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a 小姐,也就是姐姐,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其实当时也并没有抽签抓阄这样的戏剧化情节,无非就是姥爷姥姥走到摇篮前,依着自己爱静的性子,抱走了不怎么爱哭的那一个。而哭得比较大声,显得更健壮的那一个,本来就更讨爷爷奶奶喜欢。算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算是不幸中的某种皆大欢喜。
亡妻这件事对年轻的父亲打击很大,这个原本生机勃发的年轻人着实有过几年行尸走肉的日子。爷爷奶奶只有这一个独子,在那个多子女的年代,这样的情形并不多。原因倒不是因为条件差养不起——那会儿家家条件都不算好,但一家有四五个孩子的情况照样比比皆是。选择只要一个孩子,只是因为他们并不喜欢罢了。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没有那样受罪,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上了岁数以后,他们就只是忙着遛鸟下棋的精彩人生,对于 a 小姐这个孙女,只能说是给予了基本照顾而已。
被溺爱这件事,似乎从未发生在我们的 a 小姐身上。
a 小姐四岁那年,父亲动了再婚的念头,与厂里一个长相普通但温和敦厚的女人走到一起。而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的,也是从这时开始。
父亲和准继母一起拉着她的手,送她去上幼儿园。事实上,这位父亲的外表并不突出,只是在普通人里“略精神”的那一个,那位“准继母”更是普通人里的普通人,还带着点劳动人民特有的质朴气。不知道内情的人无不在揣测:他们是如何生出这个粉雕玉琢、圆圆眼睛、头发微卷、像一个真正的小天使一样的女儿的?
互相搭讪的家长们会说上一些让人不太信服的客套话:
“这孩子也太会长了,完全继承了你们的优点。”
也有人在背地里研究着,不怀好意地议论着:
“真是亲生的吗?完全看不出一点相像。这么好的基因,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吧?”
大人们总是低估了孩子的理解力,所以那样的议论总是不会有意避着孩子。 a 小姐听到这样的议论,隐隐感受到一些来自陌生人的恶意,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
即将嫁过来的准继母一向都是笑笑的,也不多话。既不为“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这件事过多解释,也不特意去跟她划清界限,别人以为这是自己生的女儿,那就是吧——父亲就喜欢她的这份知足。越美丽的东西越注定不长久,这个男人怕了那些存在于人们言语里的魔咒。比起之前的那个太过完美和耀眼的妻子,眼前的这个普通而知足的女人,是自己这些年来更需要的切切实实的温柔。
家里人并未对 a 小姐避讳母亲因生她而死这件事实,也给她看过妈妈的照片,她从小就知道,压在玻璃板下面的那个黑白照片里模糊的影像就是妈妈。她从不觉得这张与墙上贴着的那些明星照片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会认为,妈妈只是像电视里的那些演员一样,是一个和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的偶像而已——而照片里的这个女人,只是扮演了“妈妈”这个角色,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其他小孩一样,也是有妈妈的。
除了这个以外,就应该再没有其他功能了吧?
有时候,一些远方亲戚会来访。他们会说起妈妈因生孩子而死这件事,说起红颜薄命,说起老天造孽。这时, a 小姐小小的心灵会闪过一个类似“莫非是我害死了妈妈?”的念头,可她又想,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女孩和自己一起承担这份罪过,心里马上就释然了。
继母对 a 小姐着实不错。她是个老实的女人,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爱使坏的后母。 a 小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从未有任何警惕,也并不抗拒叫她“妈妈”。她甚至觉得,这个会给自己做饭洗衣,也会给自己买零食和小人书的女人,比照片里那个冰冷微笑着的女人要更适合“妈妈”这个称谓。
她还发现,自从那个接地气的新妈妈进了家门,自己真正的妈妈的地位就开始下降,甚至降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一开始,妈妈的照片被压在饭桌的玻璃板下面,后来,照片被挪到墙上的镜框角落,再后来,就被奶奶收到抽屉里了。
爸爸和新妈妈结婚后两年,刚好是 a 小姐要上小学的那一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女孩,起了最普通的名字,唤作欣欣。
欣欣和竞争一起来了。 a 小姐发现,原本不太管她的爷爷奶奶似乎对着欣欣,却突然产生了别样的兴趣,他们不再出门遛鸟打太极,反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把几乎所有的精力放在带欣欣身上。六七岁的小女孩已经开始懂事,她慢慢地就有一种“只有那个摇篮里的丑怪婴儿是他们亲生的”的感觉。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的妈妈吗?还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而不讨人喜欢?有时候,她感到被冷落,但这感觉并不会太久。因为她在学校里,终归是出风头的那一个。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美丽的 a 小姐都是那种只需要坐着不动,就会被各种负责集体活动的老师挑走的女孩,同样,也只需要简单的示好,她就可以被一些普通的女孩簇拥。在小学女生里很流行的“小姐+丫鬟”的扮演游戏里,她扮演的永远都是主人。
她用发亮的纸卷做成想象中的清宫指甲套,套在手指上,对小伙伴们指指点点。勾起一个小手指,小下巴骄傲地翘起,就一定会有人对她的指令言听计从。她爱拉帮结派,也善于孤立她不喜欢的人,她是天生搞政治的高手,总是不费力就成为孩子里的意见领袖。
有时候,她会看到姥爷姥姥寄来的妹妹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梳着整齐的童花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曾经偷偷幻想过,如果妈妈没有死,如果他们一家四口如今在一起,妹妹也会成为自己的丫鬟之一吗?
唯一她可以确认的事情是,一样东西如果要被分成两份,她才不乐意。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分给一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妹妹,尚可被接受,但如果是分给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隐约觉得诡异和不甘。
还是这样好。她感到有点庆幸。
爸爸每年都要去浙江一趟,看妹妹。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暑假, a 小姐跟着去了一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姥姥和妹妹,也是她第一次出北京。
第一次见到妹妹, a 小姐比自己之前预想的更不适应。她从小不太喜欢见陌生人,因为她并未被教过礼节,并不熟知敬语,也不懂一个所谓“有眼力见儿”的小孩在怎样的时刻应该适当地做些什么。她对诸如亲人见面这种场合总是感到抗拒。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却与自己不同,她落落大方地倒水,续水,扫地,把拖鞋整理好……她甚至还有一只自己专属的猫。
a 小姐喜欢这座在青石板巷子里的小小院落,喜欢南方的湿润空气与北方看不到的那种树的葱绿。可姥爷每天下午练字时的片刻寂静却让她发慌。这时,爸爸和姥姥往往都出门了,妹妹会在一旁研墨,倒茶,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自己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多余感。她很害怕这种多余的感觉,她还是喜欢自己是所有人的中心,就算不能成为中心,至少也要是所有人的一分子。
从欣欣出生的那一天起,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开始在 a 小姐的小心灵里萦绕了。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也并没有足够的逻辑能力去思考。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种让自己不舒服的感觉无非就是现在这样:大家各行其职,各有身份,只有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天地之间,只有自己是多余的。就连脚下的那只猫都有自己的天职。日升日落,它只管吃饭、散步和取悦主人即可。欣欣有爷爷奶奶,妹妹有姥爷姥姥,爸爸和新妈妈有彼此,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呢?
不知 a 小姐以后的性格与经历和她童年的那个突然的刹那是否有关系。至少,她在十年后跟自己平生第一个真正爱上的男人描述这个时刻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空出来的一瞬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