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冲进总医院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小影。
我从纠察的摩托上跳下来,玩命地往里跑,结果没有走旁边的人走的小门,而是从车走的大门进去了(你们要是去过部队的话都会有这个经验吧),门口站岗的哨兵不乐意了,赶紧喊我。我哪儿顾得了他啊,使劲儿地往里跑,结果在还没进大厅的时候,就被一个陪大肚子的老婆来检查的黑脸少校拦住了。
我不敢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首长!”还赶紧敬礼。
少校一脸严肃:“瞧你什么样子?跑什么?把军帽给我戴好了!”
我赶紧把歪了的帽子戴好。
少校眯眼看我的胸徽:“侦察兵啊,了不起啊?跟这儿撒野?”
我急忙解释:“不是首长,我来看我们排长,我们排长……”
少校眼睛一瞪:“就是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违反规定!你是哪个部队的?是不是觉得收拾不了你了?”他老婆挺着大肚子,直拽他:“没你的事儿,你瞎管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辩解,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少校我是列兵。
少校一背手,喉结一骨碌,我知道要坏菜——这位大爷要训人了!你们没有领教过基层主官训人的本事,那是长期带兵培养出来的,没有个把小时你别想走人。
我心急如焚,眼看距离陈排咫尺之遥,结果碰见这么个铁门神。
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就听见那面有人喊:“十五号!过来,结果出来了!”原来是个女护士,声音清脆,但是霸气十足,有点儿指手画脚的意思。
我哪儿顾得了看她啊,一直低头想自己的办法。结果,我没有想到那个少校立即干净利索地转身跑步过去,到了那个小护士面前,就差一个立定敬礼了,他一脸笑容:“护士同志,情况怎么样?”我当即就感叹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你臭NB什么啊你!
小护士爱理不理:“胎位不正,你们去趟妇产科找找大夫!”她甩手把检查结果给他,转身就要走,一副公事繁忙、日理万机的样子。少校急忙拉住她。
可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的侧面,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侧面。我是一定不会看错的!在最艰难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最寂寞的时候,最失落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心坎里温柔地陪着我,快乐地陪着我,义无反顾地陪着我。
我脱口喊了一句:“哎!”
那个少校一回头:“喊什么?现在没你的事儿!”
护士疑惑地看我,但是随即惊讶起来。
我跑过去,冲着护士:“小影!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处说起。那手之温暖之柔弱之芬芳,我终生难忘。你们知不知道我回去后三天没有洗手,直到擦拭完我的81自动步枪留下满手枪油后不得不洗。如果你也有半年没有和异性有过任何接触,哪怕是语言上的,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在我们那个鸟团,我们老说“养只猪都是公的”这种蛋话,但是确实是真的。在大山里半年、在集训队一个月加起来七个月,我没有和异性有任何哪怕是语言上的接触,只有和小影,那是精神上的接触。
那个少校一把把我的手打开:“你干***什么!越来越没德行了!你哪个军的?你们带队连长是谁?”
小影张着嘴看了我半天,那种惊讶是我一生难忘的。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握住了小影的手。
那个少校这回不客气了,一把把我推开,我的帽子从光头上掉到地上。
小影这时候说话了,嘴还张大着,但是眼睛已经笑了:“小庄!哎呀,小庄真的是你!你死到哪儿去了!我都没想到在这儿能见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傻呵呵地笑:“是我是我!”说完把帽子从地上捡起来要戴上。
小影欢呼着,像一只小鸟:“别戴别戴!我看看,我看看!你怎么剃了个秃瓢啊?”
这回轮到那个少校傻眼了。
少校张大嘴:“你们认识啊?”
小影:“认识啊!他是我的……”她眼珠一转,“我的老乡,一块儿参军的!”
少校看看我们俩,明白了点什么,旁边老婆就拉他:“走走,赶紧走!别跟这儿丢人现眼了,找大夫去!”
少校很明显怕老婆,赶紧扶着老婆往电梯走了。
大厅里的人很多,但是在我的回忆里好像只有我和小影面对面地站着,互相看着对方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跟我日思夜想的天使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又黑又瘦的小庄说话,我们就这么傻乐着。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再多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小影变了,好像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了,因为人的想象是会有误差的,但是她依旧俏丽,依旧明媚,依旧让我想得不行。到现在为止,我找的女友其实都是她的影子。
小影傻笑半天,泪花出来了,她在脸上那么一抹:“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我天天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看习惯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啊,不就是剃了个光头吗?
小影擦着泪花,看看我的胸徽:“哎哟!跟哪儿捡的?”
小影不愧是小影,第一句正经说的话就差点把我顶个跟头。思维如此敏捷、语言如此锐利的女孩我怎么能不爱她呢?而且要爱就爱到不行。
我还挺不好意思:“我……自己得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而不是去参加了值得一生纪念的硬汉的比武。
小影下一句话照样把我顶得一愣一愣的:“就你?你还军区侦察兵比武啊?我问你,你见过侦察兵吗你?跟我这儿吹吧就!我估摸着你顶多就是炊事班打下手的,还是在哪个农场养猪?你那性子、那个懒样儿我还不知道你!剃个光头跟我这儿装彪悍啊?切!”
我不好意思地笑,从此不敢跟任何女孩提及这段当时觉得可以炫耀一世的侦察兵比武往事。这个教训我是不会记不住的。
小影踩咕我够了,才说:“你跑这儿干吗?”
我说我找我们排长。她问我知不知道在哪科哪床,我一想傻眼了。其实苗连当时说了,我光顾着激动竟然给忘了,可见我这个侦察兵极端不合格!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没有刻在脑子里。
我只能说我忘记了,只知道叫陈排。
小影说:“你这个糊涂蛋,还敢跟我这儿装侦察兵。走,跟我走。我给你查出来。”
我就跟在她后面走,她脚步轻盈如猫咪,我心情忐忑如老鼠;她气味芬芳如茉莉,我黝黑消瘦如煤块;她像一只蝴蝶飞啊飞,我像一只蜜蜂追啊追。
然后我就到了陈排的楼层,她跟值班护士说了一声,我就进去了。她说在外面等我出来。我就进去了,顾不上再跟她多说什么。我的心又飞向了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从陈排病房里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小影靠在门边流眼泪。我急忙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你都听见了?”她说听见了,我就不说话了。她问:“你真的明年还要参加比武?”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选择,我已经别无选择。
她说:“来,你跟我来。”
我看看墙上的表知道自己还有时间,就跟她去了。我不知道她带我去哪儿,但是我知道无论她带我去哪儿,我都会毫不犹豫,绝不徘徊。
我跟着她左转又转,走来走去,走到了她们的宿舍。宿舍里还有一个女兵在照镜子,一看我们进来,先是诧异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小影在我身后把门关上,随着门的咔嗒反锁声,我当时的心差点从喉咙里面跳出来。半年来,我没有和异性单独相处过了。
小影拉我在椅子上坐下,愣愣地看着我的光头、我瘦削的脸和冒光的眼。小影洁白如藕的手在我的光头上滑过,触摸着刚刚长出来的青青的头发,泪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我的光头上。我闭上眼睛,她把我抱到自己的胸前,我的脸一下子被柔软包围,被芬芳包围,被女性的温柔包围。我贪婪地吮吸着芬芳,感觉到血液中一种异样的冲动席卷自己,好像什么东西在发生着裂变。
“我给了你吧。”小影淡淡地说。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
“我给了你吧。”小影抽泣地说,“你是为了我吃这个苦的,我给了你吧。”
然后她把我抱得更紧,但是我的身体僵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的,我不止和一个女孩发生过肌肤之亲,但是我和小影绝对没有过,我甚至没有想过。我就是因为不能让她一个人上战场才去当兵,当然当侦察兵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小影流着眼泪,轻轻地吻着我的光头。
我的头皮一阵一阵地跳动,我感觉到她柔软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吻我。
我闭着眼睛,承受着她的唇。
女孩的、柔软的唇。
陌生的感觉。
我闭着眼睛,我听见她在脱自己的护士服。
我一把抱住她,她仰起头等待着,但是我就是埋在她的胸前不让她脱衣服。我拼命克制着冲动,半年多我没有和女孩肌肤之亲,但是我不能,我绝对不能,我万万不能,我就是不能。
因为她是小影,我不能亲手破坏自己的天使!
“我是为了他,为了我的兄弟要去特种部队的。不是为了你。”我听见自己的喉咙沙哑地说。
“就是为了你,我也不能碰你,因为你是小影。”
我起身推开小影,她的脸红扑扑的,双眼泪花闪闪。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愣愣地看着我。
然后,我转身出去了。
最后,我听见小影的哭声。
我戴上我的士兵军帽大步地走着,我不敢回头,我也不能回头,我的眼中还有着泪水。
那时候接近21世纪的来临,一个17岁的男孩和一个19岁的女孩。他们在一个屋子里,他们彼此相爱,完全是精神上的。
那时候我大步走着,军徽在我的头上,领花在我的脖颈,列兵肩章在我的肩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军人了。不仅仅从表面看起来我是个优秀的侦察兵,而且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我有了一颗军人的心。
不是说和小影发生性关系就不再是军人,我自己也不是这么保守的人,而是我认为军人的心由这三部分组成: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保卫我的祖国和亲人,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完成陈排的心愿,也要有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小影。她是我的天使,我可以碰任何人,但是我不能碰小影,起码现在不能碰。我会和她结婚,然后拥有她的一切,但是现在不可以,因为我爱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但是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都是一个军人最神圣的,一个也不能破坏。
我大步走在总医院的走廊。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向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