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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东风

天下国家无皆非之理,故学至于不尤人,学之至也。

——张载

赵不尤比往日起得早,天才微亮,温悦还在安睡,他小心下床,拿了衫子到外间,琥儿在小床上也嘟着嘴睡得正好。他套上衫子,轻轻打开门,来到院中,一阵清寒扑面,昨夜下了些小雨,落了一地的杏花和梨花。

他舒展舒展身子,照例打了一套龙虎散拳。这些年赵不尤虽然潜心读书,却也没有丢掉习武。他以为,不论一人、一家、一国,不但该强其心,也须健其体。这才合乾健之义。本朝开国以来,强干弱枝,重文轻武,一百六十年间,文艺勃兴,国气却越来越文弱柔靡。面对北辽与西夏,只能以岁币换来和局。而如今,东南方腊造反,更有女真崛起于东北。大宋却如同一位娇弱佳人,强盗环伺,却仍描眉梳鬓,顾影自怜。

时时处处,赵不尤都能觉到国势之虚弱危殆,就如这院中的梨杏,昨天还满树繁花,一点小风雨,便落花飘零,遍地凌乱。身处此世,以区区一人之力,难挽颓局,却不能不时常涌起忧世之叹。他心头郁郁,随口填了首《醉东风》:

东风席卷,一夜凋残遍。万里江山春色黯,可叹无人照看。

年年岁岁追欢,朝朝暮暮谁闲?梦里烟花过客,醒来谁理残篇?

吟罢,他转而自诫道:何必做此悲声?太平何须壮士勇?岁寒才见松柏心。徒忧无益,不如尽力做好手边事。对得起己心,便是无负于天命。于是他又想了想,将最末一句改了过来,沉声吟道:以我心灯一盏,照他长夜寒天。

“改得好!”门里传来一声赞。

赵不尤回头一看,是妻子温悦,她轻步走了出来,笑着道:“人都说我大宋诗虽不如唐,词却异峰突起。前两天我还和瓣儿聊起来,这一百多年来,除了苏东坡,大半的词,都过于柔弱无力。堂堂男儿,却效仿小女儿情态,很多词,连我们女人家读着都嫌脂粉气太重。反倒是李清照,一介女流,她新近填的《渔家傲》,一句‘九万里风鹏正举’,便胜过大半男人。相公方才这首,有大胸襟、大悲怀。但若一悲到底,丧尽气力,便失了君子气格。所以,末句改得尤其好。哀而不伤,归于仁心正道。”

赵不尤听后大为快慰,自己生平一大幸,便是娶到温悦这样一位知己贤妻。

这时厨娘夏嫂、墨儿和瓣儿也都起了,温悦和瓣儿去帮夏嫂一起整办早饭。墨儿也在院中舞了一套剑法,这也是他每日的早课。等他练完,饭菜已端上了桌,不过是清粥、烙饼和几样小菜,俭淡素洁。

四人吃着饭,聊起昨天那只梅船消失的事来。

昨晚,发现郎繁的尸体后,顾震派万福去接了郎繁的妻子江氏来认尸,江氏见到丈夫尸首,顿时昏了过去。

赵不尤道:“今天我先去探望一下郎繁的妻子。”

温悦轻声叹道:“我也去看看江妹妹。郎繁这一走,那个家可就难了。可怜他一对儿女,一个四岁,一个才两岁……”

赵不尤转头对墨儿道:“今天我事情有些多,你替我在书讼摊子上守一天。”

墨儿点了点头,但似乎有些畏难。

赵不尤笑着鼓励道:“怕什么?凭你的才能见识,就是独自开一家书讼摊也拿得下来。”

墨儿忙道:“还差得远呢。”

瓣儿在一旁嚷道:“你总是这个样子,行就是行,有什么好怕的?”

温悦笑道:“你们两个,一个不行也喊行,事事强出头;另一个行也说不行,又过于谦退。互相匀一点就好了。”

赵不尤也笑起来,对墨儿道:“若有来写讼状的,你若能办就办,若拿不定主意,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看。”

“嗯。”墨儿低声应道。

昨天岸边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梅船,它是如何凭空消失?究竟去了哪里?

赵不尤并不信什么神仙之说,一向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其理,所谓“神迹”,不过是不明其理,一旦明白其中道理,异象怪谈便不足为怪,不攻自破。

当年真宗皇帝为树神威,就曾密造过天书降临的事。上有所好,下必风从,那些年,从朝廷到民间,各处都争献祥瑞,以邀宠赏。当今天子,崇信道教,痴迷神仙之说。天下又重现各种“异象”“神迹”,其中大半牵强附会,小半装神弄假。

所以,昨天整件异事中,那白衣道士倒是最好解释,只要躲在船中,适时跳上木筏,再装扮得怪异一些,便能做到。问题在于他这样做,意图何在?

看那银帛上“天地清明,道君神圣”八个篆字,应该是为了造出祥瑞神迹,希求恩赏。但若是只为造祥瑞,断不敢随意杀人,而且是杀死二十五人,不祥之至。

银帛上另添了两个墨字,把吉文变成大逆讽文“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圣”。看来是有人故意作对,破坏“神迹”。这作乱之人胆大无比,难道船上人都是被他所杀?

除了漂走的白衣道士和两个童子,船上只剩一个活口——谷二十七。

杀人者是他们其中之一?

白衣道士是假造祥瑞者,应该不会杀人。两个小童,更难杀掉二十五人。

那么,凶手是谷二十七?他是装作被打晕躲在暗舱内?但他脑后的确有被钝器重击的伤痕血迹。

梅船撞到新客船之前,船上船工必定还在划船,据旁观者所言,从撞船到消失,并没有多久,以他一人之力,这么短时间内,如何毒杀二十四人?何况其中两个是新客船上的人?还有,梅船上的人为何又会死在新客船上?难道谷二十七在说谎?那些人并不是梅船上的人,而是新客船上的?

——应该不会。

当时梅船在虹桥下遇险,船工们都在拼力划船,桥上很多人在围观,距离梅船很近,船上人的模样大致都能看清楚,尤其是梅船主和那妇人,两人当时都站在顶篷上,万福记得很清楚,在新客船上看到两人的尸体,当即就认了出来。这一点,谷二十七应该不敢说谎。

那么,梅船上的二十二人,究竟是跑到新客船上被毒杀,还是死后被搬到新客船上的?前者显然更易行。

另外,顾震附近的人,都说新客船被撞之前,船里有不少男女歌笑的声音,只是窗户一直关着,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似乎至少有七八个。撞船之后,并没有见人下船。

然而,据那谷二十七辨认,新客船上死去的二十四人中,二十二人都是梅船上的人,只有两人他未曾见过。那两人应该是新客船上的人,那么,新客船上其他那些歌笑的男女去了哪里?

整场异事中,不但消失了一只船,还消失了一群人。

更关键的是,郎繁为何会在那船上?他是死在新客船上,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原先也在梅船上?其他人都是中毒而死,他为何是被刺身亡?

赵不尤租了一匹马、一顶轿子。

温悦乘轿,他骑马,都穿了套素服,一起进城。途中先去纸马铺中,办了一套冥币、明器,因郎繁爱武,特地选了两柄纸剑,又去买了一坛酒,备好一套奠仪,才赶到城南宣泰街的郎繁家。

那是赁的一院小宅,开门的是个仆妇,一脸悲容,她认得赵不尤,低声问安,请他们进院。院子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门开着,桌椅陈设照旧,江氏昨夜才得知死讯,还没来得及设灵堂。内屋传来小儿啼哭声,那仆妇走了进去。

赵不尤和温悦相顾恻然,郎繁只身来京求学应举,在京中没有什么亲族,他的尸首还需复检,仍留在那客船上。单靠江氏,恐怕连丧事都难办理。

过了一会儿,江氏走了出来,穿着素色衣裙,尚未戴孝,头脸只草草梳洗了一下。她本就体弱,尖瘦的脸儿越发苍白,薄薄的嘴唇看不到一点血色,一双眼哭得微肿。她朝赵不尤夫妇道了个万福,才抬起头,泪水就流了下来。

温悦忙上前挽住她,要开口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赵不尤忙温声劝慰:“弟妹节哀,一对儿女今后全要靠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

“是啊,”江氏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我也这么跟自己说,他在的时候,凡事都有依仗,今后只有靠我自己,得尽快学着要强了。赵兄,温姐姐,请坐。章嫂在哄孩子,我去给你们煮茶。”

温悦忙也擦净眼泪:“江妹妹,不必了……”

“这怎么可以?昨晚我尽情哭了一整夜,算是为他送别。日子还得过,从今天起,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不能缺了礼数。”江氏又涩然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

赵不尤和妻子只得在客椅上坐下,见江氏如此哀痛,却仍能自持,心中暗暗生敬。

半晌,江氏端着茶盘出来,给赵不尤、温悦斟了茶,才坐到他们对面。一个小孩儿从内屋走了出来,是郎繁的长子启儿,才四岁大,模样性情都像父亲,小脸儿瘦窄,不爱说话,小心走到江氏身边,偎在江氏腿边。

“启儿。”温悦柔声唤他。启儿却有些怕生,不作声。

“见了伯伯、伯母怎么不请安?”江氏责道,启儿才小声叫了声伯伯、伯母。江氏揽住儿子,问道:“赵兄,昨天你就在那船上,今天来,恐怕不单是来吊唁?”

“我受顾震之托,来询问缘由,追查凶手。”

“启儿,快跪下给赵伯伯磕头,谢谢赵伯伯。”江氏推了推启儿,启儿走到赵不尤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起头来,赵不尤忙起身抱起启儿:“弟妹莫要如此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

启儿挣脱跑回到江氏身边,江氏轻抚着儿子,低头寻思了片刻,轻声道:“我想了一整夜,其实他走之前,就已经有些不对了。”

“哦?”

“赵兄也知道他的性子,看着谨谨慎慎,什么都不愿意多说,但心里一直藏着抱负,想着做些大事,读了那么多圣贤文章、兵书战策,至今却只在礼部膳部司任个闲职,看管藏冰,他说连个门吏都不如。性子又硬,不愿和同僚多亲近,更不会巴附上司,别人什么不做,数着年头也能升迁,他却被锁在了冰窖里一般,只能自己闷闷不乐。回到家中,不是读书,就是练剑,连孩子都难得亲近……”

赵不尤望向启儿,和琥儿完全不同,这孩子一直偎在母亲腿边,神色里始终有些畏怯。

江氏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可是……大约是半个多月前,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还买些玩物糖果回来逗逗孩子。他一向不愿意我多嘴,我也就没敢问。不过,心想着一定是好事,也就跟着高兴。不过,才几天,他的神色又有些不一样了,像是遇到一个难题。以往,遇到难题,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就会握成拳,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若在犹豫盘算,拇指会不停搓动;若决定放弃,手指会张开;若是拳头忽然握紧,重重顿一下,那一定是定了心,决意去做。他不是个啰唆的人,一件事最多隔夜,第二天一般就能决定。可是这一次,他的拳头握了十几天,连梦里似乎都在忧烦,睡着觉,拇指还不住地搓……我当时就发觉那一定是件大事,我嫁给他五年来,他从未这样过。但我怕他烦,仍然没敢问。早知道,就算被骂,也该问个明白……”

江氏一边说,纤细的手一边模仿着丈夫的手态,到后来,已分不清是郎繁那十几天的纠葛,还是她自己的伤悲。说到悔处,她略微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忍住眼里又泛起的泪,才又讲起来:“直到前天,简庄先生约了寒食会,他一早就去赴会,下午才回来。一进门,他就说要出趟远门,大约要三天,我忙问去哪里,要带些什么?他只说去应天府,什么都不需带,只换了套干净便服,包了两本书,又取了几陌铜钱,两锭二两的银饼,对了,还带了家里那柄短剑……”

赵不尤暗想,去应天府水路最便捷,船资要二两银子,郎繁只备了往返路费和少量零用钱,看来要去办的事并不麻烦。书是船上消闲,而短剑呢?防身,还是另有缘由?刺死他的是否正是那柄短剑?

江氏转头望向大门,轻声道:“那天,我抱着萤儿,牵着启儿,送他到大门外,他摸了摸萤儿的脸蛋,拍了拍启儿的肩膀,又朝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仍捏着拳头,攥得极紧,他手劲本来就大,拳头攥那么紧,若是握着个石子,恐怕都会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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