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女孩和其他女孩一样,后来都是会长大的。
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 a 小姐的青春期应当是不太被看好的那一种。
上小学四年级那年,父亲所在的那家奄奄一息了几年的国营服装厂终于宣告倒闭,原来的副厂长带着资金和技术到广东去创业,也拉了原先厂里的几个人一起去。因为想赚那份比原先高得多的薪水,爸爸也跟着去了——他现在就算是下岗职工,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正值壮年的时候出去闯闯,总好过在家里等着再就业或是和很多人一样去开出租车。
爷爷奶奶一直说着“子孙自有子孙福”,又说“散养的小孩子才容易皮实,给口饭吃就能活”,加上 a 小姐长大后的模样总是让他们想起曾经那个薄命儿媳,就算不说,但心里总觉晦气,所以一直不太管教她。而继母自然会把几乎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亲生的孩子身上,对 a 小姐只是一味客气地好,并不真正管她。父亲也许是心里觉得亏欠女儿,只能在经济上补偿,便去银行给 a 小姐单开了一个账户,每个月都会汇一笔对小孩子来说不太少的零花钱给她。她一早就成了同龄人里的富户,从初中开始就买自认时髦的衣服穿,或是请同学去外面下馆子。
她也几度怀疑自己存在在这个家庭的意义,类似童年在江南的那种孤寂的瞬间一再出现在她的心里。她想,自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不过是饭桌上多副碗筷罢了。但随着慢慢长大,周围的同龄人的课业压力逐渐加重,她的这种怀疑里自怜自伤的成分就开始少了,反而慢慢学会享受这种不被管教的乐趣,愈发乐得自由了。
a 小姐在家庭之外自有一番天地。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声名远扬了。
和妈妈一样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修长的双腿开始慢慢长成,这些先天条件让她很早就鹤立鸡群,她的女性美比同龄人更早地散播了出去。她身边总是围着人。有因为她长得好看,试图通过接近她好沾染点仙气的;有因为她会穿又会玩,单纯被她性格里的潇洒自在所吸引的。等她又长大了一些,为她争风吃醋的狂蜂浪蝶就开始多了,有傻傻的邻校高中男生,他们会逃了课等她放学;有看似深沉的摇滚乐手和文学青年,他们会送给她歌和诗篇。
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会笼络人,常施舍小恩小惠给别人,仿佛只要是她顺手弹出的东西,自然就有大把人伸手接着。其实她精于算计,别人的心她一看就透,可因着她的美,别人宁愿认为她是单纯无辜的。她也是天生会谈恋爱的人,却从未被爱情里的种种情绪沾染。当普通女孩一个一个地坠入自己编织的情网时,她每天都有约会,甚至有人为她反目,可她从没有固定对象,也未为谁真正倾心。她有那种游走于异性之间却永远保持自我的能力,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的声名并不很好,总有人盯着她的背影,以她为主角罗列莫须有的故事。家里的小妹妹欣欣甚至以她为耻。但她一早知道出众的人和平庸的人的区别——出众的人只盯住自己想要的,而平庸的人则四处观望,长了一张嘴巴就是为了议论别人,所以她不介意别人的说法,自顾自玩乐,反正她什么都不缺。
她唯一不擅长的就是功课。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笨女孩,只是对她来说,看似美妙的现实生活图景过早地在她面前展开,她等不及飞起来去拥抱那些可爱的肥皂泡,脚下的泥土路,她一点儿都不想走。当然也没人逼着她走。
确定要去上职高那天,她去把头发烫了细碎的波浪,画上眼影和口红,她早懒得欣赏清汤寡水的醇美,急着让自己变成一朵看似危险实则自知的玫瑰。
父亲这时已经南下几年,他渐渐看出自己的这个女儿注定成不了读书人,就算是上了职高,学业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罢了。在广东混迹几年的他思想渐渐开始活络,寻思着给女儿找条将来赖以为生的出路。刚好他所在的工厂在做外贸订单的同时,还想开拓一下北方市场,他花了不小的一笔钱,买了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的两个摊位,交给女儿去做,由自己的工厂来供货。
a 小姐和爸爸一拍即合。她需要更多的钱,也需要一份真正让自己独立的活计。十六岁的她就此成了一个小小的生意人。
几年后,如果有不相熟的看客提起 a 小姐的“发家史”,他们大多会冷冷地这么形容:
“她也算真是运气好,赶上了外贸服装开始火的那两年,手里也是有独家好货源,用的是自己的摊位,不用考虑租金成本……能做起来,也是让她赶上了。”
可讲故事的小宇却不这么想。当年 a 小姐在动物园批发市场练摊时,他的摊位就在她对面。
“这几年大家都说动批人气旺,甭管批发的零买的都知道北京有个动物园批发市场,上学的小姑娘都知道拎个黑塑料袋去冒充进货,说得好像支个摊就能卖出去东西似的。把你放到那儿你就知道了,竞争太激烈,那会儿的生意真不好做,一个女孩,没点胆识和毅力,真未必能做起来。”
a 小姐的家原在磁器口,和动批所在的西直门隔了半个北京城。而她的批发档口所在的大市场每天六点就要开门,大部分的客户要赶早市进货,所以这个规定雷打不动。如果哪个档口超过六点十分还没有开张,耽误了第一波生意不说,弄不好还会被罚款。十六岁的 a 小姐还不能考驾照,最早的时候,她每天得不到五点就起床,倒两次夜班公交去“上班”。
第一批大货款回流到手上以后,她便在西直门租下来一套一居室自己住,辛苦的处境才稍微改善了些。学校当然是不怎么去上的了,她的活动范围彻底从崇文区变到了西城区,就此安营扎寨,做起生意来。
她回忆起自己赚第一桶金的那两年,总带着点“英雄不提当年勇”的样子,淡淡笑笑不愿多说。若是遇到不识趣的问得多了,她大多这么说:
“那时候也就是赶鸭子硬上架,不想做也得做,否则几十万的货压在手里,我爸和我都得疯。”
若是遇到之前一起在动批打拼的旧相识,大家说起她那几年的辛苦时,她也就是撂下一句话:
“别说我辛苦,谁不辛苦,做什么不辛苦呢?我也就是比别人的辛苦来得早几年罢了。”
小宇曾形容那会儿 a 小姐的摊位是“整个市场里最招人的”那一个。
首先在于衣服的款式新,大部分的样子都是别人没见过的。当时她父亲的公司在做国外品牌的订单,除了走原单之外,还按照那些牌子的样子,稍微改一改设计和面料,拿到她的档口去做批发。在这个市场里,别的批发档口大多是从山东或河北的厂子进货,只有她的货是广东来的外贸货,和别家不会重样,过来批发的那些商人,只要有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她家的货是时髦的新样子,拿回去一定好卖。好多摊主都雇人从她那里买样,然后自己回去打版,不过等别人的那些仿制的二手货上了架,她的货又翻新了。小宇说,这就是行内所说的一手货源的优势。
北京的动批从来不愁客流量,在当时,几乎全北京,乃至整个华北地区的各种店铺的货大多要经过这里。有独门货源的摊主大多冷淡,每天坐在档口里面等客上门——反正零售商卖完了他们的衣服,还是会过来补货的,所有要做的工作就是把货理好,做好前期挑款工作即可。可她不,她自己每天穿着不同款式的自家衣服,就站在档口前面招呼,跟熟客、新客介绍,甚至搬运、打包、买胶带和箱子、帮顾客和物流打交道……一切亲力亲为。那时候在动批做批发的人,很多人都记得这个美女摊主,她每天化着浓妆,手脚麻利,俨然就是一副美艳老板娘的架势。很少人知道她其实不到二十岁。
当时动批的小档口,大多是一个老板加两个女导购的标配。她从别的摊子上挖了两个导购,有经验,又漂亮,撑得起衣服。尽管对于刚刚开始做生意的她来说,这两个人的工资甚至比她自己每个月落到手里的利润还要高,但她觉得值。她明白形象、服务和回头客的重要性。
小宇说,北方的生意人和南方的生意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北方人往往顾大不顾小,很多人是带着情绪在做生意,生意做得好了还会挑顾客,觉得你顺眼才把东西卖给你。在这个市场里,也有几个称得上是传奇的人物,他们大多是以货好脸冷著称,尽管毫无态度可言,但生意依然火爆。可 a 小姐完全不这样,她在她的事业上有一种南方的生意人才有的细致和热情。况且她本人就是最好的招牌,来这里的不少商人只认她家的货。
a 小姐在这两三年间赚到的第一桶金到底有多大,其实谁也不知道。反正当时市场里的人,从别家摊主到打包的小贩,谁都知道她做得好。她在两年内吞并了隔壁的两家档口,整体打通做成一个大摊子,货源的范围也开始扩张,她不再仅仅从爸爸的公司拿货。
她后来不常盯摊,雇了一位东北女孩做店长,自己只是偶尔去看一下账。她常往广东跑,专包各种外贸原单,一遇到好货就整体包下来,哪怕这批货包括一些瑕疵品,她也敢包,只是不想别家卖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她是个天生的营销专家,什么货到她手里,都是卖得动的。
小宇半开玩笑地说,那时的自己曾是 a 小姐的忠实粉丝:
“她一旦不来,我就老是犯瞌睡。有顾客找过来就随便卖卖,没生意就更乏了。她过来收账的时候,我还能精神点。”
几年后,老市场拆迁了。她如何用得到的拆迁费在东直门和西直门分别购进房产两处,而这两处房产的价钱又如何在几年内翻了两番,就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