阿旺诺布并没有对印章表示出兴趣,他甚至看都没看。曲和多巴讪讪地把印章收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灵童对他自己的东西不闻不问,难道是轮回的路上过于疲惫不愿意再想起前生?
当然,这些都只是曲和多巴的猜测。次旺拉姆热了酽茶,醇厚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曲和多巴被茶香熏醉了,也被房间里的一幕感动了:忙碌的母亲,慈爱的父亲,还有聪明的孩子。拉萨的一切,都被这一盏酥油灯带走了。那一刻,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孩子,若你不是达赖,如此生活下去也是好的。
临走,曲和多巴收下了扎西丹增赠给他的哈达,他满心感激,把哈达叠好,小心地收进了怀里,他觉得那雪白的哈达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加圣洁。
邬坚林向北的路,一直到拉萨,曲和多巴走得要比来时艰难得多,这并不是因为他选错了路,而是他越接近拉萨就越感觉责任重大。他知道,此去归来,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信息,更是西藏新时代的号角。
拉萨很少下雨,曲和多巴到达拉萨这天却下起了雨,天是白色的,很浓重的白。他站在殿外恭敬地等着第巴桑杰甲措,身上的潮气在房间里氤氲,他有些战战兢兢。这一趟并没有让他十分确信阿旺诺布就是六世。现在,他只能如实汇报了。
桑杰甲措得知消息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说道:“你去把五世的铜铃拿来。”
那是个被酥油擦得锃亮的铜铃,五世达赖在世的时候,常常拿在手里把玩。铜铃明亮依旧,只是光泽经历了岁月的打磨与五世的溺爱,显得温煦了很多。
桑杰甲措把铜铃攥在手里,他伤感地抚摸着它。五世达赖对桑杰甲措视如己出,自他八岁被送进布达拉宫起,五世就一直亲自教授。他二十六岁那年,五世更是让他担任起了第巴的职务,不仅颁发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他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还在文告上按下一双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了布达拉宫的南墙上。
每当想起了这些,桑杰甲措都会觉得感伤。此刻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铜铃,叮叮作响的声音替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你来。
桑杰甲措让曲和多巴去找人占卜,祈求神谕辨别这人间的真假。曲和多巴找来了三位密宗大师,他们是极少数几个知道五世圆寂的高僧,桑杰甲措顾虑大局,一直让他们留在布达拉宫里。
三天三夜的占卜,三位大师疲惫不堪,他们找来了曲和多巴。
曲和多巴也正等待着占卜的结果。
三个苍老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邬坚林的他,向北去,在拉萨城里,有他的福祉也有他的苦难。”
曲和多巴仿佛被雷击中,一动不动,意识的海洋波涛汹涌。那只见了一面的阿旺诺布,此刻越发清晰,他幼小的身影从光的最浓重处走来,每走一步,光便在他脚下迸裂。曲和多巴哭了,他终于明白,六世不该只由一盏酥油灯照亮,他应该是光芒万丈的。
桑杰甲措得知结果后,手中紧握着的笔悄然滑落,在纸上画出一条不规则的线。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向了曲和多巴。
“让阿旺诺布离开家乡吧,这里才是他的家,佛爷不该受到尘世的伤害,他应该去学习,去弘扬佛法。”
曲和多巴点点头。
桑杰甲措下令:
“再去一趟邬坚林,记得带上五世的铜铃,这也本该物归原主的。”
说完,他郑重地把铜铃递给了曲和多巴,铜铃在风中再次响了起来,叮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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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和多巴出发去往邬坚林,一路同行的还有两位高僧。一行三人,骑着快马一路南去。
一路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摆,绿草的清香在周围荡漾。此刻,不仅平日里骄纵的风也变得驯服,就连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温和了许多。接连几天,天空中只有零散的云朵,这样湛蓝的天空犹如三人此刻的心境,明朗、畅快。
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三人停了下来。曲和多巴照例拿出皮囊,那囊中装着他从拉萨带来的酒,用秋末的青稞酿制的烈酒。曲和多巴对河流自幼就有恐惧感。他四岁时,阿妈背着他趟一条漫过腰际的河,行至河中央时,飞来了一些马蜂,蜇伤了阿妈的手。他被失手扔进了河里,河水瞬时没过了他的身体,冰冷刺骨的感觉他终身难忘。
曲和多巴喝了几口青稞酒,便牵着马渡河。光滑的鹅卵石一颗颗地从他脚下滑过,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把缰绳抓得更紧了,马却因为他的紧张开始晃动。曲和多巴小心翼翼地靠近河岸,眼看就要上岸了,马蹄却突然一滑,庞大的牲畜如一块巨石般重重地倒下了。由于马缰绳的牵扯,曲和多巴也被压进了河里。
这是一次和童年记忆的交叠,曲和多巴在水中看不见阳光,周身一片冰冷,他伸出手呼救。后面的僧人迅速跑来将他拉了起来,他站起身后又去拉马,马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些行李被急流冲走,飘散在泛白的河面上。
曲和多巴颤颤巍巍地走上岸,站在岸上又回头望了一眼,河水不急也不深。他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
一位随行的僧人说道:“即便是蚂蚁,你若是惧怕它,它便是猛兽。恐惧不是事物给予你的,而是恐惧本身,我们必须要以肉身奋力抵抗,若是放弃,只能被冲走。”
曲和多巴转头看向那僧人,心里感叹不已。这一刻,他在和他的命运对峙,它就站在他面前,他如尺蠖般前行,在剧烈的阳光下,终将爬入一片黑影。
一行人到达邬坚林的时候,清晨的露珠正晶莹地挂在草尖上。因为刚下过一场小雨,整个邬坚林被一层薄雾覆盖着,远远望去,一片朦胧。晨钟响了,应该是寺中还没有睡醒的小喇嘛敲的。
隆隆……隆隆……余音绵长不绝。
扎西丹增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绝望与悲伤如影随形,在每一个有风的夜晚,呜呜低语。
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扎西丹增的面颊已经塌了下去,颧骨高耸,然而眼睛却比先前更亮了,在酥油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光与泪交织,不舍地望向周围的每一件事物。
那块氆氇手帕上的血渍已经结成了黑色的硬块,扎西丹增把它藏在了毛毯底下,他想让手帕彻底失掉血色,成为浓重的黑,这样悲伤便无从谈起了。
密宗大师从酥油灯里读出了扎西丹增的命运。扎西丹增是个倔强的人,他猜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次旺拉姆从密宗大师那里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占卜的事情。
他明白,一切都只是在拖延,结果早已经确定了。
阿旺诺布四岁了,扎西丹增还是经常让他背民歌。他越来越懂事了,经常是放牛一回来,就到阿爸身边坐着。
“阿爸,我捡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卓望阿叔说,这是吉祥的石头。”
“阿爸,三央说要送我一匹枣红的小马。”
“阿爸,今天的天特别蓝。”
“阿爸,阿妈今天让我去摘野葱了。”
“阿爸……”
每当阿旺诺布说完这些转身离开的时候,扎西丹增都会轻抚一下自己的胸口。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锥心的痛,痛从胸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扎西丹增一直在笑着承受这些,他爱它们,爱他即将看不到的一切一切。
他坚信,他的阿旺诺布即便没有他,也会如雄鹰一般,茁壮成长,自由自在地翱翔。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的时候,天空中的乌鸦如黑云般飘来,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曲和多巴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三央突然推门出来,正撞上了曲和多巴。他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三央像旋风一样掠过他的身体。他正想训斥一下这冒失的孩子,但又立刻停住了。
透过那扇门,他看见次旺拉姆正伏在地上,双手低垂,双肩如筛糠般抖动着,恸哭声从房里传来。这个变故有些突然,曲和多巴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曲和多巴停在次旺拉姆身边。扎西丹增静静地躺着,他已经合上了双眼,连嘴角最后一丝奋力的微笑也消失了。曲和多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阿爸!阿爸!”
曲和多巴回过头,竟是两年前见过的阿旺诺布。他长高了,身体却还是那么瘦弱,他的脸很清秀,眼睛里全是泪水,曲和多巴心里微微一震。
阿旺诺布跪在阿妈身边,他并没有大哭,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他哭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四处找寻着什么。曲和多巴和他对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彻骨的悲伤,是质疑,一种对于逝去的质疑。
曲和多巴轻轻叹了口气,不敢再看阿旺诺布。
他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
即便跟着第巴长年拼杀,他也未曾退却过,可那扇简陋的松木门却让他始终不敢再踏进一步。
太阳从雾气中升起,利剑般地将阴翳一一翦除,雾散以后,寒冷依然。曲和多巴裹紧了衣服,抵制着从心底袭来的寒意,迎着阳光,他的眼睛模糊了。
曲和多巴心想:佛爷,您是要尝遍这人世间的悲苦,才能普度众生啊。
超度亡者的法会,是由曲和多巴带来的高僧主持完成的。
繁杂微妙的经文在邬坚林的上空吟唱,白云随着大风急速飘过,地上的阴影宛如踽踽前行的灵魂。阿旺诺布抓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冷无力,重重地垂着。
送别亡者的时候,卓望达瓦轻轻地喊了一声,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听到,又哭了起来,泪水落到阿旺诺布的手臂上。他仰头看着母亲,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过他的手掌太小了,显得有些拉拉扯扯。
次旺拉姆反反复复地念着,扎西丹增,扎西丹增……
这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终于随风消逝了。
曲和多巴对转世灵童充满了太多期待,一处理完扎西丹增的丧事他就迫不及待地亮明了身份,说自己是从拉萨来的。
五世的铜铃随邬坚林寺的暮钟一起响起,钟声如雄浑的呼唤,铃音则像是细语呢喃,温婉地在人耳边徘徊着。曲和多巴一边摇着铃,一边念着五世的诗歌:
沉睡的狮子啊,
你睁开眼睛,
那路过的菩提树下,
是你的梦魂。
阿旺诺布从松木门里走出来,他听到了声音。他好奇地走到曲和多巴跟前,然后立刻被他手里的铜铃吸引了,铜铃在傍晚的霞光中泛着夺目的光彩。阿旺诺布踮起脚,努力地去抓那个铜铃,铃声在曲和多巴的手里再次响起。
曲和多巴微笑着把铜铃递给了阿旺诺布,说,你来。
次旺拉姆跟曲和多巴的谈话是非常隐秘的,门是关上的,窗户也上了锁,整间屋子都被酥油的气息填满。次旺拉姆不敢看曲和多巴,只是盯着身下的毛毯出神。曲和多巴把声音压得极低,斟字酌句地说着,他的声音仿佛一柄钝器,击打着酥油灯火,火光飘忽不定。
那些简短的话语饱含了令人震惊的信息,次旺拉姆只记得几句,拉萨……达赖……远走……
次旺拉姆的世界突然变得亦真亦幻,许久,她才低声问了一句:“是要阿旺诺布走吗?”
曲和多巴点点头:“是啊,灵童需要接受学习。”
次旺拉姆看见毛毯里露出一片黑瓦,就把它抽了出来,在酥油灯下,她认出那是扎西丹增的氆氇手帕,她轻轻抖了几下,凝固的血块掉了下来。
“一定要走吗?”
“是。”
次旺拉姆背过身去,灼痛的双眼又一次涌出热泪,滚烫的泪珠掉在了氆氇手帕上,慢慢地与血块融到了一起。
拉萨,布达拉宫。
第巴桑杰甲措收到了曲和多巴的信,转世灵童确实是在邬坚林,五世的铜铃也已经交给了他。
桑杰甲措久久地向南方凝望,远方的云在渐渐地变淡、消失。天远山青,他的思绪也似乎飘远了。
两位随曲和多巴前来的高僧,正与阿旺诺布陷入一场僵持中。他们拿佛经给阿旺诺布看,诚惶诚恐地期盼着达赖神迹的出现,但阿旺诺布对佛经并不感兴趣,他不耐烦地向窗外张望着,高僧又向他说起佛偈,他听了两句便问:“我阿妈呢?”
高僧们并不失望,他们像哄小孩一样让阿旺诺布站在阳光下,然后继续观察着阿旺诺布。
阿旺诺布对眼前的两个人充满了陌生感,虽然他们一直笑容可掬,非常慈爱。阿旺诺布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光影里,周身罩着太阳的光晕。高僧们望着他,满意而激动地互换着眼色,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阿旺诺布,你与佛有缘,如此不如便换了法名,叫阿旺嘉措。”
阿旺诺布玩着手指,眼睛还在四处看着,高僧们只是颔首微笑。
他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了法名就意味着,阿旺诺布,一个平常人家的名字,以后就不能再叫了。过了今天,阿旺嘉措就是他,他就是阿旺嘉措。这个不平凡的名字,将伴他永远。
高僧们告诉曲和多巴,六世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 ,令人一见即饱眼福。
曲和多巴是心知肚明的,他看见两位高僧的眼里映出了一轮太阳,那太阳发出的炽烈光芒已经让他无处躲藏。
阿旺嘉措离家的日子定了下来。
曲和多巴来到邬坚林之前,第巴就已经交代过,此次灵童离开不可让人知道。为了稳妥,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招纳一批儿童前往夏沃的措那宗学习,避人耳目。
次旺拉姆推开了门,阿旺嘉措正在和小牛犊玩耍,他有着和平常孩子一样的爱好--亲近小动物。
次旺拉姆也很喜欢动物,但她从来不允许阿旺嘉措把它们带进家里,比如小牛、小狗。次旺拉姆多次告诫他,那里是它们的家,这里是我们的家。
此时,她倚在门边,慈爱地看着阿旺嘉措与小牛犊玩得不亦乐乎。阿旺嘉措玩累了,又走到一只叫阿木的狗旁边,那是条母狗,最近刚产了崽,一群可爱的小狗还没有睁开眼睛,仅凭着嗅觉本能地依偎在一起,不断地往母狗身上爬。阿旺嘉措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一下小狗,又迅速地把手收回来。
次旺拉姆开始晾晒奶豆腐,她轻声地对阿旺嘉措说:“你要是喜欢,就抱一只到屋里去吧。”
阿旺嘉措摇摇头,他站起来看着阿妈,认真地说:“它们这么小,应该跟阿妈在一起的。”
次旺拉姆曾经多次站在曲和多巴面前,不说一句话,然后直直地站着,眼睛有时看着蛛网密布的天花板,有时盯着地上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曲和多巴每次都会问她:“您来有什么吩咐?”
次旺拉姆不回答,只是疲惫地笑笑,然后继续站在那里。
多年以后,曲和多巴从汉地商人那里听来了《望夫石》的故事,他恍然大悟,明白了次旺拉姆为什么会执著地站在他面前,那是在以沉默抗拒命运。
曲和多巴站在邬坚林寺前,准备宣布入选儿童的名单。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深色的服装聚集在一起,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人们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次旺拉姆与阿旺嘉措站在人群的外围,他们无意间已经与拥挤的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可是那些话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
“去读经,到时候如果能成为喇嘛,可以去拉萨见到伟大的五世。”
次旺拉姆低下头问阿旺嘉措:“你想去读经吗?”
阿旺嘉措立刻说道:“想。”
次旺拉姆没有再问,一连串的问题连同她心里的悲伤一同被咽下了。
曲和多巴说话的时候,人群安静了下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每念到一个小孩的名字,下面就更静。这是个特殊的时刻,紧张、恐惧无处不在。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阿旺嘉措的名字时,次旺拉姆还是微微一震,她仰着头,望着空洞洞的天,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看见邬坚林寺里的钟正发出金黄耀眼的光。
三央没有参加曲和多巴的宣读仪式。傍晚放牛回家时,父亲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
卓望达瓦郑重地复述了一遍曲和多巴的话,三央听懂了。两个人都很高兴,对于学经,三央自然是满怀希望,但真正让他想去的原因是,阿旺嘉措。
那个夜晚,三央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布达拉宫脚下,眼前是千万级的台阶,阿旺嘉措就站在上面,他喊阿旺嘉措,阿旺嘉措低着头看他,眼中竟落下泪来,泪滴顺着台阶滚下来……
曲和多巴召集了所有要前往措那宗学习的孩子在邬坚林寺前集合。清晨的寒意从地面不断升腾,一些冷极了的人不时地搓着手,或者哈出些热气让自己暖和一些。三央站在人群的后面,重重叠叠的身影让他看不见阿旺嘉措。他踮起脚,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是次旺拉姆阿妮 。
“你记得要照顾好阿旺嘉措啊!”
“那是一定的,阿妮你放心吧!”
当人群开始走动时,三央终于看到了阿旺嘉措。他站在曲和多巴身边,晨光中,他的身影孤单而遥远。
这天夜里,星斗满天,周围很静,仿佛一汪深潭倒映着人间的心事。阿旺嘉措因为下午去听高僧讲经没有吃饭,次旺拉姆给他煮了一盘血肠,阿旺嘉措似乎很累,吃完了就躺在了床上,次旺拉姆收拾好锅碗也挨着他躺下了。
阿旺嘉措通过白天高僧们的言语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很累,然而始终睡不着。次旺拉姆叹了一口气。阿旺嘉措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摸了下阿妈的手。
“阿妈,你还没睡着?”
“是啊,要不阿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好久没听阿妈讲故事了。”
次旺拉姆讲的是西藏古老而神圣的格萨尔王的故事。她挑格萨尔王降妖灭魔的部分讲,却不知不觉讲到了格萨尔的出生,当讲到格萨尔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外漂泊时,她再也讲不下去了。
这个故事次旺拉姆不知讲过多少遍。此时此刻,那来自远古的悲伤将她团团包围。她摸了摸躺在身边已经睡熟了的阿旺嘉措,心仿佛被掏空了。
告别的早上,次旺拉姆给阿旺嘉措整理好了行李,一个巨大而显得有些笨拙的包裹,阿旺嘉措拎在手里,次旺拉姆还想让他再多拿一些,哪怕只是一碗糌粑。
次旺拉姆跟阿旺嘉措说好,只把他送到家门口。但是在阿旺嘉措离开后,她还是跟了出来,远远地看着集合的孩子。
阳光越来越刺眼,孩子们已经走远了。次旺拉姆站在邬坚林寺前的空地上,不断地挥动双手,她多么希望阿旺嘉措没有离开,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手越来越沉重,当阿旺嘉措一行人的身影成为一个小点消失后,她再也承受不住,瘫倒在地。
拉萨,布达拉宫。无数的谎言和骗局正在掩盖着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
斯伦多吉站在炽热的阳光下仍然感觉周身冰冷。侍从进去已经一刻钟了,斯伦多吉知道第巴桑杰甲措非常繁忙,可心里还是觉得他是在吩咐侍从如何处置自己。斯伦多吉在布达拉宫当差,给自己谋了不少财物,令他气愤的是,在布达拉宫当差的人那么多,很多人都谋过财,为什么第巴就单单只抓了自己呢?斯伦多吉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他必须要冷静下来,好应付第巴的盘问,可是寒意还是越来越重,他的身体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斯伦多吉在听到第巴轻快的脚步声时,抬起了头,第巴竟然对着他笑了,这个笑让斯伦多吉心惊胆寒,他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第巴。
斯伦多吉与第巴桑杰甲措的那次谈话是绝密的,在那之后,斯伦多吉就消失了。
五世达赖的衣服是用上好的丝绸做成的,金灿灿的触感让斯伦多吉陷入到了幻境当中。他披着五世的衣服,坐在金座上,底下是万千信徒。幻境如同一丝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晃,阴森诡谲。他有时会走到窗边,偷偷地向下望,站在那里,正好能看见四世的灵塔,被黄金包裹,被宝石点缀,金碧辉煌。这座灵塔愈发引发了他的噩梦。
有两个人,一直出现在斯伦多吉的梦境中。
第巴桑杰甲措左手持一根金刚杵,目露凶光地望着他,挡着若隐若现的逃逸之路。斯伦多吉转身,却常常在转身的一刹那惊醒,因为他又看见五世达赖在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瞪着他。
斯伦多吉从噩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点燃桌上的酥油灯。整个布达拉宫都被黑暗包围着,悄然无声,甚至没有月光。斯伦多吉点亮了灯,温暖的光照亮了屋子。门前传来了侍从喇嘛的脚步声,斯伦多吉打了个寒战,立刻又把灯吹灭了。
脚步声停了,斯仑多吉害怕极了,双手捂着脸不断地低语着:
“五世,请您原谅,我不是有意做您的替身啊!”
战栗的语句,被黑夜吞噬,斯伦多吉虔诚的告白并没有得到宽恕。这样的夜对他而言,是恐怖而漫长的。
时光飞逝,眨眼间,传昭大法会和新年接踵而至。拉萨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三月的时候,冬色依然凝重,空气凛冽而冰冷,天空看起来分外高远。
斯伦多吉正面临着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传昭大法会。在这次盛会上,他要为万千信徒摸顶祝福。盛大的节日往往容易暴露身份,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整个第巴政府也许会遭遇空前的灾祸。
传昭大法会前夕,斯伦多吉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像只陷入了危机的野兽,奋力地为自己寻找着最后一丝生机。看见守门喇嘛在打盹,他踮着脚从门口跨了过去,他为自己能够逃脱而庆幸,但当他走到布达拉宫南门时,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那是一列由数十人组成的人墙,正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斯伦多吉不得不又折返回去,再次坐到五世的房间里,他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突然用棉布捂住了嘴,发出一阵揪心的低吼。沉闷的声音惊醒了打盹的喇嘛,然后他又听到了巡视的脚步声。
第巴桑杰甲措终于来找斯伦多吉了,来商议传昭大法会的事情。说是商议,当侍从关上门后,斯伦多吉就立刻俯下了身,老老实实地听从桑杰甲措的安排。桑杰甲措一直背对着斯伦多吉,他不愿看见五世的衣服再次充满生气地站在自己面前。
桑杰甲措告诉斯伦多吉,此次传昭大法会他不必露面,只要坐在肩舆上就可以了,竖起的黄纱会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
斯伦多吉直到坐在肩舆上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第巴的意思。侍从喇嘛递给他一根刷过金粉的杆,金杆的前端拴着一条五彩布条,上面绣满了经文。他只需坐着,临空俯视即可,万千信徒都在他的脚下匍匐祈祷。斯伦多吉低着头看自己松巴鞋 上的花纹,纹理有些异样,左脚是个“劫”字,右脚是个“难”字,他的头“嗡”的一声,冷汗滚滚落下。
信徒们朝拜完,开始排起长队,依次从他的座下通过,他手里金杆前端的布条从信徒的头顶一一划过。金杆在斯伦多吉的手中越来越沉,他甚至感到,每一个信徒从布条下经过时金杆都在颤抖,这种颤抖让斯伦多吉觉得是五世的神灵在责问他。
第巴桑杰甲措没有等到传昭大法会结束便回了布达拉宫,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巨大的松耳石 放在了五世的房间,然后又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政务繁忙的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五世的气息似乎还在,桑杰甲措依恋地摸着五世的座椅,沉浸在缅怀与希冀的畅想中。但此刻,希冀已然超越了伤感,变得枝繁叶茂。
希冀是阿旺嘉措给他的,也是他给阿旺嘉措的。
夏沃的措那宗,巴桑寺的暮钟要比邬坚林寺的清朗许多。巴桑寺的钟是新换的,旧的钟因为经年风蚀破了个洞,敲出的声音像是寡妇的呜咽。巴桑寺自从换了新钟,每次暮钟过后的晚霞都似乎和平常不同了,变得更加绮丽、壮观,这样的晚霞给三央和阿旺嘉措的少年时光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四年时间里,阿旺嘉措时常想念着家乡,他习惯在晚颂后来到后院。巴桑寺后院的围墙很低,只要坐得高一些就能看见远处的人家,在碉楼林立的草原上,仿佛无数突兀而起的石板。
阿旺嘉措常常坐在院墙上向远处眺望,看火红带着甜蜜气息的晚霞,它们柔软、温暖,总是让他想起家乡的阿妈。关于阿妈,阿旺嘉措的记忆已经不多了。来这里很多年了,很多有关家乡的记忆正在纷纷消失。
他有时还会想起,阿妈温暖的手掌在离别的那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阿妈的声音是温柔而慈爱的。
但是他已经想不起阿妈的头发到底有多长,阿妈手掌的红痣在哪里,这些细枝末节记忆的缺失成为了他的遗憾。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的几年,学业进步迅速,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五明 中,声明学得极好,经常得到经师的赞赏。但这样的好学并没有换来他期待已久的事情--回家。
经师们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他。
年岁尚小,学识不满,何以归乡?
路远雪深,你不识路,等到来春。
学经之人,心如明镜,不该恋家。
……
阿旺嘉措无从反驳,只能借着晚霞思念远方的阿妈。三央从他身后走来,递给他一个梨。
“秋深了,你该回去了,天冷。”三央关切地说道。
天上呼啸而来的大鹰,在头顶上盘旋几圈后便飞走了。阿旺嘉措转头看向天边,霞光已经退隐到了山里,天边萌生出一片灰暗。
“是啊,秋深了,又是一年了。”阿旺嘉措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