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老炮这个人呢?其实他并不坏,在部队的威望还是挺高的,军事技术过硬,为人也算朴实,出身绝对赤贫,不当兵吃不了饭的那种。他这样的士官,在很多基层部队占很大的比重,换句话说,就是现在部队的基石力量的组成部分。在我们新兵连的班长里,他也是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大致相当于《全金属外壳》里面的军士长的角色。
但是老炮有个弱点,或者说是缺点。就是心眼小,这是后来别的班长告诉我的。我不是一个根据地域观念划分人群的人,因为这是严重不科学的。我也认识很多山西人,很多还是特别好的朋友,但是老炮确实是传说中的那种山西人。心眼小,记仇,喜欢暗地里整人。当时有个和我同乡的班长私下开玩笑说:“为什么他的班一直是全团的标兵?底下的兵被整出来的,敢不听话吗?”
他劝我向老炮道歉,而且要诚恳,要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思想准备。
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没错我道歉什么?又不是我要跑路的?他自己跑不过,我道歉干什么?
但是我很快发现了老炮的威力。老炮之所以被我代号老炮,不是没有理由的,绝对不明着收拾你。
先是全班新兵没人敢搭理我,都不敢跟我多说话。老炮大概看了我的档案,公然挑动农村兵跟我闹对立。我们班里还有一个城市兵,福建的,蔫得跟茄子似的,都不敢说自己是高中毕业,平时愣装没文化。
我彻底被孤立只是第一步,从此以后我的内务再也没有及格过。因为每次我收拾好,只要不注意,上个厕所或者出去跟人说句话,被子绝对被人弄一下,还弄得不是特别明显,回来根本看不出来。开始我根本想不到,等到排长检查的时候,总是不及格。如此几次我琢磨出来味道了,收拾完不敢离开,但是老炮就会叫我出去说点事儿,要不就让我替他去服务社买包烟什么的。回来我赶紧收拾,往往排长已经来了,见我还在收拾就要收拾我。我被排长收拾完不算,老炮接着收拾我,还开班务会让全班一起收拾我。后来我脾气上来了,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这么着吧,爱谁谁,谁爱咋整咋整。
那个时候我真是知道什么叫人性险恶,虽然我平时不怎么跟大家说话(他们也不搭理我啊),但是还是很尊敬的。我爸爸如果不是16岁参军后来提干转业,那么到现在也是农民。我对农民其实挺有感情的,我的大爷、姑姑现在还在农村。不是我想制造自己是城市兵加大学生的形象,是老炮刻意整的。
表面上还看不出来,该训练训练,该吃饭吃饭,该洗澡洗澡,该干吗干吗。但是这种敌视传染性极强,全体新兵和班长都逐渐地不搭理我,连我那个老乡也只敢在我站夜岗的时候悄悄跟我说点暖心窝子的话。
老炮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活动家,我后来一直想老美打伊拉克的时候,萨达姆怎么不来找老炮活动活动阿拉伯弟兄,一定好使。
新兵连开训两个礼拜后,老炮逐渐摸清全体新兵的态度,知道没人告他,就开始明着收拾我了。
先是挑我队列的毛病,动不动让我站一步一栋,一站就起码半小时,站废了为止。接着就是各种匍匐,把我的胳膊肘子、膝盖彻底干出骨碴儿的感觉为止。然后就是各种单杠练习,中间不让休息,意思就是我动作不过关。
最神的,也是最让我佩服老炮的,是他不肯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周末从来就没有休息过,老炮总是能找出各种名目来让我松动筋骨。譬如400米障碍,我原先是不行,大概是2分才下来,他就狠练我,我从各种障碍上摔下来的次数不计其数,不过我身体底子还可以,加上就是不肯认输,最后我居然跑到了1分9秒,不仅在新兵连创下纪录,在全团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老炮见这个不行,就增加科目。美其名曰培养新兵尖子,拉倒吧,就我那个内务成绩,不是倒数一二才怪。各种训练搞了一个遍,在老炮的亲自督导下,我的军事素质提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加上我脑子虽然拧但还是比较活的,掌握起来不慢,他再练我就属于巩固提高了。
新兵连第一次考核,军事成绩我第一,内务成绩和政治等全部倒数第一。
此事惊动了主管训练的副团长,我参军这事本身,在团领导就很关心。他专门来新兵连了解情况,没人敢说。副团长是何等人物?在部队泡出来的老油子,眼睛一眯缝,兵想什么基本上都清楚。
他跟我谈话,我直言不讳,把老炮跟我的事儿说了个底儿掉。副团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找老炮,而是直接给我们连长下了命令,把我调到我的老乡那个班。
这下子我才找到“部队是大家庭”的感觉,班长跟我是老乡,其他的弟兄都看班长的颜色行事。渐渐地,关系就融洽了。而且我在老炮的锤炼下,军事素质技术高了一大节子,所以威望渐渐就高起来了。
老炮锤我锤惯了,我也挨锤惯了。结果每次休息的时候,我就闲不住了,就去训练场跑跑障碍、练练单双杠什么的。不然我受不了。团领导的家属楼就在训练场后边,阳台正对着操场,都看得见,自然好评如潮。
我受到的表扬越来越多,有点儿成为标兵的意思了。我还是每天见得到老炮,他每次见我都不说话,我还是叫他班长。这是规矩,否则我就不理他走过去了。
在我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一夜我正在睡觉,班里的门被一脚踹开。几个人冲进来,拿被子一捂我然后就开锤,我还在梦里就被暴打一顿,是疼醒的。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来人已经和来时一样迅速地撤退了。
灯一亮,干部都来了。
全班弟兄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敢说。
干部看看我的伤口,叫我们班长带我去医务室看看。说实话外面真没啥的,他们没有打头,直接打肚子。我受的就是内伤,估计不重,他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但是疼啊!
我咬着牙,在班长的搀扶下去医务室。路过我们团在修的花园子工地,我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根铁锹。我一把推开班长,拿起铁锹就往回猛跑。班长急忙在后面追。
我像疯子一样跑向新兵连,站岗的兵都傻眼了。正好我们排长巡哨,上来一下子把我踢翻在地,夺了我的铁锹。我在他按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叫一声放开了。
我爬起来冲向兵房,准确无误地冲到老炮的门前,一脚踢开门:“老炮!我***!”
显然是装睡的老炮一下子爬起来,他们屋里的几个班长也都起来了,都没睡觉。
我抡起凳子上去就砸:“老炮!我***!”
老炮头一闪,凳子砸在胳膊上。其他几个人上来按我,我抡凳子避开他们:“没你们的事儿!都给我让开!”
一个班长上来抢我的凳子,另一个从后面抱我。接着我就挨打了,拳脚交加。
我像一个发狂的小兽一样连踢带咬,连踹带打,还是冲到捂着胳膊的老炮跟前,揪住他的头发(部队的老兵都喜欢把下面剃短,上面留着,这样戴上帽子不违反条例又留了头发),死死地打。
我记不清为什么别人都傻眼了,可能是因为我的叫声,也可能是看出来我不要命了。不怕死的人,人人都怕,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当时就是血流满面反复狂骂一句:
“老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