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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之死

周先生和 b 小姐一起失踪那天,是个星期五。

a 小姐那天照例到周先生的餐厅去。每个星期五中午是餐厅的例行盘点时间。饭点过后,老板、经理和领班会在楼上的办公室聚齐聊一下这周的采购事宜,会计也会把本星期的总账拿过来给两个老板一起过目。除非有特殊情况,周先生一般都在,所以每周五 a 小姐都会习惯性地过来吃中午饭,然后企图以“准合伙人”的名义旁听这个简单的例会。

这天直到下午两点,周先生也没有出现。手机也一直关机。无论是张先生还是所有的员工都说不出一点线索来。

周先生这个人的性情不是别人轻易能捉摸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一个轻易玩失踪的人。如果他在北京,行踪一向是固定的——自己经营的这家餐厅,参与投资的另两家餐厅,台球馆,几间固定的茶馆或是自己的住所,偶尔去给什么展览捧个场或是去潘家园卖古玩的地方随便逛逛,最多就是周末去小汤山泡个温泉。他的生活很规律,除了这些地方,一般不会有其他去处。半个小时内, a 小姐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电话,所有接电话的人都莫名其妙,说完全不知道。

打了十多个电话后, a 小姐呆立了一会儿,又给 b 小姐打了电话。与她隐隐却不愿承认的预料一样, b 小姐的手机也接不通。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关了机。 a 小姐又联系了 b 小姐的好朋友夏夏,还给 b 小姐正在约会的小男朋友打了电话,大家都一头雾水地表示,没见着。

张先生让 a 小姐“先通知家人”,说起码周先生这样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 b 小姐,这么一个漂亮的花季少女,她的失踪要更严重些。

一家人自然乱作一团。还在广州工作的爸爸即刻订了机票往北京赶,爷爷报了案,警方说要满 72 小时才能立案。于是每个人都拿着电话在家里焦急等着,商量着是否要通知 b 小姐的学校和浙江那边。

一向爱说几句刻薄话的小妹妹欣欣放学回家,看到这个阵势,冲着 a 小姐把嘴一撇;

“这还能是什么呀?肯定就是你那个老男友把她拐走了呗!否则就是两人一起私奔,为了躲你嘛。”

继母一把将欣欣拉到身后,让她别乱说话。 a 小姐闪过去,揪住欣欣的衣服领子:

“你再说一遍?”

欣欣张张嘴,还想反驳点什么。 a 小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放开欣欣,瘫坐在单人沙发上。

所有的人等了将近三天。周日的晚上, b 小姐不动声色地回了学校。

她先是给家人打电话说自己没丢,就是“和朋友出门散了散心”。爸爸立刻来学校找她,平生第一次把这个乖女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随后就是盘问,但 b 小姐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爸爸料想这件事一定是和姐妹俩的情感纠葛有关,他从未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过问,此时再问倒是更凸显了自己父亲角色的失职,于是确定女儿安全之后,就回家了。随后, b 小姐到通宵自习室准备了一晚上第二天要交给老师的毕业设计大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周先生也回来了。他去看了看餐厅的账就去找了 a 小姐。她围着他转了两圈,手脚都检查了几遍,确定他身上确实没少什么后,明明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问起了。

眼前的周先生直看着她,带着点她最爱的、像看透一切的浅笑,若无其事似的。她想问,却不敢问,一直斟酌着,不想让自己的问题让他觉得是盘问或是责问一样,反而更不想回答。

相对无言。他先开了口,还是笑笑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我就坦白从宽了,不过你可得挺住。”

“……说吧。”

周先生告诉了 a 小姐两件事。

第一件。这个周末,确实和 b 小姐在一起。他在昌平有个别墅,一直没怎么去,也没告诉过别人,这几年都是找人看着。这次是带着 b 小姐去了一趟。但“确实什么都没干,只是想找个安静的人说说话”。

a 小姐选择相信。

事实上,她在这两天里做了无数种设想,得到的结论是,无论他们是不是去了同一个地方,无论是不是像欣欣说的“私奔”或是更不堪的任何可能,只要两个人能平安回来,自己都一定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一开始不就说好只谈恋爱不问前程的吗?她做过检讨,自己确实是太急了点,也许会逼得他想逃走。他不是那种能受得了束缚的男人,所以这件事一定是错在自己。只要他还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回来之后第一个找的人是自己,那么她宁愿不问。放下心里所有的好奇和怨念,从头开始。

“第二件。你得挺住。我病了,是淋巴癌,晚期。”

a 小姐愣了几秒钟,却笑了。她说:“你骗人,又不是演电视剧,那你说说你还能活多久。”

“医生也没跟我宣判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跟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我觉得也许就是半年或是一年吧。是准备做化疗的,但不知效果会怎样。”

他越若无其事地说这些话,她心里就越凉。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由得她不信。第二天,她陪着周先生去了医院,和医生面谈了一次,这才真的信了。

她替周先生跟他在加拿大的家人打了电话。很快地,他的双胞胎弟弟飞了过来,劝他过去那边养病,他不肯,说是国内的饭吃得惯了,如果要做化疗的话,朋友们会经常来看自己,也热闹些,过去北美并不一定舒服。他说,自己在中国上了一份外籍人士的医疗保险:

“有生之年居然也能用得上这份保险,那么还是不要浪费了吧。”

弟弟在国内呆了两星期,又飞走了。他在那边还得上班,还有家庭需要照料,不可能一直耗在这边。周先生的父亲当时患了中风,当然也不能坐飞机,母亲自己来了一趟,可父亲在那边就没人照顾了。不到一个月,她也飞走了。

周先生后来又活了八个月。发病是在他 39 岁那年的初秋,来年 4 月,人就没了。

那年,两位女主角 22 岁。

那段时间, a 小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照顾周先生这件事上。小宇也去医院探过一次病,他说,探完之后的好几天,他整个人都很抑郁,因为以前从不知道会有一种病可以这么快地吞噬一个人的生命。那时的周先生已经瘦到不成样子,化疗也做了,但成效并不大,头发却一根一根都掉光了。他整日发高烧,浑身痒,大多数的时候意识都不太清楚。 a 小姐就日日夜夜陪着,半年里也跟着瘦了十多斤,头发也掉了不少。她去找了很多中医和偏方,还去了一次新疆求方子,千里迢迢折腾了好些天,用在他身上也算是有点成效,但并不明显。

b 小姐也去医院探病,但只是作为 a 小姐忙不过来时的一个帮手。她像是避嫌似的,从不近身,在病房外面的沙发上静静守着,帮着招呼一下来看病的相干或不相干的朋友,或在家里熬点汤药送过去。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以为这对双胞胎是周先生的女儿或是妹妹。她们俩藏着很多话,谁都不提起,也几乎不谈周先生病情之外的事。

病情到了后期,有段时间居然略有好转。周先生找律师立了遗嘱,直接就给 a 小姐看了。在北京的两处房子,包括城西的住所和昌平的那座院子里布满绿植的别墅,以及她曾经想要的饭馆股份,全都给了她。看遗嘱的那时,有一瞬间 a 小姐突然只觉得自己可怜:这幢别墅就算归了自己又有什么用,自己真正得到的,都不及妹妹与他在那里真心相处的三天——他一定是告诉了妹妹什么不想给自己知道的事吧。想到这里,她就哭了,跑出病房,平复好久才回来。

后来,她突然提出想去和周先生领个证。周先生只说太麻烦,自己拿的护照是加拿大的,要在中国结婚恐怕还要走太多程序,自己经不起折腾,还是算了。连个最后的名分都不能有吗?她又一次背着他哭到崩溃。

周先生死后, a 小姐张罗了一个简单的葬礼,把骨灰交到了飞过来收殓的弟弟手里,周先生的衣服以及其他遗物都自己留着,还放在城西的房子里。

b 小姐也去了葬礼,也哭了。从葬礼回来后,她就默默收拾行李,住学校去了。过了两个月,她毕业了,匆匆回了趟老家,却只字未提自己之前常说的想要回老家工作的愿望。周先生病入膏肓时,曾经托付自己的一个朋友帮她找工作,她去那家周先生介绍的公司报了到,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租了房子,每天去上班。她之后的一两年间都没有跟姐姐有什么联络,偶尔她们会去看爷爷奶奶,但也是刻意避着彼此。

之后的一些年, b 小姐经常会想起那三天。因为对她来说,这三天几乎就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那个初秋的星期五早上,天气已开始微凉。她早早坐在教室里等着上选修课——这是她选的最后一门选修课了,接下来,她打算用一学期的时间做毕业设计,然后再想想自己到底是留在北京、去上海或是干脆回老家。

她接到周先生的电话,第一反应是这位总带着点醉意的先生打错了,虽然也存了彼此的号码,但他找自己干吗呢?

“你好,周先生。”

“你在学校吧?”

“在,马上上课了。”

“我在你们学校北门,你出来一下,找你说点事。”

“我姐和你在一起?”

“不在,就找你。”

他的语气很冷,于是她的声音也比平时显得更冷些。可他的冷里带着点强硬的态度,不同于之前她见过的那个轻飘飘的他,这种矛盾让她感到一股吸引力。于是,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她收拾东西向学校北门外走出去。

后来,她想,那时的自己,之所以放下电话就决定去见周先生,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女座个性呢——总是不善于解释,但总是在关键时刻选了最不该选的那个选项。

但无论如何她不后悔。 9tRGlL6FFabUt++7C1AyWlF8YA8BqoQe6xIMHOv9ZYXhF+kcnyX2zrJTIvVX0p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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