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炮的臭揍绝对发泄了我两个半月以来受到的那种让你没脾气的玻璃小鞋的待遇。老炮聚众打我绝对是个严重的错误,在这以前我没有打过架,我说过我是个喜欢写诗的内向的小男孩。
但是这不是说我不敢打,是我压根儿就没有这根神经。其实没打过架的人你才惹不起,因为一旦动手就不知轻重,我后来会打架了,这个自己总结的经验就一直记着。
这回老炮是把我惹毛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的,何况我还是个17岁的小伙子。
老炮住院了,轻度脑震荡,加上一些鸡零狗碎的外伤。
我住进了禁闭室的小单间,等待团里的处理。
在我被关进禁闭室的十多天里面,每天都有老炮的山西老乡们聚在外面叫唤,磨刀霍霍等羊出来的意思。警通连的兵不敢管他们,都是老兵油子,哪儿惹得起?我倒不在乎这些,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会咬的狗不叫唤的道理。而且人已经打了,顶多是把我退回原来的武装部,不当这个兵而已。况且说句实在话,野战部队的兵们对殴是太正常的事情,青春期的大小伙子关在山沟里面精力过剩,多余的力气往哪儿使?打架算是干部觉得最好办的事情了,火力壮打打泻火。很少有因为打架被劳教或者坐牢的,都是更恶劣的事情。
我在里面吃得香睡得饱,警通连的兵对我也不错,连几个连排长没事的时候都来这儿转悠转悠,看看我是何许人也。
我还每天做做俯卧撑,或者倒立,要不扒着门框子引体向上,反正闲下来难受。习惯是很难养成的,但是一旦养成你想改也难。每天不活动活动你就受不了,觉得痒痒,甚至肌肉要抽搐。后来又学了点文化,知道是长身体的缘故。
住到第14还是第15天的时候,团领导把我叫去了。
进了办公室,发现除了团部三巨头还有我们新兵连的连长,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上尉,黑得要命,我估计是师部来的参谋或者干事,专门来宣布对我的处理意见的。
先问我反省得怎么样,我说我没错。团长说:“打人怎么没错?”我梗着脖子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不先打我,我吃饱撑着了?”政委就乐了,说我这个倒学得挺快。
陪审的新兵连长是个小个子湖南干部,急得要命。他给我使眼色,我看见了没理他。
副团长一直就没有说话,最后说宣布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决定。
我就听着,准备打包袱回家。
三个团头儿对视了一下,最后团长咳嗽咳嗽说:“给你一次警告处分。”我一怔,这么轻?
政委就拿出一个公文包,黑皮革的那种,上面还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政治学院”,政委原先是副政委,去学院进修了一次就提正团了,所以这个包就老带着。
他哗啦啦拿出一把信,哗啦啦又拿出一把。
我傻眼了,问:“这是什么?”
政委说:“这都是新兵们的信,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不管有名字没名字说的都是一件事情,就是老炮同志对你的各种不公平待遇;还有一个新兵指证老炮同志和那几个山西班长怎么密谋的,他们开小会的时候有个兵在一边帮他们倒水、扫烟头、收拾杂物,此人还是他们的山西小老乡,这个来自老炮老家的新兵愿意出来做证。”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政委没有让我看信,我就看见了一大堆封皮,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团长、政委收”,各种信皮,各种字体,各种笔迹:圆珠笔、钢笔、签字笔,甚至还有铅笔。
我的农民兵兄弟!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忍了忍才没有掉下来,一直在打转。
新兵连长也傻眼了,这么大的情况他居然不知道。显然是他这个连长不受新兵弟兄的信任,他本来就是老炮所在的连队的副连长,虽然跟老炮尿不到一个壶子里面去但是也不敢轻易招惹老炮。大家对他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我虽然只当了三个月没有领花肩章的兵,但是有一点儿我是明白的。越级报告是军队的大忌。所以现在我看到电视剧里一个小少校动不动找中将反应情况,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简直是没有一点儿当兵的常识。
但是,我可爱的农民兵兄弟,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农民兵兄弟啊!
我至今回忆起来,仍然眼角发湿。
最后,副团长说:“这事到此为止,至于老炮那边,他们营里会出面,让他不要打击报复。你就回去吧,等待新兵连最后的考核。”
我转身要走,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尉说话了:“你站住。”
我转身立正:“首长!”
上尉说:“你叫那什么什么?”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自己该在这个小说里面叫什么,想想就叫小庄吧。
我说是。
他看我半天,一挥手:“走吧。”
我跟我们连长出去了,我们连长还直擦汗。部队办事一出是一出,我的事情完了,团部就等着收拾他的管理不严了。他也不敢说我什么,知道我是个刺儿头。
不过我倒是想问他,那个上尉是谁,但是后来还是没有问。
我回到新兵连,看见那些农民兵,我本来想冲过去拥抱他们,后来发现他们还是冷冷地连看我都不看一眼。我当时就明白过来了,老炮的山西老乡们都在,新兵连这个鸟团能有多大地方?招呼一声他们就过来了,谁还敢搭理我啊。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农民兵,一句话都没有说,愣了半天。
至今我不愿意别人说农民兵不好的原因,除了后面的认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们朴实的农民兄弟,用他们的汗水生产粮食蔬菜,养活了全国的人,又用他们的廉价劳动力盖起一座座立交桥和高楼大厦,我们生活在城里却鄙夷这些默默劳动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而我们的八亿农民,又把自己的子弟送到部队,构成了国防力量的坚实基石。在几百万解放军中,农民出身的干部和战士占了绝对比重,我没有统计过,但是起码应该比70%还多。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鄙视我们的农民兵,他们的文化程度低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嘲笑他们?而他们朴实、善良的心,是我们这些在都市里自认为小资的人比得了的吗?
转眼到了新兵连的考核,我还是军事成绩第一,综合评比应该也在前十名吧,我记不清了。
发领花、军衔、帽徽的时候我真是激动了,那种庄严和神圣是没有挺过新兵连的人难以想象的。我含着眼泪把自己的领花、帽徽、军衔装到了我新发的陆军冬季常服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激动,是自己成功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面向军旗宣誓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我心里的声音。但我还是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然后,刚刚出壳的新兵蛋子被划拉到各个基层连队,有的去了步兵连,有的去了炮兵连,有的去了炊事班,有的去了警通连……顺便提一下,那个愿意为我做证的山西农民兵提前被分到了很远的一个弹药库,我想是团头儿怕老炮出院以后打击报复。
再说一下老炮,实际上,我后来再没有跟他打过交道,还是在团里的时候见过那么几面,谁也没理谁。
我去哪儿了呢?不会没人敢要我吧?
我正在屋里合计着,外面有人喊我,我答声“到”,急忙跑出去。一见是那个瘦高瘦高的黑上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我一怔,不是过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上尉看我半天:“怎么还不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我看着他:“您是?”
“我姓苗,是侦察连的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