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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行走的风景

有时候,我在细想

一个季节怎么更替另一个季节

可我并不知道

一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七月黑子

那不过是几个小女生的戏言。

何熠风第一次听到时,那种心情像惊涛拍岸,又像小桥流水,恍恍然,不知向何处流淌。一种颜色掺着另一种颜色,有着理不清的乱。

画尘的电话是中午打来的。本硕连读的医科生,课业不是一般的沉重,又是学业,又是医院,又是实验室,忙得焦头烂额。他在实验室接的电话,情绪不太稳定。前几天培养的几瓶细菌,应该长势茁壮,不知为什么,有枯萎的趋势。他在查找原因,晚上还要赶一个重要的报告。

你能不能放学后来接我?画尘的声音很雀跃,和他的心情正好相反。

没空。他也没问她有什么事,直接拒绝。那天是周四,作为高二生,乖乖呆在教室上完晚自习回家,是必然的职责。

画尘哦了一声,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仍然保持昂扬的兴奋。你有没注意注意现在的季节很美?

医科生眼里只有课业,没有四季。

太阳和风一起酿造着暖洋洋、干燥的空气,落叶则代表所有的植物在珍重谢幕,那姿势胜过了前面演出的本身。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季节共同的心灵。如果能选择死的季节,一定不要在秋天,我舍不得。画尘讲得声情并茂。

我对朗诵没兴趣。这就是阮画尘,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时而聪慧,时而愚蠢,时而忧郁,时而纯真,时而笨拙。是不是青春期的小女生都是四不象?

嗯,你去忙吧,我就想和你说说这些。再见!

她撒下一串音符,自己化作天边云,悠然飘远。何熠风直直地站着,手机握到滚烫,然后,眼里冒火,瞅着实验室里杯杯皿皿,有砸烂的冲动。

结果,赶在放学前半小时,他扔下实验和报告,站在宁城十中大门正对面的站台前,像根显目的电线杆。总是如此,怕迟到,怕她找不到。他想他的神经肯定有问题。

何熠风对家教是没兴趣的,不差那个钱,也没那个时间。高中时的一位师兄读的是宁城师大,毕业后分配在宁城十中教英语。两人是在街上遇到的,聊了几句。过了几天,师兄找上他,请他帮忙辅导一位高一女生的数理化,一周两次,分别是周六和周日的下午。

女生很乖巧,性格有点内向,不笨。她爸妈对我帮助很大,我现在是她的班主任。找其他人,我不放心,想来想去,只好来麻烦你。师兄恳求地看着他。

何熠风盛情难却,无奈地接受了这份家教。

第一天上课,师兄带他过来的。普通的小区,房子半新,绿化不错,离十中很近,进进出出的,多数是穿高中校服的青涩面孔。

她家在三楼,没有电梯,楼梯间打扫得很干净。给他们开门的是位中年妇人,自称是女生的姑姑。

听到开门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女生。个头娇小,像是发育不良,一张脸不过巴掌大,眉眼清秀。她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师好,家教不错的样子。

他放下心来,心想应该不太难教。

师兄走了,他拿过女生的作业本,封面上写着“阮画尘”,字迹很绢秀。

她爸妈似乎不在宁城,房子是租的,姑姑在这里照顾她。像她这种情形,高中生里很普见。

为了了解她,这天,没上课,他出了几条习题让她练习。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中途,姑姑给他倒了杯茶,送进一碟水果。她做题很慢,像是对一些概念很模糊,公式也记得不清楚,但一点就通。

第二次上课,他就针对她的弱项进行了辅导,她认认真真地听。结束时,礼貌地将他送到楼梯口。

第三次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她说姑姑在隔壁打麻将,有事叫一声。那天,她就不太专心,不时抬头看他。

有事?他挑眉。

你希望第一次和女生在哪里约会?第一次亲吻在什么地方?结婚呢,去哪里度蜜月?结婚纪念日,想去哪里旅行?死后,葬在哪里?她的神情很严肃,眉心紧拧着,不像是恶作剧。

他想了想,耐着性子回答她,有些事,不要刻意安排,来的时候就让它自然发生,这样才有惊喜。

她仰起头,眼睛眨呀眨的,无限神往地说道:我希望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初夏的郊外,一边是河渠,一边是田野。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面。路有点不平坦,颠簸时,我们一起笑。傍晚,有萤火虫在草丛中飞,我们手牵着手,紧紧的。亲吻么,要在一个古镇。那种老旧房子的屋檐下,即使是夏天,也非常阴凉。空气里飘荡着荷花的香气。结婚,去沙漠,一望无际,没有任何风景。其实,没有风景,才是唯一的风景。在那里,很容易就想到天老地荒。以后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我们都去东非大裂谷,那是地球表皮上的一道大伤痕。身处其中,自然就会珍惜现在的每一天。死后,就葬在肯尼亚的大草原,人称世界上最后的天堂。

十五岁的小女生,对爱情有着许多甜美的梦想,这是自然现象,但做梦做得这样具体,就是一异类了。何熠风承认,在那一刻,自己的心里有一种迷路的感觉。又不是走着路,却觉得丢了方向,这就是特别。

但是阮画尘可以疯,何熠风已经读大四,二十一岁了,对于爱情和婚姻,没有画面,只是人生计划里几条几款。

现在我们可以上课了吗?他板着脸,翻开课本。

阮画尘低下眼帘,逸出一声叹息。

一个月后,何熠风来给阮画尘上课。进门时,姑姑对他笑了笑,将一个信封放进他的包中。他使劲吸一口气,知道那是家教的酬劳。

冬日黑得早,下课结束,外面已是墨黑一片。夜掩盖了一切丑陋,在灯光的修饰下,显露出一种梦幻、迷离的美。他走出楼梯,竖起衣领,听到后面噔噔的脚步声。

阮画尘气喘吁吁站在他面前,朝前指了指。街角有家意大利饼屋,提拉米苏非常好吃。

然后呢?他问道。

我们一起去吃。她还穿着高中校服。那件校服太宽大,她像穿了件袍子。

谁付钱?

她指着他。

为什么是我?

我看到姑姑给你信封了。

那是我的劳动报酬。

她瞪大眼睛。如果我的数理化没那么差,你就没有劳动对象。所以,这钱应该分我一半。

这是哪门子道理?何熠风失笑,却不想反驳。领着她穿过斑马线,去了那家意大利饼屋,买了一客提拉米苏。

你要不要尝一下?她自然地挑了一匙,凑到他嘴边。

他知道小女生们喜欢分食,买两个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不分彼此。他看着那匙中的点心足足有五秒,然后摇了摇头。

她吃得津津有味,还给他讲了个故事。

二战时期,一个意大利士兵的妻子打算给即将出征的丈夫准备干粮,但由于家里贫穷,因此她就把所有能吃的饼干和面包都做进了一个糕点里,那个糕点就是提拉米苏。因为提拉米劳在意大利语里有“带我走”的意思,象征食用者吃下的不只是美味,还有爱和幸福。

似乎阮画尘除了数理化不太灵光,其他知识都非常丰富,包括别人很少问津的旁门左道,她连二十四节气都能倒背如流。甚至,她可以安静地坐一天,画好一张世界地图。

陆地,海洋,岛屿,山脉,高原,大大小小的城市……她仰起脸,鼻尖上满是汗,手指被铅笔灰染着乌黑。怎样?那双眼睛,有着灵动的清秀,荡漾着浅浅的湿润。

他的脑子蓦然死机。杀掉病毒,正常运转后,何熠风再次肯定,阮画尘是个异类。

这只是个开头。以后,在他拿酬劳的日子,他都会带着她出去吃点什么。阮画尘的要求不高,有时是路边一只蛋饼,有时就是一根玉米。

离小区不远有条美食街,那条街上好像每天都在过节。粽子,月饼,汤圆,这些应节的食物,这儿什么时候都有。阮画尘最爱来这里的,一家挨着一家的吃。医生都有点洁癖,对路边摊没好感。但看着画尘那吃得满足幸福的样,何熠风什么都不说,付钱付得很快。有时,碰到品种特别多,画尘就矛盾了,什么都想尝,肚子又塞不下。于是,各种买一点,一分为二,他吃一半,她吃一半。

糖炒栗子的摊位最远,得走好一段路。老远就听到炒栗子声,一铲铲尽是跳跳脱脱的冬阳,热辣辣的,香炽炽的。在寒风里看着她吃得那么香,冬天也像没那么冷了。

时间飞逝,都已是高二的秋学期。画尘的数理化勉强有点小小进步,师兄对何熠风说,画尘的爸妈希望他能辅导她到高中毕业。

何熠风没说话。其实,何止是辅导。画尘的姑姑见何熠风学识丰富、人品高尚,很值得信任,索性画尘的什么事都扔给他。她说她是一家庭妇女,没读过几天书,只能负责画尘吃好穿好,其他都不懂。

家长会,是何熠风来参加。

文化艺术节,画尘有表演,何熠风坐在台下观看。

画尘参加夏令营,何熠风来学校签字。

周六晚上去上芭蕾舞课,何熠风负责接送。

阮画尘有一次上课发高热,师兄第一个电话打给他。他咬牙切齿问道,这应该先通知她姑姑吧!师兄叹了口气,你不是医生吗,打给姑姑,还是要找你。一口腥甜漫到嗓子口,何熠风无语问苍天。

虽然每一次他的脸色都非常难看,明明写着“我不情愿”,但还是来了。就像今天。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何熠风觉得都过了几个世纪。画尘没让他等太久,背着书包向他走来,脸上挂着笑意。

几个勾肩搭背的女生从他面前走过,抿嘴偷偷乐。

那就是阮画尘的老公。

真的?是大学生吧!

嗯,听说一起两年了。

哇,好成熟呀!

吃吃的笑声飘远,何熠风的脸刹时就黑了。

大学里也是这般,男生女生谈恋爱,都不说这是我男友,这是我女友。而是故作豪气称呼,这是我老婆,那是我老公。仿佛这样真实感更强烈些。

这是戏谑,也是调侃,可是听在何熠风耳中,却像讽刺。他发火了,不等阮画尘,转身就走。

阮画尘不明所以,笑嘻嘻地追上,把书包递给他。

是你告诉她们我和你在交往?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阮画尘笑意不减,没有呀,她们乱猜的。

你为什么不解释?

不想浪费时间。我们今天去东郊,那儿有银杏林,叶子都黄了,美极啦!晚上镇子里还有露天电影。我没看过露天电影。

不去。他甩臂向前,衣角被拽住。他木雕似地站着,不愿回头。

好吧,不去,那我们逛市场,好不好?阮画尘从他身后探出头,委屈求全地朝他挤挤眼。

他把牙咬得痒痒的,接过她的书包。

两人真去了农贸市场,阮画尘还在路边的一家餐厅里把校服给换了。走在卖蔬菜的摊位前,她捏捏西红柿,摸摸黄瓜,咂咂嘴:哎哟,物价怎么涨这么快,老公,以后怕是连蔬菜也吃不起,怎么办?

一张俊脸扭曲到变形,他命令自己想着实验室里那瓶枯萎的细菌,不去看她那故作苦恼的表情。

卖菜的大妈震愕地看着他们,犹犹豫豫地问:你们成亲了?

是呀,都两年啦!布婚。

看着真年轻,我以为你还在读书。

她捂着嘴咯咯笑,买了一袋鸡蛋和他走出农贸市场。

好了啦,脸臭臭的你,真的不好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的。我们呀,就是过家家。她不再捉弄他,强忍住笑意。

这话他更不爱听,他在蹒跚学步时,都不屑于玩过家家这样的弱智游戏。

真是一个迂夫子。她吐吐舌,蹦蹦跳跳地向前。

不是不惊悚的,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检点自己的行为是否哪里不当。毕竟她还是学生,还未成年……

回到家,姑姑又不在。她要他坐下,说给他做饭赔礼道歉。谁会和一个小女生真计较,他慢慢平静下来。

她哪里会做饭,把买回来的鸡蛋洗了洗,放进锅里,再倒进冷水,煮熟了。倒上一碟酱油,两人就站在锅旁,沾着酱油,把几个鸡蛋全吃了。别说,味道真的很不错。

后来,她还给他煮过泡面,下过饺子。

我是一个合格的老婆,对不对?她摇着他的手臂,逗他。

他不耐烦地甩开,吼问:你习题做完了没有?

她总是死皮赖脸的笑,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画尘高三这年,也是何熠风在校的最后一学期,他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留校任教,一个是出国深造。他想哪个都可以,先要保证画尘顺利地考上大学。他特地把实习和写论文的时间挤了挤,尽量多留点时间给画尘。没想到,开学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没接到画尘姑姑的电话。他跑去画尘的租处,里面换了新的房客。

他给师兄打电话,师兄吃了一惊。你不知画尘住校了吗,自己要求的,说这一年要好好地温课。

哦,他终于解脱了。

为了庆祝自己的解脱,他给自己买了瓶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宿舍睡了两天两夜。然后跑去告诉导师,他决定争取国外的奖学金,出国深造。

从此以后,岁月对于他,仿佛一种静止。不会焦躁,不会气恼,不会烦闷,当然,也没有波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默如思。

何熠风淡漠地对着撒哈拉沙漠风光下的女子耸耸肩,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多年前的一句戏言,没有必要详细分析,直接忽视。

生活里总是有些戏剧性的情节,锦上添花般,点缀几笔,给日子染上几份颜色。但那毕竟不是本来面目,生活应该是朴素的。

“抱歉!”他越过女子。

外面的空气舒服多了,雪惬意地飘着,那么淡然,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柔情。

有时候,人要忘记什么,是会真的忘记的。

阮画尘睡得很好,连个梦都没做。天放晴了,没有云,冷得无阻无挡。路边的积雪很稀薄,那种四季长青的植物依旧舒叶展枝,没有一点被冻坏的残相。

她坐公交上班。

画尘会开车,也有车。红色的牧马人,驶过街头,回头率百分之八十。在高速上驰骋,有如一束红色的火焰。她的车技很不错,是牧马人车友会的会员。曾经参加过车友会组织的穿越齐鲁大地的自驾行,几千公里,都是她一个人开。后来,车友会又组织穿越新疆、西藏的活动,她和妈妈说,想参加。妈妈没拦阻,去吧,哪只车轮向前转一下,我一桶汽油浇过去,然后点火。

画尘摸摸鼻子,没再提这话。她妈妈是个言出必果的人,这绝对不是恫吓,而是声明。聪明人都懂,退一步,海阔天空。

来荣发银行上班,也是妈妈的意思。画尘的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中文系的,读书时,个个都带些文人的清高习气,仿佛众人皆俗唯我独雅。一毕业,其他系的都按照专业找到对口工作,唯独中文系的最不守节。有的教书,有的从政,有的经商,有的出国。她进了银行,一身的铜臭。

画尘几乎是战战兢兢跨进了荣发银行的大门。皮袍下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不到一周,她就露出彻头彻尾门外汉的真实面目。

二十七楼粗瓷花瓶一说,许言以为是她的自嘲,其实是同办公室的荀念玉对她的总结。

荀念玉和任京都是总经理特助,注册会计师,审计师,英语八级,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画尘没来之前,两个人共用一间办公室。因为实力相当,暗地里就有点较劲。画尘来了后,总不能让个小秘书专用一间办公室,于是后勤处就把画尘的办公桌搬进了特助室。

不了解画尘的底细,画尘又惜言如金,开头两天,荀念玉和任京对画尘是客客气气的。总经理也没给画尘任务,让她先熟悉情况。见荀念玉和任京都忙着,画尘就帮着接接电话。

荀特助,楼下营业厅说有个什么票……背书出了问题。画尘捏着话筒,眉头皱皱的。

荀念玉第一次与任京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阮秘书,你知道银行背书是怎么一回事么?荀念玉不动声色地问道。

画尘坦白地摇摇头。

转账与汇兑有什么区别?

画尘屏住呼吸,不都是从银行里出钱么,有区别?

什么叫头寸?

很短的头发?

任京哈哈大笑,荀念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她很想说画尘是二十七楼的耻辱,最后选择了一个含蓄的说法:粗瓷花瓶。讥诮,嘲讽之意,非常明显。

画尘笑笑,不往心里去。闽南话里有句谚语,叫好笋生歹竹。滨江人爱说父母太过能干,那么孩子就不会有多大出息。所以画尘毫无羞愧感,都是她那强势妈妈的错。

公交车停了,迎面,荣发银行犹如刀峰一般凌厉地插入云霄的高楼,在寒冬的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光芒。一楼是营业大厅,楼上职员上班都从隔壁的保安室插卡进去。

还没进电梯口,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下。画尘回头,是司机小郑,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睛水汪汪的,一幅欠觉欠得狠的模样。“昨晚和朋友狂欢了?”

小郑打了个呵欠,“在车里呆到凌晨三点,差点冻死。”

电梯门开了,小郑去五楼后勤处,替画尘按了二十七楼。“谁这么不自觉,平安夜还用车?”画尘打抱不平。

小郑倒声明大义,“邢总也无奈,是翼翔那位二世祖能折腾。他是大客户,邢总总要给他面子的。昨晚,邢总喝得不少,上车时脚都飘着。”

画尘认识印学文,戴只金灿灿的劳力士,脚上的鞋颜色终年都是花俏的,正经八百时穿身西服,面料也是亮晶晶的。这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一不留神就给别人忽视了,于是苦心积虑在包装上花一番心思。画尘和邢程去翼翔考察贷款项目,上了车,画尘就和小郑说了这几句话。

“不过,昨晚那几个空姐真是漂亮,邢总不算太委屈。”小郑羡慕不己。

画尘按住包包,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抿了抿嘴。

二十七楼很安静,宋思远昨天开完会之后就回香港陪家人过圣诞节。两位副总的办公室门都敞着,听不到一丝声响。荀念玉在分析昨天的外汇行情,任京研究A股和几大期货的表现。画尘进来时,两人都没抬头。

刚坐下,桌上的内线分机响了,冯副总找画尘。

冯副总是一个注意细节、一丝不苟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严于律己,也严苛待人。荣发的员工,上上下下对他,都近而远之。

画尘拿着记录簿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冯副总严峻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桌上放着的《滨江日报》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冯副总抓起报纸,“啪”地扔了一下。

画尘纳闷,难道头条没登贷款的报道?

登是登了,药没换,汤是全新的。报道是由林雪飞写的,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客观地写了滨江机场升级,翼翔航空增加国际航班,荣发银行贷款十二亿。不偏不倚,很公正。而不是画尘昨天那篇“今天下午,经荣发银行董事会研究,在对翼翔航空目前的上座率及经营情况进行调研之后,决定同意贷款十二亿……”

“明明是我们积极主动,到最后,就落了轻描淡写的这几句。你的报道呢?”如此被动,冯副总暴跳如雷。

估计是扔在何熠风的废纸篓里了,那么U盘里的照片应该也没用到。

吼了半天,画尘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份不安,就那么配合他的情绪站着,冯副总气更不打一处来。“阮画尘,你来荣发一年多了,你学到了什么,你到底能做什么?”

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冯副总真是失了风度。“不觉得……”“羞耻”两个字已到嘴边,冯副总忍住了。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经济放在首位,经济、金融类专业成为大学生们的最热首选。于是变相地就抬高了各大外资银行的门槛,能够进荣发的,哪个不是系出名门。阮画尘,一个中文系学生,要不是拐弯抹角通过宋思远,怎么跨得进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得给宋思远留点面子。要不然,他早把她给炒了。不过,哪家公司不养几个闲人。也许,就不该指望阮画尘做事。

一腔火气无声无息地灭了,他烦闷地挥挥手,“忙去吧!”面团似的,摔下不像糍粑,拎起来不像只粽子,看着就火大。 动不动还休假,一休就十天半月,他都两年没休年假了。

画尘还没忘尽职地多问一句,“冯总没有其他的事吗?”

“没有,没有!”眼不见,心不烦!

画尘在门口差点和邢程撞上。邢程朝她挤挤眼,低声道:“意思到了就行,那些没有关系。”显然,冯副总刚才那一通吼,他全听去了。

“我知道。”画尘也挤挤眼,笑靥如花。“邢总,圣诞快乐!”邢程依然是黑色西装,但里面配了根湖蓝色带暗纹的领带,看上去整洁、俊朗,又不失职业背景,一点都没有宿醉的痕迹。

邢程瞪大眼,随即拍了拍头。“啊,圣诞节呀,我是乡下人,从来不过洋节的。”

“那新年呢?”

“怎么,你有安排?”

“如果我说有,邢总会听我的吗?”画尘的脸上有做梦一样的光彩。

邢程乐了,“小姑娘整天尽想着玩,会嫁不出去的。我找冯总有事。”他端详着她,见有一缕散发就随手拢了一下。

画尘一张脸刷地就红了。

人民银行于行长的孙子今天过周,在华兴酒店摆了几桌,说只请亲戚朋友,但各大银行哪会错过这样一次拉交情的机会。“宋总特地打电话过来叮嘱,礼物一定要漂亮、得体。”邢程说道。

冯副总撸撸头发,“圣诞节过生日,真是个好日子,想忘都忘不了。既然宋总打电话给你,你就代表他出席吧!”

“哪里的话,你是前辈,你去盛情些。”邢程很谦虚。他和冯副总都是来自国有商业银行,在荣发拿同样的年薪,但冯副总比他年长十岁,于是,冯副总心里面就有点潜流涌动。表面上非常客气,但私下两人很疏离,逢年过节,连祝福短信都不发一条。

“邢总是提醒我老了么?”冯副总像是开玩笑,语气却非常生硬。

邢程笑笑,“那行,我就代表宋总和冯总去祝贺下。唉,昨天被印公子灌得不轻,今晚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邢总是个忙人呀!”

“没办法,就这命。”邢程丢下这句话,走了,冯副总半天没缓过气来。别说,宋思远在某些事上,确实信任邢程比他多。比如翼翔航空贷款这件事,很容易出成绩的。出了成绩,就有可能调去总行任职,那可是在香港,不仅年薪会涨一倍,而且有可能获得香港居住权。

唉!不服老不行么?冯副总问自己。

画尘桌上有两盆仙人掌,这种植物一点也不娇气,扔哪都能长,又能净化空气。画尘用果绿色的花盆养着,搁在电脑屏幕的一左一右。每天早晨过来,都要擦擦花盆。然后,给自己倒一杯茶,她不像荀念玉和任京喝咖啡,她喝花茶。这种英国进口的花茶,入口不甘甜,有点苦涩。喝惯了,就觉着清心。

荀念玉和任京坐在电脑前,头都没抬一下,完全视她如空气,实际上,他们是真的忙。

画尘的活就轻松多了,完全没有任何知识含量,开会时做个记录,接电话,复印材料,到各部门发发通知。上网浏览了一圈新闻,接到了许言的电话。

许言为报道的事非常抱歉,说没想到何总监会来这么一手。当时已经很晚了,听排版编辑说何总字签好了,她没多想,就没回看。早晨拿到报纸,傻了眼。

“挨训了么?”

“训训更健康。”画尘淡然得很。

“其实何总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以后,他工作才会开展。”许言真是好员工,这个时候,还维护着何熠风。

画尘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改天,让他请你吃饭,他欠你的。”

说到吃,何熠风还真不欠她什么。不过,找个时间向他把U盘要回来。

下班时,画尘又接了一通电话。看了又看来电号码,画尘满腹疑惑地接听。是高中同学简斐然,两人曾经同桌过,也做过朋友。后来上了大学后,就不怎么联系了。

最近遇上,也是在翼翔。画尘撇嘴啧了下,不分析也罢,一分析发现最近许多事好像和翼翔都有关。简斐然是翼翔航空的乘务长,现带着新招的国际航班空姐实习。

画尘呆了呆。简斐然是漂亮的,这个有目共睹,读书时,一直是年级前十名,大活动小活动,不是主持,就是担任压轴演出。高考也顺利,是宁大国际金融专业。她怎么也没守节呢?

简斐然却不以为是,工作就是混生计,她有可发挥的资源,没必要为谁忠贞不二。

简斐然约画尘一块吃晚饭,画尘心里泛起了嘀咕。

师太亦舒的书里经常会写到这么几句话,男女分手了,男人问: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女人苦涩地笑:是朋友,为何还要分手?

是呀,如果是真的朋友,无论风雨彩虹,这份友情随着岁月如美酒般,更加香醇。她和简斐然显然不是真朋友。

简斐然是作为尖子生被宁城十中抢过来的,画尘却是花钱进来的择校生。是简斐然主动示好,对画尘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做什么,都一起,就连去厕所,两个人也是形影不移。进入高二,画尘生理痛,请了假回家。走到校门口,想起姑姑今天有事回老家,家里没人,她折身去了医务室,吃了粒止痛片,晕沉沉在里间躺着。上午第四节是体育课,八百米测试,有个女生中途摔倒,胳膊和腿都磕伤了,简斐然和几位女生送她去医务室。涂了药之后,几人坐着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画尘。

阮画尘除了气质不错,其他真的太一般。受伤的女生说道。

另一个女生接过话,有什么稀奇的,让你学两年芭蕾舞,往哪一站,你气质肯定比她强。

她爸妈是干什么的,从来没见过。

在外地打工。这回说话的是简斐然。

女生们不约而同哦了一声。斐然,真是不懂了,你怎么会和她做朋友?从成绩和名字,你们都不搭。

画尘——落在画上的一抹尘埃。斐然——有显著文采的样子。

她不是我朋友。简斐然斩钉截铁地说道。要不是班主任让我多帮助她,谁愿意和她一起。人家朋友都是互相帮助,她能帮我什么?

医务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画尘坐起身,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的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在电话里讲也一样的。”世界上哪有白吃的宴席。工作一天,吃点好的慰劳自己,不要太委屈自己的胃口。

“怎么,老同学一起吃个饭,难道还要预约?”简斐然不悦地反问。

哦,是老同学,而不是朋友,画尘吁出一口气。“行,一会见!”

这年头,不管什么样的约会,都去咖啡厅。滨江街头的咖啡厅像雨后春笋,一家接着一家的开,一家比一家文艺、小资。

简斐然不爱星巴克,美国人的咖啡太粗糙,她喜欢“真锅”,日本人的东西还精致些。

推开咖啡厅的厅门,灯光由大门长驱直入铺满吧台,一大蓬雪白的海芋在吧台的灯光下娇柔地绽放。简斐然已经到了,坐在一处临窗的卡座里,一手托腮,侧脸望着窗外。

“嗨!”画尘咳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简斐然抬起头,乌黑的长睫扑闪得像受了惊的蝴蝶。“你来啦!”她快速收起脸上的纠结。

咖啡厅有商业套餐供应,画尘点了一客蛋包饭,简斐然只要了杯柠檬茶。

“我是不是晒黑了,前几天飞了趟火奴鲁鲁。”简斐然并不看画尘,专心地摇晃着手中的柠檬茶。

“和男朋友去度假?”火奴鲁鲁,别致的说法,其实说夏威夷更通俗易懂。在翼翔遇见简斐然那次,恰好碰到一个斯文男人来接简斐然。那种晒在阳光下坦然自如的亲昵,只会是男朋友。

“明年,翼翔将有直飞夏威夷的航班。”

画尘一笑,原来是出差。蛋包饭上来了,嫩黄的蛋衣,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个明亮的心型符号,像件精美的工艺品。

“那儿真的很美,沙滩,海风,落日,就连下雨也别有风情,不懂舒意为什么不去夏威夷。哦,你看舒意的书吗?”

“很好看?”画尘嘴中塞满了饭。

“我记得你以前爱看这些随笔,游记的。你最崇拜《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带一台相机,开辆吉普,拍摄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画尘回以一笑。

简斐然觉得画尘不配说这两句话。这世上能有几人比她更幸运的?少女时的画尘,一颦一笑就吸引着自己的全部注意力。

简斐然知道自己是美女,但美女有先天的和后天的。先天的,经得起时光的浸润,时光越长,越有味道。后天的,时光一长,就如被雨打落的花瓣,玫瑰也成了一坨泥巴,惨不忍睹。她现在虽然谈不上老,但是不上妆,就没勇气出门,像一朵花快要开败。而阮画尘,素着一张脸,一样清丽出尘,似一朵花刚绽出个花苞。明明一般大,不用问别人,她都觉着自己是阮画尘的姐。

外表上还可以靠化妆品修补自信,但是工作呢,阮画尘读的只是个本二,还是中文专业,却进了荣发银行。她这名正言顺的金融专业,却做了空姐。开始,简斐然也是有宏伟壮志的。她去了北京,进了家证券公司。那家公司里,最一般的都是留洋的硕士生,她一个本科生,又算得了什么,像个倒茶小妹似的,拿的工资都不够给房租。无奈,她改道上海,进了一家外企。好不容易有了点表现,上司却出了问题,她跟着受牵连,一块被踢了出来。

红颜自古命薄,她如此宽慰自己。

也是巧了,翼翔航空在上海招考空姐。她真的是走投无路,就去报了名。歪打正着,就考上了。因为英语出众,很快就被重用,升为乘务长。似乎从这时起,她开始走运。

可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她跑死赶死,都不及画尘的闲庭漫步。

“我昨晚遇到你老公了。”简斐然抬抬眉。

画尘放下汤匙,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真的呀,这人我认识么?”

“别装了。你们快结婚了吧?”声音是慢条斯理的,但是语气却有点急促。

“说你,还是说我?”

“青梅竹马,终成正果。是不是很得瑟?”

画尘这才明白过来,拿起汤匙,继续喝汤。“害我空欢喜一场。他不是我老公,是我的家教老师。”

“他为你回滨江。”简斐然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加了力,指尖苍白。

这想像力丰富了,要是何熠风在场,额头上青筋不知会暴立成什么样。他深恶痛绝这种只有白痴才会做得出来所谓浪漫所谓疯狂的行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画尘不想向别人多解释她和何熠风之间的事。其实那都是久远的往事,但是非常温馨美好。现在的她和何熠风之间的距离,有如在大海上漂浮的船与天空翱翔的飞机,没有一点可交集。

“如果你们不是恋爱关系,我会……我会追他。如果是,我会死心。我对别人的男朋友没兴趣。”简斐然正视着画尘,明确的,毫不踌躇。

这算告知,还是警告?

画尘足足有一分钟没办法说话。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约会,可口的蛋包饭变得难以下咽。“你有男朋友。”

是的,她有,人也好,可是和何熠风站一块,就少了点东西,那叫杰出。像他这样的男人,傍晚的站台,一站一大群。他们体贴,迁就,爱家,勤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轨,但又怎样,一块不上颜色的调色板。“这是我的事。你和何熠风现在是不是男女朋友?”简斐然单刀直入。

画尘此刻真的很庆幸,那年,她在医务室听到了简斐然的真心话。不然,现在,她的心将会痛成什么样!她没有立场指责简斐然的寡义廉耻,至少,她非常坦白,或者讲她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

“不是!”

她不是将何熠风推给简斐然,她只是尊重事实,不模糊真相,不玩暧昧。简斐然为何熠风抛弃男友,那是简斐然的自由。何熠风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简斐然,那是何熠风的决定。

画尘丢下蛋包饭的钱,走了。她不愿意接受这顿饭是约会的晚餐。

华灯闪烁,夜色迷离。深深浅浅的暮色,一层一层的寒冷。双脚像站在冰面之上,寒气由足底向上蔓延,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上下牙情不自禁地打战。

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何熠风和简斐然都曾是画尘生命里重要的人。一切美好,终究过去。从前发生过的,正在发生中的,即将发生的,很多事都无法阻挡。

打车回家,走到半途,手机响了。她没接,以为又是简斐然。手机停了会,又继续叫了起来。她不耐烦地拉开包拿出手机,心砰砰直跳。“邢总?”有点不敢确定。

电波那一端静寂如一片夜海,微微的喘息都非常清晰。“是我。小郑感冒了,我在华兴酒店,呵,喝高了,估计没办法把车开回去。”

出租车立刻改道,十分钟后,停在华兴大酒店的门口。

早几年,华兴酒店在滨江那是非常红火的。能在华兴办婚宴、酒宴,很是体面。但现在晟华百货楼上的餐厅,才是滨江最顶尖的。无论中餐、西餐,得提前一个月订。这并不夸张,《触不到的恋人》里,基努里维斯想约桑德拉吃晚饭,提前两年去订位。两年后的今天,他们要在这里牵手,约会。可惜,那一天,她没等到他。

选择在华兴为孙子办满周宴,于行长办事低调。画尘上楼找了一圈,没看到邢程,急忙赶去停车场。

停车场的灯光灰暗,静得令画尘心里直发毛。在角落里,画尘看到了邢程。双臂支在引擎盖上,一动不动。那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特别的孤单、凄凉。离他不远,还站着一个女子,丰满温韵。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画尘站定,不知该不该上前。想了想,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女子审视地打量着画尘,邢程面如死灰,强撑起一抹笑。“小阮,看到你真好!”他站起身,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画尘扶住了他。他到底喝了多少,周身冰凉,嘴唇都发青。

“钥匙在我口袋里,不记得是哪只,你帮我找一下。”邢程苦笑着,他的手抖得厉害。

画尘习惯了邢程的大将风范,上亿的项目前也是谈笑风生。荣华把他挖过来,是因他外汇交易成绩显著。外汇交易,那得有多么坚韧的神经和坚强的心脏。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画尘朝女子投过去询问的一瞥。

女子叹了口气,不用画尘动手,她从邢程右侧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谢谢你赶过来。”

这是以什么立场说话?

“我该拦着他的,就敬了一圈酒,回来他就喝成这样。”女子很是自责。

画尘打开了车门,将邢程安置在后座。他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

“天冷,路滑,开慢点。他到家后,你回过电话给我。我叫马岚。”女子写了一个手机号给画尘,态度落落大方,到让画尘不能往深处想了。

画尘上了车,朝马岚点点头。借着停车场的微弱光线,从反光镜里看到她一直站在原地,神情极为痛楚。还抬手,抹了抹眼睛。

担心邢程不舒服,画尘开得很慢,不时朝后看一眼。冷不丁对上邢程倏然隐忍的眸光,画尘盯着他紧抿的唇角,连忙把车靠边停下。刚打开车门,邢程从里冲了出来,都没等站好,哇地就吐了。

空气里飘荡着难闻的酒臭味,画尘皱皱鼻,瞧见附近有家小超市,跑过去买了瓶水,递给邢程。邢程摆摆手,等了一会,又是一通吐,像是把胆汁都吐净了,才接过水。画尘又跑去小超市,向人家要了杯温开水。

邢程一点点地喝净,元气多少恢复了点,疲惫地扯扯嘴角,像是有些窘。

两人再次上车。画尘专注地看着前方,邢程把整张脸掩在黑暗之中。画尘从他的呼吸声中能感觉到他没睡,而是在沉思。

“你怎么不再开那辆牧马人?”邢程突然问。

画尘呵呵笑了两声,“那就更像粗瓷花瓶了。”

画尘第一天来荣发上班,在停车场遇上了邢程。邢程开辆灰色的奥迪,画尘是红色的牧马人。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邢程心想,一个小姑娘怎么开这么野的车?画尘在心里咯咯笑,网上有个贴子,谈什么人开什么车。开奥迪的百分之九十是领导,百分之十是冒充领导的暴发户。这人是百分之九十呢,还是百分之十。画尘断定是百分之十,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没有领导的神气劲,皮肤这么黑,应经常呆在室外。

你是开山还是挖矿,或者包鱼塘的?画尘开玩笑地问。

邢程顺着她的话接:你瞧我像是做什么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电梯,都是奔二十七楼。做工程的。滨江旧城改造,很多做工程的都一夜暴富。

再猜!邢程那时已猜出画尘是谁了,但他没点破,一个劲地逗她。

电梯上行中,画尘猜了七八种行业,就差走私贩毒了,反正没一个是正经行业。

出来后,画尘朝他挥手,祝你财源广进,富甲天下。

邢程是带着一腔愉悦进的办公室,半小时后,宋思远领着画尘来向邢程打招呼。画尘当即羞成了一棵深秋的红枫。

惊天动地的情节带给人的是震撼,让人的心发生微妙变化的通常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相遇,这样的误会,画尘对邢程莫名有种“惊艳”的感觉。邢程人随和,身材高大,五官顺眼但不精致,不说话也有一股成熟的魅力。说话时,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又没有上司的架子,画尘办砸了事,邢程都会替她解围。即使小小的责备,也似乎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暖。一块出差,总是周到地照顾她。自然的,在邢程面前,画尘就觉得自己像只依人的小鸟。

只要单独和邢程一起,她就慌乱无措,心跳如奔马,呼吸紧张。幸好,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像这么晚,两人呆在一辆车内,身边没有外人,似乎是认识以来第一次。

“你还在意这些?”邢程觉得好笑。

“我是个俗人,当然做不到很超脱。”前面是红灯,画尘停下车,朝后看了看。

“牧马人是漂亮的,我也喜欢,但是只油老虎。”邢程坐正了身,脸色慢慢缓了过来。

“这样精打细算,头发会早白的。”

邢程失笑,画尘是属于那种在父母溺爱中长大的城市姑娘,讲的是享受,在意的是快乐,丝毫不在乎油米的金贵。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摇下窗户,夜空上,皓月繁星,空气格外的清新。“开牧马人,收藏黑胶唱片,爱度假。小阮,你会把天下的男人全吓跑的。”他说得很轻,不知是说给画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画尘还是听清了,“男人又不是老鼠,没那么不经吓。”

邢程笑,揉揉酸胀的额头,“空气这么好,先别回去了,我们去静苑。”

一只夜鸟嘎地扑腾着翅膀,飞过车前,画尘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你……有朋友住静苑?”

邢程没有说话。

沉默时,夜色如水般流淌,而车就是一尾鱼,在水中无声地向前游动。

静苑不远,或者说滨江就不大,一会到了。高耸的楼群,清雅的庭院。不远处,大剧院的话剧刚刚谢幕,观剧的人边走边聊,声音都是压低的,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图书馆里灯火通明,窗户上映着夜读的身影。屏住呼吸,隐隐就听到了江涛声。今夜无风,江水很平静。

滨江有两处名宅----憩园和静苑,都是著名设计师迟灵瞳的作品。憩园称之为雅宅,只租不售,没有一点社会地位进不去,而这个社会地位,不是你说了算,必经过重重审核。静苑则称之为富宅----滨江的“汤臣一品”,非极富莫入。这样的富宅,却座落在文化气氛最浓的北城。可能人富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想提高精神层面。

静苑,只有四幢豪华江景住宅和一幢高级会所,最高楼层三十层。上市当日,就全倍售空。每平米单价十万,当时创造了二线城市豪宅的最高天价。最吸引眼球的是落地窗外的一道美丽的天际线,一瞬间让你感觉仿佛在空中俯瞰江面。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每一次,我觉得很有成就感时,就来这里看看,然后就会告诉自己,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那一点所谓的成就其实什么也不是。”邢程摇下窗户,任夜晚的寒气刺痛脸颊,他恍似自言自语。

他现在的年薪是五十万,算是打工族里很高的。静苑里最一般的房都是一千万向上,他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能购一套。而二十年后,房价又会涨成什么样?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住不上这样的房子。

“为什么一定要住这里?”画尘不能赞同他的理论。“除了贵,这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住在里面的人不一定很幸福。”

画尘还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经历,不谙世事,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邢程不是一定想住这里,而是这儿代表着滨江生活的最高顶端,像是高峰上的绚丽风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证明。

辛苦到现在,他没有理由退缩。

邢程深吸了口气,像积蓄了不少力量。“好了,我们回银行吧!”他现在住在荣发大楼里。顶楼有两套公寓,宋思远一套,他一套,还有个厨师为他们两人做三餐。冯 副总在滨江有家,荣发另外给他补贴。

画尘一言不发地倒车,越过一辆辆轿车,跑在平坦宽阔的大道上,轻盈流畅。下车时,邢程的脚步已经正常了。和保安打招呼,笑意温和。

他让画尘把车开回去,天这么黑,姑娘家打车不安全。

“明天见!”他欠下身,朝画尘挥手。

画尘小脸紧绷,表情很严肃,欲言又止,他有点发笑,“想说什么?”

“邢总,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人?”蹩了大半会,还是没蹩住,画尘都有点恨上自己。

邢程朗声轻笑:“小阮,我都三十二了,这心里怎么可能空空如也。不要对我太好奇,我是个复杂的男人。”

画尘鼓起勇气正视着他,“你好像怕我退缩,故意在激将我?”

邢程揉揉她的头发,“你这么聪明,才不会上当。”

“有时候,我喜欢装傻。”画尘把自己的唇咬出两排牙印。

邢程只是笑,挥挥手,走了。在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情错综复杂。

画尘的眼神那么炽热,那么直接,他一目了然。应该感到骄傲,有人曾弃他如敝履,如今,有人视他如珍宝。可是,为什么满心苦涩呢?

读高中时,街上开了家冰淇淋店,外墙涂得五颜六色,一个扎着花头巾的女孩站在柜台后面。透过冷藏柜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各式各样的冰淇淋。每天,店里都挤满了人,那是小县城第一家冰淇淋店。他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那里,他的脚步从没有停留片刻。他从书里读到,冰淇淋是如何香甜可口,冰凉诱人。那时,他没有多余的钱来买这样奢侈的食物,后来,他赚钱了,也从没想过买一支来品尝下。

可以说这是可怕的清醒,怕自己说不定会迷恋,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断绝。于是,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不是在说笑,他确实复杂,画尘真的简单。往往是,最简单,最奢侈。

车内,画尘紧紧按住心口,生怕一不留神,心会从嘴巴里冲了出来。她并不知邢程的波涛翻涌,一直在咀嚼着一句话:世间最美丽的感情,就是我喜欢你,你对我有好感,而我们都还没有掀开那层面纱。 IWtZiuHO5U/Pzm0Z0NkWvbR3ntL5CrV58chXfzUZAO8lH/6ir7PSlPHNWVNs0v7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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