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侦察连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待了几个月吧。但是在里面我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发生的故事挺多的,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那就说说我们的苗连长吧。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现实主义文艺作品创作的圭臬。其实我真是不愿意揭穿好多所谓军旅题材电视剧的弊病——太假。我们当年看的时候就笑,部队的基层干部要这个样子,我们把房子给拆了干部都没啥脾气,你们信不?点到为止,不然伤害的人太多了。
苗连长不姓苗,我叫他苗连长是因为他是苗族。
在云南的土著苗族里长这个个子的不多见。后来在别的部队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我到过一次苗连长的家乡,没去那个寨子,就在附近更深的山里转悠,正好赶上寨子里的人结婚,就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寨子送新娘,另一个寨子接新娘。我们远远地在山上看见了,我在的这支部队的直接领导是一个特别爱玩闹的中队长,就带着我们埋伏在路边,看看有没有人认出来。弟兄们一身迷彩、满脸迷彩、全枪迷彩,就这么“迷彩”地趴在小路两边。
我看见这些和苗连长同乡同族的老乡个子都很矮,实在猜不出来苗连长这个大高个子在他们中间是个什么情景。这么说吧,有一回“八一篮球队”到我们军区机关所在的省会比赛,我们连的十几个兵正好参加军区的一次侦察兵比武集训。苗连长是带队的,军区作训部的大概想让我们放松一下就搞来票,组织我们全体参加集训的各个部队的侦察兵尖子去看子弟兵队伍的比赛,我们下车的时候正好“八一队”下车,两支队伍几乎是一起进的球馆,我们跟“八一队”的人一比都跟小鸡似的,只有苗连长居然能跟打前锋(说中锋就是夸张了)的那几人一拼高低。
苗连长不光个子高,军龄也是我们团连级军官里面最长的。那时候大多数的连级干部都已经是军校毕业的了,剩下的就是当兵后考的军校,好像只有苗连长是战士提干的,所以后来一直就没有提起来,连级干部转业了,在老家那个城市的公安局当了防暴队长,扔在边境对付武装贩毒、贩枪的。
我认为地方公安的领导真是知人善任。他什么时候当的兵啊?14岁,那会儿他小学都没有读完。那会儿比他们老家更南的山里在打仗。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就成天遛狗、打鸟、打兔子、打山鸡,14岁时大人还没把他当正经猎户使用,属于储存的,所以他过得单纯快乐。千不该万不该,那天小苗走得有点儿远,离自己的寨子有几十公里了,加上天气好,小苗没有回去的意思,掂着猎枪跟着狗满山转悠,看能不能碰见野猪什么的,打回去省得大人总说自己还小,组织出去打野猪、山豹、老虎之类的不带自己。(要注意这是80年代中期,南边仗还没有打完,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宣传者和执行者都没有能够进山,军队根本就不让,怕特工队混进来。山民打这个打了几百年,再说不会有谁是天然的动物保护者啊,后来我们去云南训练的时候,倒是发现只要有偷猎这些动物的,山民追这帮孙子追得比谁都积极,武警全靠他们。猎户不是为了那几个赏钱,而是一旦你把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他们执行起来毫不含糊,而且非要收拾违反国家法律的劳什子,淳朴的民风可见如此,思想单纯的人往往是很可爱的)结果小苗走到一个山谷,看见一帮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的人在爬悬崖,头上戴个钢锅子,腰里还系着绳子,动作奇丑、奇慢无比,底下还有个腰里挎个皮盒子的人在喊骂。小苗上过几天小学,老师是留下的知青,所以他听得懂普通话,就是说得不是很好。他哈哈地笑着就过去了,底下几个站岗的人都很警惕,哗啦啦拉开枪的保险(后来小苗知道这叫56冲锋枪)对着他,小苗吓了一跳,傻子也知道是枪啊!那个挎皮盒子的人看见了,打量打量他,挥手叫他过来,几个站岗的人就把他的猎枪收了,让他过去,狗也过去了。
挎皮盒子的人问他笑什么。小苗的脑子转悠半天,组织了几个可怜的普通话词汇,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们的,不行的,笨。”
挎皮盒子的人说:“你行啊?”
小苗:“我不行的,我们寨子的都行,我不行。”
挎皮盒子的人就没理会他。
小苗就说:“我比他们行。”他指悬崖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
挎皮盒子的人就说:“我看看,你怎么爬,让他们也学学。”上面的兵就都停了,看小苗爬。
小苗把草鞋一脱,往手心里吐吐唾沫磨磨,有个人过来给小苗系绳子,小苗系上了,又解开了:“不行不行。”
还没问怎么不行,小苗噌噌噌几米就已经出去了!
只见他光着脚身体紧贴在悬崖上,上得很快。如果当时有摄影机高速拍下来,就会知道这是“三点固定”徒手攀岩。国际上凡是学攀岩的人都要学习这招。只是苗族人不知道这些名词罢了,完全是实践出真知。
小苗上去以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下面的狗看起来很奇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不知道人类在琢磨什么,这在它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小苗还不算高手。于是它得出结论:人类真是少见多怪,然后就一个狗趴,旁边睡觉去了,懒得搭理人类。
挎皮盒子的人当即就问了一句话:“你想当兵不?”
小苗当兵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寨子里没有人歧视他,都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天生个子高,大家都不爱带他打猎,觉得动静大。他不打猎在寨子里以后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当兵。阿妈是绝对支持的,孩子当解放军在寨子里看来是了不得的事情,挎皮盒子的人和他那些花花绿绿的兵一进寨子,大家都想把孩子送去当兵。结果挎皮盒子的人就看上小苗了,不是什么第一印象,苗连长告诉我是因为他的眼睛里面有种灵气。我以为是他在吹嘘自己,我看了那么久也没看出啥灵气,倒是很多霸气。苗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全体侦察连的弟兄都要玩命训练,完全不用喊,他连看都不用多看一眼。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结果就是小苗当兵了,还是侦察兵。
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就是来前线轮战的一个军区的侦察大队,就是我们军区的,挎皮盒子的人姓何,是下面的一个中队长。后来这个何中队长和我还打过交道,留到后面说。
小苗在前线锤炼了一年,打出个二等功,随后跟着侦察大队回了军区。侦察大队要解散,小苗不知道去何处。他本来就没有老部队,虽然很多部队要他,但是小苗就认准了何中队长。山里人实诚,就认朋友。何中队长就是我们师部的侦察营长,被选拔进军区侦察大队的,就把他带回了师部,先在师部侦察营待着。因为小苗打了一个在训他的时候一言不慎说他是野种的副连长,何营长又赶紧把他送到我们团侦察连来。这儿就没人敢惹他了。
接着就是班长、排长、副连长,最后是连长。连长时就不动窝了,没法子再升了,不光是文凭,除了侦察连“一根绳子一把刀”这套劳什子,他什么都不会啊。再后来,我的老部队改编为高科技化的步兵师(不是啥DA师啊,别污辱我的老部队),他就被彻底淘汰了。时势造英雄,英雄终将被时势淘汰,这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第一次伺候苗连长洗脸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咣当”一声,一个眼球掉进脸盆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拿那只眼球在脸盆里的干净热水里面涮涮,然后又安进左眼里。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左眼是假眼。当时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军人是什么、硬汉是什么才开始知道点意思。
苗连长从来不小声说话,就是家属来个电话他也能喊得全连都知道。在训练场上他要是逮着哪个排练得马虎,就能当即动手打那个军校刚刚毕业的小学生官,行伍出身的也打,但是不打兵。排长就是被打了也不敢打兵,不然连长还要打排长。所以排长都怕连长,我们都爱连长。你说这样的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大家能不玩命训练吗?
连长没上过什么学,但对侦察精通得不得了。他告诉我就是死学的,没什么办法。打完仗刚刚回来的时候普通话是练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致认为他的越南话说得比普通话好得多,这是战场上逼的,普通话说得自己人听得懂就行,越南话说得不地道就要死人的),但是数理化是一窍不通。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数理化对于侦察连的连长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学会了,一节物理化学课都没上过、数学就学过几加几乘法表的苗族猎户的后代学会了一个优秀的侦察连长要掌握的所有数理化知识。而到了我们师历史性地改编之时,再也没人能够有时间等待他学会高科技了,而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苗连长为什么会要我,他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我打了班长,还是全团的著名优秀班长,算是个奇人,有点儿他当年暴揍师部侦察营副连长的意思。兵们那点鸟事一般连级干部是不过问的,但不是不知道。我居然打了老炮,他就得认识我。他是老资格,团部三巨头都让他三分。先看了我的军事训练成绩,然后就从我的眼睛里面看出了一些东西,他说我和他当年很像。我后来照镜子怎么也没觉得像,恨不得挖出一只眼球装个假眼,当时就是这么真诚地热爱我的连长!
苗连长要我当文书,就是要故意锤我,让我尽快成为一个优秀的侦察兵的坯子。练出来干啥,他没想过,他这样的人想不了那么多,只要觉得你合适就要把你先练成侦察兵再说,不然看着你空手好闲,他心里就难受。后来我真的成了优秀的侦察兵,我的心里更加难受,精力过剩得没有地方使用。这个他不管,他就是要把你练成侦察兵,不让他心里难受,见不得材料被浪费。部队官大一级就压死人,何况还是个老资格的战斗功臣、上尉连长?你想不练都不成,管你以后干什么,先满足了他的愿望再说。
我后来离开了侦察连,但是苗连长对我而言,记忆犹新。
他转业回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那是一年以后,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我们团的侦察连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他带过的最好的侦察兵,他自己收拾了行礼,然后副团长派车送他到了车站。他坚持不让副团长送进车站,连司机都不能送,不然要翻脸。他一个人进了车站,走了。
我后来一直在脑子里面想这个画面。
一个14岁就从军的老兵,高瘦高瘦,左眼是一只假眼,那是战争留给他的纪念;穿着毛料子的军官制服,没有戴帽子,没有黄黄的军衔肩章,军功章和所有的奖励装在箱子的底层,那是他所有的辉煌。他孤独地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从此成为一个老百姓。
因为他的军队不要他了,没有他的位置了。更年轻的、更有文化的连长取代了他。他被军队现代化的进程甩在了后面,远远地甩开了。
车开走了,车站上空空如也。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