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朱丝婷对母亲说道,“我已经决定我要做什么事了。”
“我想,这是早已决定的了。到悉尼大学去学艺术,对吗?”
“哦,那不过是在我制定我的计划时让你对这个秘密产生错觉的诱饵罢了。不过,现在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我可以告诉你啦。”
梅吉从她的活计上抬起头来—她正在用面团做着枞树形的甜饼。史密斯太太病了,她们正在厨房里帮忙。她认为女儿不过是感到疲劳、不耐烦、不知如何是好罢了。人们对朱丝婷这样的人有什么法子呢,要是她声称,她打算到悉尼学着当妓女,梅吉也怀疑是否能让她改变主意。天哪,可怕的朱丝婷,这个摧毁一切的力量中的佼佼者。
“往下说呀,我急着听呢。”她说着,又低头做甜饼去了。
“我要去当演员。”
“当什么?”
“演员。”
“老天爷呀!”枞树饼又被撂到一边去了,“喂,朱丝婷,我讨厌当一个扫兴的人,我实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可是,你认为你—嗯,具备当演员的身体条件吗?”
“哦,妈!”朱丝婷厌恶地说道,“不是当电影明星,是当演员!我可不愿意去扭着屁股,挺着乳房,噘着讨厌的嘴唇!我想搞艺术。”她把一块块脱了脂的牛肉推进腌肉桶里。“不管我选择接受什么样的训练,我都有足够的钱了,对吗?”
“是的,多亏了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
“那就全说定啦。我要到卡洛顿剧院向艾尔伯特·琼斯学表演去,我已经给皇家艺术专科学校写过信了。这是伦敦的艺术学校。我要求把我列在候补名单上。”
“你有把握吗,朱茜?”
“很有把握。他们已经认识我很久了。”最后一块该死的牛肉被塞进了腌肉桶中。朱丝婷把盖子砰的一声盖在了桶上。“唉!我希望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要再见到一块腌牛肉。”
梅吉把满满一盘甜饼递给了她。“把这些放到烤箱里去,好吗?烧到400度。我得说,它们会变成令人惊奇的东西的。我觉得那些想当演员的小姑娘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表演着各种角色,可是我见到你扮演的唯一的人就是你自己。”
“嗐,妈!你又来了,老是把电影明星和演员混为一谈。老实讲,你真是没救啦。”
“哦,影星就不是演员吗?”
“是一种非常劣等的演员。除非他们最初在舞台上表演过,才是好演员呢。我的意思是说,连劳伦斯·奥列弗偶尔也会拍一部片子的。”
朱丝婷的梳妆台上有一张劳伦斯·奥列弗亲笔签名的照片。梅吉只是简单地把那个看成是少年人迷恋的玩艺儿,尽管这时她想起来,她曾经想到过朱丝婷对此至少是有兴趣的。有时她带到家中,并在这里住上几天的朋友常常珍藏着泰伯·亨特和罗丽·卡尔霍恩的照片。
“我还是不明白,”梅吉摇着头说道,“演员!”
朱丝婷耸了耸肩。“哦,除了舞台我还能在什么地方放声大笑、喊叫和大哭呢?在这里,在学校,或者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允许我这样的!我喜欢大笑、大叫、大哭,妈的!”
“可是你在美术上很有才能,朱茜!为什么不当一个画家呢?”梅吉坚持道。
朱丝婷从大煤气炉旁转过身来,手指在气罐表上轻轻敲着。“我得告诉厨房杂工换煤气瓶了。压力太低。但是,今天还凑合。”那双浅色的眼睛带着怜悯看着梅吉,“妈,你太不现实了,真的。我想,这会被看成那种不肯切实地考虑人生道路的孩子们的想法的。告诉你吧,我不想饿死在阁楼上,死后才名扬天下。我想活着的时候就享有点儿小名气,经济上也宽裕。因此,我将把绘画当做业余消遣,把演戏当做一种谋生手段。怎么样?”
“你在德罗海达已经有一份收入了,朱茜,”梅吉绝望地说道,打破了自己那不管天塌地陷都保持沉默的誓言,“决不会有饿死在阁楼上那种事的。要是你愿意绘画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你可以画。”
朱丝婷警觉了起来,很感兴趣。“妈,我有多少收入?”
“要是你乐意,是够你用的,根本不需要去做任何工作。”
“那多烦人哪!我将要在电话上聊聊天,玩玩桥牌而了此一生,至少我在学校的朋友们的母亲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因为我想住在悉尼,而不是德罗海达。比起德罗海达,我更喜欢悉尼。”她的眼中闪出了一线希望的光芒,“我有足够的钱去做新式电疗,去掉我的雀斑吗?”
“我想是的。可是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有人会看我的脸,这就是为什么。”
“我以为容貌对于一个演员无关紧要呢。”
“再紧要不过了。我的雀斑是一种痛苦。”
“你肯定你不愿意当画家吗?”
“相当肯定,谢谢你。”她来了一个舞蹈动作,“我要去当演员啦,沃辛顿太太!”
“你怎么设法进卡洛顿剧院呢?”
“我试演过了。”
“他们录取你了?”
“妈,你对你女儿的信心太叫人伤心啦。他们当然把我录取了!你知道,我演得棒极了。总有一天我会天下闻名的。”
梅吉把绿食品色打成了一碗糊状的糖霜,细细地撒在已经烤好的枞树饼上。“朱丝婷,这对你是很重要吗?出名?”
“我应该这样说。”她将白糖撒在奶油的上面,奶油很软,已经溶在碗壁上了。尽管已经用煤气炉代替了柴炉,可厨房里还是很热。“我已经横下一条心要名扬天下了。”
“你不想结婚吗?”
朱丝婷显出了一副蔑视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哭天抹泪,像叫花子似地度过我的一生吗?向某个连我一半都不如,却自以为不错的男人低眉俯首吗?哈,哈,哈,我才不干呢!”
“老实说,你真是糊涂到家了!你这一套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朱丝婷开始用一只手迅速地打着鸡蛋,灵巧地打进一个盆子里。“当然是从我那独一无二的女子学校学来的啦。”她用一个法国打蛋器毫不留情地打着鸡蛋,“实际上我们是一群相当正派的姑娘。很有文化教养。并不是每一个少女都能欣赏拉丁文五行打油诗的:
维尼来了一个罗马客,
他的衬衫用铱做,
问他为啥穿这个,
回答说:“‘Id est
Bonum sanguinem praesidium。’”
梅吉撇了撇嘴。“我会恨我自己开口问你的,可是那个罗马人到底说的是什么呀?”
“‘这是一件顶呱呱的保护服。’”
“就是这个?我以为这话要难听得多呢。你真让我吃惊。不过,亲爱的姑娘,还是谈咱们刚才说的那事吧,尽管你想方设法改变话题。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呢?”
朱丝婷模仿着外祖母那罕见的、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嘲弄的笑声。“妈!真的!我得说,你问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梅吉觉得血液在皮肤下涌流着,她低头看着装满了绿油油的枞树甜饼的盘子。“尽管你是个17岁的大人了,可是不许这样无礼。”
“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朱丝婷看着搅蛋碗问道,“一个人在冒险闯入了双亲严密防范、不让人窥见的那块领地的那一刻起就会变得无礼的。刚才我说过:你问这个问题再合适不过。没错儿。哼!我没有必要暗示你是一个失败者,或是一个罪人,或者更糟糕的人。事实上,我认为你已经表现出了一个了不起的观念,不需要你的丈夫也行。你要丈夫干什么呢?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和舅舅们一起影响着你的孩子,你有足够的钱生活下去。我赞同你的做法!结婚毫无意义。”
“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又是一个借口。每当我惹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成了和我父亲一模一样。好吧,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位先生,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话。”
“你什么时候走?”梅吉绝望地问道。
朱丝婷露齿一笑。“等不及地要摆脱我啦?好吧,妈,我一点儿也不怨你。我可不是忍不住要这样做,我就是爱叫大家大吃一惊,尤其是你。明天把我带到飞机场去怎么样?”
“后天走吧。明天我要带你到银行去。你最好知道你已经有多少钱了。而且,朱丝婷……”
朱丝婷正在撒着面粉,熟练地调着。听到母亲的声音变了,她抬起头来。“怎么?”
“要是你碰上了麻烦,就回家来。我们永远在德罗海达为你留着房子,我希望你记住这个。没有比无家可归更糟糕的事了。”
朱丝婷的眼光变得柔和了。“谢谢,妈。原来你不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糟糕的老榆木疙瘩,对吗?”
“老?”梅吉倒吸一口冷气,“我不老,我才43岁。”
“老天爷,才那么大吗?”
梅吉猛地掷出一块小甜饼,打中了朱丝婷的鼻子。“哦,你这个小坏蛋!”她大笑起来,“你是个什么样的鬼哟!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百岁老人了。”
女儿露齿一笑。
正在此时,菲走进了厨房,看到了刚才厨房里的那一幕。梅吉松了一口气,向她打了个招呼。
“妈,你知道朱丝婷刚才告诉我什么来着?”
菲除了以最大的努力管理账目之外,再也不抬眼看任何事了,但是对那些自命不凡的孩子内心在想着什么,还是像以往那样能一眼看穿。
“我怎么能知道朱丝婷刚才告诉你什么?”
她温和地问道,看着那些绿色的甜饼,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因为有时候给我的印象是,你和朱丝婷对我保守着一些小秘密,可是现在,我女儿已经把新闻都告诉我了,你走进来却说什么都不知道。”
“嗯—至少这些甜饼的味道比看上去的要好,”菲啃了一点儿,评论道,“我向你保证,梅吉,我可没撺掇你女儿和我一起背着你搞阴谋。朱丝婷,你干了些什么事打破了别人的计划?”她转向正在把疏松的混合物倒进加了黄油和面粉的罐里的朱丝婷,问道。
“我告诉妈妈,我要去当演员,姥姥,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吗?这是真话,还是一个含糊不清的笑话?”
“哦,是实话。我要从卡洛顿剧院开始我的演艺生涯。”
“哦,哦,哦!”菲说道,她靠在桌子上,嘲讽地望着女儿,“梅吉,孩子们自己多有主意,这难道不叫人吃惊吗?”
梅吉没有答话。
“姥姥,你赞成吗?”朱丝婷嚷着,做好了争论的准备。
“我?赞同?你怎样生活和我不相干,朱丝婷。此外,我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
“你这样认为吗?”梅吉喘不过气来了。
“她当然会的,”菲说道,“朱丝婷不是那种做不明智选择的人,对吗,我的姑娘?”
“是的。”朱丝婷露齿一笑,掠开了挡住眼睛的一绺鬈发。梅吉看着她,觉得她外祖母带着一种从来没有对她母亲表现出来的一种钟爱之情。
“你是个好姑娘,朱丝婷,”菲说道,她毫无情绪地摆着甜饼,把它们摆好,“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弄上白酥皮。”
“你没法把枞树饼弄成白酥皮。”梅吉反对道。
“要是做枞树饼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上面的白糖就是雪。”她母亲说。
“现在太迟了,它们已经成了让人恶心的绿色了。”朱丝婷笑了起来。
“朱丝婷!”
“噢!对不起,妈,我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我总是忘记你胃不好。”
“我才不是胃不好呢。”梅吉激怒地说道。
“我是来瞧瞧,能不能弄杯茶喝喝的,”菲插了进来。她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把水壶放上,朱丝婷,做个听话的姑娘。”
梅吉也坐了下来。“妈,你当真认为这个计划对朱丝婷来说行得通吗?”她急切地问道。
“为什么行不通呢?”菲答道,她望着外孙女侍弄着茶水。
“这也许是一时高兴。”
“朱丝婷,这是一时高兴吗?”菲问道。
“不是。”朱丝婷简洁地说道,把杯子和茶盘放在了那张陈旧的绿案桌上。
“用盘子盛饼干,朱丝婷,别放在饼干筒外边,”梅吉机械地说道,“发发慈悲吧,别把一罐奶全都倒在桌子上,倒一些在午茶罐里吧。”
“是,妈,对不起,妈,”朱丝婷应道,也同样机械,“我对厨房里的女人干的事弄不来。我能干的不过就是把吃剩下的东西从哪儿拿来,再拿回哪儿去,把剩余的两三个盘子给洗好。”
“按着吩咐你的去做吧,那样就会好多了。”
“再说说那个话题儿吧,”菲继续说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我的看法是,应该让朱丝婷去试试,兴许会干得很不错呢。”
“我真希望我心里有底就好了。”梅吉闷闷不乐地说道。“朱丝婷,你想到过出名得意吗?”外祖母问道。
“千真万确。”朱丝婷说道,挑战似地把那个旧的棕色厨房茶壶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地坐了下来。“别抱怨啦,妈。我不会再在厨房里用银壶烹茶了,这是最后一遭。”
“这壶茶正到家。”梅吉笑了笑。
“哦,真好!什么也比不上一杯好茶,”菲叹息着,啜了一口茶,“朱丝婷,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对你妈妈讲得这么糟呢?你知道,这不是一个成名和前途的问题,这是一个本性的问题,对吗?”
“本性,姥姥?”
“当然是啦。演戏是你认为你打算要去做的事,对吗?”
“对。”
“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对你母亲解释呢?为什么要用一些轻率的胡说让她心烦意乱呢?”
朱丝婷耸了耸肩,把茶水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推到妈妈面前,还要添茶。“我不知道。”她说道。
“我—不—知—道,”菲纠正着她的发音,“我相信,你在舞台上会发音清晰的。你想当演员就是出于本性,对吗?”
“我想是的。”朱丝婷不情愿地答道。
“哦,一种固执而又愚蠢的克利里家的自尊!朱丝婷,这也会成为你垮台的原因的,除非你学会控制它。一种怕被人笑话,或是被人嘲弄的愚蠢的恐惧心理。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你母亲是个冷心肠的人。”她拍了拍朱丝婷的后背,“让让步吧,朱丝婷,要合作。”
可是,朱丝婷却摇了摇头,说“:我做不到。”
菲叹了口气。“好吧,祝你一切如意吧,孩子,你会得到我为你的事业的祝福的。”
“谢谢,姥姥,我感激你。”
“那就请你去找弗兰克舅舅,告诉他厨房里有茶,用具体行动来表示你的感激吧。”
朱丝婷走了,梅吉凝视着菲。
“妈,你真叫人感到吃惊,真的。”
菲微微一笑。“哦,你得承认,我从来没有试图告诉我的任何一个孩子应该去做什么。”
“是的,从来没有,”梅吉温柔地说道,“我们对此也很感激。”
朱丝婷回到悉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把她的雀斑去除。不幸的是,这不是一个很快的过程。这要占用她约12个月之久的时间,此后,她一生都得呆在避开阳光的地方,否则雀斑还会去而复来。她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一个房间。那时候,人们都在营造私房,认为在公寓大厦里杂居而处是一件很讨厌的事,因此,找房子在悉尼是一件大事。但是,她终于在纽特拉尔海湾找到了一套两间的公寓,在一幢坐落在古老而巨大的海滨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楼房里。这座楼房在困难的日子里经营惨淡,被改造成了许多肮脏的、半开间的房间。房租是一个星期5镑10先令。叫人不能容忍的是,浴室和厨房是公用的,全体房客共而用之。但是,朱丝婷感到相当满意。虽然她受过良好的家政训练,但是她还是缺少做家庭主妇的本能。
住在波兹维尔花园比她在卡洛顿剧院当艺徒更令人着迷。剧院的生活似乎就是躲在道具布景后面,看着其他人排戏,偶尔跑个龙套,熟记莎士比亚、萧伯纳和谢立丹 的大量作品。
连朱丝婷的公寓在内,波兹维尔花园有六套公寓,其中还得算上老板娘迪万太太的那一套。迪万太太是一位65岁的伦敦人,总是阴郁地吸着鼻子,两眼凸出,非常蔑视澳大利亚和澳大利亚人,尽管她仍然要敲他们竹杠。她一生中最关心的似乎就是煤气和电的费用,而她最主要的弱点就是抵挡不住朱丝婷的隔壁邻居,一个很乐意以自己的国籍而揩她油的英国小伙子。
“我可不在乎在我们一起话旧的时候偶尔让这个老宝贝儿高兴一下,”他告诉朱丝婷,“你知道,她对我干着急,摸不着。你们这些姑娘即使在冬天也不准用电热器,可是她却给了我一个,只要我乐意,夏天我都可以用。”
“荡妇。”朱丝婷平心静气地说。
他的名字叫彼得·威尔金斯,是个旅行推销员。“请赏光,有时我会给你来杯好茶的。”他在她身后喊道,相当欣赏那双浅淡、迷人的眼睛。
朱丝婷到他那里喝过茶,但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迪万太太不会暗中嫉妒的时间,并且对挡退彼得也习以为常了。这些年在德罗海达骑马、干活,使她的气力有了相当可观的增长,就是让她用拳头打皮带下的那个部位,她也不在乎。
“你真该死,朱丝婷!”彼得喘着气,擦去了眼睛上疼出的泪水。“投降吧,姑娘!你总有一天会失去它的,你知道!现在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了,你别指望留着它等到结婚。”
“我没打算把它保留到结婚,”她整了整衣服,答道,“我只是还没有肯定谁将得到这份荣幸,就是这样。”
“你也没什么可值得大吹特吹的!”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这话可真伤了她的感情。
“是的,我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你说什么都行,彼蒂 。你休想用话来伤我。处女没有几个,可想乱搞的男人却有的是。”
“这样的女人也有的是!看看前面那套公寓吧。”
“哦,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朱丝婷说道。
前面公寓里的两个姑娘是同性恋者,她们为朱丝婷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后来才明白她不仅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连和人私通都没搞过。起初,她对她们的暗示不甚有把握,但是,当她们赤裸裸地说明白之后,她便耸了耸肩膀,毫无所动。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她就成了她们的共鸣板,中立的知己女友,危难时的避风港。她曾把比丽从监狱中保释出来过。当波比不愿意和帕特、艾尔、乔治和罗妮那样挨着个在地上大呕大吐的时候,她便把波比带到玛特医院去洗胃。她觉得,这确乎是一种危险的感情生活。男人是够坏的了,但是,他们至少有本质不同的风味。
于是,她在卡洛顿剧院、波兹维尔花园和姑娘们中间就像在金科帕尔时一样被人熟悉了。朱丝婷交了不少朋友,而且都是她的好朋友。当她们向她倾诉自己的苦恼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苦恼相告。她只向戴恩诉说过自己的苦恼,尽管承认有一点儿苦恼的事看来并不会使她受到什么损害。她身上最让她的朋友们着迷的东西就是她那种杰出的自制力。仿佛她从孩提时代起就锻炼自己不让环境影响她的身心健康。
被称之为朋友的每一个人的主要兴趣就是想看看朱丝婷最终决意如何,在什么时候、是何许人将使她成为一个完满的女人的,但是她却不紧不慢。
阿瑟·莱斯特兰奇是艾尔伯特·琼斯太太那里资格最老的演青少年的主角,尽管在朱丝婷到卡洛顿剧院一年之前,他已经惆怅地告别了自己的40岁生日。他的体型很好,是个沉着、可靠的演员。他那轮廓分明、富于男子气的脸庞和那一头密密的黄色鬈发总是能博得观众的满堂喝彩。头一年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沉默寡言、一丝不苟地按着吩咐干事的朱丝婷。但是在年底,她的去雀斑疗程结束的时候,她开始从布景道具中显得突出醒目,而不是和布景混在一起,令人难以察觉了。
去掉雀斑,描起黑眉毛和黑睫毛之后,她变成了一个俊姑娘,颇有小精灵般的、含而不露的风采。她既没有卢克·奥尼尔的那种醒目的美,也没有她母亲的那种优雅雍容。她的身材虽然并不惊人,但还算说得过去,只是略显单薄,但那头鲜艳的红发十分醒目。可是在舞台上,她就不大一样了。她可以使人们认为她美如特洛伊的海伦,或丑如巫婆。
阿瑟是在一次教学中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当时要求她用不同的音调朗诵康拉德 的《吉姆爷》中的一段台词。她朗诵得实在是棒极了!他能感到艾尔伯特·琼斯心中非常激动,并且终于理解戈尔为什么专心致志地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了。这是个天生的摹仿者,但还远不止如此。她使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特色。还有那嗓音,具有作为一个女演员的那种非凡的素质,深沉、喑哑、具有穿透力。
因此,当他看见她捧着一杯茶,膝头上摊着一本书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走了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你在读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普鲁斯特 的书。”
“你不觉得他有点儿枯燥无味吗?”
“普鲁斯特枯燥吗?肯定不是,除非一个人对杂谈不感兴趣。他是个了不起的老杂谈家。”
他不舒服地确信,她在以她的聪敏傲视他,但是他原谅了她。不过是个爱走极端的年轻人罢了。
“我已经听到你朗诵康拉德的剧本了。好极啦。”
“谢谢。”
“也许我们可以什么时候一起喝喝咖啡,讨论一下你的计划。”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着,又低头看普鲁斯特了。
他宁愿相约去喝咖啡也不愿请人吃饭。他的太太总是满足不了他,不过,请朱丝婷吃饭是否能让她产生感激之情,他心里不甚有把握。但是,他还是坚持履行了他那非正式的邀请,把她带到了伊丽莎白大街下边的一个又暗又小的地方,自信他的太太不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出于一种自卫,朱丝婷已经学会了吸烟,她对总是一本正经地拒绝别人递过的烟已经感到厌烦了。坐定之后,她从提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烟,这是一盒未开封的烟,她小心翼翼地剥去了顶部转圈撕开的玻璃纸,使大一些的玻璃纸依然包着烟盒的下部。阿瑟看着她那谨慎的样子,觉得好笑,很感兴趣。
“干吗要这么麻烦?全扯掉算了,朱丝婷。”
“那多不整洁呀!”
他拿起了那个烟盒,若有所思地敲着那完整的封套。“倘若我现在是赫赫有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一个门徒的话……”
“倘若你是弗洛伊德的门徒又怎么样?”她瞟了一眼,看见女侍者正站在她身边。“我要卡布奇诺吧。”
使他恼火的是,她只给她自己叫了一份,但是他把这件事放了过去,更愿意抓住自己脑子中的那个想法。“请来一杯维也纳咖啡。现在咱们还是回到刚才我说到的弗洛伊德吧。我不知道他对此会有什么想法?他也许会说……”
她从他手中拿过了烟盒,打开,取出一支香烟,没容他翻出火柴,她就给自己点了烟。“说什么?”
“他会认为你愿意保持膜状物的完整,对吗?”
她那咯咯的笑声穿过了烟气霭霭的空气,几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他会这样讲吗?阿瑟,要是想问我是否依然是个处女,你就这样兜着圈子问我吗?”
他的舌头恼怒地响了一下。“朱丝婷!我看我得在其他一些事上教教你搪塞的高明技巧。”
“在哪些事上呢,阿瑟?”她把双肘支在桌上,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
“嗯,你需要学什么?”
“事实上我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
“在所有的事情上?”
“老天爷,你很了解应该怎样强调你的话,对吗?很好,我一定记住你是怎样说那种话的。”
“有些事情只能通过直接体验才能学到。”他温和地说道,伸出一只手去把她的一绺鬈发塞在她的耳后。
“真的吗?我总是认为有观察就足够了。”
“啊,但是涉及到爱情又怎么样呢?”他用一种柔和而深沉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词,“如果你不懂得爱情,怎么能演好朱丽叶 呢?”
“说得好。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以前恋爱过吗?”
“没有。”
“对爱情你有什么了解吗?”这次“什么”这个词比“爱情”要说得重。
“一点儿不了解。”
“啊!那弗洛伊德是对的了,是吗?”
她拿起了烟盒,看着它的封套,笑了笑。“在某些事上,也许是对的。”
他很快地抓住玻璃纸套的底部,将它拉了下来,放在自己的手中,夸张地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了烟缸里,封套在烟缸里吱吱地响着,扭曲着,伸展开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教给你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有那么一阵工夫,她什么也没说,目不转睛地望着烟灰缸中那可笑地蠕动着的玻璃纸。随后,她划了一根火柴,小心地将它燃着。“可以,为什么不行呢?”
“它将是一件充满了月光、玫瑰和热烈的追求的妙事呢,还是既短暂又急剧的事,就像箭一样呢?”他把手放在心口,用朗诵的语调说。
她笑了起来。“真的,阿瑟!我自己希望它又长又急剧,但是请不要来什么月光和玫瑰。我的胃口不适合热烈的追求。”
他有些凄恻地凝眸望着她,摇了摇头。“哦,朱丝婷!每一个人的胃口都是适合热烈追求的—甚至你,你这个冷心肠的、年轻的处女也不例外。总有一天的,你等着瞧吧。你会渴望得到它的。”
“呸!”她站了起来,“来吧,阿瑟,咱们就行动吧,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把它完成。”
“现在?今天晚上?”
“那有什么不行?要是你缺钱的话,我带了不少钱,够租一个旅馆房间用的。”
麦特罗波尔旅馆离得不远。他们穿过了沉寂的街道,她的胳臂小心翼翼地挽着他的胳臂,笑着。此时去下馆子吃饭已经太迟,而离剧场散戏又尚早,所以,附近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只有一小群逗留此地的一支美国特遣部队的水兵,和一些看着橱窗并不时向这些水兵瞟上一眼的年轻姑娘。谁都没有注意他们,这正中阿瑟的下怀。他匆匆地走进了一家药店,朱丝婷在外面等着,脸上放出快乐的光芒。
“现在一切都妥了,心爱的。”
“你买什么去了?是避孕套吗?”
他做了一个怪相。“我希望不是。用避孕套就像是裹着一张《读者文摘》的书页——弄得黏糊糊的。不,我给你买了些药冻。不管怎么样,你是怎么知道避孕套的?”
“我白在天主教寄宿学校上了七年学吗?你以为我们在那里干些什么?祈祷吗?”她露齿一笑,“我承认我们做得不过分,可是我们什么都谈。”
史米斯先生和史米斯太太严密地看守着他们的领地,这对那个时代的一家悉尼的旅馆房间来说倒不是坏事。希尔顿饭店 的时代尚未到来。这间房子非常大,能遥望到悉尼港栈桥的壮丽景色。当然,浴室是没有的,但是在大理石台的顶上有一个浴盆和一个大口水壶,和硕大的维多利亚时代遗留下来的家具十分相配。
“喂,现在我做什么?”她把窗帘拉上,问道,“景色很美,是吗?”
“是的。至于你现在做什么,当然,你得把心跳平静下来。”
“还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全脱光,朱丝婷!要是你没有感到皮挨着皮、肉贴着肉,那就不怎么带劲了。”
她灵巧、轻快地脱去了衣服,也用不着扭扭捏捏地被人推推拉拉,便爬上了床……
在许多方面,朱丝婷和戴恩的关系要比和她母亲的关系密切得多,他们对母亲的感情归对母亲的感情,这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妨碍,也不冲突。这种感情很早就建立起来了,并且是与日俱增,而不是与日俱减。到了妈妈从德罗海达的劳役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到能够坐在史密斯太太的厨房桌旁,温习函授的功课了。长期以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互相寻求安慰的习惯。
尽管他们的性格迥异,但是他们也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和爱好。对那些没有共同兴趣和爱好的东西,他们则以一种出自本能的尊重而相互谅解,这是弥合差别的必要的调和。他们确实相知甚深。她的天性倾向于为其他人的弱点而感痛惜,但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的天性倾向于理解和宽恕其他人身上的弱点,并且无情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弱点。她认为自己强大无比,他觉得自己软弱至极。
所有这些东西莫名其妙地结成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友谊,要确切地找出这种友情的名称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由于朱丝婷是更加能言善谈的那一个,因此戴恩不得不总是听她大谈她自己的事情和感想,而不是相反。在某些方面,她辨别是非的能力有点儿低,因此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而他则明白他的作用是向她指出她本身所缺乏的那些道德上的顾忌。因此,他安于自己那种带着体贴和怜悯之感的顺从的倾听者的地位,这种怜悯感本来会使朱丝婷大为恼火并引起她的猜疑的。但是她并没有起疑。自从他长大到能够关心世事的时候起,她就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事情都附耳相告。
“猜猜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她小心地整了整草帽,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和脖子,问道。
“扮演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色。”戴恩说道。
“大傻瓜!好像我不告诉你,你就不明白似的。再猜。”
“把吵得不可开交的波比和比丽劝开了。”
“真是让人扫兴。”
他耸了耸肩膀,烦了。“一点儿也摸不着边。”
他们正坐在高大的哥特式圣玛丽亚教堂下边的多米恩草地上。戴恩事先打电话通知了朱丝婷,他要到这里来参加教堂里的一次特别仪式,问她能否先在多姆 和他见见面。她当然可以,她正急于把最新情况告诉他呢。
他在里弗缪学院的最后一年已快结束了。戴恩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头,板球队的队长,以及橄榄球队、手球队和网球队的队长,此外还是他那个班的班长。17岁时,他身高6英尺7英寸 ,他的声音已经最后变成男中音,并令人不可思议地躲过了粉刺、笨拙和喉结的苦恼。由于他肤色白净,所以他实际上还没有刮过脸,但是不论从哪方面看,与其说他像一个男学生,毋宁说他像个年轻男子。只有里弗缪学院的校服才表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个温暖的、充满阳光的日子。戴恩将学校的硬草帽摘了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朱丝婷蜷坐在那里,双臂抱着膝盖,把暴露的皮肤全部遮了起来。他懒洋洋地睁开一只蓝色的眼睛,看了看她那个方向。
“昨天晚上你干吗来着,朱丝 ?”
“我失去了我处女的童贞。至少我认为我失去了。”
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你是个真正的大傻瓜。”
“呸!我说,失去的正是时候。要是我连男女之间的事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盼望成为一个好演员呢?”
“你应该把童贞留给娶你的男人。”
她的脸气恼地抽动了一下。“坦率地说,戴恩,有时你的陈腐不堪叫我为难!想想吧,要是我到40岁还没碰上我可嫁的男人怎么办?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我就干等这么多年?除了结婚以外,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打算结婚。”
“哦,我也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要用蓝色的绸带把它扎住,牢牢地放进我那不存在的希望之箱中呢?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去。”
他咧嘴一笑。“你现在不能这样。”他一骨碌趴在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镇定地望着她。他的脸上带着温和、关切的表情。“顺利吗?我的意思是,那可怕吗?你厌恶这种事吗?”
她撇了撇嘴,回忆着。“至少我不感到厌恶。也不可怕。另外,恐怕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语无伦次地叫唤。跟我原来想象的一样令人快活。我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行。我选择了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他的年龄足以使他对自己干的事心里有底。”
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一个大傻瓜,朱丝婷。要是听到你说,‘他并不很起眼,我们相遇了,我难以自禁了’,我倒会高兴一些的。我可以接受你不想等到结婚的想法。但是在人品方面你仍然应该有某些要求才是,而决不能只是由于向往这种行为,朱丝。你没有欣喜若狂,我并不感到意外。”
得意洋洋之色从她的脸上渐渐褪去。“哦,你真该死,现在你已经使我感到可怕啦!要不是我很了解你的话,我会认为你是在千方百计地贬低我—至少是贬低我的动机。”
“可是,你确实很了解我,对吗?我决不会瞧不起你的,可有的时候你的动机是直率、欠考虑、愚蠢的。”他的声音节奏缓慢,十分单调,“我就是你良心的声音,朱丝婷·奥尼尔。”
“你也是大傻瓜。”她已经忘记自己不能晒太阳,猛地挨着他躺在草地上,这样就看到他的脸了,“瞧,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干的,对吗?”
“哦,朱茜。”他哀伤地说道,但是不管他原来打算接着说些什么,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她又开了口,有些怒气冲冲。
“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任何人!倘若你爱人们,他们就会使你痛苦之极。倘若你需要人们,他们也会使你痛苦之极。告诉你吧,人们就是这样的!”
当她认为可以不要爱的时候,他总是感到痛心,而他明白这种想法是他所引起的时候,就愈感痛心。如果有一条压倒一切的理由能说明为什么她在他的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就是因为她对他的爱足以化解怨恨。他从没感到她对他的爱会因为妒嫉或怨恨而减弱。他站在爱的中心,而她却站在远离中心的圈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他曾经祈祷过,祈祷事情会有所转变,可是情况却根本没有任何变化。这并没有减少他的忠实,只是使他更清醒地意识到,在某些地方,在某种时候,他将不得不为自己得到过分施与的感情而朱丝婷却因而被忽视付出代价。她对此持乐观态度,设法使自己确信她在圈外也过得很好;但是他能感到她的痛苦。他是知道的。她身上有那么多值得爱的东西,而在他自己身上值得爱的东西却少得可怜。他不能理解不同的事物。由于他的俊美、他温顺的禀性、他那种与母亲和德罗海达的其他人沟通感情的能力,他获得了许许多多的爱。而且这也由于他是男人。除了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之外,他没得到的东西是很少的。他以别人未曾得到过的方式得到了朱丝婷的信任和友谊。妈妈对朱丝婷的重要性比她愿意承认的要大得多。
但是,我会偿还的,他想。我已经得到了一切。我必须以某种方式偿还,使她得到补偿。
突然,他碰巧看了一下手表,两腿无力地站了起来。尽管他承认他对姐姐所欠甚多,但是,对天上的那个人他所欠更多。
“我得走了,朱丝。”
“你和你那该死的教会!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它呢?”
“我希望永远不摆脱。”
“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嗯,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当然还可以见面。11点钟吧,还在这里。”
“好吧,乖小子。”
他已经走出几码远了,里弗缪的硬草帽扣在脑后。但是,他回过头来,冲她一笑。“我还是别的什么?”
她露齿一笑。“保佑你,什么也不是了。你可实在太好了,我总是个麻烦缠身的人。明天见。”
圣母玛丽亚教堂前厅中巨大的门上都蒙着红色的革面。戴恩悄悄地推开一扇,溜了进去。严格说来,他离开朱丝婷稍微早了一点儿。但是,他总是愿意在教堂里还没有挤满人的时候进去,那时它还没有成为人们目光、咳嗽声、衣服窸窣声和低语声集中的中心。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觉得好得多。教堂里有一个司事正在点着高高的祭坛上的一支支蜡烛。这是一位副主祭,他准确地判断着。他低下头,走过圣体盘时,曲了曲膝,划着十字,随后,很快地轻手轻脚走向了靠背长椅。
他跪在那里,头放在交叠的手上,让自己的头脑随意遐想起来。他并没有有意识地祈祷什么,反而愿意成为周围环境内在的一部分,尽管他感到周围熙熙攘攘,然而他依然觉得这气氛有一种缥缈的意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和沉静。就好像他变成了小小的红色祭坛玻璃灯中的一团火焰,总是在濒于熄灭的状态下闪动着,虽然只靠着一点点必不可少的香油而延续着它的火光,放射出短暂的光晕,但是却能永久照亮无边的黑暗。宁静、缥缈,恍然迷失了自身的存在。这就是戴恩置身于教堂时的感觉。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感受不到如此的井然协调,气宁神息,痛苦皆消。他低垂着睫毛,闭着双眼。
风琴台上传来了脚步的滑动声,管风琴发出试音的呼呼声和琴管排气的声音。圣母玛丽亚天主教童子学校的唱诗班先行进来一步,插在眼下到即将举行的宗教仪式之间这段时间中练习一下。这仅仅是星期五的一次午间祝福式,但是,戴恩在里弗缪学院中的一些朋友和教师要来参加赞美活动,他也就想来了。
风琴试了几声和弦,便徐徐奏出了一曲绝妙的伴奏。幽暗的、石头镶边的穹顶下回响着神秘的童声,尖细、高亢、甜美,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纯洁。空旷高大的教堂中的少数几个人合起了眼睛,为那种失而不可复得的纯真而感到哀伤。
天使圣餐兮化吾糇粮,
佑吾民人兮免罹咎殃,
厥食丕圣兮克绍神祇,
赞吾显主兮诚恐诚惶,
嗟乎!大哉灵哉我天堂。
贵也亦食矣,
贱也亦食矣,
同沾彼天香……
天使的圣餐,天国的圣餐,哦,奇妙之物。赞美你非我之力所及,哦,上帝。主啊,倾听我的声音吧!请你的耳朵俯就一闻我的祈求。请不要转过脸去,哦,上帝,不要转过脸去。因为你是我至高无上的君主,我的主。我的上帝,我是你卑微的仆人。在你的眼睛中,只有一件东西是有价值的,那就是仁慈德行。你并不计较你仆人的美貌或丑陋。对于你,只有感情是至关重要的。你能治愈一切,你使我懂得了内心的平和。
上帝啊,人生是孤寂的。我祈祷,但愿人生的痛苦不久就会结束。他们不理解,我资质得天独厚,却在生活中发现如此之多的痛苦。可你是理解的,你的抚慰就是一切,是它在支持着我。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哦,上帝,我都将俯首听命,因为我热爱你。倘若我斗胆对你有什么要求的话,那就是你的存在使我永远将其他的一切忘却……
“你很沉默,妈,”戴恩说道,“想什么呢?想德罗海达吗?”
“不是,”梅吉懒洋洋地说,“我在想我变老了。今天早晨我发现了六七根白发,而且我的骨头也在发疼。”
“你永远不会老的,妈。”他安慰道。
“我倒希望这是真的,亲爱的,可不幸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我开始需要矿泉水了,这肯定是老年的标志。”
他们正躺在几块铺在德罗海达草地上的毛巾被上,靠近矿泉,沐浴着暖洋洋的冬日。这个大池子的尽头,沸腾的水在轰响着,飞溅着,硫磺味的雾汽缓缓漂动,渐次消逝。在矿泉里游泳是冬季的一大乐事。梅吉觉得,由于年纪增大而产生的疼痛全都消失了。她转回来,面朝上躺着,她的头放在那根很久之前她和拉尔夫神父曾一起坐过的圆木的阴影里。凭着幻想她丝毫也无法再体味到拉尔夫当年吻她时的感受了。
这时,她听见戴恩站了起来,她睁开眼睛。他永远是她的宝贝,她可爱的小宝贝。尽管她怀着一种特殊的骄傲看着他身上起了变化并长大起来,但她还是在想象中在他那成熟的脸上添上婴孩的笑容,把他当成孩子。她还从来没有想到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但是,在她望着在晴朗的天空衬托下,他那穿着三角游泳裤的身影的一刹间,梅吉认识到这一点了。
我的上帝,都结束了!婴儿时代,婴儿时代。他是一个男人了。骄傲,愤懑,一个女性对事物本质的伤感,某种危机迫在眉睫的可怕的感觉,愤怒,敬慕,凄伤。所有这些都是梅吉在抬眼望着儿子的时候感觉到的。创造一个男子是件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创造了这样一个男子。一个令人目眩的男性,令人目眩的美貌。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再加上几分她自己的样子。看到这个和她的爱情相联系的、极其年轻的男子的身体时,她怎能不感动呢?她闭上了眼睛,心烦意乱,厌恶把她的儿子想成一个男子。这些天来,他望着她,是把她看成一个女人呢,还是依然把她当做那个无足轻重的好妈妈?他真该死,真该死!他怎么竟敢长大成人?
“戴恩,关于女人你了解些什么吗?”她突然问道,又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一笑。“你指的是初步的习性教育?”
“你有个朱丝婷那样的姐姐,这你是了解的。当她发现了生理学课本中的内容时,逢人便讲。不,我的意思是,你把朱丝婷那套冷静的理论付诸过实践吗?”
他很快否定地摇着头,挨着她慢慢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她的脸。“妈,你问起这个,真有意思。很久以来我就想和你谈谈这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起头。”
“你只有18岁,亲爱的。想把理论付诸实践,不是有点儿太早了吗?”只有18岁。只有。他是个男子汉了,难道不对吗?
“我想和你谈的正是这个。根本就没有什么理论付诸实践的事。”
从主分水岭吹来的风真冷啊。真怪,在这之前她居然没有发觉。她的浴衣在哪儿呢?“根本没有把它付诸实践。”她干巴巴地说道,这算不上是一个问题。
“对啦。我决不想这样。我不仅不想这样做,而且也不想要妻子和孩子。我想过,但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既爱他们,又爱上帝,没有足够的余地。我所希望的热爱上帝的方式不是这样的。我这么想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没有过一次不理解这一点,而且年龄愈长,对上帝的爱就愈深。热爱上帝是一件了不起的,难以思议的事情。”
梅吉望着那双镇定、漠然的蓝眼睛。这是拉尔夫的眼睛,就像以前那样。但是,这双眼睛中却闪动着和拉尔夫的眼睛不一样的某种东西。他在18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是吗?也许,这只是一个人在18岁的时候才能体验到的某种东西吧?在她踏进拉尔夫的生活时,他已经超出这个年龄10个春秋了。然而,她一直就知道,她的儿子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而她并不认为拉尔夫在他生活的任何一个阶段有过神秘的倾向。她咽了口唾沫,把浴衣紧紧地裹在她那单薄的身子上。
“因此,我问过我自己,”戴恩继续说道,“我怎样才能向上帝表达我对他的深爱呢?为了这个答案我斗争了许久,我不愿意使这个答案明确起来。因为我也想过男人的生活,非常想。然而,我知道这种献祭是什么,我知道……我只有把一样东西献给他,才能够在他的面前显示出除了他以外,一切在我心中都是不存在的。我只能献给他能与之相匹敌的东西,这就是他要求于我的牺牲。我是他的仆人,他是无与伦比的。我不得不进行抉择。除了那一点之外,所有的东西他都会让我得到、享用的。”他叹了一口气,拔下了一根德罗海达的草叶。“我必须向他表示,我理解他为什么在我降生之日就赐予我这许多东西。我必须向他表示,我明白,我的生命作为一个男人是多么微不足道。”
“你不能这样做,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梅吉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喊道。那胳膊的感觉十分光滑,隐隐能感到那皮肤下面力量非凡,就像拉尔夫一样。就像拉尔夫的一样!难道就不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正正当当地把手放在这胳臂上吗?
“我要做一名教士,”戴恩说道,“我要作为他的教士,完全彻底地侍奉他,把我得到的一切和我自己奉献给他。安贫守穷,贞洁高雅,恭顺服从。他对他选择的仆人所要求的就是这些。这不会轻而易举的,但是我要这样做。”
她眼睛中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经杀死了她,把她抛在了他脚下的尘埃中似的。他不知道,她会因为这种想法而受到如此的折磨,本来还以为她会为他感到骄傲,并且会由于把儿子献给了上帝而感到快乐呢。人们众口一辞地说过,她会感到激动,欢欣鼓舞的。然而正好相反,她呆呆地望着他,他那教士职业的前景就好像宣判了她的死刑。
“我一直就想这样做的,”他绝望地说道,望着她那垂死的眼神,“哦,妈,你难道不理解吗?除了当教士以外,我从来就没想到要成为任何一种人!除了当教士,我什么都当不了的!”
她的手从他的胳臂上落了下来。他低头瞟了一眼,看见她十指苍白,她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捏出了深深的小弧形痕迹。她一扬头,大笑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那凄厉、嘲弄的大笑中显示出彻头彻尾的歇斯底里。
“哦,说实话真是太好了!”当她又能讲出话的时候,她喘息着,用发抖的手揩去了眼角上的泪水,“这是难以置信的嘲弄!玫瑰的灰烬,那天夜里他骑马来到矿泉边上时曾这样说过,而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你是灰烬,必复归于灰烬。你属于教会,也将归顺教会。啊,真是绝妙,绝妙!我要说,上帝嘲弄了上帝!上帝是无情草木!女人最大的仇敌,就是上帝!我们追求的一切,他都千方百计地加以破坏!”
“哦,别!哦,别!妈,别这样!”他为她,为她的痛苦而涕泪横流,但是对她的痛苦和她说的那一番话却不理解。他的泪水落了下来,心在抽搐着。牺牲已经开始了,以他所未曾想到的方式开始了。但是,尽管他为她而哭泣,可即使为了她,他也不能舍弃这牺牲。这奉献是一定要做到的,完成得愈是艰难,在上帝的眼中就愈有价值。
她使他哭泣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使他流过泪水。她果断地抛开了自己的狂怒和伤心。不,把自己的痛苦加在他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他的遗传基因,或者是他的上帝,或者是拉尔夫的上帝造就了他。他是她的生命之光,是她的儿子。决不能由于她而使他受折磨。
“戴恩,不要哭,”她喃喃低语着,抚弄着他胳臂上由于她的愤怒而留下的痕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使我感到震惊,就是这样。当然,我为你感到高兴,真的!我为什么不高兴呢?我只是感到震惊,没有想到,就是这样。”她有些发抖地抚摸着他。“你就像对我扔了一块石头似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
他的眼睛变得明亮了,毫不疑心地相信她的话。他为什么要想象是自己使她痛苦至极呢?那是妈妈的眼睛,是他一向熟悉的妈妈的眼睛。充满了爱,生气盎然。年轻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拥着她。“你肯定不介意吗?”
“介意?一个天主教的好妈妈介意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教士?这是不可能的!”她跳了起来,“喂!天多冷啊!咱们回去吧。”
他们没有骑马来,而是开着一辆类似吉普的陆虎牌汽车。戴恩爬到了方向盘的后面,他母亲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知道你将要到什么地方去吗?”梅吉抽噎地吸了一口气,掠开了散落在眼前的头发,问道。
“我想是圣帕特里克学院吧。至少在我能独立行动之前要在那里。也许随后我将信奉一个修会。我挺愿意当耶稣会会士的,但是我不敢太肯定从那里能直接进入耶稣会。”
梅吉透过落着几只虫子的挡风玻璃凝视着上下跳动的黄褐色的草地。“戴恩,我倒有个好得多的主意。”
“噢?”他不得不集中精力开车。道路有些变窄了,总是有些新倒下来的树干横在路上。
“我把你送到罗马找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去。你还记得他,对吗?”
“我还记得他?这叫什么问题啊,妈!我想,过100万年我也不会忘记他的。他是我的完美无缺的教士榜样。要是我能成为他那样的教士,我会非常幸福的。”
“就算完美无缺吧!”梅吉尖刻地说道,“不过,我将把你交给他管教,因为我知道,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照顾你的。你可以进罗马的一所神学院。”
“你真是这个意思吗,妈?真的吗?”他的脸上露出了急不可耐的神色,“有足够的钱吗?要是我留在澳大利亚,会少花好多钱的。”
“托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的福,亲爱的,你永远不会缺钱用的。”
在厨房门口,她把他推了进去。“去告诉女仆和史密斯太太吧,”她说,“她们绝对会激动不已的。”
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然而,她还是吃力地抬着脚,慢慢地走上了通往大宅的斜坡,向菲坐着的客厅走去。她令人惊讶地没有在工作而是和安妮·穆勒谈着天,啜着午茶。当梅吉走进去的时候,她们抬起头来,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穆勒夫妇18年来一直到德罗海达探望,并且希望这种探望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路迪·穆勒上个秋天突然去世,梅吉马上就写信给安妮,问她是否愿意永久地住在德罗海达。这里房子很宽裕,有一套客房可供隐居独处。如果她很好面子的话,可以付食宿费,尽管他们养得起上千位永久的房客。梅吉把这个看做是一个报答在昆士兰那些孤独日月的一次机会,而安妮则把这个看做是一种救助。失去了路迪,黑米尔霍克孤寂得可怕。但她还是雇了一个经理,没有把这个地方卖掉。在她去世之后,房子将给朱丝婷。
“怎么啦,梅吉?”安妮问道。
梅吉坐了下来。“我想,我受到了报应的雷劈。”
“什么?”
“你们是对的,你们俩都是对的。你说过,我会失去他。我不相信你们的话,实际上我认为我能战胜上帝。但是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挫败上帝的。他是一个男人。”
菲给梅吉倒了一杯茶。“喂,喝了这个。”她说道,就好像茶和白兰地具有恢复精神的作用似的,“你怎么失去他了?”
“他要去当教士。”她开始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又失声痛哭起来。
安妮拄起了双拐,蹒跚地走到了梅吉的椅子前面,笨拙地坐在了扶手上,慈爱地抚摸着那可爱的金红色的头发。“哦,亲爱的!但是,事情不像那样不可收拾。”
“戴恩的事你了解吗?”菲问安妮。
“我一直就知道。”安妮说道。
梅吉清醒了过来。“事情不像那样不可收拾?你明白吗?这就是完结的开始,这是报应。我从上帝那里偷到了拉尔夫,我正在用我的儿子偿还。妈,你告诉过我这是偷窃,你还记得吗?我不愿相信你的话,可是,像往常那样,你是对的。”
“他要去圣帕特里克学院吗?”菲现实地问道。
梅吉的笑声正常多了。“妈,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当然,我打算送他去找拉尔夫。他的一半是拉尔夫的,让拉尔夫最终享有他吧。”她耸了耸肩,“虽然对我来说,他比拉尔夫更重要,但我知道他是想去罗马的。”
“戴恩的事你告诉过拉尔夫吗?”安妮问道。这是一个从来没商讨过的话题。
“没有,我决不会告诉他的。决不!”
“他们长得太像了,他兴许会猜到的。”
“谁?拉尔夫?他永远也猜不着!这就是我要保守住的秘密。我送给他的是我的儿子,如此而已。我送给他的不是他的儿子。”
“梅吉,当心诸神的嫉妒,”安妮温和地说道,“他们也许还没和你完事呢。”
“他们还要拿我怎么办?”梅吉哀痛地说。
当朱丝婷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大为震怒,尽管最近三四年来她私下里怀疑这种事终会临头的。对梅吉来说,像是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但是对朱丝婷来说,就像是降下了一阵意料之中的冰雨。
首先,是因为朱丝婷和他一起在悉尼上学,作为他的知己,她曾经听到他说起过未曾对妈妈讲过的事情。朱丝婷知道戴恩的宗教信仰对他来说是如何至关重要。不仅仅是上帝,还有神秘而意味深长的天主教仪式。她认为,如果他在一个信基督教的家庭里出生、长大的话,他也会最终转向天主教以满足灵魂中的某种需要的。对戴恩来说,他信奉的不是严厉的、加尔文教派 的上帝。他的上帝是勾画在彩色玻璃中的,香烟缭绕,包覆着彩色花边和金色的刺绣,伴以配器复杂的圣歌,在抑扬顿挫的悦耳的拉丁语声中受到顶礼膜拜。
具有如此惊人天赋美貌的人认为这种美貌是痛苦的象征和缺陷,并时时对此感到苦恼,这也是一种富于讽刺意味的反常现象。戴恩就是这样的。他对任何涉及到相貌的评论都唯恐避之不及;朱丝婷觉得他要是生来丑陋,根本不讨人喜欢反倒好得多。在某种程度上,她理解他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也许是由于她自己从事的那种声名狼藉的自我陶醉的职业,她倒颇为赞许他对自己的容貌采取的那种态度。她逐渐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如此厌恶自己的容貌,而不是干干脆脆地漠视之。
他性的要求也不强烈。这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她没有把握:不知是由于他告诫自己要把自己的情欲升华到近乎完美无瑕的地步,还是由于他缺乏某些必要的脑髓,虽然他天生英质。也许是前者吧,因为他每天都要做那些剧烈的体育运动,以保证他在上床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她非常了解,他的倾向是“正常”的,亦即是爱异性的,她也知道哪一种姑娘对他的脾气—个儿高,肤色深,妖娆。但是他偏没有肉欲的要求。当他掌握着女孩子的时候,当脂粉气弥漫在他周围的时候,或当他认识到体形和红颜是一种特殊的快事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的触摸感。在他实际体验异性的吸引力之前,富于挑逗性的东西的冲击一定是不可抗御的,只有在那些难得的片刻中,他似乎才认识到了大部分男人只要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地踏入的世俗境地。
这件事他是在一次演出之后,在卡洛顿剧院的后台告诉她的。他去罗马的事是在那天定下来的。他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然而他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他的宗教抱负是一件他决不愿和她讨论又同样热切地希望和她讨论的事。她会恼火的。但是,那天夜晚他到后台去的时候,再也压抑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了。
“你是个大傻瓜。”她厌恶地说道。
“这正是我的愿望。”
“白痴。”
“不管你称呼我什么也不会使事情改变,朱丝。”
“你认为我不懂这个吗?骂你两句是我稍微发泄一下感情的需要,就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你在台上扮演厄勒克特拉 时已经发泄够了呢,你演得真不错,朱丝。”
“听完你这句话,我就好受些了,”她严厉地说道,“你要上圣帕特里克学院吗?”
“不。我要去罗马,去找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是妈安排的。”
“戴恩,不!那儿太远了!”
“哦,你干吗不去呢,至少到英国去。以你的背景和能力,你应该能够不费什么麻烦就可以在某个地方找个位置的。”
她在一面镜子旁坐下,揩去厄勒克特拉的化妆油彩,依然穿着厄勒克特拉的长袍。她的眼睛周围涂着深黑色的图案,那双古怪的眼睛显得更古怪了。她缓缓地颔首。“是的,我可以这样,是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澳大利亚显得有点儿太小了……对,伙计!你说得对!去英国!”
“好极啦!想想吧!你知道,我会有假日的,一个人在神学院就像在大学里一样,总是会有假日的。我们可以一起计划如何度假,在欧洲转一转,到德罗海达老家去。哦,朱丝,我已经都想好啦!你离我不远,只要你在我的附近,这件事就圆满了。”
她微笑着。“是这样吗?要是我不能和你说说话,生活就不会是老样子了。”
“我就怕你说这个。”他露齿一笑,“可是认真讲,朱丝,你使我感到不放心。我愿意让你呆在我能常常见到你的地方。此外,谁能当你良心的代言人呢?”
他在地板上的一个古希腊甲兵的头盔和一个可怕的女巫面具之间坐了下去,这里可以看到她。他身子不占地方地蜷了起来,完全不挡别人的路。卡洛顿剧院只有两个主角化妆室,朱丝婷还没有资格使用它们。她是在公共化妆室里,周围的人熙来攘往。
“该死的老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她尖刻地说道,“自打我一看见他的那工夫,我就讨厌他!”
戴恩抿着嘴轻声笑着。“你并不讨厌他,你要知道。”
“我讨厌!我讨厌!”
“不,你并不是这样的。安妮婶婶在圣诞节时告诉过我一件事,我敢打赌,你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什么?”她警惕地问道。
“在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曾经拿奶瓶喂过你,拍你的后背,让你打奶嗝,摇你睡觉。安妮婶婶说,你是个特别古怪的孩子,不愿意让别人抱,可是当他抱你的时候,你却很喜欢。”
“荒诞不经的谎言!”
“不,不是这样的,”他露齿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呢?”
“我就是讨厌。他是个劣等的老贪婪鬼,他使我恶心。”
“我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一个完美无缺的教士,这就是沃蒂神父对他的称呼。我也这样想。”
“唔,我说,滚他的蛋吧!”
“朱丝婷!”
“这回让你震惊了,是吗?我敢打赌,你决不会想到说这个词的。”
他的眼光闪动着。“你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吗?告诉我,朱茜,说下去,我量你不敢!”
当他取笑她的时候,她一向是抵挡不住的。她的眼睛也闪动起来。“你会成为一个卢巴波 神父的,你这个大傻瓜。不过,要是你还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最好还是别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倒认真起来了。“别担心,我不会这样的。”
一双非常匀称的女人大腿停在戴恩身边,转了过来。他抬起头来,脸刷地红了。他扭开脸,漫不经心地说道“:哦,你好,玛撒。”
“你也好。”
她是一个绝顶漂亮的姑娘,表演能力稍差一些,但是在任何一次演出中她都是一个撑门面的演员。她也偶尔和戴恩喝上一杯茶,朱丝婷不止一次听到他对她的夸奖。个儿高挑(电影杂志则总是会用“性感”二字),头发和眼睛都十分黑,肤如凝脂,乳房极其动人。
她往朱丝婷的桌角上一坐,一条腿挑逗地在戴恩的鼻子前荡来荡去,以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这显然使他十分窘迫。老天爷,他还真是一表人才呢!朱丝婷这个平淡无奇的老辕马怎么会有这么一副相貌的弟弟?他也许刚刚18岁,这也许是勾引年幼者,可是谁还管得了那许多?
“到我那儿去喝点儿咖啡什么的,好吗?”她低头望着戴恩,问道。“你俩一起去吧?”她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
朱丝婷否定地摇了摇头,她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睛亮了起来。“不啦,谢谢,我不能去。戴恩和你去就行了。”
他也否定地摇了摇头,但是表情颇为遗憾,好像真的受到了诱惑似的。“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了,玛撒,可是我不能去。”他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手表,“天哪,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要多久,朱丝?”
“大约十分钟。”
“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胆小鬼。”她嘲弄地说道。
玛撒的眼光跟着他。“他真是漂亮极了。他为什么对我不屑一顾?”
朱丝婷失望地露齿一笑,终于把她的脸擦净了。雀斑去而复来。也许在伦敦会好些,那里没有阳光。“哦,别发愁,他留意到了。他也喜欢。不过他会干吗?戴恩不会的。”
“为什么?他怎么了?你决不会跟我说他是个搞同性恋的人吧!呸,为什么我遇上的每一个漂亮男子都是同性恋者呢?不过,我决不认为戴恩是。他根本没给我这种印象。”
“说话留神点儿,你这个骚货!他当然不是同性恋者。事实上,我们的小鸟儿,在他看上娘娘腔 的那天,也就是我把他和那娘娘腔的喉咙割断的一天。”
“哦,如果他不是个娘娘腔,又喜欢我,为什么他不凑趣呢?他没有看出我的眼风吗?他是嫌我对他来说太老了吗?”
“亲爱的,对于一般的男人来说,你决算不上老,别为这个担心。不是的,戴恩已经立誓戒绝生活中的性行为,这个傻瓜。他要当教士了。”
玛撒的芳唇张开了,把漆黑浓密的头发往后一掠。“看你再瞎说!”
“真的,真的。”
“你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废弃?”
“恐怕这样。他把这些都奉献给上帝了。”
“那么,上帝是个比娘娘腔更大的同性恋者。”
“也许你是对的,”朱丝婷说道,“不管怎么说,他当然不会太喜欢女人的。咱们是平庸之辈,就像在楼上厅座的后面。而那些严于律己的男人却是在正厅前座和包厢。”
“哦。”
朱丝婷扭着身子脱去了厄勒克特拉的长袍,匆忙从头上套下一件薄的棉布衣服。她想起外面有些冷,又加上了一件羊毛衫,和蔼地拍了拍玛撒的头。“别为这个发愁啦,宝贝儿。上帝对你格外照顾,没有给你任何脑子。请相信我,这样要好得多。你是决不会和万物之灵进行任何竞争的。”
“我不知道。和上帝争夺你弟弟我是不会反对的。”“忘掉吧。你是和国教争斗,不会成功的。你还是勾引同性恋要快得多,记住我的话吧。”
一辆梵蒂冈的小汽车在飞机场接到了戴恩,载着他飞驰过阳光渐逝的街道,街道上的人川流不息。一个个都是相貌俊美、满面笑容。他的鼻子贴在窗口上,饱览着一切,亲眼看到以前只在画片上看到过的东西使他难抑心头的激动—罗马圆柱,洛可可式 的宫殿和圣彼得教堂那文艺复兴时代的壮观的建筑。
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从头到脚都穿着鲜红色服装的是拉尔夫·拉乌尔·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他伸出手来,指环在闪闪发光。戴恩双膝跪下,吻着指环。
“起来吧,戴恩,让我瞧瞧你。”
他站了起来,满面微笑地望着那几乎和他一般高的、身材魁伟的人。他们面对面地互相望着。对戴恩来说,红衣主教具有一种灵气无限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与其说是使他想到一位圣徒,毋宁说是使他想到了一位教皇。然而那双充满了极端忧伤的眼睛却不像教皇的眼睛。显露出这样的表情说明他一定是饱经忧患,而他一定是豁达地把这些忧患升华为成为最高尚完美的教士的动力。
拉尔夫红衣主教凝眸望着这个孩子,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他觉得,他之所以爱他,因为他是亲爱的梅吉的孩子。正因为如此,他想要看到一个属于他自己骨血的儿子,也是这样高,这样相貌出众,这样优雅大方。他一生中从来没看见过一个男人举手投足如此高雅。但是,比他那形体优美更令人满意的,是他灵魂的质朴美好。他具有天使般的力量和某种天使的超凡入圣的气质。他自己在18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竭力回想着,回想着30年生活中的如烟往事。不,他从来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这个职业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选择的,所以才有这样的气质吗?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尽管已经从事这个使命,并且肯定还要继续下去。
“坐下吧,戴恩。你是按照我告诉你的那样开始学意大利语了吗?”
“眼下,我可以流利地讲了,但是说不了土语,我的阅读能力很好。也许是由于我会四种语言才使我比较容易地做到这一步的。我似乎在语言方面有天分。在这儿呆上两三个星期,我大概就可以讲方言了。”
“是的,会这样的。我在语言方面也有天分。”
“唔,用意大利语比较方便。”戴恩拙口笨舌地说道。那令人敬畏的鲜红的身影使人有些怯生生的。突然之间,要把德罗海达的那骑着栗色阉马的人与红衣主教联系在一起变得困难了。
拉尔夫红衣主教俯身向前,望着他。
“我把管教他的责任交给你了,拉尔夫,”梅吉的信中写道,“我把他的安宁和幸福交给你了。我偷来什么,就归还什么。这是我的要求。你只需要答应我两件事,我将认为你已经尽你所能做了最合适他的事,也就心安了。首先,请你答应我,在你接受他之前肯定这是他真正、绝对想得到的。其次,倘若这是他所想得到的,你要照料他,并且搞清楚他对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有朝一日会动摇。要是他对此失去了信心,我希望他回来。因为他首先是属于我的。把他交给你的是我。”
“戴恩,你有把握吗?”红衣主教问道。
“为什么?”
“绝对有。”
他的眼睛有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冷漠,是那令人不安地熟悉,但却是一种熟悉的、属于过去的神态。
“因为我对我主的爱。我想终生作为他的教士侍奉他。”
“你明白他的仆人永远不可动摇的信条是什么吗,戴恩?”
“明白。”
“你明白在他和你之间决不能产生其他的爱,你是他独有的,为了他要摒绝其他一切吗?”
“明白。”
“你明白他的意志存在于万物之中,侍奉上帝你就必须将你的个性、个人的存在以及你对自己的概念这些无比重要的东西都彻底埋葬吗?”
“明白。”
“你明白,一旦需要,你必须以他的名义面对死亡、监禁和饥饿吗?你明白你必须一无所有,不看重任何可能使你对他的爱减弱的东西吗?”
“明白。”
“你坚强吗,戴恩?”
“我是个人,阁下。我首先是个人。我知道,这将是艰苦的。但是我祈祷,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会找到力量的。”
“戴恩,肯定会这样吗?除了这个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使你感到满意的东西了吗?”
“再也没有了。”
“要是今后你改变了主意,你将会怎么办呢?”
“呃,我会要求离开的,”戴恩感到意外地说道,“倘若我改变了主意,那一定是因为我确实错选了我的职业,不会有其他原因。因此,我会要求离去。我不会把我对上帝的爱减少一分,但我会明白,这不是他希望我侍奉他的方式。”
“但是,你明白,一旦立下最后的誓约,被授予圣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豁免,绝对没有豁免吗?”
“我明白,”戴恩耐心地说道,“要知道,我在来此之前就已下了决心了。”
拉尔夫红衣主教靠回椅中,叹了口气。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把握吗?他曾经有过这样坚定的决心吗?“戴恩,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你想到罗马来?为什么不留在澳大利亚呢?”
“是妈妈建议来罗马的,但长久以来这就是我心中的一个梦想。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足够的钱。”
“你母亲是非常明智的。她没有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阁下?”
“没有告诉你,你每年有5000镑的进项,银行中在你的名下已经有数万镑吗?”
戴恩一怔。“没有。她从来没告诉过我。”
“非常明智。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你想的话,你就能来罗马了。你想到罗马来吗?”
“是的。”
“你为什么想到我身边来,戴恩?”
“因为你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教士,阁下。”
拉尔夫红衣主教扭动了一下。“不,戴恩,别这样高抬我。我远不是个完美无缺的教士。我曾经打破过我的所有誓言,你明白吗?由于我打破了我的誓言,我不得不以一个教士能忍受的最痛苦的方式去学习你似乎已经懂得的东西。因为我曾经拒绝承认我首先是一个凡人,然后才是个教士。”
“阁下,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恩柔和地说道,“你所说的话,丝毫没有影响你是我心目中完美无缺的教士的形象。我觉得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如此而已。我指的不是一种非人性的下意识行为,不是肉体的弱点。我指的是你饱历忧患,并且成熟得炉火纯青了。我的话听起来太放肆了吧?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真的。假如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这只是因为要表达我的思想是如此困难!我的意思是,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教士必须经历许多年月,经历可怕的痛苦,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信念和我主摆在自己的面前。”
电话响了起来。拉尔夫红衣主教用微微颤抖的手抓起话筒,讲着意大利语。
“是的,谢谢你,我们马上就去。”他站了起来,“到喝午茶的时候了,我们要和我的一位非常老的老朋友一起喝茶。他也许是教廷中仅次于教皇的最重要的教士。我告诉他你来了,他表示了要见一见你的愿望。”
“谢谢你,阁下。”
他们步行走过楼道,随后穿过了一个令人神爽的花园。它和德罗海达的花园风格迥异,栽着高高的柏树和白杨,整洁的、长方形的草地周围是带柱子的走道和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他们经过了哥特式的拱门,穿过文艺复兴时代的桥楼。戴恩饱览着这一切,很喜欢它。和澳大利亚如此不同的世界,如此古老、永恒。
穿过这样一片令人耳目一新的空地到宫殿,他们走了15分钟。他们走了进去,踏上一座旁边挂着价值连城的挂毯的宽大的大理石楼梯。
维图里奥·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如今已经是66岁了,他的身体由于风湿痛而部分丧失了活动能力,但是,他头脑的聪睿敏捷还是一如往昔。现在他养的是一只俄国猫,名叫娜塔莎,正咪呜咪呜地叫着,蜷在他的膝头。因为他无法站起来迎接他的来访者,只好满足于动容一笑,就算向他们打过招呼了。他的眼睛从拉尔夫那可敬的脸上转到了戴恩·奥尼尔的脸上,一睁一眯地瞧着他。他只觉得胸膛里的心在颤动着,那只伸出去迎接他们的手以本能的保护姿态按在了心口上,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那个年轻的翻版。
“维图里奥,你没事吧?”拉尔夫红衣主教焦灼地问道,手指捏着他虚弱的手腕,按着他的脉搏。
“当然没事。一阵暂时的微疼,没什么。坐下,坐下!”
“首先,我希望你见一见戴恩·奥尼尔,正像我告诉过你的,他是我的一个非常密切的朋友的儿子。戴恩,这位是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阁下。”
戴恩跪了下去,嘴唇压在了那只戒指上。维图里奥红衣主教的眼光越过了那弯下去的、黄褐色的头,在拉尔夫的脸上探看着,这几年他还没这么仔细打量过拉尔夫呢。他稍感放心。这么说,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当然,对每一个看到他们在一起就会即刻产生猜度的表情他是不会产生什么疑窦的。当然,他们不是父与子,只不过是血统相近罢了。可怜的拉尔夫!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走路,从来没有观察过自己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左眼皮往上一扬时的样子。确实,上帝是仁慈的,他使男人都像是睁眼瞎。
“请坐。茶就来。喂,年轻人!你想当教士,并且找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来求助的吧?”
“是的,阁下。”
“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在他的照顾下,你不会受到伤害。可是你显得有点紧张,我的孩子。是因为陌生吗?”
戴恩现出了拉尔夫式的笑容,也许还多一些有意识的魅力。但是,那和拉尔夫如此相似的微笑却像带倒刺的铁丝在他那衰老、疲惫的心脏上猛地刺了一下。“我不知怎么办才好,阁下。我未曾想到红衣主教们有多重要,从来没有梦想过会有汽车在机场接我,或是和您在一起喝茶。”
“是呀,这很平常嘛……不过,这也许是引起麻烦的根源,我明白这个。啊,咱们的茶来啦!”他愉快地看着茶水摆好,警告地举起一个手指,“啊,不!我来当‘母亲’。你的茶怎么喝,戴恩?”
“和拉尔夫一样,”他答道,脸羞得像块大红布,“对不起,阁下,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
“没关系,戴恩,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是理解的。咱们头一次见面就是直呼戴恩和拉尔夫的,这样咱们就能更好地互相了解了,对吗?不拘形式对我们的关系是新鲜的。我倒宁愿在私下保持称呼戴恩和拉尔夫。红衣主教阁下是不会介意的,对吗,维图里奥?”
“是的。我喜欢称教名。但是,还是转回去谈我刚才说到的在高等学府找朋友的事吧,我的孩子。不管决定让你去上哪个神学院,由于你和我们的拉尔夫有这种源远流长的友谊关系,你进去后都会碰上一点儿不快的事的。每次都得解释一番你们之间复杂的关系是非常令人厌烦的事。有时,上帝允许来点儿无害的小谎言,”他笑了笑,牙齿上的镶金闪了一下,“为了大家都愉快,我主张编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因为令人满意地解释一种联系微妙的友谊十分困难,而解释血统关系却很容易。因此,咱们就对所有的人说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是你的舅舅吧,我的戴恩,就让事情这样好了。”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和蔼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戴恩显得十分震惊,拉尔夫红衣主教服从了。
“我的孩子,不要对大人物感到失望,”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温和地说道,“他们也有自己的泥足,并且要编个无害的小谎言藉以自慰。这是你刚刚学到的十分有用的一课。不过,观察一下你,我怀疑你能从中得到什么教益。但是,你必须明白,我们这些红衣绅士是精于世事的外交家。我确实是在为你着想,我的孩子。在神学院里,嫉妒和怨恨并不比世俗大学里少。你会受点儿罪的,因为他们认为拉尔夫是你的舅舅,是你母亲的哥哥。但是,假如他们认为你们之间没有血统联系,你要大受其罪了。我们是最上层的人,而你将在这个领域中打交道的人和你在其他领域中打交道的人是一样的。”
戴恩低下了头,随后,一倾身子抚摸着那只猫,手就那样伸着。“可以吗?我喜欢猫,阁下。”
他发现,和那颗衰老然而坚定的心相通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了。“可以。我承认,对我来说她长得太肥了。她是个饕餮之徒,是吗,娜塔莎?到戴恩那儿去,他是新一代人。”
要把朱丝婷本人和她的所有物像戴恩那么快地从南半球送到北半球去是不可能的。到她干完了卡洛顿剧院的演出季节,毫无遗憾地告别了波兹维尔花园的房客的时候,她弟弟到罗马已经两个月了。
“我是怎么攒起这么多破烂货的?”她问道,四下里摆满了衣服、报纸、箱子。弯着腰的梅吉抬起头来,手里拿着羊毛洗碗布。
“这些放在你的床下是干什么用的?”
女儿那涨红的脸上掠过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哦,老天爷!它们是在那儿吗?我以为迪万太太的鬈毛狗把它们吃掉了呢。它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精打采的了,我没敢冒险提到我丢了洗碗布。可是,我认为是那可怜的畜生把它给吃了。不管是什么,只要一个东西不去吃它,它就去吃那东西。不,”朱丝婷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不愿意看到它完蛋的。”
梅吉一仰身子,大笑起来。“哦,朱丝!你知道你多有意思吗?”她把那只盒子扔到了东西已经堆积如山的床上,“你对德罗海达不信任,对吗?我们竭尽全力使你想起那里是整齐、井井有条的,但也不能博得你的信任。”
“我已经跟你说过,那是一个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事业。你想把洗碗布带回德罗海达去吗?我知道我要坐船去,行李是不受限制的,可是我敢说,伦敦有成吨的洗碗布。”
梅吉把那只盒子送进了标着“迪万太太”的纸箱子里。“我想,我们最好把它们赠给迪万太太吧。她得为下一个房客把这里整理得能住人才行。”桌子尽头放着一摞摇摇晃晃的未洗刷的盘子,盘子上长出了令人恶心的毛毛。“你洗过盘子没有?”
朱丝婷毫无改悔之意地笑着。“戴恩说,我根本不用洗,得给它们刮脸了。”
“你首先得给它们理理发了。你用盘子,为什么不洗呢?”
“因为那就意味着又要在厨房里吃力地干活了,而且,由于我一般是在半夜之后吃东西,谁也不会欣赏我那点残渣剩汤长出的花纹了。”
“把空盒子给我一个。我会把它们带走的,现在我把它们整理整理。”妈妈无可奈何地说道。在自愿来履行义务为女儿打点行李之前,她就知道会这样的,她渴望来干这些。任何人都很难得找到机会帮朱丝婷干些什么。梅吉不论什么时候想帮朱丝婷做些事,都因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白痴而罢手。但是,在家庭事务上局面正好倒了过来。她可以心中有底地帮助她,而不会感到像个傻瓜。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是干完了,朱丝婷和梅吉便把行李搬上了梅吉从基里开来的牧场货车,动身去澳大利亚旅馆。梅吉在那里租了一套房间。
“我希望你们德罗海达的人在棕榈海滩和阿威伦买一幢房子,”朱丝婷把她的箱子放在房间的里间卧室里,“正好住在马丁广场的上面,真是太可怕了。你就想想在拍岸的浪花中蹦蹦跳跳的滋味吧!难道这还不能吸引你们更经常地从基里飞过来吗?”
“我干吗要到悉尼来?过去的七年中我已经来过两次了—给戴恩送行,这次是给你送行。要是我们在这里有一幢房子的话,也是根本用不上的。”
“真笨。”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世界上还有比德罗海达更丰富的东西。哼!那个地方快叫我发疯了!”
梅吉叹息着。“请相信我,朱丝婷,总会有你渴望回到德罗海达老家的时候。”
“戴恩也会这样吗?”
沉默。梅吉没有看女儿,从桌子上拿起了提包。“咱们晚了。罗彻太太说是两点钟。要是你想在启程前买些衣服的话,咱们最好快点儿。”
“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呀。”朱丝婷咧嘴一笑,说道。
“朱丝婷,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呢?在波兹维尔花园除了迪万太太之外,我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当她们坐在杰曼·罗彻的大厅里,望着那些懒洋洋的时装模特儿痴笑着打扮的时候,梅吉说道。
“哦,她们有点放不开……我喜欢那件桔黄色的,你呢?”
“和你的头发不配。灰色的好。”
“呸!我觉得桔黄色和我的头发很相配。穿上灰衣服,我那样子就有点儿让人想起猫来,色泽浑浊,陈腐不堪。要随潮流,妈。红头发不一定非配白色、黑色、艳绿或你所欣赏的那些可怕颜色—那是什么颜色,玫瑰灰?维多利亚时代的式样!”
“这种颜色的名称你说对了,”梅吉说道。她转身望着女儿。“你是个怪物。”她嘲讽地说道,但却充满了慈爱。
朱丝婷根本没在意。她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了。“我要买桔黄色的、鲜红色的、紫红印花的、苔藓绿、勃艮第红的衣服……”
梅吉哭笑不得地坐在那里。拿朱丝婷这样的女儿有什么办法呢?
三天之后,“喜马拉雅”号从达令港启航了。这是一艘可爱而又陈旧的轮船,平底,非常适于航海。它是在没有任何人匆匆忙忙的时代,和任何人都承认经好望角到英国有五个星期的路程或经苏伊士到英国需四个星期这一事实的那个时代建造的。而今,甚至连流线型的、船身像驱逐舰的远洋定期客轮到英国也要快得多了。但是,它们使敏感的胃口所受的折磨,连久经锻炼的海员也望而却步。
“多有意思啊!”朱丝婷笑着,“头等舱里有一整支可爱的足球队员,所以这不是像我原来想的那样枯燥无味。其中有些人帅极了。”
“现在你对我坚持要订一等舱不会感到不高兴了吧?”
“我想是的。”
“朱丝婷,你对我刻薄至极,一直是这样。”梅吉气冲冲地说着,为她的忘恩负义而大发其火。这小坏蛋这次至少对即将离去不会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吧?“固执、愚蠢、任性!你真叫我恼火。”
有那么一阵工夫,朱丝婷没有回答,反而扭过头去,好像对那些正在喊叫的、挤满了岸边的人比对妈妈说的话更感兴趣。她咬住了在颤抖的嘴唇,朝着那些人开朗地笑着。“我知道我使你恼火,”当她面对着她母亲的时候,她愉快地说道,“别在意,我就是我。正像你一直说的那样,我随我爸爸。”
在梅吉匆忙走进挤在跳板上的人群之中,并消失在那里之前,她们不自然地拥抱了一下。朱丝婷走上了日光甲板,站在舷栏旁,手里拿着一卷彩色飘带。在下面码头的远处,那穿着浅粉色衣服,戴着浅粉色帽子的身影站在指定的地点上,手遮在眼睛上。真有意思,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妈妈已经近50岁了。从别的方面还看不出来,但她站立的姿势最能说明她的年龄。她们同时挥起手来,朱丝婷把第一卷彩带扔了出去,梅吉灵巧地接住了彩带的一端。一条红的,一条蓝的,一条黄的,一条粉红的,一条绿的,一条橙黄色的。盘绕着,盘绕着,被微风拉直。
一个管弦乐队在给足球队送行,他们站在飞扬的三角旗和翻滚的方格呢裙之中,风笛吹出了一支古怪的、经过改编的乐曲《时候到了》。船舷边上挤满了身上挂着、手里拼命攥着那细细的纸彩带的人。码头上,数百人引颈翘首,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行将远去的人的面庞,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是要去看看世界另一面的文明中心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的。他们会在那里生活、工作,也许三五年中就会回来,也许根本不回来了。人人都明白这个,感到惶惑不解。
瓦蓝的天空布满了银白色的云絮,刮着悉尼的疾风。温暖的太阳照在那些仰起的头上和俯下的肩胛上。一条巨大的、五彩缤纷的彩带摇摇晃晃地把轮船和海岸连接在一起。随后,在陈旧的轮船的一侧和码头的木桩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空隙,空中充满了喊声和呜咽声。成千上万的彩带一条接一条地断开了,偏斜地飘动着,款款地下垂,像一片散乱交织的织物杂然漂浮在水面上,和桔子皮、水母一起漂走了。
朱丝婷固执地留在舷栏边上,直到港口变成了远处的几道刺眼的线条和粉红色的小点点。“喜马拉雅”号的拖船搅得她心神不安,眼巴巴地望着它牵引着她从悉尼港桥熙熙攘攘的桥面下穿过,驶进了这次优美的航程中那洒满了阳光的主流之中。
这次出行和摆渡完全是两码事,虽说他们要走过同样的道路,经过纽翠尔湾、玫瑰湾、克里蒙内和范克路斯。但事情还是不一样。这次要穿过海岬,驶出森欲搏人的峭壁,拖着泡沫翻腾的扇形划水线,驶入大洋之中。跨过1万2千英里,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而且,不管他们是否会重返故里,他们将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边,因为他们将生活在两个大陆上,体验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朱丝婷发现,金钱使伦敦成为一个最诱惑人的地方。她是不会分文不名地依附于“伯爵宫”的—他们称它为“袋鼠村”,因为许多澳大利亚人都在这里设立自己的总部。她也不会遭罹澳大利亚人在英国的那种典型的命运:开小本经营的青年招待所,为了一份菲薄的薪俸在某个办公处、学校或医院工作,贫困地住在一间冰冷、潮湿的房间中,在半温不凉的暖气边上瑟瑟发抖。相反,朱丝婷在紧挨着爵士桥的肯星顿有一套公寓,暖气是中心供暖。她在克莱德·达尔蒂汉—罗伯特公司里有一个位置。这家公司属于伊丽莎白王室的集团。
夏天到来的时候,她乘火车到罗马去了。此后的几年中,她会含着微笑回忆起这次跨越法国赴意大利的长途旅行中几乎没有看到什么景致。她的脑子里完全塞满了那些她非要告诉戴恩不可的事,回忆着那些她简直无法忘记的事情。事情太多了,她肯定会漏掉一些的。
那是戴恩吗?那个站在月台上的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男人是戴恩吗?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又是如此陌生。他再也不属于她的世界了。她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但却喊不出口来。她在座位上往后退了退,望着他,因为火车停在离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几码的地方,他那双焦急的眼睛在车窗上扫动着。待她把自己从他离去之后的生活告诉他的时候,恐怕只会是一次一头忙的谈话,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他心中没有和她共享他自己的经历的热切愿望。真该死!他再不是她的小弟弟了。他现在的生活就像和德罗海达毫不相关一样,也与她毫无关系了。哦,戴恩!一天24小时的生活,你是怎样过来的?
“哈!想想吧,我白叫你到这儿来接我了,对吗?”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他的背后。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微笑着低头望着她。“大傻瓜。”他快活地说着,接过了她那只大箱子,让她那只空着的胳臂挽着他的胳臂。“见到你太高兴了。”他一边把她扶上了他那辆走到哪儿开到哪儿的红色“拉根达”汽车,一边补充道。戴恩总是喜欢开赛车,自从他长大到能领行车执照的时候,便有了一辆赛车。
“见到你也很高兴。我希望你给我找了一家好饭店,因为我给你写的信是算数的。让我呆在一个梵蒂冈的修道密室里,置身一大堆独身生活的人中,我可不干。”她大笑起来。
“他们还不要你呢,他们不愿意和小魔鬼呆在一起。我已经给你在离我住处不远的一家小公寓订了房间,他们讲英语,因此你用不着为我不在的时候发愁。
在罗马,四处逛逛,讲英语是没问题的。总会有某个人能讲英语的。”
“在这种时代,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种语言天才。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在演哑剧和猜字谜方面很有能耐。”
“我有两个月的假,朱丝,这不是太棒了吗?所以,咱们可以到法国和西班牙去看看,仍然可以有一个月呆在德罗海达。我真怀念故土啊。”
“是吗?”她转过脸来望着他,望着那双熟练地驾驶着汽车在车水马龙的罗马大街上穿行的漂亮的手,“我根本不想。伦敦太有意思了。”
“你别把我当傻瓜,”他说,“我可知道德罗海达和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在衣服下摆上紧攥着拳头,但是没有回答他。
“今天下午和我的几个朋友一起喝茶,你介意吗?”当他们到了地方之后,他问道,“我已经事先把接待你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们都急于见见你,因为在明天之前我还不是个自由人,所以我不愿意回绝。”
“大傻瓜!我干吗要介意呢?如果这里是伦敦,我也会让我的朋友弄得你招架不住的,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呢?你给我一个观察神学院里的这些家伙的机会,我很高兴,尽管这对我来说有点儿不公平,对吗?好,管不了这许多啦。”
她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广场,那铺着路面的四方形小广场上有两棵无精打采的梧桐树,树下点缀着三张桌子。广场的一边,是一座谈不上有什么特殊建筑美的教堂,顶上覆盖着斑斑驳驳的灰墁。
“戴恩……”
“怎么?”
“我理解了,我确实理解了。”
“是的,我知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希望妈也能理解,朱丝。”
“妈可不一样。她认为你抛弃了她。她不明白你并没有抛弃她。别为她担心啦。她会及时回心转意的。”
“我希望如此,”他笑了,“顺便提一下,今天下午你要见的人不是神学院的。我不愿意让他们或你受到诱惑。和我们一起喝茶的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你要答应态度好些。”
她的眼睛闪着极有魅力的光芒。“我答应!我甚至会吻伸给我的每一个戒指的。”
“哦,你想起来啦!那天我被你的话差点儿气疯了,使我在他的面前感到羞愧。”
“唔,从那以后,我吻过许多比戒指还要不卫生的东西。在演剧班里有一个长满了可怕的粉刺的小伙子,他还有口臭和扁桃体腐烂,我不得不吻了整整29次,都快反胃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伙伴,在吻过他之后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了。”她拍了拍头发,从镜子前转过身来,“我有换衣服的时间吗?”
“哦,别为这个发愁。你看上去很好。”
“还有谁一起喝茶?”
太阳偏得太低,无法温暖这古老的广场了,梧桐树干上那像麻风病似的瘢迹显得陈腐,令人作呕。朱丝婷哆嗦了一下。
“还有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
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睁大了眼睛。“唷!你是在一个相当高贵的圈子里活动,是吗?”
“是的。我试图抛弃它。”
“戴恩,这意味着你在这里的其他领域活动的时候,有些人因此和你过不去吗?”她机敏地问道。
“不,不真正是因为这个。认识某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其他人也没这样想。”
这房间!这些披着红衣的人!当朱丝婷走进那个除了地位低下的修女之外简直没有女人的世界的一刹那,她一生中还从来没感到过在某些男人的生活中女人是这样多余的呢。她依然穿着那件在都灵城外就换上的橄榄绿的亚麻衣服,在火车上时弄得有些皱了。她一边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向前走着,一边骂着戴恩那样急如星火地到这里来,害得她连换一件像样些的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站了起来,面带微笑。他是个多么美貌的老人呐。“亲爱的朱丝婷。”他说着,伸出了他的戒指,脸上带着顽皮的表情,这说明他还记得上回的那件事。他在她的脸上细细察看着什么,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你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你母亲。”
她单膝跪下,吻了吻那戒指,谦卑地笑着,站起身来,那笑容更谦卑了。“是的,我不像。在我选择的职业中,我要是有她的那种美貌就好了,但是在舞台上我还是设法获得了成功。你知道,因为演戏不需要一张实实在在像什么人的面孔,而是要让你和你的艺术使人们相信这就是某某人的脸。”
从一把椅子上传来了一声干笑。她又一次吻了戴在另一只上了年纪的、嶙峋的手上的戒指以表示敬意。但是,这次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黑眼睛,而且奇怪地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爱。这是对她的爱,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一个难得闻其名的人的爱。她现在对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的喜爱丝毫不多于她在15岁时对他的喜爱,但是她却喜欢这个老人。
“坐下吧,亲爱的。”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指着自己旁边的一把椅子,说道。
“你好,小猫,”朱丝婷说着,抚弄着他那红色衣襟上的蓝灰色的猫,“她很好看,是吗?”
“确实很好看。”
“她叫什么名字?”
“娜塔莎。”
门打开了,但进来的不是茶车,而是一个男人,穿着宽大的衣服,像一个俗人。如果又是一件红法衣,朱丝婷想,我会像公牛那样吼起来的。
但是,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尽管他是红尘之中的人。他们也许在梵蒂冈有一幢专门把俗人挡在外面的小房子,朱丝婷不由自主地继续想道。他的个头不矮,体魄强壮,这使他似乎显得比他实际的样子更矮粗。他两肩宽厚,胸膛宽阔,硕大的狮子头,两臂很长,像剪毛工。他浑身洋溢着聪颖,他的步态使人觉得这是一个想得到就干得出的人。除此之外,他就像一头类人猿了。他能够抓住一样东西,把它撕成碎片,但决不会毫无目的,决不会掉以轻心,而是老谋深算的。他长得很黑,但那头浓密的头发却和钢丝绒的颜色一模一样,而且也差不多是那样韧,钢丝绒也能够鬈成那样细小、整齐的波浪纹的。
“雷纳,你来的正是时候。”维图里奥红衣主教说着,指了指他另一边的椅子,他仍然在说英语。“亲爱的,”当那人吻了他的戒指,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转向朱丝婷,说道,“我愿意让你见一位非常好的朋友,雷纳·莫尔林·哈森先生。雷纳,这位是戴恩的姐姐,朱丝婷。”
他弯了弯腰,拘谨地碰了一下鞋跟,向她毫无热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来,正好坐在那一侧很远的地方,看不到她了。朱丝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尤其是当她看到戴恩随随便便地按照习惯坐在拉尔夫红衣主教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正在她的视线中。在她能看到她认识的和喜欢的人时,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这房间、披红袍的人和那个皮肤黧黑的人激怒了她,并把戴恩给她带来的宁静感破坏了。她对他们把她甩在一边的方式感到不满。于是,她歪向一边,又逗起那只猫来,心里明白维图里奥红衣主教会觉察到,而且会对她的反应感到好笑。
“她被骟过了吗?”朱丝婷问道。
“当然喽。”
“当然喽!可是我不懂你干吗还要费这个劲。仅仅长期住在这地方就足以阉割掉任何东西的卵巢了。”
“正相反,亲爱的,”维图里奥红衣主教说道,对她的话感到很开心,“在心理上阉割自己的是我们这些男人。”
“恕我难以苟同,阁下。”
“这么说,我们这小小的天地使你感到烦恼了?”
“哦,还是说我感到自己有一点儿多余的好,阁下。我拜访了一个美好的地方,但是我可不想住在这儿。”
“我不能怪你。我也怀疑你愿意拜访这地方。不过,你会对我们习惯起来的,因为你得常常来看我们了。”
朱丝婷露齿一笑。“我讨厌举止斯斯文文的,”她说出了心里话,“这把我的坏脾气暴露出来了—我用不着看戴恩就知道他对我的坏脾气担心呢。”
“我不知道这坏脾气还要持续多久,”戴恩毫不恼火地说道,“只要稍微研究一下朱丝婷,你就会发现她是个叛逆者。这就是为什么她是我的一个好姐姐。我不是叛逆者,可是我确实欣赏他们。”
哈森先生把他的椅子挪了挪,这样,在她直起身子,不玩猫的时候,也能使她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就在这工夫,那漂亮的小动物对这只带着一种古怪的女人香味的手感到厌烦了,毫不客气地从红衣服上爬到了灰衣服上去,在哈森先生那有力的大手的抚摩下蜷起身子,大声地呼噜着,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请原谅我的存在。”朱丝婷说道,甚至她做了它的牺牲品的时候,也拦不住她开个玩笑。
“它的运动神经还是像以往那样好。”哈森先生说道,这个逗人的场面使他的脸上换上了一副迷人的表情。他的英语说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是一种美音的变音,在发r的时候是卷舌音。
大家还没有平静下来,茶就送上来了,奇怪的是,倒茶的人是哈森先生。他把朱丝婷的杯子递给了她,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被介绍时要友好得多了。
“在英国社会中,”他对她说道,“午茶是一天茶点中最重要的一次。事情都是在喝茶的时候进行的,对吗?我想,由于它的特性,在两点到五点半之间几乎随时随地都可以要茶,啜上一杯,说话是一件令人口干舌燥的事。”
随后的半个小时似乎证实了他的观点,尽管朱丝婷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聚会。谈话从教皇不妙的健康状态扯到了冷战,随后又扯到经济衰退。四个人轮流说着、听着,朱丝婷被深深吸引住了,暗中琢磨着他们共同的素质,甚至连戴恩都包括在内。他是如此陌生,具有这样多未知的东西。他积极地谈着自己的看法,这一点也没逃过朱丝婷的眼睛。那三个年长的男人带着一种令人难解的谦卑的神情倾听着他的话,似乎他使他们感到敬畏。他的评论既不显得无知也不显得幼稚,而是别具只眼,见解独到,至善至圣。是由于这种圣洁他们才如此一本正经地注意他吗?他具备这种圣洁,而他们不具备吗?这实际上是他们所赞赏的一种美德,他们渴望自己也有这种美德吗?它是如此珍贵吗?这三个男人相互之间区别甚大,然而,他们任何人之间的联系都比和戴恩的联系远为密切得多。要她像他们这样认真地看待戴恩真非易事!因为在许许多多方面,他的行为举止与其说是像一个老成的兄弟,倒不如说是像个小弟弟。这倒不是她没有意识到他的才能、智力或他的圣洁。但是,在此之前,他曾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她不得不习惯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不再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了。
“如果你希望直接去做祈祷的话,我会照顾你姐姐回她的旅馆的。”雷纳·莫尔林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便要求道。
于是,她发现自己开口不得地在这位矮胖有力的男人的陪伴下走下了大理石楼梯。在一派罗马夕阳绚烂的金光中,他挽着她的肘部,领着她上了一辆“梅塞德斯”牌大型高级轿车。司机侍立在一旁。
“喂,你不希望单独一个人度过你在罗马的头一个夜晚,而戴恩又抽不出身来,”他跟着她坐进了汽车,“你又十分疲乏,不熟悉情况,所以你最好有个伴。”
“看来你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哈森先生。”
“我倒情愿你叫我雷纳。”
“你有这样一辆豪华的汽车和自己的司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吧。”
“要是我当上了西德总理,还要更显贵哩。”
朱丝婷哼了哼鼻子。“你居然还没当上,真使我吃惊。”
“放肆!我太年轻了。”
“是吗?”她半转过身来,更切近地望着他,发现他那黧黑的皮肤上还没有皱纹,显得很年轻,那双深陷的眼睛周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肉眼泡。
“我长得胖,头发也白了,可是我从16岁时头发就白了,从我能吃到足够的东西时就发胖了。眼下我只有31岁。”
“我会相信你的话的,”她说着,踢掉了自己的鞋。“可对我来说还是太老了—我风华正茂,21岁。”
“你是个魔鬼。”他微笑着说道。
“我想我一定是的。我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我不敢肯定,你们俩说的魔鬼是什么意思,所以,请你把你的高见告诉我好吗?”
“你已经知道你妈妈的高见了吗?”
“要是我问她的话,我会被她的痛骂弄得发窘的。”
“你不认为你在使我进退两难吗?”
“我非常怀疑,哈森先生,你也是个魔鬼,所以,我疑心是否会有使你发窘的东西。”
“一个魔鬼,”他又屏着呼吸说道,“那好吧,奥尼尔小姐,我试着为你给这个词下个定义吧。这就是喜欢威胁他人;爬到别人头上有恃无恐;感情如此坚定,只有上帝才能挫败他;没有道义上的顾虑,道德观念很少。”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听起来这就像是你。我的道德观念和顾虑太多了。我可是戴恩的姐姐呀。”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他。”
“这尤属憾事。”
“他的面孔和你的个性对不上号。”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但是,即使我长着他那样的面孔,我也可能有不同的个性。”
“那要看先有什么了,呃,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穿上鞋吧。我们要走路了。”
天气暖洋洋的,天色渐黑。但是灯火通明,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似乎都有拥来挤去的人群,街道上塞满了响声刺耳的低座摩托车,横冲直撞的小菲亚特汽车,而高戈莫比尔汽车看起来就像是惊惶失措的青蛙。终于,他在一个小广场中停了下来。数百年来,无数只脚把广场的鹅卵石踩得十分光滑。他领着朱丝婷走进了一家饭店。
“你愿意在户外吗?”他问道。
“如果你请客,我不太在乎是在室内、室外或者是半室内半室外。”
“我可以为你点菜吗?”
也许,那双浅色的眼睛闪动着几分厌倦,但是,朱丝婷心里还是有斗争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那些专横傲慢的男人的作风,”她说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别胡闹,”他嘟哝着,“那么,你就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吧,我保证使你高兴。
要鱼?还是小牛肉?”
“和解了吗?好吧,我就迁就你吧,为什么不这样呢?我要馅饼,来一点大虾,一大盘煎小牛肉卷,在这之后,我要一份果仁冰淇淋和一份卡布奇诺。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就在这儿穷泡时间吧。”
“我应该给你一巴掌。”他说道,但他的幽默没引起什么反应。他一丝不差地把她点的菜吩咐给了侍者,但说的是很快的意大利语。
“你说过,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戴恩。我就丝毫没有像他的地方吗?”她喝着咖啡,略带几分忧郁地问道。当桌上摆满了食物的时候,她饿坏了,不想在谈话上浪费时间。
他给她点上了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了烟,靠在阴影之中,静静地望着她,回想着几个月之前他头一次看见戴恩时的情形。活脱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减去40岁的模样,这一点他马上就看出来了。后来,又听说他们是舅甥,那孩子和这姑娘的母亲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妹妹。
“有的,有相似之处,”他说道,“有时,面部也像。表情比相貌要像得多。至于眼睛和鼻子周围,你睁眼闭嘴的时候神态有些像他。真是够怪的,你和你那红衣主教的舅舅却没有共同之处。”
“红衣主教的舅舅?”她茫然不解地重复道。
“就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他不是你舅舅吗?我肯定人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个老秃鹫吗?谢天谢地,他和我们可没有亲戚关系。许多年之前,他是我们那个教区的教士,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时候。”
她非常聪敏,但她也太疲劳了。可怜的小姑娘—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是个小姑娘。他们之间10岁之差就像差100年似的。怀疑会使她的世界遭到毁灭的,而她却如此勇敢地保卫着怀疑一切的观点。也许她拒绝明白这一点,尽管已经直截了当地向她讲明了。怎样才能使这种怀疑一切的观点显得无足轻重呢?她是不会为这种观点过分耗精力的,肯定不会的,但是也不会马上抛弃这种观点。
“那么,这就说明这个问题了。”他轻轻地说道。
“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戴恩和红衣主教基本相像的事实—身高、肤色、身材。”
“噢!我外祖母跟我说过,我们的父亲外貌和红衣主教很相像。”朱丝婷宽慰地说道。
“你见过你父亲吗?”
“连照片都没见过。在戴恩出生之前,他就和妈分开了。”她召唤着侍者,“请再给我来一份卡布奇诺。”
“朱丝婷,你真是个蛮子!让我给你点吧!”
“不,该死,我不愿意!我完全有能力为我自己思考,我不需要某个该死的男人告诉我,我想要什么,我什么时候得到它。你听见了吗?”
“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会发现一个叛逆者。这是戴恩讲的。”
“他说得对。哦,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样讨厌让人家宠爱、娇惯和为我瞎忙就好了!我愿意自己行动,我不愿意让人家吩咐我!我不会请求宽恕,但也决不让步。”
“我能看出这一点,”他干巴巴地说道,“是什么使你这样的,我心爱的姑娘?是你家里的遗传的吗?”
“是这样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想,家里没有什么女人好说的。一代只有一个。姥姥,妈妈和我,其余一大堆都是男人。”
“你们这一代可没有一大堆男人,只有戴恩。”
“我想,这是因为妈妈离开了父亲。她似乎从来没对另外的男人发生兴趣。我觉得这真可惜。其实,妈是个以家庭生活为中心的人。她本来是愿意有个丈夫让她瞎忙乎的。”
“她像你吗?”
“我不这么想。”
“这一点更重要,你们互相喜欢吗?”
“妈和我吗?”她毫无任何怨意地笑了笑,正如任何人问她母亲是否爱她女儿时,她母亲也会这样做一样。“我不敢肯定我们是否相互喜欢,但是还是有某种东西的存在。也许是一种简单的血缘联系。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充满了善意。“我一直希望她能用和戴恩说话的那种方式和我说话,希望能以戴恩的那种方式和她相处。但是,或者在她身上有某种不足,或者在我身上有所不足。我想,是我身上有所不足吧。她是个比我好得多的人。”
“我没有见过她,所以我无法赞同或是反对你的判断。如果这对你是一句可以理解的安慰的话,好姑娘,我倒宁愿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我不愿意改变你身上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你那种可笑的好斗。”
“这使你很不高兴吗?因为我冒犯了你?实际上我并不像戴恩,是吗?”
“戴恩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像。”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想是这样的。”他向前一俯身,从阴影中出来了,奇安蒂葡萄酒瓶后那小蜡烛的微光照亮了他,“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的宗教信仰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使我失望的一样东西,尽管我多次使它失望。我不愿意谈戴恩,因为我的心灵告诉我,有些事情最好是置而不论。当然,你对生活或上帝的态度和他不一样。咱们不谈它,好吗?”
她好奇地望着他。“好吧,雷纳,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我和你定个契约吧—不管咱们讨论什么,都不要讨论戴恩或宗教的本质。”
自从1943年7月雷纳·莫尔林·哈森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见过面以来,他经历了许多事情。一个星期之后,他的团开到了东部前线,这场战争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在战前和平的日子里,他由于年龄太小没有被吸收进希特勒青年团,因而感到烦恼,心里没着没落的。他们已经弹尽粮绝,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面临着希特勒的穷途末路,战线拉得如此漫长,以致上百码的阵地上只有一个士兵。这场战争给他留下了两个记忆:凄寒苦雪中艰苦的战斗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面庞,恐怖和美好,魔鬼和上帝。一半狂热,一半冰冷,毫无防御地眼巴巴看着赫鲁晓夫的游击队从低飞的飞机上不用降落伞落在雪堆上。他曾捶胸顿足,咕咕哝哝地祈祷。但是,他不知道他在为什么祈祷:为他的枪能有子弹?为能从俄国人那里逃生?为他那邪恶的灵魂?为长方形教堂里的那个人?为德国人?为减轻哀痛?
1945年春,他赶在俄国人之前撤到了波兰,和他的战友们一样,只有一个目标—赶回英国人或美国人占领下的德国。因为,倘若俄国人抓住了他,他会被枪毙的。他把自己的个人文件撕成了碎片,付之一炬,埋掉了他的两个铁十字勋章,偷了几件衣服,向丹麦边境上的英国当局报了到。他们把他送到了比利时的一个为因战争而背井离乡的人设置的一个营地。在那里,他吃了一年左右的面包和薄粥。这就是元气大伤的英国对他们统治下的成千上万的人能提供的一切。他在那里等待着,直到英国认识到对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释放他们。
营地的官员召见了他两次,给他做了最后的结论。在奥斯顿港,有一条船正等待着装运去澳大利亚的移民,他将被发给新的证件,并被免费运到新的土地上去。作为报答,他不论选择什么职业都将为澳大利亚政府工作两年,此后,他的生活便完全由自己作主了。这不是奴隶劳动,他当然会得到标准工资。但是,在这两次召见的机会中,他都设法谈到他自己不愿意当移民。他恨希特勒,但不恨德国人,并且不以做一个德国人为耻。故土就意味着德国。三年以来,他对它魂牵梦萦。那种滞留在一个既没有人讲他的语言,也没有一个人和他同种同宗的国家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于是,在1947年初,他发现他已经分文不名地置身在亚琛 的街道上了。他知道,他极渴望修补起被粉碎的生活。
他和他的灵魂幸存下来了,但不能再回到那种饥寒交迫、地位卑微的生活中去。因为雷纳不仅仅是个有抱负的人,而且还是个有某种天才的人。他去为格伦迪格工作,并且研究他头一次接触雷达就使他入迷的那个领域:电子学。他装了一脑子的计划,但是他连这些计划的百万分之一的价值都不愿卖给格伦迪格。相反,他却谨慎地窥测着市场,随后,他娶了一个寡妇。这寡妇有两家小小的收音机工厂,他以此为基点开始了自己的事业。那时,他刚刚20岁,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然而,他的头脑却成熟得多。德国战后的混乱为年轻人创造了机会。
由于他的婚姻是世俗婚姻,教会允许了他和他妻子的离婚。1951年,他按着当时流行的价格付给了安妮莱斯·哈森恰好相当于她前夫那两家工厂的两倍的钱,而也从此和她离了婚。但是,他没有续娶。
这小伙子在俄国那冰天雪地的恐怖环境中所遇到的事情没有造就一个毫无灵魂的、丑角式的人。相反,这种生活倒抑制了他那温和、可爱的性格的发展,使他具备的其他素质长足发展起来—聪敏、无情、意志坚定。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无法使其受到伤害。实际上,他与他1943年在罗马遇上的那个人有惊人的相似。他就像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那样,明知干得不对也还是去干了。对自身罪恶的意识片刻也阻挡不住他行事,只是物质财富的增长是以痛苦和自我折磨作为代价的。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值得,但对他来说,付出两倍的痛苦折磨也是值得的。总有一天,他将要统治德国,把它变成他所梦寐以求的那种国家。他准备粉碎雅利安人路德 的伦理道德,发展一种更为不受限制的伦理道德。他不能答应停止罪孽的行径,这一点他在几次忏悔中完全予以拒绝了。但不知怎的,他和他的宗教糊里糊涂地贯通起来,直到万贯资财和重权高位使他超越罪孽之上时,他才会去做忏悔,以求得到牧师赦免。
1955年,作为西德最富有、最强有力的人之一和波恩国会的一位新人,他重返罗马了。他是去寻找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并向他显示他的祈祷的结果的。在他的想象中,这次会面他事后也许不会有什么可铭记在心的,因为在这次会面中,从头到尾他只有一种感觉: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对他感到失望。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必要去问。但是,红衣主教临别时的那番话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曾经祈祷,你将比我干得好,因为你是这样年轻。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千方百计去追求的。但是我想,我们毁灭的种子在我们降生之前就已经播下了。”
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之后,他哭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镇定了下来,想:
已经过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将来他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有的时候,他成功了;有的时候,他失败了。但是,他是尽力而为的。他和梵蒂冈的那些人的友谊成了他现实生活中最弥足珍贵的东西。罗马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去处:在他需要他们的安慰,否则便会绝望的时候,他便飞到那里去。安慰。他们的安慰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安慰。他们的安慰不是按着双手,说些绵言软语,倒像是一种出自灵魂的镇痛剂,好像他们理解他的痛苦似的。
把朱丝婷安顿在她的公寓中之后,他在温暖的罗马夜色中走着。他想,他决不会停止向她献殷勤。在今天下午的会见中,当他克服着心中的折磨望着她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缭乱心房的柔情蜜意。一个该死的但不可屈服的人,这个小魔鬼。不论在哪方面,她都可以和他们相匹敌而毫不逊色。他们发觉这一点了吗?他感到了,他断定他的感觉是一种为女儿感到自豪的感情,只是他没有女儿罢了。于是,他便把她从戴恩那里僭据了过来,将她带走,去观察她那种对压倒一切的教会主义的反应,以及对这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戴恩的反应。这个戴恩不会,也不可能全部占据她的生活。
他继续想到,他心目中的上帝的最美好的东西,是这个上帝能宽恕一切,能宽恕朱丝婷那天生的不信神和他自己那种一直关闭着感情闸门,直到他确信应该重新打开的时候才打开的做法。他只感到了片刻的惊慌,想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打开闸门的钥匙……他笑了笑,扔掉了他的香烟。钥匙……哦,有时,钥匙的形状是千奇百怪的。也许,为了摔倒不倒翁,需要用每一种妙法制服那红头发上的每一个发卷。也许在一间深红的房间里,他的上帝已经递给他了一把深红色的钥匙。
这一天转眼就过去了。但是,当他看了看表的时候,发现天还早。他知道,那位在如此强大的教皇陛下的教会里拥有仅次于教皇的最高权力的人物已经起来了,玩弄着那只和他一样保持着夜间活动习惯的猫。甘多尔福堡中的那个小房间里充满了可怕的打嗝声,那清瘦、苍白、苦行者的面庞在扭动着,人们曾看到这张脸如此之久地戴着那白色的皇冠。倘使他热爱他的德国人,倘若他依然听到他周围的人讲德语,这又能改变什么呢?雷纳认为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是眼下,雷纳需要了解的是,甘多尔福堡已不再是力量的源泉了。登上那大理石的台阶,走进那鲜红的房间,和维图里奥·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谈一谈去吧。谈一谈谁会成为或不会成为下一个教皇。因为几乎有三年时间了,他曾经注视着那双聪慧、可爱的黑眼睛停留在它们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是的,与其从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那里寻找答案,倒不如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我决不会认为我说过这话,不过,谢天谢地,我们将要去德罗海达,”朱丝婷说着,拒绝往特莱维泉中投硬币,“本来以为我们要到法国和西班牙去看看。可是我们却仍然呆在罗马,我像肚脐那样成了摆设了。”
“呣—这么说你认为肚脐是不必要的了。我记得,苏格拉底也是这样认为的。”雷纳说道。
“苏格拉底也这样看吗?我可想不起来了!有意思,我认为我也读过柏拉图的大部分著作。”她扭过身子望着他,觉得他在罗马穿着这身随随便便的度假者的服装比他为梵蒂冈的那些听众而穿的那身严肃的衣服要和他相配得多。
“事实上,他绝对确信肚脐是多余的。为了完全证实他的论点,他取下了他的肚脐,扔掉了。”
她撇了撇嘴。“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长袍掉下来了。”
“瞧!瞧!”她咯咯地笑着,“不管怎么样,那时候他们在雅典是不穿长袍的。但是,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你的故事中有一种寓意。”她的脸严肃起来了。“雷恩,你为什么要为我操心呢?”
“真难办!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的发音是雷纳,不是雷恩。”
“啊,可是你不理解,”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闪光的汩汩流水,肮脏的水池里满是肮脏的硬币,“你到澳大利亚去过吗?”
他晃了晃肩膀,但是没有弄出声音来。“我差点儿去了两次,亲爱的 ,不过我想方设法躲过去了。”
“哦,要是你去过的话,你就会理解了。像我那样读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便会对澳大利亚人有一种魔力。雷纳,雷恩 。荒漠之地的生命。”
他吃了一惊,烟卷掉在了地上。“朱丝婷,你莫不是在爱我吧?”
“男人是什么样的利己主义者啊!我不愿意叫你失望,可是我并没有爱上你。”随后,似乎是为了使她话中的无情变得柔和一些,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是一种更美好的东西。”
“还有什么能比恋爱更美好呢?”
“我认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我从来不想要任何那一类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暴露得过早,自然是一种极不利的事情。那么,更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找到了一位朋友。”她的手在他的手上轻摩着,“你是我的朋友,对吗?”
“是的。”他微笑着往泉水里投了一个硬币。“喂!仅仅为了保证使我不断地感到南方的温暖,过去几年中我一定花掉了1000块德国马克。可有时在我的噩梦中,又感到了寒冷。”
“你应当感受到真正的南方的温暖,”朱丝婷说道,“就是在阴凉里温度也有华氏115度。”
“怪不得你不觉得热呢。”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无声地笑着。当高声笑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种对命运的蔑视,这是一个古老的遗风。“那种暑热就说明了你为什么是个锤不扁、砸不烂的铜豌豆。”
“你的英语很地道,不过带美国味儿。我本来以为你在某个第一流的英国大学学过英语呢。”
“不。我是在比利时的一个集中营里从伦敦佬、苏格兰人和英国中部的那些英国大兵那里开始学英语的。有一个词儿,一个人说一个样,真让人糊涂。有人说‘abaht’,有人说‘aboot’,有人说‘aboat’,可它们都是‘about’ 的意思。因此,当我回到德国的时候,我就看我能看到的每一部电影,一个劲买英语唱片,这些唱片是美国喜剧演员灌的。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它们,直到我能讲足够的英语词汇,以便进一步学习。”
她又像往常那样把鞋脱掉了。他敬畏地望着她光脚在其热足以烫熟鸡蛋的路面上走着,走过坚硬如石的地方。
“小淘气!把鞋穿上。”
“我是个澳洲佬。我们的脚太贱了,穿着鞋不舒服。我们是生长在实际上并没有寒冷天气的地方的,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是光脚赤足。我能光着脚走过长着栗刺的牧场,然后,满不在乎地把它们从我的脚上拂去,”她自豪地说道,“我也许能在热煤上走呢。”随后,她突如其来地改变了话题。“雷恩,你爱你的妻子吗?”
“不。”
“她爱你吗?”
“是的。她嫁给我是没有其他原因的。”
“可怜的人!你利用了她,又把她甩了。”
“这使你感到失望吗?”
“不,我不这么想。实际上,我倒为此而赞赏你。不过我确实为她难过,这使我比以往更加坚定了此生此世不蹈她的覆辙的决心。”
“赞赏我?”他的声音既茫然又吃惊。
“为什么不呢?现在,我在你身上寻求的并不是她寻求的那种东西,对吗?我喜欢你,你是我的朋友。她爱你,你是她的丈夫。”
“我想是的,亲爱的,”他有点儿凄然地说道,“我想,那些有雄心的男人对他们的女人都是不好的。”
“那是因为他们迷恋女人那种完全的低眉俯首,那种‘是,亲爱的,不,亲爱的,三个包都满了,亲爱的,你愿意把它们放在哪儿?’之类的人。我要说,这完全是倒了邪霉。要是我是你的妻子,我就会跟你说,滚到一边去吧。我打赌,她从来没这么说过,对吧?”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可怜的安妮莱斯。她是那种能够献身的人,所以,她几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武器,也不能表达得这样妙。我真希望他们能拍一些澳大利亚的影片,那样我就能懂得你们的土语了。‘是,亲爱的’之类的话我还能说上几句,可是‘,倒邪霉’我却一点儿不知道。”
“就类似于运气不好的意思,但是这个词更无情些。”她那宽宽的脚趾就像有力的手指似地紧贴在水池壁的缝里,令人担忧地往后摇着,轻而易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哦,你最后对她是发了慈悲的。你把她摆脱了。没有你她会过得好得多,尽管她也许不这样想。然而我却能把你保住,因为我决不会让你俘虏我的感情。”
“无情。你确实是这样的,朱丝婷。我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过戴恩。自然,作为戴恩,他只会给我一些纯粹的事实,但剩下的是我推断出来的。”
“由于你过去的那些丰富的经验,这是毋庸置疑的。你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啊!他们说,你是个极优秀的演员,但是我发现那令人难以置信。你怎么能模仿出你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呢?作为一个人,你的感情还不如一个15岁的孩子。”
她跳了下来,坐在围栏墙上,俯身穿上了鞋,沮丧地扭动着脚趾。“我的脚变大了,该死的。”听了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她并没有流露出恼怒和愤慨。好像当诽谤和批评对准她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把内心的助听器一关了事。曾有多少诽谤和批评啊。令人惊奇的是,她根本不恨戴恩。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说道,“我一定得体验角色所要求的感情,不然就演不好,对吗?但是,这就像是……是在等待。我指的是我舞台之外的生活。我要保存我自己,我不能在舞台之外浪费它。我们只有这么多东西可以献出,对吗?而在舞台上,我就不是我了,或更正确地说,我是许多自我的延续。我们必须完全是许多自我的一种深刻的混合体。你不这样认为吗?对我来说,演戏是第一位的,是最首要的智力活动,其后才是感情。一个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并且使之更臻于完善。这比起简简单单的哭喊、尖叫,或发出一阵令人信服的大笑要丰富得多。你知道,这真是妙极了。想想吧,我成了另外一个自我,我可以变成其他人,周围的气氛环境也都十分协调。这是神秘的事情。其实我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却把角色融合在我的身上,好像她就是我自己一样。于是,她就变成我了。”她心情十分激动,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想想吧,雷恩!有20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对我自己说,我曾经搞过谋杀,我曾经自杀过,我曾经发过疯,我曾经挽救过男人或毁掉过男人。啊!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是无穷无尽的。”
“而她们又全都是你。”他站起来,又抓住了她的手,“是的,你说得对,朱丝婷。你不能在舞台下浪费它。要是对另一个人,我会说,你何必那么多事。但是对你,我就不那么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