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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甚至在佛爷来到人世之前,门隅地区的风就没停过,从微风习习到狂风大作,风不仅虔诚无怨地诵念着经幡上的经文,更将人们向佛的眼吹得越发明亮。

派嘎。风从雪山跋涉而下,带着刺骨的冰冷莅临人间。时间是虚无的,你从来看不见它的来与去,不过这些从时间中逃逸而出的山、水,连同风都明白人们在尘世里苦难的前行。那些微弱却又暖人的火光像是洒下的晶莹盐粒,散布在派嘎这个村子里。这些火光又被低矮黝黑的石板房围住,将温暖的感觉守护起来,等着主人的归来。

风儿,你停下来,听一听这人的欣喜是否比你举头的骄阳还要热烈。

扎西丹增的屋外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他的耳边却常常有人细语,时而是男人的声音时而是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女人的声音又是那样温暖。

男人与女人的话语重复而富有音律,即使内容繁杂、语调多变,也不过是容纳了许多的“爱”字。

扎西丹增明白,那不过是对前几日的追忆。直到现在,他还对次旺拉姆答应嫁给他这件事不太敢相信。

扎西丹增在屋里来回踱步,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心中的欢喜像是一眼泉,不断用清洌而甜润的泉水滋润着他。

不是岁月的风吹干了心,扎西丹增只是甘愿如此。他独自赡养年迈多病的父母直到他们三年前去世,这些年,父母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都是一人扛起担子,从不向人索取,直到要办丧事了才向姐姐借了些钱。这唯一的姐姐,在扎西丹增的记忆里总是和吝啬、贪财、卑鄙这些污浊的字眼联系起来。伴随了他几十年的生活,最终化成一块巨石沉入记忆之海,唯有荡起的涟漪还会让他感到一丝孤独与凄凉。

扎西丹增再想到次旺拉姆,整个世界又像有了光。

他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连本带利地还清了欠姐姐的所有债务,修缮了自己的房屋,甚至还有了些积蓄。

门“吱嘎”响了一声,扎西丹增以为是风,起身准备把门关严。他走过去,结果被突然推开的门扇撞到了头。

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口昏暗的光线里零零落落地出现个人影。

“阿佳拉 ,贵体安康!”

来人是扎西丹增的姐姐,一席结满油垢的氆氇裹在肥硕的身体上,脸上的高原红与皮下的脂肪堆积在一起,成为一片暗红色的山脊。

扎西丹增低下头,熟悉而又厌恶的情绪在逼仄的石板房里蔓延开来。姐姐显示地位似的径直走到卡垫边坐了下来,她扫了一眼房间,眉头皱了皱。

“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的。”

“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是的。”

姐姐忽然眉毛一挑,眼睛像锥子一样地盯住了扎西丹增。

“那么……钱从哪儿来的?”姐姐顿了一下,故意拉长了音调。

门没有关严,凛冽的风从外面灌进来,扎西丹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只脚狠狠地踩进了土里。他低着头看见姐姐略带泥渍的新牛皮靴,再看看自己脚上旧得不能再旧的靴子,他憋红了脸。寒风再凛冽也只是一阵风,亲人的无情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心击碎。

扎西丹增颤抖着双手说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都知道的。我没有土地可以出租,没有钱财可以放债,我只能靠我这双手,我起早贪黑,一天忙得坐不下来。你说钱从哪儿来的?”

姐姐愤怒地站了起来:“住口!我看不是偷的就是骗的。”

扎西丹增对姐姐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冷冷地问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姐姐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道:“滚!马上滚!再也别回来!”

北风过境,派嘎寒冷异常。

扎西丹增走到门外,他的眼睛很是干涩。外面有些阴沉,空中是大朵的云团,云投下了暗影,让天地提前进入了黄昏。次旺拉姆从远处走来,她一边走一边朝扎西丹增挥手。扎西丹增看见是她,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若走,我绝不留。鸟不随风去,鱼不随水游,何以生?”次旺拉姆靠在扎西丹增的身上说道。

扎西丹增叹了一口气,把次旺拉姆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他们进屋时,后面尾随了一个人--次旺拉姆的哥哥。扎西丹增看见了他,急忙从木柜里取出一条哈达,恭恭敬敬地说:“朗宗巴大哥,您请坐。”

朗宗巴不看他,把哈达转手递给了扎西丹增的姐姐,弯下身子说:“阿佳拉,你倒先来了。”

扎西丹增的姐姐接过哈达,笑着一搭,把哈达挂在了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礼。

朗宗巴转头对扎西丹增说:“那时答应你娶我妹妹,确实欠考虑,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扎西丹增恭敬地站到朗宗巴身边,朗宗巴缓缓说道:“第一,我是信黄教的,你们家世代是信红教的。你要娶我妹妹,就必须要改信黄教。第二,聘礼。”

朗宗巴说完,直直地看着扎西丹增。

扎西丹增说:“我学的是密宗一派,信奉的也是释迦牟尼。至于聘礼,你要多少?”

朗宗巴说道:“第一,你是办不到了。那么第二,两匹马、三头牦牛、四只羊。”

次旺拉姆听哥哥这么说,顿时感觉像被扼住了喉咙,几乎窒息。她拉扯着哥哥的袖子,带着哭腔问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朗宗巴将妹妹一把推开,说:“反正我不许你嫁给他,除非他答应我的条件。”

次旺拉姆无助地望着扎西丹增,扎西丹增一筹莫展,此时,即便他有足够多的牦牛和羊,他也未必能换回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原本熟悉的家乡早已被丛生的欲望遮蔽。他望着次旺拉姆,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所有的无助、委屈、愤怒都不见了。

他想:世界大得让人窒息,可再大,我也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容纳我们的空间。

他对次旺拉姆说:“我们走!”次旺拉姆会意地点了点头,弯下腰去收拾东西,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扎西丹增的妻子。她把准备结婚时招待客人用的细糌粑装进了口袋,又去搬烧茶的铜鼓;扎西丹增出门去牵牛。他们的哥哥姐姐漠然地看着他们忙碌,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空洞的喘息声。

等他们收拾完了,朗宗巴那干涩、尖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除了你们身上穿的和能够背走的,其他的一律不准带走。”

扎西丹增一下子愣住了,呆在原地半晌,他愤怒地甩脱了牦牛绳,起身拉过次旺拉姆,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地混沌,风卷着干草屑在旷野上肆虐,浮云也如鬼魅般在空中飘荡,将稀薄的阳光再次遮蔽,昏黄的天地忽明忽暗。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每走一步,眼前的世界便颤抖一次。他们已经分不清这是残损情感的悲泣还是对未知前途的迷茫,连往日亲昵的牛羊竟也仿佛成了天边的星辰,遥不可及。

他们四处张望着,心里空空荡荡。

当故乡的矮房、牛羊、玛尼堆成为茫茫草原的一部分,再也不能触及的时候,离别的感伤逐渐袭来。路上遇到的老人告诉他们:要去南方,那里有富饶的土地,成群的牛羊。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继续往前走,当走到达旺地区的拉瓦宇松时,看见远处婀娜的杨柳在风中摇曳,他们突然感觉,应该在这里停下来了。

他们卸下了行李。次旺拉姆架起铜锅开始煮茶,茶香飘散在空气中。扎西丹增招呼着不远处的一个小男孩,想问问他这里的情况。

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次旺拉姆问。

“三央。”小男孩兴奋地答道。

次旺拉姆起身,向周围望了望,优美而熟悉的景色已经让她爱上了这里。

“这是哪里?”

“邬坚林,那边的寺庙里有比繁星还亮的酥油灯。”小男孩答道。

“这里,真好。”次旺拉姆和扎西丹增不约而同地说道。

清康熙二十一年(藏历水狗年,公元1682年),这一年的春天被欢笑与悲伤同时包围。

南方一个昏暗的小村子里,一户人家的灯火格外明亮。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正在这里举行婚礼。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前来贺喜的街坊四邻,大家敬着酒说着祝福的话。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笑逐颜开,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中。

北方的春天要冷得多。第巴 桑杰甲措记得,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天上的阳光非常黯淡,翱翔的雄鹰在悲鸣,连布达拉宫外乌拉 鼓气的歌声都变得悲切起来。

五世达赖在和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那只曾为他摸顶祝福的手就垂了下来,一直随身携带的铜铃也掉了出来,发出最后的声响。桑杰甲措伏在逝者床前,悲痛万分,久久不愿离去,那只已经变冷的手还如抚摸孩童般停留在他的身上。

许久,第巴桑杰甲措站了起来,他有些眩晕,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摇晃,五世达赖的身影成了一轮赤红的落日,嵌在昏暗的天地中。

五世达赖留下了一份遗嘱,也就此铺开了整个西藏的命运。

……

第一,布达拉宫还没有修建完成,千万不能停工。

第二,蒙古人一直让我殚精竭虑,蒙古各部都在觊觎着西藏的政权,这些年我一直在限制他们,现在眼看有了起色,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第三,关于我的转世灵童,不要让他过早与外人接触,孩子太小,容易被人控制,最好先把他培养成人。

这几件大事要落到你的肩上,但是你又太年轻,我担心有人会与你为难。我想,不如这样,若我圆寂,消息暂时不予公开,只要外人不知道,你做起事情来,便会顺利很多。

……

桑杰甲措知道五世达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这位伟大的达赖已经为西藏谋了太多福祉,直至圆寂,还在牵挂着西藏的前途。

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被第巴桑杰甲措封锁了起来,对外则宣称五世达赖身体欠佳,需要闭关修行,政务暂由自己打理。

做完这些,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寻找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冥冥中,五世达赖已经远去,但为了拯救苦难的世人,他的灵魂必将再次转世,成为新的达赖,成为六世。桑杰甲措现在要找到这个人。他不仅承载着五世的灵魂,也将成为西藏人信仰的延续。

宗教的神圣气息感染着桑杰甲措,但他不是僧侣,他的职责只是管理西藏的政务,这又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六世的影响。假如五世圆寂的消息走漏,康熙皇帝怪罪下来,他就可以马上推举出六世,这将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

拉萨的黄昏灿烂、祥和。桑杰甲措站在窗边,注视着南方,神色凝重。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三月二十八日。

离拉萨遥远的南方,邬坚林。

一只土拨鼠迷失了方向,它不得不站起来找寻太阳的位置。当它转头看见太阳时,如人一般久久伫立。天边的太阳幻化成了七个,浓烈刺眼的光芒射向大地,紧接着,雨水毫无预兆地降下,收敛了太阳的光芒。雨带来了彩虹,横跨天空,扎西丹增家的小屋身处其间,如宝石般被环绕着。

这只倒霉的土拨鼠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它回过神后,急忙钻进了洞里,让单调饱满的黑暗重新包围住自己。

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从扎西丹增家传了出来,屋主人没看到屋外的景象,他们眼中只有一个可爱的婴孩。夫妇俩看着孩子,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这个孩子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土地还包裹在寒冬的铁衣中,马蹄将地面踩得得得作响。扎西丹增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农活,次旺拉姆这位年轻的母亲,满心欢喜地照顾着孩子,她替孩子擦身,穿上小衣服,喂食,轻车熟路地做着每一件事。

扎西丹增放下了手中的茶锅,来到床边,对着那个眉宇与自己酷似的孩子亲昵地叫道:

阿旺诺布……

这一声声呼唤,好像夺走了天地间全部的温暖,屋外顿时寒风料峭。

卓望达瓦是第一个来向扎西丹增夫妇道喜的人,随卓望达瓦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三央。卓望达瓦认识扎西丹增一家人还多亏了三央的牵线。

三央探着头看次旺拉姆怀里的阿旺诺布,阿旺诺布依偎在阿妈的怀里,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三央也欢喜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心有灵犀的一笑,竟也如爱情一般,写在了命运的三生石上。

“阿旺诺布,你过来给阿爸背首民歌。”扎西丹增叫着他两岁的儿子。

“我不记得了。”阿旺诺布答道。

扎西丹增一手把阿旺诺布托了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双手像柔软的毛绳一样将阿旺诺布牢牢地捆住。扎西丹增笑着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大声问:“你记不记得啊?记不记得啊?”

阿旺诺布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不记得,不……记……得啦。”

阿旺诺布张开了双臂,模仿雄鹰的翅膀,在空中颠簸着。

扎西丹增怕把阿旺诺布转晕了,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可阿旺诺布一下地就又伸出两手还让阿爸抱。

扎西丹增哈哈大笑,说:“你给阿爸背一首,阿爸就抱你。”

年幼的阿旺诺布朗声说道:

那是雄鹰,

睥睨山河,

却不知何去何从,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扎西丹增笑眯眯地听着,心里满是骄傲和幸福,他多么希望以后的阿旺诺布也能像雄鹰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啊。

又是一年春天来临了。春一来,蛰伏了一冬的植被都露了头,随着雨水与暖风的滋养茁壮成长。大地一片新绿,草木似乎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盛装。

三央站在一个山丘上,风从北面吹来,眼前的绿草向南倒戈,一只只牛羊映入了他的眼帘。

远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一群牛羊背后,慢慢向他走来。三央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阿旺诺布。

他悄悄起身,钻进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绕到了阿旺诺布的背后。

阿旺诺布正在数小牛,忽然听到身后也有牛在“哞哞”地叫,他好奇地转过身去,却见三央正围着他学牛叫,他兴奋地跳了起来。

“三央,你学得真像!”

三央坐下来,有些悲伤地说:“昨天,阿爸把我最喜欢的那头牛卖掉了。”

阿旺诺布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头脖颈上有一圈白毛的牛?”

三央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

“哈达上的丝线都是经纬密织不分离的。”

“那我们永远是朋友。”

扎西丹增病了,精神恍惚,他声称一匹通体漆黑的狼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研习密宗,也懂一些咒术,他曾试着去破解,想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但始终一无所获。

一天夜里,扎西丹增独自在房外徘徊,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着他。月亮升至正空,他又一次在如银般的月光下看见了那匹狼,他按捺不住好奇,向前走了两步。那狼仰天长啸,四下寂然,只有风在流动。扎西丹增转过身,轰然倒地。

扎西丹增真的病了,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又总能睁着惺忪的眼。

次旺拉姆十分担心,天天守在丈夫身边。她不敢相信,往日健康壮硕的扎西丹增竟会突然病倒,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襟。每天,她除了悉心照顾扎西丹增,剩下的时间全部在祈祷,四处求医。扎西丹增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他不仅被病痛折磨,还要看着次旺拉姆日渐消瘦。他想,是生是死,都得要个结果。

卓望达瓦带来了一个消息,说邬坚林寺里有位密宗大师,他应该能知道扎西丹增得了什么病。

次旺拉姆赶往邬坚林寺的时候,三央和阿旺诺布也跟在后面。次旺拉姆心力交瘁,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坐在了密宗大师面前,她才听到身后悉悉率率的声响。她回过头,就看见阿旺诺布与三央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她大吃一惊,赶紧挥手让他们离开,却被密宗大师制止了。

大师已年入古稀,此时,慈爱的眼睛里泛着太阳的光芒。他对次旺拉姆说:“让他们留下吧。”

偌大的一间屋子只点着一盏酥油灯,因为灯芯过长,火苗很高又左右晃动,将人影拉得很长。大师轻轻拨弄着灯芯,火光先是消失,马上又变得更亮了。

“你可知前几年的异象?”大师问道。

“只是听说,未曾见过。”次旺拉姆如实回答。

“那……”他的话忽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盯着窗外。

“大师,我丈夫扎西丹增是怎么了?你能占卜下告诉我吗?”次旺拉姆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举起手,火光将影子映在了墙上,仿佛命运的路标。

他把手又放了下来,然后盯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用沙哑老迈的声音说道:

“扎西丹增,染了狼族带来的恶疾,怕是……”

话音未落,次旺拉姆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师没有说完,他怜悯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好生照顾他吧。”

阿旺诺布虽然年幼但也听懂了大师的话,他一脸茫然,那一刻,他觉得那张苍老、隐匿在灯火背后的脸,如同写满了墨迹的生死书。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大师看着他,他也终于看清了大师,大师衰老的眼睑里饱含热泪,阿旺诺布想伸手替他擦去,却被阻止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阿旺诺布的脊背。

“孩子,向北去,在拉萨城里,那里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难。”

悲切的声音在阿旺诺布的耳边回荡,如茫茫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风。

邬坚林寺的围墙已经很久没有修过了,朱砂墙壁斑驳不堪,面目全非,然而寺里的钟声一如既往,老喇嘛们即使是闭上眼睛,听到这钟声也知道是日落了。可是自从那场流光溢彩的雨水停歇后,整个邬坚林充满了各种猜测,这些言语汇成一条莽撞的河流,破天荒地将钟声淹没了。

老喇嘛们不得不睁开眼睛,橘红的夕阳仍悠闲地挂在天边,他们又安下心来,继续冥思。寺里的小喇嘛没有如此定力,他们蜂拥跑出了寺院,加入了讨论的盛会。好奇的妇女,低下身用皮囊收集着水洼里的水然后将其倒进一个铜盆里,铜盆周围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里面除了泥沙、草屑,空无一物。

大家失望地走开了,小孩们倚在老人身边,希望能得到一个关于异象的故事。然而,整个村庄里的老人都在虔诚地念着经,孩子们百无聊赖,放牛的放牛,玩耍的玩耍,都散去了。

邬坚林的人去别处购买盐巴,顺便捎去的还有关于异象的种种传言。

比如,要有瘟疫来了,就像当初寂护大师 入藏一样。

比如,佛爷降下福气了,今年牛羊要多产。

比如,这是风调雨顺的前兆。

……

传言嘈杂而离谱,带着丰富的色彩。但即便如此,邬坚林曾经出现过异象的事实,确是大家公认的。

拉萨,日光如瀑。

第巴桑杰甲措正在伏案处理公文,他的心腹曲和多巴突然闯了进来,桑杰甲措放下笔愠怒地盯着他。曲和多巴不看他,低着头径直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邬坚林,天有吉兆,应该是灵童诞生了。”

桑杰甲措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找到灵童只是第一步。

他示意曲和多巴离他更近些,然后吩咐道:

“你去邬坚林探查一下,看到底哪家的孩子是灵童。”

曲和多巴躬着腰准备退出去。桑杰甲措又叮嘱了一句:“此行务必保密,万不可让人知道。”

曲和多巴走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五世达赖的印章。他想,若是转世灵童,必定认得这印章。

他一路南行,直奔邬坚林。

邬坚林寺的钟声响了三次,他远远地望见寺院上空升起一层薄薄的光。他放下行囊,连磕了好几个长头。

曲和多巴打听的恰好是卓望达瓦家,卓望达瓦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远方来客。他告诉曲和多巴,出现异象的那天,他正赶往扎西丹增家,那天他的小侄子出生了。曲和多巴心里一动,找了个借口,说听闻那天出生的小孩是吉祥的象征,很应该去看看。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阿旺诺布倚在门口,正朝着他来的方向张望。那一刻,曲和多巴的脸上浮现出了谦卑的笑容。他想跟阿旺诺布打个招呼,但卓望达瓦抢先一步把只有两岁的阿旺诺布抱了起来。阿旺诺布喊着:“卓望叔叔,卓望叔叔。”曲和多巴站在卓望达瓦的身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转念一想:六世尚且年幼,怎么会认得卑微的我呢?

扎西丹增对曲和多巴格外热情,但曲和多巴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说,只是一直盯着阿旺诺布,不时地微笑着。扎西丹增便把阿旺诺布叫了过来,他抱着阿旺诺布对曲和多巴示意,要是喜欢他何不抱抱他呢。

阿旺诺布盯着曲和多巴,突然兴奋地大喊道:“拉萨,拉萨。”

曲和多巴愣了一下,急忙背过身去。太阳的余晖从窗棂照射进来,他的眼睛热了,他几乎不能自已。这一刻,他多想跪下来,叩头,但他明白,这是暂时还不能做的事情。

他从怀里掏出了五世的印章,他先把印章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佯装在怀里找东西。他的眼睛不时地看看阿旺诺布,心想,若是阿旺诺布能认出这印章,他就立刻表明身份,让扎西丹增一家随他迁走。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曲和多巴的手指甚至被衣服粗糙的纹理割疼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毕竟在陌生人面前持续地翻东西是不礼貌的。他充满歉意地朝扎西丹增笑笑,说:“本想给孩子留点东西作纪念,却落在家里了。”

阿旺诺布并没有对印章表示出兴趣,他甚至看都没看。曲和多巴讪讪地把印章收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灵童对他自己的东西不闻不问,难道是轮回的路上过于疲惫不愿意再想起前生?

当然,这些都只是曲和多巴的猜测。次旺拉姆热了酽茶,醇厚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曲和多巴被茶香熏醉了,也被房间里的一幕感动了:忙碌的母亲,慈爱的父亲,还有聪明的孩子。拉萨的一切,都被这一盏酥油灯带走了。那一刻,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孩子,若你不是达赖,如此生活下去也是好的。

临走,曲和多巴收下了扎西丹增赠给他的哈达,他满心感激,把哈达叠好,小心地收进了怀里,他觉得那雪白的哈达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加圣洁。

邬坚林向北的路,一直到拉萨,曲和多巴走得要比来时艰难得多,这并不是因为他选错了路,而是他越接近拉萨就越感觉责任重大。他知道,此去归来,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信息,更是西藏新时代的号角。

拉萨很少下雨,曲和多巴到达拉萨这天却下起了雨,天是白色的,很浓重的白。他站在殿外恭敬地等着第巴桑杰甲措,身上的潮气在房间里氤氲,他有些战战兢兢。这一趟并没有让他十分确信阿旺诺布就是六世。现在,他只能如实汇报了。

桑杰甲措得知消息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说道:“你去把五世的铜铃拿来。”

那是个被酥油擦得锃亮的铜铃,五世达赖在世的时候,常常拿在手里把玩。铜铃明亮依旧,只是光泽经历了岁月的打磨与五世的溺爱,显得温煦了很多。

桑杰甲措把铜铃攥在手里,他伤感地抚摸着它。五世达赖对桑杰甲措视如己出,自他八岁被送进布达拉宫起,五世就一直亲自教授。他二十六岁那年,五世更是让他担任起了第巴的职务,不仅颁发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他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还在文告上按下一双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了布达拉宫的南墙上。

每当想起了这些,桑杰甲措都会觉得感伤。此刻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铜铃,叮叮作响的声音替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你来。

桑杰甲措让曲和多巴去找人占卜,祈求神谕辨别这人间的真假。曲和多巴找来了三位密宗大师,他们是极少数几个知道五世圆寂的高僧,桑杰甲措顾虑大局,一直让他们留在布达拉宫里。

三天三夜的占卜,三位大师疲惫不堪,他们找来了曲和多巴。

曲和多巴也正等待着占卜的结果。

三个苍老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邬坚林的他,向北去,在拉萨城里,有他的福祉也有他的苦难。”

曲和多巴仿佛被雷击中,一动不动,意识的海洋波涛汹涌。那只见了一面的阿旺诺布,此刻越发清晰,他幼小的身影从光的最浓重处走来,每走一步,光便在他脚下迸裂。曲和多巴哭了,他终于明白,六世不该只由一盏酥油灯照亮,他应该是光芒万丈的。

桑杰甲措得知结果后,手中紧握着的笔悄然滑落,在纸上画出一条不规则的线。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向了曲和多巴。

“让阿旺诺布离开家乡吧,这里才是他的家,佛爷不该受到尘世的伤害,他应该去学习,去弘扬佛法。”

曲和多巴点点头。

桑杰甲措下令:

“再去一趟邬坚林,记得带上五世的铜铃,这也本该物归原主的。”

说完,他郑重地把铜铃递给了曲和多巴,铜铃在风中再次响了起来,叮叮……叮叮…… E4yGWayLI8HVwJnY7odzF/z/a2rLwC9VzavPHpHNixJmHqhZp9E+AbMChts7GCB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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