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嗨嗨,山梁梁上跑白马马哩,炕台台上睡尕妹妹哩,马儿下了个骡驹子吆,尕妹妹生下个狼羔子嗷呵嗨……”
“狗日的驴倌倌一大早就嚎丧呢,狗娃子,出去骂狗日的一顿,再嚎那骚曲曲老娘把狗日的骟了呢。”
奶奶怒火中烧地指派我去制止驴倌倌吼骚曲曲干扰她的回笼觉。我从窑里出来,红晃晃的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远近的山峁像一个个硕大的麦垛,山峁之间萦绕着淡紫色缥缈的雾霭,让人感觉好像活动在虚幻的仙境,难怪大掌柜说金山银山比不上我们的狗娃山,狗娃山确实美得让人心悸。看不见驴倌倌,他那狼嚎一样的声音从山背后传了过来:“哎嗨嗨,穷人穷到肚子里,喝口凉水充饥哩,光棍光到心里头,搂着枕头当婆姨哩……”
我便冲坡那头放开喉咙传话:“呜嘿嘿……狗日的驴倌倌,再嚎奶奶要把你骟了呢。”
我们这里的人隔山喊话之前,都要“呜嘿嘿”地吆喝一声,其意义可能是要先引起对方的注意,也可能是为了先清清自己的喉咙,以便喊出来的声音更加嘹亮,传递的更加遥远,也可能啥也不为,就是这么个习惯。我的吆喝像铡刀的刃子,驴倌倌的歌声像铡刀下的麦草戛然而断。他知道,奶奶从来不说吓唬人玩的那种兑现不了的话。我朝驴倌倌隐藏的山峁跑过去,踢踏起了枯黄草根下厚厚的灰土,山峁上飞扬起来的尘土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匹腾云驾雾的马,腾云驾雾的幻觉让我飘飘欲仙,两条腿不像是我的,这种感觉美极了。大掌柜就有一匹黑马,跑起来一溜烟,扬起的尘土能飞一里路,远远看上去那匹黑马活像是在腾云驾雾,我觉得我就是那匹黑马。
我驾驭着尘土想象着自己是一匹马奔驰到山梁上,我看到了驴倌倌。他坐在崖畔上,抠偻着身子搂着那杆老套筒孤寂地朝远处波涛起伏的山峦眺望着,晨晖把他勾勒成了凄凉的灰黑色剪影,看上去活像一个拄着打狗棍歇脚的叫花子。我来到他的身后,他假装没发现我,我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猛然回身,伸手想抓我的腿脚,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抓住我的腿脚猛力上掀,我便会四仰八叉,作出二娘对大掌柜做出的那种姿势,那是我偷偷捅破她跟大掌柜的窗户纸看到的,我告诉了奶奶,挨了奶奶一巴掌。我及时收回腿,避开了驴倌倌的手,他捞了一个空,身子趔趄一下,破枪从怀里掉出来朝坡下滚去,他狼狈不堪地出溜到坡下头追赶他的破枪,姿势就像如今的儿童坐滑梯,可惜驴倌倌的滑梯是由土疙瘩跟烂草根做成的,从这种滑梯上滑下去,除非屁股是钢铁做成的,否则就得连续几天爬着睡觉。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剧烈颠簸,一路哀号着怒骂着朝下面溜去,身后追随了长长一溜烟尘。这种味道我尝过,从陡峭的坡上滑下去,一路到底,风驰电掣的感觉和紧张冒险的刺激减轻了剧烈颠簸带来的痛苦,可是随后屁股就会撕心裂肺的疼痛,整整几天屁股蛋不敢接触任何物体,晚上睡觉只能爬着,那种滋味实在太难过了,尝过一次我就不再尝试了。
我朝山下望去,这道坡实在陡得可怕,几乎直上直下没有坡度,驴倌倌一直滑到坡底居然保持了屁股着地的基本姿势没有连滚带爬摔个头破血流,真是奇迹。坡下面的荒草有半人高,驴倌倌一瘸一拐地在草丛中搜索,乱蓬蓬的黑脑袋在草丛中出没,活像一只乌鸦在草丛里觅食。他找到了那杆破枪,那是一支汉阳兵工厂生产的老套筒,据说这种枪的枪管钢材太差,射击的时候往往会炸裂,兵工厂又在枪管的外面套了一层钢管,以提高枪管的强度,所以这种枪不但笨重,射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准头。驴倌倌举起枪朝我瞄准,做出了射击的姿势,我知道他不会真的朝我开枪,便也伸出手掌食指朝前把手做成一把想象中的枪朝他瞄准。这时候就听“砰”的一声震响,我吓坏了,我万万没有想到驴倌倌竟然真的开枪了,也许是他走火了?我本能地爬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再没听到动静,才慢慢伸出脑袋朝坡下面张望。驴倌倌俯卧在茅草从中,那杆破枪扔在他的身旁,我找不到驴倌倌的脑袋了,那个乌鸦一样毛发蓬松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脑袋此时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已经看不出脑袋的模样,四周枯黄的草丛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斑点和白色的痕迹。我知道白色的是人的脑浆,那一回打吃人贼,吃人贼的脑浆就溅了一地。吃人贼是八十里外李家寨的财东,那一年张家堡子遭了雹灾,颗粒无收,我们的粮食都运到了张家堡子还不够,大掌柜派人传话让他出一百担麦子,他不但不出还把传话人的耳朵割了一只,大掌柜就带人去挑李家寨。那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吃人贼躲在寨墙后面指挥庄丁跟我们对峙,大掌柜叫他出来回话,吃人贼刚刚一露头,大掌柜一抢就把他的脑壳揭了。大掌柜说那白花花的脑浆跟豆腐脑一样,用热蒸馍沾上吃了补脑子哩,把我说的直犯恶心。奶奶告诉我,那是大掌柜胡说八道呢:“下回他要再说那话,你就让他吃,看他吃不吃。”奶奶这样教我,可是后来再就没有碰上那种事儿,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试验大掌柜是不是真的吃人脑子。
眼前的情景把我吓懵了,我想,肯定是驴倌倌的枪管炸了,把他的脑壳子炸开了,或者他的枪走火,自己把自己给毙了。我想下去看看,又想跑回去叫人,可是我的腿软得像二娘擀的面条,撑不起身子。我麻木了一样爬在崖畔上呆呆望着坡下面驴倌倌那没了脑袋的身子。驴倌倌趴在那里,姿势很别扭,一只胳膊伸展到脑袋上指着正前方,另一支胳膊却压在腹下,活像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怕人家看见。一条腿伸得笔直,一条腿趔到了肚子旁边,像只剩下一条腿的蛤蟆。我晃晃脑袋,揉揉眼睛,希望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幻觉,或者只是我无数个噩梦中的一个。当我把手从揉得酸痛的眼睛上拿下来,再次向驴倌倌躺卧的地方看去的时候,忍不住就要惊叫起来,两个穿着黑灰色军服的人正把驴倌倌的身子麻包一样翻来覆去地搜查着,他们肩上步枪的刺刀把阳光像芒刺一样射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不得不把眼睛从那让人心悸的芒刺上转开。一转眼我才发现,枯黄的茅草丛里不知什么时候到处都散布着黑灰色的军衣,仿佛大地长了疥疮,枪刺的寒光和枪械的碰击声同时刺激的我的眼睛和耳朵。
“保安团来了……”
我一路叫喊着朝奶奶住的窑洞狂奔,仿佛是在证实我的消息,山下面乒乒乓乓响起了枪声,枪声在山谷间回荡,听起来好像在铁桶里头放鞭炮。
我冲进窑里的时候,奶奶已经扔下大烟枪,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裳,衣服大襟还敞着,便已提了她的二十响:“慌啥哩,人在哪呢?”
“山峁下面,保安团把驴倌倌打死了。”
“狗日的,咋人不知狗不咬地就上来了,把你的枪拿上,快叫大掌柜。”
奶奶吩咐完便朝外面冲去,一只饱满的奶子从敞开的衣襟里蹦出来弹动着,好像她的怀里揣了一个娃娃,而那个娃娃正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我拿了我的枪,那是一只打不响的独橛子,掰开枪把可以从屁眼往里塞一粒子弹。我的这只因为连枪把子都掰不开,所以我从来就没打过一枪。我从窑里跑出来的时候,奶奶掉下来的一只鞋把我绊了个趔趄,手里那只残废的独橛子磕到了上马石,枪把子居然磕开了。我捡起枪,犹豫了片刻,不知道应该就地给它的屁眼里塞上一颗子弹,试试它能不能打响,还是继续跑去完成奶奶的命令。奶奶的命令是绝对要执行的,不然她就会用那有力的手指头狠狠地拧我的屁股蛋和大腿根,而对我悲惨的叫疼声充耳不闻。我选择了后者,我怕奶奶的手指头,她拧人太疼了,我宁可挨枪子也不愿意让她拧我,我不怕死我怕疼,我听大掌柜说过,枪子打在身上并不疼,打在脑袋上更不疼。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大掌柜的经验是从何处得来的,因为,他的脑袋上并没有挨过枪子儿。我随手捡起奶奶慌乱中丢掉的鞋,鞋脏兮兮的,还有一股脚臭味儿,我把它塞到了后腰上。
大掌柜用不着我叫已经从二娘的窑里钻了出来,二娘披头散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跟奶奶一样趿拉着鞋敞着衣襟,不同的是她没有枪,也没有往前面跑,一只手扶着窑门惊诧地张望着,红艳艳的嘴张得像个正在翻过来清洗的大肠头:“狗娃儿,咋咧?”
我没搭理她,她从来没有拧过我,甚至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却不喜欢她,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因为奶奶不喜欢她,所以我也不喜欢她。但是,我仍然注意了一下,她的奶子没有从衣襟里蹦出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衣襟敞开着奶子却不蹦出来。
“狗日的咋就上来了?没听说狗日的要来么。”大掌柜边跑边嘟嘟囔囊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就主动向他报告:“驴倌倌打死了。”
“你奶奶怎说哩?”
“她说让我叫你哩。”
“她到哪去了?”
“挡去了么。”
我们在奔跑中完成了这段对话,在对话中来到了山峁上,奶奶趴在梁上朝下面窥探,见我们来了就对大掌柜说:“狗日的人多着呢,你领上人撒腿子,叫李大个子过来帮我顶上一阵子。”
大掌柜说:“把狗日的干一下再撒腿子也不迟。”
奶奶瞪圆了眼睛骂他:“干你爸的锤子哩,看见没有,人家机枪都架上了,这一回是真的跟我们讨账哩,你要干人家你在这顶着,我领上人先撒腿子。”我注意到她的衣襟已经关上了,想起她的鞋,我看了看她的脚,果然,她的一只脚上只裹着沾满了尘土和草梗的包脚布,却没有鞋,便从裤腰上抽下她的鞋扔给了她,她没吭声穿上了。
大掌柜回骂奶奶:“日你娘哩,我领上人撒腿子你顶着,我成了你儿子了。”
两个人正在骂仗,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带着伙计乱七八糟地跑过来了,伙计们一个个衣衫不整睡意朦胧,各自拿着他们的武器,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先朝山下劈哩啪啦乱放了一阵枪。
保安团也朝我们开火,机枪也响了,劈哩啪啦活像过年放炮,可是没有人往上冲,可能因为坡太陡,想冲也冲不上来。
李大个子说:“掌柜的,你跟奶奶先走,我在这顶一阵子。”
奶奶沉吟着说:“我看这些狗日的不对劲,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事先咋一点风声都没有?”
过去保安团也上山来找过麻烦,可是每一次山下的村子都有人事先上来报信,这一回不知道怎么搞的,村子里的人像是死绝了,竟然没有人上来报个信。
看到伙计们打枪,我也试着往我那只从来没有打响过的独橛子屁眼里塞了一粒子弹,掰上枪把朝山下面黑灰色的人丛扣动了扳机……“砰”,我觉得手里拿的不是枪,而是一颗手雷,一颗爆炸了的手雷,剧烈的震动使我握枪的虎口撕裂般疼痛,我看了看我的枪,枪口上一股青烟袅袅而出,没想到这家伙又活了。这支枪是奶奶给我的,还有十发子弹,可是却从来没能打响过,原因就是这支枪的屁股掰不开,屁股掰不开就没法往屁眼里塞子弹,没法塞子弹当然就打不响。我让接触到的所有打过枪的人都帮我拾掇过,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它的毛病。我想扔了它,整天背着它简直是个累赘,还不如挎一把刀威风实用。奶奶说如果我敢把枪扔了,她就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尿壶。我把握不准她会不会真的那样做,在我们夥里可能谁也把握不了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包括大掌柜。所以我就一直没敢扔这支枪,我怕她真的拿我的脑袋当尿壶,让我的脑壳子装满她那黄叽叽骚哄哄的尿液,想想我都会不寒而栗,恶心作呕。更让我心烦的是,她还经常让我背着这支枪一本正经地跟在她后面冒充她的马弁,她自己觉得挺威风,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背着那只永远打不响的样子货却非常尴尬。每当哪个伙计怂恿我打一两枪听个响儿的时候,我就像被人当众脱了裤子一样羞愧难当。
“吆喝,狗娃儿的枪响了么。”
李大个子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踹了他一脚。我最讨厌别人拍我的脑袋,从小我就听家里人说有一种拍花子的坏人,他们有一种法术,只要拍拍小孩的脑袋,小孩就会不知不觉的跟着他走,等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就把小孩杀了炖成红烧肉卖给不知底细的人吃。所以我从小就怕别人拍我的脑袋,不管这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
奶奶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她一眼,我不怕她瞪我,我懂得人是瞪不疼的,我只怕她拧我,实践告诉我被人拧会非常疼。大掌柜把我扒拉到后面说:“球大个娃娃跑这送死哩?跟你二娘收拾东西去。”
奶奶说:“狗娃儿跟上我,你们能顶了就顶,顶不住就撒腿子,李大个子,你跟上掌柜的擦沟子,胡小个子,你跟上我。”撒腿子是我们的行话,就是逃跑、转移、撤退的意思。显然奶奶接受了掌柜的意见,准备撒腿子了,让掌柜的跟李大个子给我们擦沟子。擦沟子也是我们的行话,指的是负责断后的行动。沟子就是屁股,是我们这里的方言,非常形像化地按照形状给人的臀部命名。
说来好笑,李大个子的个子比我才高半个头,我刚过十三岁,他的个头可想而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个头不超过一米六,我们却都把他叫李大个子。相反,胡小个子比掌柜的还要高半个脑袋,我们用裁缝的尺子给他丈量过,五尺多高,换算成现在的公尺,就是一米八,我们大家却都把他叫小个子。我们这帮人难怪都当了土匪,我们的确跟正常人不一样,想法和说法往往跟正常人倒着来,比如个头高的叫成小个子,个头小的叫成大个子。当然,“土匪”这个名称是外面人奉送给我们的,我们自己从来不会说我们是“土匪”,我们把自己叫“夥里的”。
奶奶扯着我的手开始撒腿子,像牵她的小狗,我甩开了她的手,跟在她屁股后面走,胡小个子领着他的人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自然而然地排成了单列队形,就像一条蜿蜒前行的蜈蚣。回到了窑前,奶奶告诉我:“去,把我的烟枪膏子收拾好,再把那个骚狐狸叫上。”
她说的骚狐狸就是二娘,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骚狐狸”,因为这个“骚狐狸”老勾引大掌柜到她的窑里睡觉,每到这个时候,奶奶的大烟就抽得格外凶,脾气也特别坏,我要是稍不老实她就会拧我,所以我也挺恨那个“骚狐狸”,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会少挨很多用大拇指跟食指拧肉的惩罚。
我跑回窑里把奶奶的大烟枪和她那个装烟膏子的木头匣子用铺炕的单子包起来,又把奶奶每次外出的时候都要随身携带的那捆麻绳挎到肩膀上,然后来到二娘的窑前喊她:“二娘,撒腿子啦,撒腿子啦。”
二娘撩开洞口的帘子探出半片脑袋问我:“啥人打过来了?”
“保安团。”
她的脑袋缩回去了,活像从土洞口探出脑袋发现了天敌的獾子,我知道她收拾她的东西去了。她跟奶奶不同,奶奶从来不积攒银元、首饰和那种花花绿绿的票子,奶奶只喜欢大烟和子弹,子弹是杀人的时候用的,她用的很多,因为她有两只二十响,左手一把右手一把,两支枪同时响起来很费子弹。大烟是她不杀人的时候用的,如果夥里有吃有喝不用杀人抢掠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烧烟枪。二娘喜欢银元,也喜欢金银首饰,就连那种半麻包换不来一碗羊汤的票子她也攒了许多。所以,奶奶撒腿子,几乎啥也用不着拿,抬屁股就走,二娘就得收拾半会儿。
“狗娃儿,干我们这个行当只有枪是真正的家当,只要手里有枪,就啥都有,离了手里的枪,就啥也没有。”奶奶经常这样谆谆教导我。我想她不准我扔那支过去残废现在恢复健康的独橛子也是这个原因,尽管打不响,它也终究是支枪。
“撒腿子咧,撒腿子咧,都撒腿子咧。”
胡小个子放开喉咙吆喝着,伙计们匆匆忙忙从各自居住的窑洞里钻出来,身上肩上都背着、扛着各式各样的包袱、裢褡,有的人腰里还缠着鼓鼓囊囊的裹腰子,这都是他们的家当。其实,他们这些背着抱着扛着连逃跑都舍不得扔掉的家当,狗屁都不值,都是破鞋烂袜子和一两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如果谁能有一疙瘩烟膏子、几块被粗硬的手指摸的甑明瓦亮的银元,那他就是我们夥里的大富翁。
奶奶站在窑前的场上等着大家,头发被风吹散了,几缕发丝挂到她的眼前,她抬手捋了捋头发,又弯下腰把绑腿重新扎了一遍。她穿了一件墨绿的大袄,腰上勒了一条紫红的宽布带,布带上插着那两支跟她形影不离的二十响,身上还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腿上是一条黑色粗布裤子,裤脚扎着裹腿,要不是裤子的膝盖、屁股都打了补丁,她这身打扮像极了戏台上的武旦。其实她的裤子并没有破,是她专门打上补丁的,补丁是用做鞋的褙子缝上的,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耐磨。我的裤子也同样用这样的褙子经过了加固,所以我从来用不着担心摸爬滚打的时候磨破裤子。
等了一阵还不见二娘出来,奶奶不耐烦了,踢开二娘的门,骂了起来:“你咋恁贪心哩?再不走我们就把你扔下让狗日的保安团日成碎片片算了。”
二娘让她骂惯了,也骂皮了,照旧不紧不慢仔细认真地收拾她的细软,奶奶也无奈,只好骂骂咧咧地等她。在奶奶的骂声中二娘总算姗姗出来,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几乎笑出声来,她的身子鼓鼓囊囊变成了一头穿了衣服直立行走的大母牛。显然她是把所有的衣服尽可能的都套到了身上。肩膀上扛了一个大面袋子,里面支支愣愣地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两只手也没闲着,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大包袱,也亏了她竟能够从狭窄的窑洞门挤出来。
“狗娃儿,帮二娘拿上这个包袱。”她气喘吁吁地向我求援。
“跑不动就扔下让保安团日成碎片片。”
我知道奶奶这是不让我帮她,我就说:“贪心鬼,我才不帮你拿呢。”
有奶奶在,我谁也用不着怕,包括大掌柜。奶奶经常惩罚我,用她那根本不像女人的又硬又有劲的手指头毫不留情的拧我的皮肉,我的屁股上、大腿上常常会留下她送给我的青紫伤痕。可是别人谁也不能招惹我,不管什么原因,谁要是招惹我,轻则会遭到她的詈骂,重则会被她用扁担把屁股打成烂西瓜。李大个子就尝过这个滋味,他教我抽大烟,奶奶骂了他,他又教我摸女人的奶,我就摸奶奶的奶,奶奶抽了我一巴掌,我说是李大个子让我摸的,奶奶说李大个子这怂是教娃娃学坏呢,要狠狠收拾才能治他的病,就把李大个子压到窑前的场院里抽了一顿扁担,抽得李大个子杀猪一样的嚎叫,半个多月不敢坐,整天站着。他让我看过他的屁股,黑紫黑紫肿得像个大鼓:“都是你狗日的害的,看看我成啥了,谁让你摸奶奶的奶了?你摸二娘的也别摸奶奶的么,奶奶的奶哪里敢摸?傻瓜蛋。”
那件事情以后奶奶专门教育我,只有两个女人的奶可以让我摸,一个是我妈的,一个是我媳妇的,除了这两个女人摸别的女人的奶就是做坏事,死了阎王爷要剁手呢。因为我既没有妈也没有媳妇,所以我不能摸任何女人的奶。其实我摸了奶奶的奶也没觉出有什么意思,软软的一团肉,跟我小时候挤羊奶的感觉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我懂得了别的女人的奶不能摸这个道理,所以我也懂得了李大个子说这话是在继续挑唆我做坏事,我就趁他还没有拉上裤子的时候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他唉吆吆惨叫着捂了屁股原地跳了起来,裤子滑脱到脚踝上,两条长满毛的肥腿中间吊着的坏东西活像搓掉了包谷粒又被晒干了的苞谷芯子,随着他的跳跃摆动摇晃着,可笑极了。
掌柜的也因为我挨过奶奶的惩罚。那一回吃过晚饭他让我给二娘端洗脚水,胡小个子不知道从啥地方捉了个雀儿,红嘴嘴绿尾巴,我让那只雀儿迷住了,就忘了给二娘端洗脚水的事儿。我正捧了那只雀儿神魂颠倒,大掌柜寻了来,朝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愤愤然地骂我:“狗日的,让你端水你咋就不去呢?”
说实话,他拍的那一巴掌并不疼,可是我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雀儿趁机展翅逃逸,望着那只扑进夜幕的雀儿,我哭了起来。掌柜的骂了一声:“哭球哩,谁把你咋了吗?”然后跺跺脚走了。
我回了奶奶的窑洞,我跟奶奶住在一个窑洞里,如果大掌柜来跟奶奶睡觉,我就被赶到胡小个子的窑洞里,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大掌柜很少到奶奶的窑洞里来。奶奶见我哭咧咧地,就骂我:“没出息的怂样子,男儿流血不流泪,怂包样子。”
我委屈地告诉她大柜让我给二娘端洗脚水,我忘了他就打我。奶奶正在炕上躺着烧烟泡儿,一听这话就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蹦起来提着枪就出了门,紧接着就听到了她的吼声:“狗日的黑骡子你给我出来,我养大的儿子是给你的婊子端洗脚水的吗?黑骡子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门做成筛子呢。”
黑骡子是大掌柜的绰号,他长得黑,黑到掉进煤堆里就找不着,又长得壮,活像一头健壮的骡子,再加上没有孩子,所以外面的人就把他叫黑骡子。这个绰号没人敢当他面叫,除了奶奶。大掌柜无奈地从窑里钻了出来,正要张口辩解,奶奶二话不说闪电般的冲过去一正一翻就抽了他两个耳光子,大掌柜嘿嘿笑着说:“打也打过了,气也该消了,今后我不惹你儿子就成了么。”
奶奶用枪点着他的脑门子说:“你个狗日的黑骡子,再敢指使我儿子给那个骚狐狸做事情,我就揭开她的脑壳子给里头的豆腐脑拌油泼辣子呢。”
天已经黑了,我仍然看到掌柜的脑门让奶奶的枪管子敲出了疙瘩。过后,大掌柜遇见我的时候骂我:“狗日的学会告状了,再告状我一巴掌拍死你!”说着朝我扬起了他那熊掌一样的巴掌,可是当巴掌离我后脖颈子还有一寸远的时候,他及时把熊掌缩了回去,骂了一声:“狗日的惹不起”转身走了。从那以后我便知道了一条真理,奶奶既是我的保护神,也是惩罚我的黑煞星。
奶奶看到二娘指挥我帮她拿东西,立刻翻脸,抢过去兜头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包袱抢了过来扔在地上:“都啥时候了还贪财哩,再不走就把你扔下叫保安团轮着日呢。”
二娘不敢吱声,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如果她敢反抗,不论是动嘴还是动手,奶奶都绝对不会客气。奶奶揪了她一把:“还等啥哩?跟上走。”说着领先朝后山爬去。我们乖乖地相跟着朝后山上爬,二娘落在后面,趁奶奶不注意又去捡扔在地上的包袱,胡小个子叹了一口气从她手里接过包袱挎到了自己的肩上,就像背上突然长出了一个罗锅,奶奶回头看见了,却没有说话。这时候,就听见坡的那边枪声响成了一片,一些流弹从我们头上呼啸着掠过,奶奶脚底下加快了步伐,我们都开始小跑起来,这样才能跟上她的步子。
我们驻扎的这座山叫狗娃山,这也是他们把我叫狗娃的原因,我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文娃,我爹我娘都这么叫我。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我们那里的人把带姓氏的正式名字叫“官名”,似乎只有做了官才能用这个名字。我爹是我们村学里的先生,就是现在的老师,我娘在家养鸡养猪养狗养一切能够养活的东西。我识字,跟我爹学的,我爹打定主意让我长大以后能用上官名,所以从我刚开始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认字,每天认三个,记不住就打手板子、罚站,把他在私塾里对付学生的那一套原封不动地移植到我的身上,一直到他死了为止。我爹是饿死的,本来他不应该饿死,可是他舍不得吃我娘杀的活物,让我娘把杀掉的活物都给我吃,结果他自己就饿死了。我娘也是饿死的,本来她也不应该饿死,可是她把她养活的活物都杀掉给我吃了,等到她需要靠那些活物活命的时候,活物已经没有了,结果她自己就饿死了。
那一年的年馑真吓死人,三年干旱,颗粒无收,用书本上的话说就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处处饿殍。能动弹的人都跑出去逃难了,动弹不了的人就只能等死。我爹我娘属于能动弹的人,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早早的跑出来逃难,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困境,想逃难的时候,已经没了足够的体能。我爹背着我刚刚走了两天,离村子不出三十里路,就一脑袋攮在地上死了。我爹死了我娘没有哭,连着几年的年馑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邻居熟人几乎都死光了,死人已经成了引不起人悲伤的家常便饭,什么事情经多了人都会麻木,包括死人。
我娘背起我继续前进,我爹的尸首就那么扔在野地里,保持着他刚刚跌倒的姿势,面朝土地背朝天,四肢很不自然地扭成了正常人做不出来的那种姿势。我哭了,爬在我娘的背上,尽管这是一个爱揍人的爹,可是也是一个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给我吃的爹,如果人肉能吃,我又敢吃人肉,我敢肯定我爹会把自己杀了,然后命令我娘把他炖了给我吃。
我娘背着我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我挣扎着想下来,我舍不得把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草萋萋的野路上,我娘不说话,紧紧的抓住我的屁股蛋,我那时已经非常虚弱,挣了几下就没劲了,娘索性用她的大襟衣服把我绑到了她的背上。我再大了一些之后,才懂得娘为什么要扔下我爹的尸首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往前走,她是为了节省体力,怕自己也会像我爹那样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那样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希望趁自己还能迈动步子的时候,多走一步是一步,似乎多走一步我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一些。娘不吃不喝走了两天,终于也倒了下来,她先是跪到了地上,然后就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匹濒于死亡的老马,剧烈地喘息着,拼命地挣扎着,似乎只要她能站起来就能继续活下去就能继续朝前走。她再次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她就四脚着地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的挣扎彻底消耗了残存的体力,她跌倒了,双手仍然紧紧的把着我的屁股蛋子,保持着背负我前进的姿势。我从她后背上出溜下来,她搂住了我,我看见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在被尘土染成灰黄色的面颊上冲出了青白的沟渠。我知道她也要死了,非常恐惧,紧紧偎进她的怀里,她用力抱紧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苦涩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耳朵,我听清了,她在说:“文娃他爹,我不成了,我实在不成了,文娃他爹……”
我们就那样躺在通向希望却永远没有希望的野路上,我躺在垂死的娘怀里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并没有躺在娘怀里,而是躺在一个穿着大氅的女人怀里,她盘腿坐在路旁,我迷糊了,我不知道刚才躺在娘怀里是做梦,还是现在躺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是做梦。她见我醒来就把一个葫芦嘴儿塞到我的嘴里,我本能地吮了起来,里面装着热辣辣的液体,从口腔一直辣到了心里,那是烧酒,爹过去喝的时候常常会用筷子头儿沾着这种好喝却又辛辣的液体往我嘴里喂,每到这时候娘就会骂他,他就得意洋洋嘻嘻嘿嘿地笑。我又渴又饿,顾不得辣,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她就不让我喝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杂面饼子给了我,我实在记不起我上一次吃这种杂面饼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吃的都是一种叫苦苦菜的野草和叫观音土的粘土搅和成的糊汤。我狼吞虎咽地咀嚼着那硬梆梆的杂面饼子,噎住了她就给我灌一口烧酒。
人其实就是一只炉子,添上煤才有活泛劲,炉膛如果是空的,炉子就是死的。那块杂面饼子和那一壶烧酒让我恢复了活力,我的脑子也有了思维能力,我忽然想起了娘,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娘,我娘没有她年龄大,却没有她好看。我从她怀里爬了起来,四处寻找我娘,我娘却踪影全无,似乎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可是我身边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包袱却告诉我,我娘刚才就跟我在一起,那个包袱刚才还挂在她的脖子上。
“娘!娘……”我撕声叫喊着,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这时候我发现有几个黑影子默默地站立在四周,我跑过去一看是几个穿得破破烂烂却都背着枪的男人。
“来,娃娃,你娘在这呢。”
那个女人扯了我来到一个土堆前面,指着土堆告诉我:“你娘死了,埋在这里头了,给你娘磕几个头。”
我相信她的话,我也早就知道人死了都要埋到土堆下面,这两年我给埋着死人的土堆磕的头太多了,可是这一回不同,这里面埋的是我娘,我扑了过去,用手拼命扒着土堆,哭着喊着叫我娘,女人过来一把把我拎起来,冷冷地说:“哭够了,要活命就跟我们走,不想活命就留下来陪你娘。”
她拽我的时候,腰里硬梆梆的铁器磕了我的头,我看见了她腰里的枪,我吓坏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顺从她她会不会就地把我毙了。我就跟上他们走了,他们一路上问了我许多话,包括我叫什么名字,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思念着我爹我娘,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这娃娃没名字就叫他狗娃吧,女人立刻赞成,说我们住在狗娃山,这娃娃命苦得很,名字叫贱些好养活。从那以后他们就都叫我狗娃,我也就习惯了这个名字,可是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名字叫文娃,我还有个官名叫孟文魁。
我们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他们叫做狗娃山的地方。路上他们一直给我吃那种硬梆梆的杂面饼子,他们自己也吃那种饼子,那种饼子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我怎么吃也吃不够。可是他们每天只给我吃三块,他们自己也跟我一样每天只吃三块。后来到了一个镇店,他们到一家饭铺子里要了羊汤泡馍,那个个子最高的人长出一口气说:“可算过来了,我就怕我们也饿死在这山西地界里。”
我这才知道我们已经从灾区出来了。那一天他们要的羊汤美极了,薄薄的饼子泡在油腻腻香味扑鼻的羊汤里,让人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用羊汤把自己淹死。
“狗娃儿,今天敞开吃,管够。”
我那天吃得太多了,撑得我不敢弯腰,不敢说话,因为我一弯腰一说话胃里的羊汤泡馍似乎就会喷发出来。
那个大个子,后来我知道他有一个非常逗的外号,叫胡小个子,吃饭的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奶奶,你干脆把这个娃儿认个儿子算了,我看你跟这娃儿有缘分哩。”
女人眼睁睁地看着我说:“狗娃儿,叫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娘,虽然她救了我的命,可是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啥也不叫也不行,人家救了我,今后还得靠人家继续救我,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嘴硬,怎么也没办法对着明明不是我娘的女人叫娘,我就叫了她一声:“婶婶。”
她的脸立刻变冷了,好像刚刚烧红了的铁板淬了火,灰灰地僵硬无比:“什么婶婶,叫我奶奶。”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叫奶奶,后来我才知道,夥里的人都把她叫奶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别人把她叫奶奶,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把她叫奶奶。奶奶应该是那种头发灰白,脸上沟渠纵横,弯腰弓背喋喋不休还经常咳嗽吐痰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很年轻,起码在我眼里她很年轻,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比我娘年纪大了些,却比我娘好看。脸是那种瓜子型的,眼睛细长细长的,嘴唇薄薄的经常抿成窄窄的一条缝,头发也是一丝不苟,随时都梳得光溜溜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大大的髻。虽然她比娘好看,可是我仍然不愿意给她做儿子,我有些怕她,别人也都有些怕她。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夥里大掌柜的媳妇,可是大掌柜也怕她,跟我爹我娘不一样,我爹就从来不怕我娘,我也不怕。
后来她常常说,那一年她出去“做活”,杀了一个财东,得了一千块大洋,还捡了一个娃娃,那个娃娃就是我。我们夥里把外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叫“做活”。据奶奶说她捡我的时候我跟我娘紧紧搂抱着躺在路中央,我的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满是虱子虮子:“你当时要不是哼叽了几声,我还以为是一大一小两个路倒呢。我都已经走过了,听到你哼哼唧唧的返回身来才知道你还是个活物,就从你娘的怀里把你拾了回来,唉,你娘当时已经死得硬梆梆了,我们就把她埋了。”
我长大了一些之后,经过分析判断,我才想到,我在奶奶怀里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印像中刚刚跟娘睡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已经睡了好几天,因为没有人路过我就那么在我死去的娘怀里一直睡着,如果没有碰上奶奶,我就真的跟娘一起成了两个路倒。路倒就是那个年月逃难的人因为体力不支,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比如我爹跟我娘就都是路倒。好一些的是我娘碰上了奶奶,总算入土为安,我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爹的尸身在哪里,也许野狗野狼的肚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一年我七岁,现在过了十三岁,我跟奶奶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多了。
我们沿着草丛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的小路一直朝后山攀爬,这条路很隐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在杂草丛生的山峁上还隐藏着这样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是我们的活命之路,我们很少靠这条路逃生。我们的人不多,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枪也不好,杂七杂八的啥样都有,子弹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马刀,用冷兵器来补充火力的不足。这种装备出去抢老财、绑肉票还行,要是保安团来找麻烦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正面对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团也怕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就进山来清剿,老远就把枪鸣的震天价响,像是通知我们。我们就转到后山去躲一阵子,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我们之所以守着这座狗娃山,就是因为这座山易守难攻,山势庞大,大有周旋的余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许多都是我们的眼线,只要有生人进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线都会及时报告。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这么多保安团摸到了鼻子底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枪声渐渐离我们远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当我们走到晒阳阳坡的时候,奶奶止步不前并且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柜,等他回来会上我们以后再决定走或者不走。我们都原地坐下,二娘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胡小个子爬到坡上望风。其他人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面养神,还有的哈欠连天,那是大烟瘾犯了。我断定他们昨天夜里肯定彻夜未眠,他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彻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种瘦长瘦长的纸牌,玩法很简单,可以用来赌钱。他们就是用这种上面印着黑坨坨的纸牌赌钱。他们没有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穷,有钱人谁也不会来当土匪,当了土匪也不会有钱,因为土匪没有稳定的收入。我们唯一的财富就是无法无天,在我们眼里财富没有你我之分,法律、伦理、道德还有传统这一切的一切都保护不了财富,唯一能保护财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们的观念是:你的财富就是我的,我的财富也可能在下一刻变成别人的,财富就像跳蚤,总是从一个人的身上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这一点跟商人、小偷一样。不同的是,商人靠骗,小偷靠偷,我们靠抢,追求的结果一样:把别人的钱财转移到自己的兜里来。当然,我们也不总是只用硬抢这一套手段来获得钱财,对外我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抢掠、勒索、恐吓。对内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赌博,用那种脏兮兮的纸牌,有时候干脆就猜大猜小,用拳头、用石头、用一切可以区分大小的东西来赌。晚上熬夜,白天昏睡,这是我们的生活习性,跟山里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团可能正是摸透了我们的毛病才对症下药,趁早上我们的人都在睡梦中偷偷摸了上来。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一个激凌,一股子寒气从我的心底窜到了顶门上,这说明这一伙保安团绝对不是以往那样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几枪然后回去应付上司的过场子,这一回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躬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球啥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爬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咧。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枚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情况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哩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迸了起来,有人唉吆吆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爬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
我爬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对大掌柜说:“我咋说的?我们让人家包了,你狗日的还当人家跟你耍呢。”
掌柜的说:“快撒腿子,还愣啥哩?小个子,你带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个子留在这里顶一阵子。”说着就朝东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伙计们也乱纷纷地朝山上打枪,有的朝东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对方也开始还击,一时间枪声汇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对胡小个子喊:“跟上我,往后山跑。”说罢,奶奶便连滚带爬地朝后面的坡洼奔去,我们也顾不得冰雹一样的枪子,同样连滚带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朝坡洼逃。大掌柜跟剩下的人便拼命地朝山上开枪,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我们逃跑。这种阵势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本能地跟着别人拼命跑,身边不时有人惨叫,我听到了二娘的哭喊声:“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二娘的腿中弹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两条腿,腿让人打中了,结果只有一个字:死。即便当时没死让人活捉了也是个死。官府捉到我们从来没有留过活口,都是绑到城门口一刀了事。女的就会更惨,不等挨刀就已经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顾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还太小,没那个本事。我拼命跑到了坡上头的坑洼洼里,爬到地上躲枪子儿。这是个死角,子弹飞不进来,只能远远地在头顶上掠过。我扭头找奶奶,却见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翻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这个时候往回跑等于送死去了。我爬到洼沿上,顾不得脑袋上面横飞的枪弹,关注着奶奶的去向。奶奶轮起那根她出外从不离身的麻绳子,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甩了出去,她则跟着绳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飘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后把绳子绑到了二娘腰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握着绳子拼命轮了起来,奇迹发生了,二娘竟然被她轮的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飞了过来,奶奶随后也跟着飞了上来。这一切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先一后飞上来的,因为我真的没看到她们一步一步的朝山坡上爬,就那么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洼洼里。
东面西面的枪声突然间都停歇了,显然敌人也被奶奶惊呆了。奶奶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二娘身上的绳子对胡小个子说:“把这个骚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让刚才的场面吓晕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胡小个子身高力大,二话不说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后山跑了下去,奶奶对其他人吼道:“都滚,还呆着等死哩?”
伙计们跟在胡小个子后面也朝后山跑去,奶奶则爬在洼沿上朝东面打几枪,朝西面打几枪。我没有跑,我不能离开奶奶,离开了她我就成了没有依靠的羊羔子,跟着她哪怕在枪林弹雨中我也觉着像是躲在窑洞里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疼的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不滚,等死呢?快跟上他们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敌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过来,这个位置是个死角,枪弹对我们威胁不大。奶奶顾不上搭理我,又朝东面山坡上打了两枪,有人惨叫,有人咒骂,估计有人被奶奶打中了。这时候大掌柜跟剩下的伙计气踹吁吁地跑了上来,一头栽倒喘了几口气翻身爬过来又开始朝敌人开枪,奶奶则拉着我朝后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个子他们都爬在山梁上,这道山梁比刚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东面西面山坡上敌人正在朝掌柜的他们冲击,奶奶骂道:“狗日的干爬着看热闹哩?咋不打?”
胡小个子说:“等你哩,怕伤了你。”
奶奶说:“现在伤不着了,快打,掩护他们退下来。”
于是伙计们就又开始朝正在冲击的敌人开火,我们这帮伙计有个长处,个个枪法都好,这阵占据了有利地形,爬稳了打枪,敌人立刻有了死伤,起身朝大掌柜他们冲击的敌人纷纷倒地,剩下的像受惊的骡马蹦蹦跳跳的跑回了他们的阵地。大掌柜他们趁机朝我们跑了过来,越过了山洼洼跑到了山梁上。他们一跑上来我们就开始撤离,胡小个子又背起了二娘,奶奶领头朝山下面跑,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其他人也都跟了上来。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奶奶没有爬山,却沿着山腰的一条小路绕进了丛林之中。丛林非常绵密,行走在里头不时有树枝藤蔓扫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我们默不作声,一直朝山林深处钻行。胡小个子终于背不动了,把二娘从背上卸下来骂道:“这婆娘看着不胖么,份量咋这重?换个人。”
奶奶冷冷地说:“让黑骡子自己背上。”
大掌柜尴尬地过去扶住软塌塌的二娘,二娘的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在地上洇成了一滩殷红。奶奶过去扯开她的裤子,胡小个子他们凑过来看伤口,掌柜的骂他们:“狗日的,看啥哩?过几天回去看你老娘去。”
“就是个腿么,看一看还能没了?这骚狐狸的腿倒是白得很,不知道给多少人看过了,再多几个看看也没啥。”奶奶边说边将二娘的裤腿撕了下来,问我要她的烟枪,我把烟枪递给她,她从烟枪里刮出一些烟油子,涂在二娘的伤口上,然后用裤腿牢牢扎了起来。
“谁带着水呢?”
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谁也没有带水,奶奶命令我:“狗娃儿,把牛牛掏出来给这骚狐狸喂些尿。”牛牛是我们这里对童年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大男人的那个东西就没有人这么称呼了。
我已经十三岁了,虽然还不懂男女间的事情,却已经知道羞臊了,也知道我的牛牛不能胡乱让人家看,奶奶这道命令让我非常为难,我既害臊,又惭愧,惭愧的是我没有一点尿意。
“狗日的怕啥哩?这是救人命呢,快些,掏牛牛。”
我狼狈地说:“我没有尿。”
“快些,”奶奶毫不留情地扒了我的裤子,扒拉着我的牛牛说:“挣一些,多多少少挣一些。”然后就开始“嘘嘘……嘘……”地给我催尿,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娘给我把尿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嘘嘘”。
旁边的伙计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李大个子还说:“那还是个酸枣么,能装多少尿,我有哩,要不要?”李大个子就是个骚驴子,那一回让我摸奶奶就是他,结果让奶奶差点把他给骟了,这家伙就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货色,这个时候了他还敢耍笑我。
奶奶骂他:“你就是个坏怂,耍笑啥哩?你那个东西撒出来的都是驴尿水,狗娃的是童子尿,治百病,快滚远些。”骂过了又对我说:“好狗娃哩,挣,用力挣,对准这骚狐狸的嘴,嘘嘘嘘……”
我只好用牛牛对准二娘那红艳艳的嘴用力往外挣尿,也许刚才逃跑过于紧张,有尿也忘了,这阵松活了一阵身体机能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奶奶的嘘嘘触动了我的反射神经,过了一阵我真的感到有了尿意,我终于开始尿了,奶奶急忙掰开二娘的嘴巴,我便扎扎实实地朝二娘的嘴巴尿了一大泡,二娘虽然仍然昏迷着,却本能地咕嘟咕嘟把我的尿都咽了下去。神了,也许童子尿真的像奶奶说的能治百病,刚刚喝完尿不久,二娘就呻吟着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吧哒着嘴头一句话竟然是:“这水的味道咋怪怪地?”
大掌柜皱了眉头说:“今后这嘴还咋亲呢?一亲就是一股子尿骚味儿。”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奶奶说:“你懂个锤子哩,童子便,金不换。”
二娘懵懵懂懂地问掌柜的:“你们笑啥呢?”
大掌柜说:“笑你的嘴成了尿壶了。”
除了二娘,还有两个伙计也挂了彩,一个胳膊上让枪弹穿了一个洞,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另一个屁股蛋子让子弹横着犁了一道沟渠,跟屁股沟刚好构成个十字型,屁股蛋看上去像个被划成四瓣的南瓜,后来我们大家就都叫他“四瓣子”。四瓣子跺着脚赌咒发誓今后抓住保安团要让保安团都变成四瓣子。奶奶又给四瓣子和那个伤了胳膊的伙计包扎了伤口,我们不敢久留,大掌柜打头从小路上叉进了一道山沟,沿着山沟又走了半天就来到了我们称为“兔儿洞”的隐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