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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苏格拉底:说完这些话,我以为讨论应该结束了,谁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呢!格劳孔素来见义勇为而又勇猛过人。他对色拉叙马霍斯的认输感到非常不满意。他说:〕

格劳孔:苏格拉底,你是真心实意想说服我们相信无论如何正义总比不正义好呢,还是只是假装要说服我们?

苏格拉底:我是真的想说服你们。

格劳孔:你光这么想,可没这么做。你同意不同意:有那么一种善,我们喜欢它,只是喜欢它本身,与它的结果无关。例如:无害的娱乐和欢乐使我们兴奋,但它们并没有什么结果。

苏格拉底:我同意。

格劳孔:另外还有一种善,如知识、视力、健康,我们之所以爱它并不仅仅因为它本身,也因为它的结果。我认为,我们欢迎这些东西,是因为这两个方面。

苏格拉底:是的。

格劳孔:你见没见到过第三种善,如体育锻炼啦,有了病要求医,因此就有医术啦,总的说来,就是各种各样赚钱的方法,都属于这一类。这些对我们有好处,但我们把它们看成是令人不悦的。我们爱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而是因为报酬和其他种种随之而来的利益。

苏格拉底:啊!是的,是有第三种,你为什么说这个?

格劳孔:你是将正义归于第三种吗?

苏格拉底:正义属于最好的一种。一个人要想快乐,就得爱它——既因为它本身,又因为它的结果。

格劳孔:大多数人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认为正义是令人苦恼的。他们拼着命去干,是为了它的名和利。至于正义本身,人们是厌恶的,是宁愿回避的。

苏格拉底:我知道一般人是这样想的。色拉叙马霍斯贬低正义而赞颂不正义正是因为把所有这些看透了。但是我恨自己太笨,不能让他心悦诚服。

格劳孔:让我再说两句,看你能不能同意。在我看来,色拉叙马霍斯就像一条蛇,被你的话迷住了,他对你屈服得太快了。但是依我的看法,正义和不正义的性质尚未明确。撇开它们的报酬和结果,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正义(即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定义问题,也就是下面所说的,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它们在心灵里各产生什么样的力量(即后面所说的对心灵的“影响”)。如果你支持的话,我们就来这么干。那么,我必须把色拉叙马霍斯的论证复述一遍。第一,我将谈谈一般人认为的正义的本质和起源;第二,我将说明所有把正义付诸行动的人并非都是心甘情愿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不是因为正义本身善而去做的;第三,我还是认为他们这样看待正义是有几分道理的,因为从他们的谈话听起来,不正义之人的日子过得好像比正义的人要好得多。苏格拉底啊,你可别误解了,这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承认我是困惑的,当我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议论时,色拉叙马霍斯也好,其他各色各样的人也好,他们众口一词。另一方面,我却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像样地为正义说句能让我满意的好话,来证明正义比不正义好。我倒真想听听正义本身被称赞呢!你是最可能让我听到这些话的人了。因此,我要尽力赞美不正义的生活,用这个办法让你照着我的样子去赞扬正义,批评不正义。你赞成我的建议吗?

苏格拉底:没有什么比这个使我更高兴的了。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题目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愿意讲了又讲、听了又听的呢?

格劳孔: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首先,我来说说我刚才提出的第一点——正义的本质和起源。人们说:做不正义的事从本质上说是利,遭受不正义是害,但是害大于利。所以当人们在彼此交往中既尝到过干不正义的甜头,又尝到过遭受不正义的苦头,这两种体验都有了之后,那些不能专尝甜头不吃苦头的人,觉得大家相互间最好订立契约:既不要得不正义之惠,也不要吃不正义之亏。此后,他们才开始订法律立契约。他们把守法践约叫合法的、正义的。这个过程就是正义的本质与起源。正义的本质就是最好与最坏的折中——所谓最好,就是干了不正义的事而不受罚;所谓最坏,就是受了不正义的罪而没法报复。人们说,既然正义是两者之间的中间点,它被大家所接受和赞成,就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力量去干不正义的事,而不是因为它本身真正善。任何一个真正有力量作恶的人都不会和别人订什么契约,答应既不害人也不受害,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真的是疯了。因此,苏格拉底啊,他们说,这就是正义的本质和起源。

说到第二点。那些做正义事的人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们没有本事作恶。这点再清楚不过了。假定我们这样设想:眼前有一个正义的人,和一个不正义的人,我们把随心所欲做事的权力分别给他们,然后冷眼旁观,看看欲望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然后,我们当场就会发现,正义的人也去做不正义的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人走到正义这条路上来都是因为畏惧法律力量。我讲的随心所欲,是指像吕底亚人古各斯的祖先所拥有的那样一种权力。据说他是一个牧羊人,在为当时吕底亚的统治者服务。有一天在一场暴风雨之后,接着又发生了地震,在他放羊的地方,地面裂开了,露出一道深渊。看到这个景象,他虽然感到吃惊,但还是走了下去。故事是这样说的:在那里,他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其中有一匹空心的铜马,马身上还有门。他低头往里一看,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个头比一般人大,身上赤裸裸的,只有手上戴着一只金戒指。他把金戒指取下来就离开了。这些牧羊人有个规矩,每个月要聚在一起开一次会,然后把羊群的情况报告给国王。他手上戴着金戒指就去开会了。他和大伙儿坐在一起时,碰巧把戒指上的宝石朝自己的手心一转。一下子别人就都看不见他了,都以为他已经走了。他感到非常惊讶,又把宝石朝外一转,别人又看见他了。之后他一再尝试,总是同一种结果——当宝石朝里的时候,别人就看不见他;朝外的时候,别人就看得见他。他有了这个特殊本领,就想方设法谋到一个职位,当上了国王的使臣。他一到国王身边,就勾引了王后,在她的帮助下密谋杀掉了国王,夺取了王位。照这样来看,假使有两只这样的戒指,正义的人戴一只,不正义的人戴另一只,可以想象,没有人能坚定不移,继续做正义的事,不会有人能克制住不拿别人的财物。如果他不用害怕,在市场里喜欢什么就随便拿什么,能随意穿门越户,能随意戏弄女人,能随意杀人劫狱。总之,如果一个人能像全能的神一样随心所欲行动的话,到这时候,正义的人的行为就会变得和不正义的人的行为一样。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一个人行为正义不是心甘情愿的,或是把正义当成是对自己的好事,做正义的事是勉强的。在任何场合之下,一个人只要能做不正义的事,他总会去做的。大家一目了然,对个人来说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利可图。每个相信这点的人都会振振有词地说出一大套道理来。如果谁有了权而不为非作歹,不夺人钱财,人们就会把他当成天下第一号的傻瓜,虽然当着他的面人家还是假装称赞他——因为人们怕吃亏。这一点暂且说到这里。

现在,如果我们把最正义的生活跟最不正义的生活作一番比较,就能够对这两种生活作出正确的评价。怎样才能清楚地比较呢?这么办:我们让不正义的人完全地不正义,正义的人完全地正义,使他们各行其事,各尽其能。

首先,我们让不正义之人像个有专门技术的人,如同最好的舵手或最好的医生那样行动,在他的技术范围之内,他能辨别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是可能的,弃其不可能而取其可能。就算偶尔出了差错,他也能补救。那就等着瞧吧!他会去做坏事而且做得不露一点马脚,谁也不能发觉。如果他被人抓住,就说明他是一个蹩脚的货色。不正义的最高境界就是嘴上仁义道德,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所以我说对一个完全不正义的人我们应该给他最完全的不正义,一点不能打折扣;我们还要给他最最正义的好名声。如果他露出了破绽,让他有能力补救。如果他干的坏事遭到谴责,让他能鼓起如簧之舌,说服人家。如果需要动武,他有的是胆量和实力,也有的是财富和朋党。

在这个不正义者的旁边,让我们按照理论树立一个完全的正义者的形象:朴素正直,就像诗人埃斯库洛斯所说的“一个真正好,而不是看上去好的人”。不过我们必须把他的这个“看上去”去掉。因为如果大家把他看做正义的人,他就因此有名有利,然后我们就不知道他究竟只是为了正义而正义,还是为了名利而正义了。所以我们必须让他身上只剩下正义而没有其他任何表象,来跟前面说过的那个真坏人、假好人对立起来。让他不做坏事却背负着大逆不道之名,这样正义本身才可以受到考验。即使别人都误解他,他仍然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看上去是不正义的,实际上却是正义的。这样让正义和不正义各趋极端,我们就好判断两者之中哪一种更幸福了。

苏格拉底:天哪!我亲爱的格劳孔,你花了多大的努力塑造琢磨出他们的呀,第一个,然后另一个,他们简直像参加比赛的一对雕塑艺术品一样。

格劳孔:我尽心力而为才做出来的。我想,如果这是正义和不正义两者的本质,接下来讨论两种生活的前途就容易了。我将继续描绘下去。但是你可能会认为我的描述有点太粗俗,苏格拉底,你得认为那是颂扬不正义贬抑正义的人在讲,可别以为是我在讲。他们会这样告诉你:正义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将受到鞭打折磨,被戴上镣铐、烧瞎眼睛,受尽各种痛苦之后,他将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到临头他才会明白他应该做一个假正义的人,而不是做真正义的人。埃斯库洛斯的诗句似乎更适用于不正义的人。人们说不正义的人反而更追求实际——他活着不是为了面子,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不正义的人,而不仅仅只是看起来像。

他的心田肥沃而深厚;

老谋深算从这里长出,

精明主意生自这心头。(见埃斯库洛斯悲剧《七将攻忒拜》574)

首先,他由于有正义之名,因此要做官,要统治国家;他要同他所看中的世家小姐结婚,又要让子女同他所中意的任何世家联姻;同时,他还想办法同任何合适的人合伙经商,再在所有要做的这些事情中,捞取种种好处,因为他没有怕人家说他在竞争中不正义的担忧。人们认为,如果进行诉讼,不论公事私事,不正义者总能胜诉,他就这样长袖善舞,越来越富有。他能使朋友得利,敌人受害。此外,他可以向诸神献祭,祭品丰富,排场体面。不论敬神待人,只要他愿意,就总比正义的人做得高明得多。因此,他比正义者更能得到神的眷顾。所以人们会说,苏格拉底呀!诸神也罢,众人也罢,他们给不正义者安排的生活总是超过给正义者安排的。

〔苏格拉底:格劳孔说完后,我正想说几句话,但他的兄弟阿得曼托斯插了进来。〕

阿得曼托斯:苏格拉底,你不会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说透彻了吧!

苏格拉底: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阿得曼托斯:最该讲的事偏偏还只字未提呢。

苏格拉底:我明白了。常言道:“兄弟一条心!”若是他漏了什么没讲,你就帮他补充吧。虽然对我来说,格劳孔所讲的已经足够把我打倒在地,使我想帮助正义也爱莫能助了。

阿得曼托斯:废话少说,听我继续讲下去。我们必须把人家赞扬正义指责不正义的观点都理出来,这样才能把格劳孔的意思弄得更清楚。父母常常告诉他们的儿子,一切负有教育责任的人也都向受教者谆谆告诫:为人必须正义。但是为什么要正义呢?不是为了正义本身,而只是为了来自正义的好名声。因为只要有了这个好名声,他就可以身居高位,与世族通婚,得到刚才格劳孔所列举的一个不正义者从好名声中能获得的种种好处。人们还讲了许多关于好名声的话,例如他们把人的好名声跟诸神联系起来,说诸神会把一大堆好东西赏赐给虔诚的人们。就以诗人赫西俄德和荷马的话为例,前者说诸神使橡树为正义的人开花结实:

树梢结橡子,树间蜜蜂鸣,

树下有绵羊,羊群如白云。(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

他说正义者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好事发生。荷马说的和他非常相似:

英明君王,敬畏诸神,

高举正义,五谷丰登,

大地肥沃,果枝沉沉,

海多鱼类,羊群繁殖。(《奥德赛》ⅩⅨ109以下)

默塞俄斯和他的儿子在诗歌中歌颂诸神赐福的正义的人,说得就更加奇妙了。他们说诸神引导正义的人们来到冥界,设筵款待,请他们斜倚长榻,头戴花环,饮酒颂歌,乐在其中。他们似乎认为醉酒作乐就是美德最好的报酬。还有其他人说,上苍对美德的恩赐荫及后代。俗话说:虔信诸神和信守誓言的人能够多子多孙,绵延百代。诸神把渎神和不正义的人埋在地狱的泥土中,还强迫他们用篮子取水,劳而无功;使不正义的人在世的时候就得到恶名,遭受到格劳孔所列举的、当一个正义者被看成不正义者时所受的同样的惩罚。关于不正义之人,诗人所讲的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对正义者与不正义者的赞扬和指责之论,就说这么多吧!

此外,苏格拉底,我要请你考虑另外一种诗人和其他人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说法。他们异口同声反复说正义和节制是令人尊敬的,但是实施起来很艰苦。纵欲和不正义做起来则非常容易和愉快,仅仅受到法律和舆论的谴责而已。他们说不正义通常比正义有利。他们非常愿意庆贺有钱有势的坏人有福气,不论当众或私下里都尊敬这些人。他们欺侮蔑视穷人弱者,虽然他们心里明白穷人弱者比那些有权势的人要好得多。但是最让人奇怪的是他们对于美德与诸神的说法。他们说诸神把充满灾难和痛苦的一生给许多好人,而把种种幸福给许多坏人。求乞祭司和江湖巫人,奔走于富家之门,劝说主人们,要他们相信:如果他们或他们的祖先作了孽,用献祭和符咒的方法就可以得到诸神的赐福,用乐神的赛会能赎罪;如果他们想伤害敌人,不论正义还是不正义,只要花一点小钱,念几句咒语,用几道符咒,就能驱神役鬼,为他们做到想要做的事。他们还引用诗篇为此作证,说明为恶是多么容易和恶人经常得到富足:

名利多作恶,举步可登程,

恶路且平坦,为善苦登攀。(赫西俄德《工作与农时》287—289)

而从善者的路程遥远而又险阻重重。还有的人引用荷马的诗来证明诸神可能受凡人诱惑,因为荷马说过:

众人获罪莫担心,逢年过节来祭神,

香烟缭绕牺牲供,诸神开颜保太平。(《伊利亚特》Ⅸ497以下。柏拉图引文与现行史诗有出入)

他们发行了很多由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所写的书。据他们说,默塞俄斯与俄尔甫斯是月神和文艺之神的后裔。在祭祀时可以用这些书里规定的仪式祓除灾祸,让不仅是私人,还有国家都相信,如果犯下了罪孽,可以用供奉和赛会为生者赎罪,还可以用特有的仪式把死者从痛苦的地狱救赎出来。谁要是怠慢诸神,那就永世不得超生。

现在当那些比较聪明、能够从道听途说中进行推理的年轻人,听到那些关于神和人共同关心的善恶的种种宏旨高论,对他们的心灵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能从这些高论中得出结论,知道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才能使自己一生变得有意义吗?我亲爱的苏格拉底呀!这种年轻人可能会用品达的问题来问他们自己:“是靠阴谋诡计,还是用堂堂正义来步步高升、安身立命地度过一生?”做一个正义的人只能是自讨苦吃,除非我只是徒有正义之名而无其实。但是,如果我并不正义,却已挣得正义者的名声,就能获得天大的福气!既然哲人告诉我,“貌似”的正义远胜“真是”,而且是幸福的关键,我何不全力以赴追求“貌似”的正义。我最好躲在灿烂庄严的门廊后面,带着最有智慧的和最贪婪狡猾的狐狸,就像伟大的哲人阿尔赫洛霍斯所描写的那样。有人说,干坏事而不被发觉是很困难的。我的回答是:没有一件伟大的事情是容易的。无论如何,所有的论证都表明,想要幸福只有这一条路。为了一切保密,我们拉帮结派,邀请辩论大师教我们讲话的艺术,向法庭作演说,软求硬逼。这样,我们可以获得好处而不受惩罚。还有人说,对于诸神就既不能欺骗,也不能强迫。但是如果没有神呢?或者有神而神并不关心人间的事情——那么即使我做了坏事被神发觉也无所谓。即使有神,神又确实关心我们,然而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都是来自于传说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那些故事也同时告诉我们:通过祭祀、祷告、奉献祭品等方式,就可以收买诸神。对于诗人们的话,我们应该始终如一,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如果诗人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就放手去干坏事,然后拿出一部分不义之财来献祭。如果我们是正义的,诸神当然不会惩罚我们,不过我们必须拒绝不正义的利益。如果我们是不正义的,我们会保住既得利益,犯了罪孽以后向诸神祷告求情,诸神将宽恕我们,我们就不会被惩罚。有人说:好像是这样,但是还有来世,我们或是我们的子孙会因为我们不正义的行为遭受报应。但是精明会算的先生们这样说:没关系,我的朋友,我们这里有灵验的特种仪式和一心赦罪的诸神可以免去恶报,强大的城邦都是这样宣布的。我们还有诸神之子,就是诗人和预言家,所有关于真理的消息这些智者都会透露给我们。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们选择正义,而不是极端的不正义呢?如果我们只是拿正义来装装门面,做出道貌岸然的样子,那么在我们生前死后,无论对人对神都会左右逢源,无往而不利。普通人和第一流的权威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苏格拉底呀,一个有聪明才智、有财富、有体力、有门第的人知道了这一切,听到赞扬正义的说法,是会尊重正义呢,还是只会嘲笑它?当然是嘲笑它了。如果有人指出我们所说过的一切都是错的,或有人真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正义确是最善,那么他也会认为不正义者情有可原。因为他知道没有一个人真正心甘情愿地去实践正义,所以不会恼怒。除非那种生性刚正、疾恶如仇,或者治学诚恳的人,才懂得为什么要存善去恶。不然就是因为怯懦、老迈或者其他缺点使他反对不正义——因为他实在没有力量去做不正义的事。这点再明白也没有了。这种人一旦掌权,就会尽量作恶。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苏格拉底呀!就是我跟我的朋友刚开始所讲的。我和我的兄弟告诉你:这事说来也怪,我们发现所有的自命为正义的歌颂者——从古代载入史册的英雄起,一直到近代的普通人——没有一个人真正称赞正义,谴责不正义。就算他们肯称赞正义或谴责不正义,也只是从名声、荣誉、利禄这些方面来说的。至于正义或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它们本身的力量何在,它们在人的心灵上,当神所不知、人所不见的时候,能够起什么作用,在诗歌散文里,或者私下的谈话里,都没有人充分地描述过。正义是心灵本身最大的善,不正义是最大的恶。倘若一开始大家就这么说,从我们年轻时候起就试图说服我们,我们就用不着彼此提防,每个人就都是自己最好的看守者了——因为每个人都害怕,如果自己做了坏事,那么包庇自己就是最大的丑恶。苏格拉底呀!关于正义和不正义,色拉叙马霍斯和其他人无疑是会说这些话的,甚至还要过头一点呢!这种说法,在我看来,其实是颠倒了正义和不正义的真实价值。至于我个人,坦白地说,为了想听到你如何反驳,我已经尽我所能把问题说清楚。我要求你别仅仅论证一下正义比不正义有优势就了事,你一定得讲清楚,正义或不正义本身对它的所有者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正像格劳孔向你提出的,把两者的表面名字丢掉。因为如果你不去掉双方真的名声,而加上假的名声,我们就说你所称赞的是正义的外表而不是正义。我们会认为不过是劝不正义者不要让人发觉而已,而你的想法和色拉叙马霍斯的一致,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而不正义是对自己的利益,对弱者的祸害。在你看来,正义是至善之一,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之一。而那些所谓最好的东西,不仅指它们的结果好,在更大程度上指它们本身好——就像视觉或听觉,或知识,或健康,或其他德行,靠的是自己的本质而不是靠虚名,我要你赞扬的正义就是指这个——正义本身赐福于其所有者,反之,不正义本身则会贻祸于其所有者。尽管让其他人去称赞正义,谴责不正义,大大赞美或嘲笑名誉、报酬吧。那是辩论的一种方式,那些说法来自他们,我可以接受。但是你这个毕生专心致志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也这么说,我不能接受,除非你命令我这样做。因此,我请你不仅向我们证明正义比不正义更好,还要说明二者本身各是什么,它们对于其所有者各起了什么广泛深入的作用,使得一个是善的,一个是恶的——不管神与人是否觉察。

〔我向来钦佩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天赋才能,不过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听他们讲了这些话以后感到高兴。我说:〕

苏格拉底:你们兄弟不愧为名父之子,格劳孔的仰慕者为歌颂你们在麦加拉战役中的赫赫战功,曾经写过一首诗,那首诗的开头两句在我看来非常恰当。

名门之子,父名“至善”,(阿里斯同是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父亲。“阿里斯同”希腊文原意是“最好”)

难兄难弟,名不虚传。

你们既然不肯相信不正义比正义好,而同时又不遗余力地为不正义辩护,这其间必有神助。我认为你们对自己说的那一套并不确信,我是从你们的品格上判断出来的。如果只听你们的辩证,我是会怀疑的。但是我对你们越相信,我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处在两难之中,一方面,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对色拉叙马霍斯所说的一番话,在我看来已经证明正义优于不正义了,可你们不肯接受。可我却无法拒绝帮助你们。如果我一息尚存有口能辩,而正义遭人诽谤,我却袖手旁观不上来帮助,这对我来说,恐怕是一种罪恶,是奇耻大辱。因此,我最好挺身而起保卫正义。

〔格劳孔和其他人恳求我千万不要放弃这个辩论,继续探讨。他们想获知的真理,首先,是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其次,它们的相对优势又是什么。于是,我把我所想到的告诉了他们:〕在我看来,我们现在进行的这个探讨非比寻常,需要有敏锐的目光。可是既然我们并没有伟大的智慧,我想最好还是进行下面这种探讨。假如一个视力不好的人被人家要求读远处写着的小字,正在这时候他发现别处用大字写着同样的字,他就可以先读大字后读小字——我们就认为这个人交了好运了。

阿得曼托斯:是这样的,但是这跟我们探讨的内容有什么相似之处?

苏格拉底:我来告诉你。正义,这个我们探讨的主题,我想我们可以说,有时是个人的正义,有时是整个城邦的正义。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好!一个城邦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阿得曼托斯:大得多!

苏格拉底:那么在大的东西里面有可能有较多的正义,也就更容易理解。因此,我建议,让我们先探讨在城邦里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然后在个别人身上考察它,这叫由大见小。

阿得曼托斯: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能想象一个城邦产生的过程,我们也就能看到正义和不正义在那里的产生过程,是不是?

阿得曼托斯:大概是这样。

苏格拉底:要是做到了这点,我们就有希望轻而易举地发现我们所要追寻的东西。

阿得曼托斯:是的,希望很大。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要不要着手进行?我觉得这样做非同小可,需要深思熟虑。

阿得曼托斯:我们已经考虑过了。干吧!不要再犹豫了。

苏格拉底:那么很好。在我看来,之所以要建立一个城邦,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不能单靠自己的力量达到自足,我们有许多需求。你们还能想到其他建立城邦的理由吗?

阿得曼托斯:应该仅此而已。

苏格拉底:然后,我们每个人为了各种需要,招来各种各样的人。由于需要许多东西,我们邀集许多人共同居住,作为伙伴和助手,这个公共住宅区,我们就把它叫做城邦。这样说对吗?

阿得曼托斯:对。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交换一点东西,然后一个提供,另一个接收,每个人都觉得这样交换对他自己有好处。

阿得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那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设想,建立一个城邦,看看一个城邦的创建人需要些什么。

阿得曼托斯:好的。

苏格拉底:首先,最重要的必需品是粮食,有了它才能生存。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第二是住房,第三是衣服,以及其他,等等。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现在我们看看我们的城邦是如何满足这些需求的:可能有一个农夫,一个瓦匠,一些纺织工人——要不要再加一个鞋匠或者别的照料身体需要的人?

阿得曼托斯: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那么最小的城邦起码要有四到五个人。

阿得曼托斯:显然是的。

苏格拉底:接下来怎样呢?每一个成员都要把各自的工作贡献给公众吗?我的意思是说,农夫要为四个人准备粮食,他要花四倍的时间和劳力准备粮食来跟其他人共享呢,还是只给他自己准备粮食,不管别人——花四分之一的时间,生产自己的一份粮食,把其余四分之三的时间,一份花在造房子上,一份花在做衣服上,还有一份花在做鞋子上,把这些工作自己全部包揽免得同人家交换,自给自足呢?

阿得曼托斯:我认为第一种办法更合适,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的确是更好的方式。刚听到你说这话,我就想到我们大家生下来并不是都一样的。各人性格不同,适合于不同的工作。你说是不是?

阿得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工匠是单搞一种手艺好呢,还是十几种手艺好呢?

阿得曼托斯:他单搞一种手艺好。

苏格拉底:其次,我认为有一点很清楚——一个人不论做什么工作,失掉恰当的时节和有利的时机就会前功尽弃。

阿得曼托斯:无疑是的。

苏格拉底:我想,一件工作不是等工人有空闲了再慢慢去做的,相反,工人应该全心全意当做首要任务来抓。

阿得曼托斯:必须这样。

苏格拉底: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每个人在恰当的时候做适合他性格的工作,放弃其他事情,专搞一行,每种东西就都会生产得又多又好。

阿得曼托斯: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就需要超过四个以上的公民,来供应我们所说的一切了。因为农夫似乎造不出他用的犁头和锄头——如果要的是一张好犁和一个好锄头的话,以及其他耕田的工具。建筑工人也是这样,他也需要许多其他人。织布工人、鞋匠也不例外。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木匠、铁匠和其他许多工匠就要成为我们这个小城邦的成员,小城邦就开始扩大起来了。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然而,即使我们再加上牧牛人、牧羊人和其他牧人,以便农夫有牛拉犁,建筑工人和农夫有牲口替他们运输东西,纺织工人和鞋匠有羊毛和皮革可用。我们的城邦也不能算很大。

阿得曼托斯:如果这些都有了,这个城邦就不能算很小啦!

苏格拉底:此外还有一点,把城邦建立在不需要进口货物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得曼托斯:确实不可能。

苏格拉底:那么就一定要有一种公民到别的城邦去,进口所需要的东西吧?

阿得曼托斯:那是必须的。

苏格拉底:但是有一点,如果我们派出的人空手而去,不拿着人家所需要的东西去换人家所能给的东西,那么,他一定会空手而归的。

阿得曼托斯:那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因此他们不仅要为本城邦生产足够的东西,还得生产在数量、质量方面,能满足与他们互通有无的外邦人需要的东西。

阿得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的城邦就需要更多的农夫和更多的工匠了?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更不用说做进出口买卖的人了,这就是商人。是不是?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还需要商人。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如果货物要运到海外,那就还得需要水手,另外还有许多别的人。

阿得曼托斯:确实还需要许多别的人。

苏格拉底:此外,在城邦内部,他们是如何相互交换各人所生产的东西的呢?你们应该记得,这种产品交换正是我们合作建立城邦的本来目的呀。

阿得曼托斯:他们显然是用买和卖的办法。

苏格拉底:于是我们需要一个市场,需要有货币作为货物交换的媒介。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假如一个农夫或者一个工匠拿着他的产品去市场,可是他到那儿时没有人和他交换,那么他是离开呢,还是闲坐在市场上呢?

阿得曼托斯:都不是。市场那里有人发现这种情况,就会出来专门为他服务的。在秩序井然的城邦里,这些一般都是那些身体最弱不能干其他工作的人干的。他们的职责就是等在市场上,拿钱来跟愿意卖的人换货,再拿货来跟愿意买的人换钱。

苏格拉底:这种需要使我们的城邦里产生了一批店老板。那些常住在市场上忙于买和卖的人,我们叫他店老板,或者小商人。那些往来于城邦之间做买卖的人,被称为大商人。是不是?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此外我认为还有另一类为我们服务的人,这种人在智力方面老实说没有什么长处值得当我们的伙伴,但他们有足够的力气可以干体力劳动。因此这些人出卖劳力,他们被称为雇员,而工资就是他们出卖劳力的价格。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

苏格拉底:那么靠工资为生的人,也成为我们城邦里的人口了?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现在,阿得曼托斯,我们的城邦已经成熟和完善了吗?

阿得曼托斯:我想是的。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那么在我们城邦里,哪里正义,哪里不正义,并且它们是被我们上面所列述的那几种人里的哪些带进城邦来的呢?

阿得曼托斯:我可说不清,苏格拉底!要么是在公民之间的相互交易中。

苏格拉底: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们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不能逃避。首先,让我们考虑一下在做好上面种种安排以后,人们的生活方式将会呈现出什么样子。他们不要生产五谷、酿酒、缝衣、制鞋、建造他们的房屋吗?当他们在屋子里居住时,他们会干活,一般说,夏天赤膊光脚,冬天穿很多衣服、很厚的鞋子。他们用大麦片、小麦粉当粮食,煮粥,做成糕点,烙成薄饼,放在芦苇垫或者干净的叶子上,自己斜躺在铺着紫杉和桃金娘叶子的床上。他们和儿女们欢宴畅饮,头戴花环,高唱颂神的赞美诗。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家人儿女不多,免受贫困与战争。

〔这时候格劳孔插嘴说:〕

格劳孔:但是,不要别的东西了吗?你好像没有给他们调味品。

苏格拉底:真的,我把这点给忘了。当然,他们要有盐、橄榄、乳酪,还有乡间常煮吃的洋葱等蔬菜。我们还会给他们甜点——无花果、鹰嘴豆、豌豆,还会让他们在火上烤爱神木果、橡子这些果实吃,适当地喝上一点酒,就这样让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度过一生,无病而终,然后把这种同样的生活再传给他们的下一代。

格劳孔:是的,苏格拉底。如果你是在建立一个猪的城邦,除了上面这些东西而外,你还给点什么别的饲料喂这些牲畜吗?

苏格拉底:你还想要什么,格劳孔?

格劳孔:你应该再给他们一些能使生活稍微舒服一点的东西。他们要有让人斜靠的睡椅,免得太累,需要用来吃饭的餐桌,还要调味酱和甜食,等等。就像现在大家都有的那些。

苏格拉底:哦,我明白了。看来我们正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建立一个城邦,还要建立一个繁华的城邦。这倒不见得是个坏主意。观察一个这样的城邦,我们就会更有可能看到正义和不正义是怎么在一个国家里成长起来的。我认为真正的国家,就是我们前面所描述的那样——可以叫做健康的国家。但是,如果你还想看到一个发高烧的城邦,我也没有异议。我猜许多人对刚才这个菜单或者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满意。他们要添置睡椅、桌子,还有其他家具,还要调味品、香料、香水、歌伎、糕饼——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开头所讲的那些必需品:房屋、衣服、鞋子,是不够满足他们了;我们还得花时间去绘画、刺绣,想方设法寻找金子、象牙等种种装饰品,是不是?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必须扩大这个城邦,因为原来的那个健康的城邦不够了。城市现在要加进许多必要的人和物——例如各种猎人、以模仿形象与色彩见长的艺术家、音乐家、诗人和一大群助手——朗诵者、演员、合唱队、舞蹈队、管理员以及制造各种家具和用品的人,特别是做妇女装饰品的那些人。我们需要更多的用人。你以为我们不需要家庭教师、奶妈、保姆、理发师、厨师吗?另外还需要牧猪奴。在早期的城邦里,我们是不需要这些人的,因此以前这些人一概没有。不过,在目前这个城邦里,就有这个需要了。我们还需要大量别的牲畜作为肉食品。

格劳孔:当然!

苏格拉底:在这样的生活方式里,我们会比以前更需要医生吧?

格劳孔:是更需要。

苏格拉底:土地上的农产品以前足够供应那时所有的居民,但是现在就显得太少了,不够了。你说对不对?

格劳孔: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于是我们要从邻居那儿抢一块土地来满足我们对牧场和耕地的需要;而邻居如果也无限制地追求财富,不以所得为满足的话,他们势必也要夺我们的一块土地。

格劳孔:那是不可避免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下一步,我们就要走向战争了,格劳孔。否则你说怎么办?

格劳孔:无疑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且不说战争造成好的或坏的结果,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战争的起源。战争使城邦在公私两方面遭到极大的灾难。

格劳孔:确实。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需要再次扩大城邦,这次不是稍微大一点,而是要加上全部军队那么大,才可以抵抗和驱逐入侵的敌人,很好地保卫我们在上面所列举的那些人民的生命和我们所有的财产。

格劳孔:为什么?他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吗?

苏格拉底:没有。想必你还记得,在建立城邦的时候,我们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可能擅长许多种技艺的。

格劳孔:不错。

苏格拉底:那么,打仗不是一种技艺吗?

格劳孔:当然是。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不应该和注意做鞋的技艺一样注意打仗的技艺吗?

格劳孔:应该!

苏格拉底:我们不让鞋匠去当农夫,或织工,或瓦工——这是为了把大家的鞋子做好。同样,我们选拔其他人,按其天赋安排职业,用其所长,弃其所短,让他集中毕生精力研究一种技艺,精益求精,不失时机,然后他会成为一个好工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做一名好军人更重要的事了。打仗的技艺难道很容易获得吗?还是说打仗太容易了,农夫、鞋匠或者干其他任何一个行当的人都能带兵打仗?即使是下棋掷骰子这件事,如果不从小练习,而只是当做消遣的话,也是断不可能精于此道的。没有一种工具是拿到手就能使人成为有技术的工人或者斗士的,如果他不懂得怎么用工具,没有学习过如何使用它们的话。在重武装战争或者其他类型的战争中,难道你拿起盾牌,或者其他兵器,就能一天之内成为胜任作战的战士吗?

格劳孔:这话不错,不然工具本身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苏格拉底:那么,如果说护卫者的工作是最重大的,他就需要有更多的时间、知识和训练。

格劳孔:毫无疑问。

苏格拉底:他不是还需要有适合干这一行的天赋吗?

格劳孔:当然。

苏格拉底:看来,尽可能地挑选那些有这种天赋的人来守护这个城邦乃是我们的责任。

格劳孔:的确是。

苏格拉底:天哪!这种挑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要勇敢地面对,并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格劳孔:我们必须那样做。

苏格拉底:从保卫工作来说,一个养得好的卫士与一条养得好的警犬的天赋才能不是非常相像吗?

格劳孔:你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说,两者都应该有敏锐的感觉,对觉察到的敌人要追得快。如果需要一决雌雄的话,要能敢于战斗。

格劳孔:是的,这些品质他们必定都需要。

苏格拉底:你的卫士如果要斗得胜的话,还必须勇敢。

格劳孔:当然。

苏格拉底:如果没有精神,它们可能勇敢吗,无论是马,是狗,或其他动物?你从未注意到,昂扬的精神意气,是何等不可抗拒不可战胜,任何生物只要有了它,就可以无所畏惧,不屈不挠吗?

格劳孔:我注意到了。

苏格拉底:那么现在就清楚了护卫者在身体方面应该有什么品质。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也清楚了在心灵上他们应该意气风发。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但是如果他们的天赋品质是这样的,那他们岂能避免彼此之间发生冲突,或者跟其他公民发生冲突呢?

格劳孔:的确不容易避免。

苏格拉底:然而,他们应该对敌人凶狠,对朋友温和。否则,还没等敌人来消灭他们,他们就先消灭自己了。

格劳孔:真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到哪里去找本性温和而又精神刚烈的人呢?这两种性格是矛盾的呀。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如果缺少这两种素质中的任何一个,他就不是一个好的护卫者了。然而要二者兼得又似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推断,一个好的护卫者就是不可能有的。

格劳孔:你说的恐怕是真的。

苏格拉底:我给闹糊涂了。不过把刚才说的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朋友,难怪我们混乱,因为我们忘掉了自己所树立的相反典型。

格劳孔:你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原先认为不能同时具有两种相反的禀赋,现在看来毕竟还是有的。

格劳孔:你在哪里能找到它们?

苏格拉底:在许多动物身上都能找到,我们的朋友狗就是非常好的一个例子。我想你总知道喂得好的狗对熟人是非常温和的,对陌生人却恰恰相反。

格劳孔:是的,我知道。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可能找到这样一种护卫者了,这并不违反事物的天性。

格劳孔:看来并不违反。

苏格拉底:他这样就是一个好的护卫者了吗,除了秉性刚烈之外,他的性格中是否还需要有对智慧的爱好呢?

格劳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格拉底:我说的是一种特质,在狗身上你也能看到这个(指对智慧的爱好。按照希腊文“哲学家”一词,意即“爱好智慧的人”)。兽类能这样,真值得惊奇。

格劳孔:什么特质?

苏格拉底:狗为什么一看见陌生人就怒吠——虽然这个人并未做过伤害它的事;当它看见熟人,就摇尾欢迎——虽然这个人并未给它任何的好处。你看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

格劳孔:我过去从来没注意这种事情。不过,狗的行动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而具有这种本能的狗无疑是非常有魅力的,那是一种对智慧有真正爱好的表现。

格劳孔:为什么?

苏格拉底:因为它区别敌友的标准只是认识和不认识——不认识的是敌,认识的是友。一个动物能以知和不知决定自己的好恶,你怎么能说它不爱学习呢?

格劳孔:当然不能。

苏格拉底:对学习的热爱和对智慧的热爱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格劳孔:是一回事。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也可以满怀信心地这样说人类:如果他对朋友或熟人温和,他一定是一个天性爱学习和爱智慧的人。不是吗?

格劳孔:我们可以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真正善的城邦护卫者的天性里就需要把爱好智慧和刚烈、敏捷、有力这些品质结合起来了。

格劳孔:无疑可以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护卫者的天性基础(作为后天接受教育的基础)大概就是这样了。但是,我们的护卫者是如何被训练、接受良好教育的呢?我们研讨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使我们整个探讨的目标更趋于明朗化呢——正义和不正义在城邦中是怎样逐渐形成的?我们要使我们的讨论既不能有所遗漏,又不拖得太长,令人生厌。

阿得曼托斯(格劳孔的兄弟):是的。我希望这个探讨给我们很大的帮助,使我们一步步接近我们的目标。

苏格拉底:那么,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一定不要放弃这个讨论,即使有些长,也要耐心。

阿得曼托斯:对!一定不放弃。

苏格拉底:来吧,让我们像讲故事那样从容不迫地来讨论怎么教育这些护卫者的问题吧。

阿得曼托斯:当然可以。

苏格拉底:他们受的教育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找到比我们早已发现的那种教育更好的方式吗?这种教育就是用体操来训练身体,用音乐(古代希腊重要的文化生活是听民间艺人弹着竖琴演说史诗故事。所以“音乐”一词包括音乐、文学等义,相当于现在的“文化”一词。关于音乐的讨论一直延伸到第三卷。《理想国》是在柏拉图数世纪后才被分为像现在这样十卷的)来陶冶心灵。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我们开始教育,是不是先教音乐后教体操?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你在说音乐的时候是不是把故事包括进去了?

阿得曼托斯:对。

苏格拉底: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对吧?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我们在教育中应该两种都用,并且先用假的,是吗?

阿得曼托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格拉底:你懂。我们先对孩子们讲故事——故事尽管从整体看是假的,但也有部分真实。我们先用故事教育孩子们,在他们学习体操之前。

阿得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这就是我所说的,在教体操之前先教音乐的意思。

阿得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你知道,凡事开头最重要,特别是在生物幼小柔嫩的阶段。因为这时最容易被陶冶,你要把它塑成什么型,就能塑成什么型。

阿得曼托斯:一点不错。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应不应该任由不相干的人给儿童讲不相干的故事,让孩子们的心灵接受许多我们认为他们在成年之后不应该有的那些见解呢?

阿得曼托斯:我们不能。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首先要设立一个审查机构审查故事的编者,接受他们编得好的故事,而拒绝那些编得坏的故事。我们要求母亲和保姆只给孩子们讲那些已经审定的故事,用这些故事铸造他们的心灵,比用手去塑造他们的身体(当时托儿所里采用的一种按摩推拿之类的保育方法)还要仔细。我们必须抛弃他们现在所讲的大多数故事。

阿得曼托斯:你说的是哪一类故事?

苏格拉底: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故事也能大中见小。故事不论大小,类型总是一样的,影响也总是一样的,你看是不是?

阿得曼托斯:很有可能。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所谓的大的故事是指的哪些?

苏格拉底:指荷马和赫西俄德以及其他诗人所讲的那些故事。我们曾经听过,现在还在听着的他们所编的那些假故事。

阿得曼托斯:你指的哪一类故事?你从中发现了什么毛病?

苏格拉底:有一个毛病是必须痛加谴责的,这个毛病就是说谎,而且,是一个坏的谎言。

阿得曼托斯:这指什么?

苏格拉底:一个人不能用言词描绘出诸神与英雄的真正本性来,就像一个画家没有画出他所要画的对象来一样。

阿得曼托斯:是的,这些是应该谴责的。但是,有什么故事可以拿出来说明这个问题?

苏格拉底:首先,最荒唐的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如赫西俄德描述的乌拉诺斯的行为,以及克罗诺斯对他进行的那些报复行为(赫西俄德《神谱》154,459),还有描述克罗诺斯荒唐的所作所为和他的儿子对他做出的事,这些故事都属此类。即使这些事是真的,我认为也不应该随便讲给天真单纯的年轻人听。如果可能,这些故事最好闭口不谈。如果这些非讲不可的话,也只能许可极少数人听,并须秘密宣誓,而且他们应该先行献祭,献祭的还不是常见的猪,而是一种难以弄到的庞然大物。这些做法为的是使能听到这种故事的人尽可能地少。

阿得曼托斯:啊!这种故事真是难说。

苏格拉底:阿得曼托斯呀!在我们的城邦里不应该多讲这类故事。一个年轻人不应该听了故事得到这样一种想法:对一个大逆不道,甚至想尽方法来严惩犯错父亲的人可以不用大惊小怪,因为不管怎样,他只不过是仿效了最伟大的头号天神的做法而已。

阿得曼托斯: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在我看来那些故事是不应该多讲的。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想要我们将来的保卫者把彼此勾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当做奇耻大辱的话,就决不该让年轻人听到诸神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因为这不是真的)。我们更不应该提到诸神或巨人之间的争斗,把诸神与英雄们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如果他们年轻人只相信我们,我们应该告诉他们人争吵是罪恶的,城邦里的公民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这就是老爷爷、老奶奶应该首先告诉孩子们的,等他们长大一点还这样说,而且诗人也要按照这个意思去写作。关于赫拉如何被儿子绑了起来以及赫淮斯托斯去援救母亲的时候挨打,如何被宙斯从天上摔到地下的故事(《伊利亚特》Ⅰ586以下),还有荷马所描述的诸神间的战争,等等,无论作为寓言来讲,还是不作为寓言来讲,这些故事都不得混入我们的城邦。因为年轻人分辨不出什么是寓言,什么不是寓言。人们总是倾向于先入为主,早年接受的见解总是根深蒂固,有可能是不可磨灭的。因此最重要的是,为了培养美德,儿童们最初听到的应该是最优美高尚的故事。

阿得曼托斯:你是对的。但是如果有人问这些故事在哪里被发现的,并且要我们明确说出这些故事指的哪些,我们如何回应他们呢?

苏格拉底:阿得曼托斯啊,我会对他说,你和我都不是作为诗人而是作为城邦的缔造者在这里发言的。缔造者应当知道,诗人应该按照什么方法写作他们的故事,使他们写出的故事合乎规范,但不要求自己动手写作。

阿得曼托斯:很对。但故事里描写诸神的正确的方法或标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苏格拉底:大致是这样的:应该写出神之所以为神,即神的本质来。无论在哪种诗歌里——史诗、抒情诗,还是悲剧诗,都应该这样描写。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神不肯定是善的吗?故事不应该永远把他们描写成善的吗?

阿得曼托斯:当然应该。

苏格拉底:没有任何善的东西是有害的?

阿得曼托斯:没有。

苏格拉底:无害的东西会干什么坏事吗?

阿得曼托斯:当然不会。

苏格拉底:不干坏事的东西会作恶吗?

阿得曼托斯:绝对不会。

苏格拉底:不作恶的东西能成为任何恶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善的东西是有益的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是好事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善者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只是好的事物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因此,如果神是善者,它也就不会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对人类来说,神只是少数几种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多数事物的原因。人世上好的事物很少,而坏的事物有很多,而好事物只能归因于神。至于坏事物的原因,我们必须到别处寻找,不是在神那儿找。

阿得曼托斯:这在我看来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就不能接受荷马或任由其他诗人关于诸神的那种错误说法了。例如荷马在下面的诗里说:(《伊利亚特》ⅩⅩⅣ527—532。引文与现行史诗原文略有出入)

宙斯大堂上,并立两铜壶。

壶中盛命运,吉凶各悬殊。

宙斯混吉凶,随意赐凡夫。

当宙斯把混合的命运赐给哪个人,那个人就——

时而遭灾难,时而得幸福。

当宙斯不把吉凶相混,单赐坏运给一个人时,就——

饥饿逼其人,漂泊无尽途。

我们也不要去相信那种宙斯支配命运的说法:

祸福变万端,宙斯实主之。

如果有人说,潘德罗斯违背誓言(《伊利亚特》Ⅳ69以下),破坏停战,是雅典娜和宙斯造成的,或诸神之间的争执和分裂是由于泰米斯(希腊神话中代表法律的女神)和宙斯的怂恿,他的说法肯定得不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不能让年轻人听到像埃斯库洛斯所说的(埃斯库洛斯,轶诗160):

天欲毁巨室,降灾群氓间。

如果诗人们把尼俄珀的苦难的经历当做写作题材——埃斯库洛斯曾用抑扬格诗描写过——或者描写佩洛匹达的故事、特洛伊战争的事迹,以及其他类似的主题,我们一定要禁止他们把这些痛苦说成是神的意旨。如果要这么说,一定要他们想出这样说的理由,像我们正在努力寻找的一样——他们应该宣称神做了一件合乎正义的好事,使那些人因为被惩罚反而得到益处。我们无论如何不允许诗人把被惩罚者的生活形容得很悲惨,说是神要他们这样的。但是我们可以让诗人这样说:坏人日子难过,因为他们该受惩罚。不过,他可以说,神是为了要他们好,才惩罚他们的。假使有人说,神虽然本身是善的,可是却产生了恶。对于这种谎言,必须迎头痛击。假使这个城邦要秩序井然的话,更不应该让任何人,不论他是老是少,听到这种故事(不论故事是有韵的还是没有韵的)。讲这种谎言是渎神的,对我们是有害的,并且理论上是自相矛盾的。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你的看法,也准备好了投票赞成这条法律。

苏格拉底:这样的话,这将成为我们关于诸神的法律之一,若干标准之一。我们的诗人和朗诵者要遵守这个标准——神不是一切事物之因,而只是善的原因。

阿得曼托斯:这样说就好了。

苏格拉底:我问你,神是否是一个魔术师,能按自己的意图在不同的时间显示出不同的形象来吗?他会不时变换外貌,乔装打扮迷惑世人吗?还是说,神是单一的,始终不失他本相的呢?

阿得曼托斯: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苏格拉底:那么好好想想吧。任何事物一离开它的本相,改变不就已经产生了吗,无论是被自己还是被其他事物?

阿得曼托斯: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事物处于最好的状况下,最不容易被别的事物所改变或影响。例如,最健康、最强壮的身体最不容易受饮食、劳累的影响,最茁壮的植物最不容易受阳光、风、雨等的影响。不是吗?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最勇敢、最智慧的心灵不也是最不容易被任何外界的影响所干扰或改变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同样的原理,我想也适用于那些制成的东西——家具、房屋、衣服,如果做得很好很牢,也最不容易受时间或其他因素的影响。

阿得曼托斯: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了。任何事物处于最好状况之下,不管是天然的状况最好,还是人为的状况最好,或者两种状况都最好,不都是最不容易被别的东西所改变的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神和一切属于神的事物,在各方面都肯定是处于最好的状态下了?

阿得曼托斯:它们当然是。

苏格拉底:因此看来,神是很难受外力的影响显示许多形象的。

阿得曼托斯:确实是。

苏格拉底:但是,神可不可能自己改变自己呢?

阿得曼托斯:当然,如果他能被改变,显然是能自己改变自己的。

苏格拉底:那么他会把自己变美变好呢,还是变丑变坏呢?

阿得曼托斯:如果能变,他一定是变坏。因为我们定然不认为神在美和善方面是有欠缺的。

苏格拉底:非常正确,阿得曼托斯。然而,你想想看,无论神还是人,有谁会自愿把自己变坏一点点吗?

阿得曼托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神想要改变他自己,看来是连这样一种愿望也不可能有的了。每一个神永远都会停留在自己单一的既定形式之中。

阿得曼托斯:我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论。

苏格拉底: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啊!不许任何诗人这样对我们说:

诸神乔装来异乡,

变形幻影访城邦。(《奥德赛》ⅩⅦ485—486)

也不许任何人诽谤普罗图斯和塞蒂斯,也不许在任何悲剧和诗篇里,把赫拉带来,扮作女祭司,为阿尔戈斯的伊纳霍斯河的赐予生命的孩子们挨门募化,我们不需要诸如此类的谎言。做母亲的既不受这些诗人的影响,也不会对孩子们讲那些荒唐故事,说什么诸神在夜里游荡,假装成远方来的异客。我们不能让她们把孩子吓得胆战心惊,变成懦夫,还亵渎神明。

阿得曼托斯:决不许这样。

苏格拉底:虽然诸神本身是不能改变的,但是他们能给我们幻象,让我们看到他们在光怪陆离的形式之中吗?

阿得曼托斯:也许可以。

苏格拉底:你能想象神明会愿意说谎欺骗,在言行上对我们故弄玄虚吗?

阿得曼托斯:我不知道。

苏格拉底:你难道不知道:真的谎言——如果这话能成立[“真”和“假”(谎言)是对立的]——是所有的神和人都憎恶的吗?

阿得曼托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愿意接受谎言,不论在自身最重要的部分(在心灵上),还是在最重要的利害关系上。最重要的是,不论谁都最害怕谎言存在那里。

阿得曼托斯:我还是不懂。

苏格拉底:这是因为你以为我的话有什么深刻含义。其实,我的意思只是:上当受骗,对真相一无所知,自己心灵一直被假象蒙蔽——这是任何人都最不愿意、最深恶痛绝的。

阿得曼托斯: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恶的了。

苏格拉底:但是,就像我刚才所做的,受骗者把心灵上的无知说成是非常真的谎言肯定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嘴上讲的谎言只不过是心灵状态的一个摹本,是派生的,它仅仅是形象而非欺骗本身和真的谎言。我说得不对吗?

阿得曼托斯:对极了。

苏格拉底:那么,不仅神对真的谎言深恶痛绝,人也是。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然而,语言上的谎言在某些情况下是有用的,不可恨的;如在对待敌人时——那将是一个实例。另外,在我们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中间,当他们有人因一时的疯狂或幻想要做坏事,谎言作为一种药物就会变得有用,可以用来防止他们作恶吗?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所提到的故事里,由于不知道古代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们尽量以假乱真,要利用假的传说达到训导的目的。

阿得曼托斯:当然要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谎言在什么情况下能对神有用呢?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他们也不知道古代的事情,因此要把假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呢?

阿得曼托斯:啊,那将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那么,神之间没有一个说谎的诗人吧?

阿得曼托斯:我想不会有。

苏格拉底:或者他会因为害怕敌人而说假话吗?

阿得曼托斯:绝对不会。

苏格拉底:会因为朋友的疯狂和胡闹而说假话吗?

阿得曼托斯:不会,疯狂和胡闹的人不可能成为神的朋友。

苏格拉底:那么,神就不存在说谎的动机了?

阿得曼托斯:不存在。

苏格拉底:因此,有一切理由说,心灵和神性都和虚伪无缘。

阿得曼托斯:毫无疑问。

苏格拉底:因此,神在言行方面都是完全单一的、真实的,他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玩白日送兆、夜间入梦这些把戏来欺骗世人的。

阿得曼托斯: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那么你同不同意我所说的这第二个标准:讲故事、写诗歌谈到神的时候,不应当把他们描写成随时变形的魔术师,在言行方面,他们也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

苏格拉底:那么,尽管我们是荷马作品的爱慕者,可是有一件事是我们不能称赞的,这就是宙斯托梦给阿加门农的说法(《伊利亚特》Ⅱ1—34);我们也不能赞美埃斯库洛斯的一段诗,他说,塞蒂斯(埃斯库洛斯,残诗350)告诉大家,在他结婚时,阿波罗曾唱过如下的歌:

多福多寿,子孙昌盛,

敬畏命运,大亨以正。

当众宣告,胜利功成。

她曾对大家说:

出于阿波罗之神口,预言谆谆。

不欺不诈,信以为真。

孰知杀吾儿者,竟是此神。

神而若此,天道宁论。

任何诗人说这种话诽谤诸神,都将会引起我们的愤怒,不让他们组织歌舞队演出,也不允许学校教师用他们的诗来教育年轻人——如果要使未来的城邦护卫者在人性许可的范围内,成为敬畏神明的人的话。

阿得曼托斯:我完全同意你这两个标准,我愿意把它们当做法律。 v6TwBBeeA1O1+aQAb6seMnOZLjfBeSWS3PyGEhqqwt2+aURvSkDvZh/D1AeguF8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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