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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孤独流浪在丛林(4)

很多年后,我在动物园再次看见了狼这个东西。笼子里面的狼暴躁地来回穿梭着,好像很凶猛。但是一看它油光水滑的灰毛和肥壮的身躯,我就知道,若现在把它丢回林子里面,几天不到就能给饿死。跟人长得胖一样,狼长得胖也跑不动。

在有限的关于中国特种兵的公开图片和电视报道中,我总是听到有人抱怨咱们国家的特种兵太瘦,不如老美电影里面的威风。我的意见就是,看上去很美是没有用的,拉到山里跑跑路或者对锤你们就都知道了——施瓦辛格和史泰龙威风吗?我保证三脚踢翻他们俩,从此老老实实说自己就是练腱子肉、做人体展览的,从此再也不敢穿迷彩马甲、端着M60,用很业余的动作冒充特种兵军官。

我真正见到的洋人特种兵弟兄也没有电影里面那么壮、那么宽的,当然比我壮、比我宽,不过那是人种的差异,他们在洋人里面绝对是苗条形的——包括一向以肌肉发达著称的黑人特种兵兄弟,胳膊一伸也都是条状的腱子肉,我没有见过腱子肉往横里长的。同样因为人种差异,天生人高马大的海豹不是天生像小猴子一样机灵的越南人民军特工队的对手——越战以后老美再也不敢在亚洲复杂山地耀武扬威就是这个道理。再多的战斧、再多的M1坦克、再多的F22、再多的B52轰炸机,加上带隐形作用B2的小老弟都没有用处。

在我个人看来,再先进的单兵装备,包括什么“未来战士系统”之类的,在复杂山地和干燥沙漠等恶劣的地形地貌气候环境中也没有用,林子里面那种要命的潮湿和沙漠地形那种要命的干燥对人类的电子科技是一个致命的伤害。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未来战士系统”也是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生产出来的大批装备部队打打伊拉克这种地形可能还是好使的,若来林子里面试试?爬山过河的,能坚持多久不受潮?我一直表示怀疑。当然我不是越南人民军特工队的代言人,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要我锤他们我也不留情面,海锤不误——为了苗连那一只眼我也不会手软。

虽然我不是职业军人,而且极端厌战,平时也不关注什么世界格局、国家大事、局部战争,用我的话讲,特种兵就是“精锐炮灰”,但是该我上的时候我不会含糊。我不是只说不练的人,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看不见的东西,是因为我的兄弟在前面,我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哪怕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死在自己兄弟的怀里——我想说的就是,对于特种兵,头脑身体灵活,单兵素质高,应变能力强是第一位的。在特种部队,什么劳什子东西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

又扯远了,还是回来说那匹大灰狼。那匹瘦削的、一看就是林子里面的跑路和捕食高手的大灰狼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愣愣地看着它。我们的距离不到一米,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眼睛里面也能看见对方的影子。

人类的智慧毕竟是比较发达的,所以我最先反应过来,我在思考对付它的方法。毕竟我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其实狗屁不是的大学生了,被锤了这么久再胆小的兵也多少有点儿勇气和胆识了。后来我知道,我们部队只身在林子里训练的时候遇见狼的兵中,我不是第一个,但是这么近距离的,我绝对是第一个。

我肯定不能主动攻击,跟这种动物相比,我绝对不是徒手格斗的对手。就算拿着开山刀也不是对手,还不如拿一把匕首呢——就是我们俗称的“攮子”,老侦察兵都知道,寒光闪闪,短小精悍,锋利无比。和攮子相比,开山刀太笨重了,我的胳膊一抡出去,要是没有砍中它,这狼绝对要一跃而上,攻击我的要害的,是脖子是头还是胸口我就很难说了,要看它平时的习惯和当时的心情了。如果是一把攮子,我的反应速度还是有点儿自信的,回手就是一下,绝对能给还在空中的它一个厉害,然后就看情况对峙,反正不能那么简单就死;但是开山刀就不一样了啊!我没有可能把这么长的大砍刀在那么短的瞬间抽回来给它一下。开山刀只有一面有刃,我不可能保证回手的准确性,保证绝对能够把刃那边对准它而且能割到它,它的皮肯定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不是那么容易割破的,顶多是把它顶一下,然后再次激怒它,接着它就会上来袭击我。这种情况下开山刀不就是一根棍子吗?还不如棍子好使。更关键的是,如果我一砍未中,绝对来不及抽手回来的!不可能有这个速度的!

那我怎么办?我感觉到恐惧真的开始在心里升腾,然后在全身蔓延。我的身子都发麻了,后脖颈子一阵一阵发凉。

它就那么看着我,然后喉咙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低沉地吼着。我知道它在警告我。然后它开始转向我,后退几步,前腿立后腿弓,整个就是一个标准的、我们跑特种障碍的时候刚刚爬过低桩铁丝网准备鱼跃过齐胸火墙的姿势。

它一定跳得比我高、比我远,扑得比我狠、比我快、比我准,不然它就不叫狼了。它一定会在空中张开它的血盆大口,露出真正的狼牙,准确地咬向我的喉咙,然后那锐利无比的白牙会咬断我的喉咙,我的血会一下子冒出来甚至会喷出来,就算这样那牙也坚决不松开,它在我的肉里越咬越深,直到我的腿都不蹬了,不然那牙就不叫狼牙了。

完了完了!它要收拾我了!和被它收拾相比,我更愿意被狗头高中队收拾。

绝对绝望,绝对恐惧,绝对悲凉!一句话,就是死。

我左手握紧我的开山刀,右手握紧我的兰花。左手是暴力,右手是爱情,完全就是现在老美最流行的卖座电影的标准元素,但是这不是拍电影。因为它不是切割画面,不是三维画面,不是电脑画面。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匹真正的狼。

我等待着狼扑过来收拾我。狼在酝酿着这致命的一击。跟熊不一样,狼属于那种吃没吃饱都要袭击看得见的活物的物种,不然它就觉得不爽,一定要咬死了才爽。何谓狼子野心?就是这个道理。

我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它在空中的时候,我的开山刀的刀刃正好能够对准它的肚子,我再用力一顶争取能够划拉开它的肚皮——我知道肚皮是任何动物最柔弱的地方,绝对不像它的身上那么糙。

但是这是有难度的,而且很大。狼在我的右侧,刀在我的左手,而我是头正面对着它,身体侧面对着它。我的右手只有兰花,爱情是挡不住狼的。

我没有猎枪,我只有一把刃不是特别锋利的厚背开山刀,再有的就是野兰花,还有我这一百多斤肉,不知道够它老人家吃几天。或者它根本不吃人肉,就是想咬死我,见不得我活着。

如果它扑上来,我的左手能不能把刀抽过来砍它?当时我还跪着,这是很不舒服的姿势,从力学角度不是最佳的打狼姿势。当然从任何角度讲,我跪着都不是打狼的姿势,我这简直就是专门来喂狼的。

狼的前腿在收缩,我知道它在积蓄最后的力气。

我握紧我的开山刀,我是个士兵,是个中国陆军侦察兵,不是泥捏的!解放军战士是钢铁铸就的!红军前辈不怕远征难,解放军战士不怕打狼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跟狼搏击的动作上!

我握紧我的野兰花,我爱小影!她是我的梦,野兰花有她的芬芳,这束小小的白色兰花就是她。真爱无敌,爱情就是力量,我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我没有恐惧了。来吧,咬我。

狼的眼睛绝对是狼光四射,狼的身躯绝对是狼劲十足,狼的动作绝对是狼性大发,狼的心情绝对是狼得不行,狼见了活物就是这个狼德行。

狼要扑我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准备抽手出刀,紧接着是后滚翻、前滚翻、侧滚翻,还是怎么滚翻都没有决定,看我到时候还能不能滚翻吧。我也说不好,苗连教育我对敌要随机应变,陈排教导我格斗要一往无前,我都记着,你们说我是不是个好兵?

在狼即将出击的一瞬间我听到几声嚎叫。

这是遇上狼群了!

我都能想象出来群狼扑我是个什么情景,肯定咬死不算还要碎尸万断,抢着我胳膊的还不高兴,因为抢走大腿的得到的肉更多。

然后,我看见身边的草丛在动。

然后,我看见身边的草丛有几处在动。

我的心里连骂的勇气都没有了。

等死吧,没想到我小庄一条英雄好汉,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而是喂狼了。

然后,我看见三匹狼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出现了,毛茸茸的,跟小灰毛线球一样。

三个小狼崽子。它们嬉闹着,嚎叫着,这个咬这个的尾巴,那个咬那个的耳朵,跟小狼狗一样滚来滚去。它们不知道自己闯进了解放军战士打狼或者是喂狼的现场,不知道战争气氛的来临、血腥气息的升温,只知道嬉闹、喝水。

在我一伸手就能抓着的位置,有的甚至走到我膝盖边,就差跟狗崽子一样往我身上扑了。它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因为它们还不会捕食。

我先看小狼,再看大狼。大狼先看小狼,再看我。我要是出手,收拾一个狼崽子是没有问题的。狼崽子就跟两个月的小狗崽子一样大。一脚一个,一手一个,我一把大砍刀下去起码俩没有犹豫的。收拾不了大灰狼,收拾几个小灰狼我也不算亏了!我的眼睛对着小狼崽子露出凶光,慢慢举起了开山刀。

大狼那种威胁的吼叫声消失了,狼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小狼崽子的危险。然后,大灰狼嗓子里面的声音变了,不是威胁,是哀求。嗷嗷的,声音很小,但是傻子都知道是哀求。它的目光也没有狼性,是母性,这是所有的动物都有的。小时候爸爸打我时,我妈妈就是这么看我爸爸的。我也傻眼了,小狼崽子我打还是不打?大狼可怜巴巴地看我,然后四脚趴下了,跟狗一样低着头。

这回我看懂了:来吧,打死我,放过我的孩子。

小狼崽子不知道危险啊,在我跟前来回地滚来滚去,嬉戏打闹,喝水玩乐,有一只跑到大灰狼的鼻子上舔着。我看见了大灰狼眼中的泪水。

狼的眼泪。

一滴,特别大,混浊的,落了下来,滴到它瘦削的脸颊上。

它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嗓子里面也是可怜巴巴的、低沉的哀求,嗷嗷的,断断续续的,好像生怕惹我生气。

我举着刀的左手僵化在空中。我打还是不打?

它继续看我,甚至还往前爬了爬,跟受过训练的狼狗动作一样。它的意思是:我离你近点,你打我的头方便点。

我看着它的眼睛。一个母亲的眼睛,在哀求我。

我的刀很慢很慢地放下了。

它一下子起来,我的刀又举起来,它赶紧趴下,跟训练有素质的警通中队的狼狗一样。它嗷嗷地哀求着,意思好像是:你别误会,我把孩子带走。

我的刀又放下了。

它慢慢地看着我站起来,眼睛里面没有凶光,我这回仔细看着,也就没有举刀。

它对着小狼崽子低沉地呼唤几句,仨小狼崽子跟灰毛球一样滚过去,在它的腿边滚来滚去,还往它身上爬却老掉下来,笨拙得跟小狗熊一样。毕竟才两个月啊!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狼警觉地看我,我赶紧举刀。

它看出来我没有恶意,轻声呼唤着小狼崽子,一边慢慢后退,一边看着我。仨小狼崽子滚来滚去,一直跟着它。然后,我看见它转身带着仨小狼崽子走了,消失在丛林深处。

我举刀的手一下子软下来,“哐啷”一声,刀掉在身边的河滩上。我也倒了,四仰八叉,全身松软。这会儿我感觉到后怕,浑身发抖,跟打摆子一样,连光头的头皮都哆嗦着,脸上流着眼泪,鼻子流着鼻涕。

然后我就这么哆嗦地躺着,右手还紧紧握着兰花。我把兰花放在鼻子前面,闻着芬芳。我的手还在哆嗦,兰花也跟着哆嗦。

小影的芬芳。

天色黑下来了。

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q8GMAi/XndMnVbX/fVizYnFvA9i2bRu0B0nuT+CHpxDbLEvl/QW6H/Y2OU2FQ8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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