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小宇,他是不是曾经喜欢过 a 小姐?
他几乎要跳起来:
“没有!我至多算是她粉丝!”
小宇是我认识的北京男孩里最典型的一个。他嘴贫,懒散,爱玩,心善,有点江湖气。他也是上职高的时候就琢磨着开始做生意,比 a 小姐早一两年入驻“动批”,专卖真真假假的国外牌子的滑板服。 a 小姐来了以后,摊位就在她对面,对于美女,自认在市场里混得不错的他当然要格外照顾一些——忙的时候帮她买过饭,办各种证的时候帮她跑过腿,竞争对手和客户过来找麻烦的时候帮她挡过架。
老市场拆迁以后,小宇得到一批款子,加上这几年赚的钱,他注册了公司,租了写字间和仓库,代理了一个品牌的休闲服,生意算是从地下转到了地上。这几年他又开始做网销,雇了十多个员工,名下有两家出货量很大的天猫店。
那段时间,他经常跟别人说 a 小姐是自己认的干妹妹, a 小姐也很配合地叫他“我宇哥”,这对他来说是件极有面子的事。他后来也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是玩玩就算了,几乎没有一个超过半年的。不管他怎么否认,我总觉得他一定追过,或准备追 a 小姐。在我不怀好意的追问下,他又改口说:
“像我这种屌丝怎么可能打女神主意呢!”
说起 a 小姐和周先生的恋爱,尽管很多年过去了,小宇还是一副替她不值的样子。
“她那种女孩,看着挺聪明的,那会儿就跟傻了似的。你说,她那会儿也就是一个小女孩,找个年纪那么大的男人,不就是想图个他成熟、能照顾人吗?可是像老周那样连自己都不想照顾的人,也真是不知道她要图什么……”
a 小姐觉得周先生是自己的精神导师,她和很多女孩一样,企图从感情里找到某种类似父爱的成分。但在别人看来,周先生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个成熟男人,有时候,他反而比 a 小姐更像个孩子。
周先生眼神里总是带着点空茫,盯住一个地方发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看透了似的。大多数的时候,他并不怎么修饰,可有的时候会突发奇想地把胡子刮掉,鬓角留长,梳一个油头,带着点故作的孩子气,等着被别人发现和夸奖。他有过一段被女人包围着的年轻岁月,也着实有一张不错的皮囊,加上多年的随心生活熏陶出的不与世俗为伍的隐隐骄傲,他总是会吸引着某种特定的人。
他的朋友是另一个圈子的,都是一些以闲为乐的人,大家因为一些相同的嗜好聚在一起。玩古董的商人,餐厅和咖啡馆的投资人,还有一些职业的二世祖。他在城市的西边有一个住所,但他总睡在自己的餐厅的楼上。有几个顶着名媛或遗孀名头的女人来这家餐厅吃饭,就是为了捧他的场,来之前往往先要给他打电话,确定他有空作陪才来。他在那些女人面前总做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女人们说一些轻薄的话,他也就轻薄地接着,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
长日闲散中他也读过一些书,买过和卖过一些画,也和一些文化人或是媒体人有点来往。他当然有他的桀骜,只是已经到了和世界和解的年纪,对于世界给自己的一切,好的坏的,他好像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全盘接受了。而他对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只是因为某种原始需要而已,比如,找一个年轻到几乎和自己不是一个辈分的女朋友。因为她漂亮,带得出去,没有一般的年轻女孩那么不懂事,还对自己崇拜且百依百顺……
关键是,她会让自己觉得,总算还年轻着。
有时候, a 小姐会带着 b 小姐到周先生的餐厅里去。 b 小姐当然知道姐姐想要拔头筹的小心思,当然她也不太喜欢两个人一起出现的时候,众人的目光分一半在自己身上的时刻。于是每次她都存心做个配角。 a 小姐穿高跟鞋,她就穿运动鞋; a 小姐那时是一头乌黑的长直发,她就梳一个斜刘海的马尾,穿着上体育课时穿的最不显身材的运动服,带着框架眼镜,鼓鼓囊囊的样子。
一开始,周先生把 b 小姐划进“不好搞定”的那类女人里——她太安静也太别扭了。他总是就她过于土气的装扮调笑两句,像是有意要轻蔑一样。 b 小姐却不认为那种轻蔑有冒犯到自己,她觉得周先生本是一个有骨头的绅士,他一定是藏起来了一些什么。看着他迎来送往,看着他谈笑风生, b 小姐总觉得他有点傻。
周先生有一个朋友兼合伙人,姓张。
张先生和周先生同岁,做金融出身,喜钓鱼,喜健身。他也离过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离过婚的人生不算完整”。张先生出身并不算好,凭着自己的打拼才走到现在,早年在证券公司赚了一些钱之后投资餐馆。他人长得很普通,但常年的运动习惯让他的气质优势到了中年便慢慢显现出来,一副精干强势的样子。
他很会捧人,总说周先生就是他们这家餐厅的艺术顾问和偶像招牌:
“像我这种粗人也就是做做饭炒炒菜,像老周这种招人的男人,我对他,就跟供财神爷一样!”
但餐馆的熟人都知道,真正的管理者是张先生,财务和人事权力都掌握在他手里。周先生其实本不是善于做生意的人,他只是善于聚拢某些会花钱的人。经营餐馆这件事,只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多几个可以名正言顺聊天的人罢了。
张先生开始追求 b 小姐,带着某种中年男人对清纯学生妹的倾慕,像是要弥补一些什么似的。他曾经当着周先生和 a 小姐的面说:
“我注定了是要和你老周做连襟的。”
他可能觉得有点得意,有一种“你可以找真正漂亮的年轻女孩,我也可以”的样子, a 小姐心里只觉这话说得略微有点猥琐,至少这种男人之间的玩笑是不该当着自己面讲的。周先生却在想, b 小姐是自己这个有点俗气的朋友追不到的,她喜欢的男人绝不会是这种路数。
张先生果然用了一些很无趣的招数。他送包和首饰,开着宝马车到学校门口等着,到高级的餐馆去用晚餐,摆出一副全世界我只为你砸钱的模样。 b 小姐去了几次就不去了,她总是泱泱地提不起兴趣来,宁愿去和附近咖啡馆里的打工学生约会。
a 小姐有时候会对自己的恋爱感到不安。她像所有想要保卫领地的雌性动物一样,开始要求更多。
她急着想让周先生去见自己的家人,可他两边都不想见。周先生自然是觉得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就不必和家庭扯上关系,自己并不比女朋友的爸爸小几岁,去了也是尴尬。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那种需要自己真正低声下气的氛围。而 a 小姐的爷爷奶奶一听说孙女的男朋友比她大 18 岁,两个人眉头都皱得很紧,也不发表什么评论,只说“等你爸下次回来再说吧”。
讨没趣的事情, a 小姐还做过一些。她不想自己的“老板娘”身份只在餐馆员工的奉承里出现,她想介入周先生的生意,想以帮忙的名义看餐馆的账,但周先生不想自己在合伙人那里有越权之嫌,两个人因此吵过一架。她后来又提出自己也想做合伙人,手里暂时没什么可流动的款子,就找小宇做中介,要把自己手里的摊位卖掉。当时是夏天,入市的人很少,小宇劝她等一等,她偏要急着出手,像是要急着摆脱自己小生意者的身份一样。最后,把摊位以很低的价格抛了,餐馆的股份却没入成。
小宇说自己去过周先生的家,是和另外三四个朋友一起。那是一次很尴尬的做客,他本不想去的,周先生也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但 a 小姐非要他们去,结果却落的主宾都不高兴。
小宇原以为,像周先生那样的人的房子应该如何如何地有品位,但进了门他却很失望,这所房子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去形容了。房子本身是很好的,在城市西边一个安静的小区里,是一个两百多平的跃层,但显然没有怎么装修过,不知是不是刻意追求的粗粝质感。客厅的家具都用布蒙着,看上去只是一个单身汉睡觉的地方而已。只有柜子里的几根天价球杆和茶具烟斗这些与嗜好相关的东西“算是有样子”。
a 小姐招呼着,给朋友们倒茶喝,铺起麻将桌要大家玩,可她过度的热络令人尴尬,主人周先生坐在一旁冷冷看着,没坐一会儿就上楼去了。
周先生和 b 小姐一起失踪那天,是个星期五。
a 小姐那天照例到周先生的餐厅去。每个星期五中午是餐厅的例行盘点时间。饭点过后,老板、经理和领班会在楼上的办公室聚齐聊一下这周的采购事宜,会计也会把本星期的总账拿过来给两个老板一起过目。除非有特殊情况,周先生一般都在,所以每周五 a 小姐都会习惯性地过来吃中午饭,然后企图以“准合伙人”的名义旁听这个简单的例会。
这天直到下午两点,周先生也没有出现。手机也一直关机。无论是张先生还是所有的员工都说不出一点线索来。
周先生这个人的性情不是别人轻易能捉摸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一个轻易玩失踪的人。如果他在北京,行踪一向是固定的——自己经营的这家餐厅,参与投资的另两家餐厅,台球馆,几间固定的茶馆或是自己的住所,偶尔去给什么展览捧个场或是去潘家园卖古玩的地方随便逛逛,最多就是周末去小汤山泡个温泉。他的生活很规律,除了这些地方,一般不会有其他去处。半个小时内, a 小姐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电话,所有接电话的人都莫名其妙,说完全不知道。
打了十多个电话后, a 小姐呆立了一会儿,又给 b 小姐打了电话。与她隐隐却不愿承认的预料一样, b 小姐的手机也接不通。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关了机。 a 小姐又联系了 b 小姐的好朋友夏夏,还给 b 小姐正在约会的小男朋友打了电话,大家都一头雾水地表示,没见着。
张先生让 a 小姐“先通知家人”,说起码周先生这样一个大男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 b 小姐,这么一个漂亮的花季少女,她的失踪要更严重些。
一家人自然乱作一团。还在广州工作的爸爸即刻订了机票往北京赶,爷爷报了案,警方说要满 72 小时才能立案。于是每个人都拿着电话在家里焦急等着,商量着是否要通知 b 小姐的学校和浙江那边。
一向爱说几句刻薄话的小妹妹欣欣放学回家,看到这个阵势,冲着 a 小姐把嘴一撇;
“这还能是什么呀?肯定就是你那个老男友把她拐走了呗!否则就是两人一起私奔,为了躲你嘛。”
继母一把将欣欣拉到身后,让她别乱说话。 a 小姐闪过去,揪住欣欣的衣服领子:
“你再说一遍?”
欣欣张张嘴,还想反驳点什么。 a 小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放开欣欣,瘫坐在单人沙发上。
所有的人等了将近三天。周日的晚上, b 小姐不动声色地回了学校。
她先是给家人打电话说自己没丢,就是“和朋友出门散了散心”。爸爸立刻来学校找她,平生第一次把这个乖女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随后就是盘问,但 b 小姐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爸爸料想这件事一定是和姐妹俩的情感纠葛有关,他从未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过问,此时再问倒是更凸显了自己父亲角色的失职,于是确定女儿安全之后,就回家了。随后, b 小姐到通宵自习室准备了一晚上第二天要交给老师的毕业设计大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周先生也回来了。他去看了看餐厅的账就去找了 a 小姐。她围着他转了两圈,手脚都检查了几遍,确定他身上确实没少什么后,明明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问起了。
眼前的周先生直看着她,带着点她最爱的、像看透一切的浅笑,若无其事似的。她想问,却不敢问,一直斟酌着,不想让自己的问题让他觉得是盘问或是责问一样,反而更不想回答。
相对无言。他先开了口,还是笑笑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我就坦白从宽了,不过你可得挺住。”
“……说吧。”
周先生告诉了 a 小姐两件事。
第一件。这个周末,确实和 b 小姐在一起。他在昌平有个别墅,一直没怎么去,也没告诉过别人,这几年都是找人看着。这次是带着 b 小姐去了一趟。但“确实什么都没干,只是想找个安静的人说说话”。
a 小姐选择相信。
事实上,她在这两天里做了无数种设想,得到的结论是,无论他们是不是去了同一个地方,无论是不是像欣欣说的“私奔”或是更不堪的任何可能,只要两个人能平安回来,自己都一定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一开始不就说好只谈恋爱不问前程的吗?她做过检讨,自己确实是太急了点,也许会逼得他想逃走。他不是那种能受得了束缚的男人,所以这件事一定是错在自己。只要他还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回来之后第一个找的人是自己,那么她宁愿不问。放下心里所有的好奇和怨念,从头开始。
“第二件。你得挺住。我病了,是淋巴癌,晚期。”
a 小姐愣了几秒钟,却笑了。她说:“你骗人,又不是演电视剧,那你说说你还能活多久。”
“医生也没跟我宣判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跟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我觉得也许就是半年或是一年吧。是准备做化疗的,但不知效果会怎样。”
他越若无其事地说这些话,她心里就越凉。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由得她不信。第二天,她陪着周先生去了医院,和医生面谈了一次,这才真的信了。
她替周先生跟他在加拿大的家人打了电话。很快地,他的双胞胎弟弟飞了过来,劝他过去那边养病,他不肯,说是国内的饭吃得惯了,如果要做化疗的话,朋友们会经常来看自己,也热闹些,过去北美并不一定舒服。他说,自己在中国上了一份外籍人士的医疗保险:
“有生之年居然也能用得上这份保险,那么还是不要浪费了吧。”
弟弟在国内呆了两星期,又飞走了。他在那边还得上班,还有家庭需要照料,不可能一直耗在这边。周先生的父亲当时患了中风,当然也不能坐飞机,母亲自己来了一趟,可父亲在那边就没人照顾了。不到一个月,她也飞走了。
周先生后来又活了八个月。发病是在他 39 岁那年的初秋,来年 4 月,人就没了。
那年,两位女主角 22 岁。
那段时间, a 小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照顾周先生这件事上。小宇也去医院探过一次病,他说,探完之后的好几天,他整个人都很抑郁,因为以前从不知道会有一种病可以这么快地吞噬一个人的生命。那时的周先生已经瘦到不成样子,化疗也做了,但成效并不大,头发却一根一根都掉光了。他整日发高烧,浑身痒,大多数的时候意识都不太清楚。 a 小姐就日日夜夜陪着,半年里也跟着瘦了十多斤,头发也掉了不少。她去找了很多中医和偏方,还去了一次新疆求方子,千里迢迢折腾了好些天,用在他身上也算是有点成效,但并不明显。
b 小姐也去医院探病,但只是作为 a 小姐忙不过来时的一个帮手。她像是避嫌似的,从不近身,在病房外面的沙发上静静守着,帮着招呼一下来看病的相干或不相干的朋友,或在家里熬点汤药送过去。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以为这对双胞胎是周先生的女儿或是妹妹。她们俩藏着很多话,谁都不提起,也几乎不谈周先生病情之外的事。
病情到了后期,有段时间居然略有好转。周先生找律师立了遗嘱,直接就给 a 小姐看了。在北京的两处房子,包括城西的住所和昌平的那座院子里布满绿植的别墅,以及她曾经想要的饭馆股份,全都给了她。看遗嘱的那时,有一瞬间 a 小姐突然只觉得自己可怜:这幢别墅就算归了自己又有什么用,自己真正得到的,都不及妹妹与他在那里真心相处的三天——他一定是告诉了妹妹什么不想给自己知道的事吧。想到这里,她就哭了,跑出病房,平复好久才回来。
后来,她突然提出想去和周先生领个证。周先生只说太麻烦,自己拿的护照是加拿大的,要在中国结婚恐怕还要走太多程序,自己经不起折腾,还是算了。连个最后的名分都不能有吗?她又一次背着他哭到崩溃。
周先生死后, a 小姐张罗了一个简单的葬礼,把骨灰交到了飞过来收殓的弟弟手里,周先生的衣服以及其他遗物都自己留着,还放在城西的房子里。
b 小姐也去了葬礼,也哭了。从葬礼回来后,她就默默收拾行李,住学校去了。过了两个月,她毕业了,匆匆回了趟老家,却只字未提自己之前常说的想要回老家工作的愿望。周先生病入膏肓时,曾经托付自己的一个朋友帮她找工作,她去那家周先生介绍的公司报了到,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租了房子,每天去上班。她之后的一两年间都没有跟姐姐有什么联络,偶尔她们会去看爷爷奶奶,但也是刻意避着彼此。
之后的一些年, b 小姐经常会想起那三天。因为对她来说,这三天几乎就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那个初秋的星期五早上,天气已开始微凉。她早早坐在教室里等着上选修课——这是她选的最后一门选修课了,接下来,她打算用一学期的时间做毕业设计,然后再想想自己到底是留在北京、去上海或是干脆回老家。
她接到周先生的电话,第一反应是这位总带着点醉意的先生打错了,虽然也存了彼此的号码,但他找自己干吗呢?
“你好,周先生。”
“你在学校吧?”
“在,马上上课了。”
“我在你们学校北门,你出来一下,找你说点事。”
“我姐和你在一起?”
“不在,就找你。”
他的语气很冷,于是她的声音也比平时显得更冷些。可他的冷里带着点强硬的态度,不同于之前她见过的那个轻飘飘的他,这种矛盾让她感到一股吸引力。于是,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她收拾东西向学校北门外走出去。
后来,她想,那时的自己,之所以放下电话就决定去见周先生,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女座个性呢——总是不善于解释,但总是在关键时刻选了最不该选的那个选项。
但无论如何她不后悔。
“你像夏天只爱自己,我却等你一个四季。”
几年后,每当 b 小姐回忆起她和周先生一起度过的那三天,准确地说,只有 60 个小时,她总是在心里轻轻哼起这首歌。
歌里唱的你和我,到底是自己、姐姐,还是周先生?或许,人和人之间欲予欲求的关系,本来就是这样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事吧。
那天, b 小姐穿了平日里常穿的浅色半裙,晨间的气温有点凉,出门前,她套了件藕荷色薄针织衫。她远远地看见了停在学校对面的那辆老奥迪,他也看到了从学校里走出的她,裸露的小腿在晨雾里显得尤其好看。他伸出头,冲她吹了声口哨。
路人好奇地冲他们看。她慌忙坐进车里。
“你有什么事情吗?”
他没吭声,一踩油门,直接把车开上三环路,马甸桥拐弯,上了京藏高速,一路向北。
她心里有点怕怕的,又不知怎么问,只能从内后视镜偷眼看他。他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脸颊比平日里见他时凹进去一些。脸上出油,胡茬也没刮,眼睛定定地看向前面,像是怕一走神就把车子开到人行道似的。过了四环路之后有点堵车,两人的目光才在镜子里相遇。
“你和我姐之间……怎么了吗?”
周先生不知是真是假地笑了:
“没有啊,我就是想找个人说点事……”
居然这样漫不经心。 b 小姐一时间有点气。有什么事直接找姐姐讲不行吗?于是她说,有什么事就在这里直接说,不要兜圈子,说完就要回去上课了。
“嗯,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
“你?成功人士呗。”她没什么好气。
他又笑:“要说实话。另外,别讽刺人好不好。”
“是实话啊,你和老张是我认识的最成功的人。”
“老张是,我可不是。”
“否则要我怎么说?像你自己说的,资深闲人职业 loser 吗?”
他却不笑了。把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手支在方向盘上,直看向她:
“你看看你,要不老张怎么总说你这个人别扭呢。我是真心问你的。要不这样,你跟我讲实话,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你神神秘秘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玩交换秘密?那我告诉你好了,我觉得你很幼稚,很傻,没什么正经事,闲事倒是自以为做得很妙……”
“不错,有点真话的样子了,然后呢?”
“你应该去问我姐啊,她肯定会做出让你满意的回答的。您就别磨时间了,要说秘密就赶快说吧,现在我回去还能赶上第二节课……”
周先生从贴着心脏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她看。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诊断书,上面写了很多潦草的字。她也不太懂那些医学术语,只看懂了包括“恶性肿瘤”和“已发生病变”和“建议开始化疗”在内的几个词。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却不知该做何反应。沉默中他又把车子发动,一路无话。她低头,仔细看着那张诊断书,一遍一遍地,像是要把每个字都背下来似的——后来,她发现自己居然确实背下来了。
所有的车都和他们反方向往城里赶,一路很顺。到了昌平县城,已是十点左右了。周先生把车子停到一家商场门口,把钱包掏给她:
“去买点换洗衣服和要用的东西吧,顺便再买点吃的,我在这等你。”
“什么意思?”
“哦,我在这附近有个房子,想过去让你陪我两天。”
看她有点踌躇,他又笑:
“你看我都快死的人了,还能对你怎么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现在拿着我的钱包就走,打车回去,跟你姐告状或者直接报警,我都没意见。”
b 小姐一直都觉得周先生讲话的声音很好听——他是在香港出生的,少年时曾在上海待了几年,后来又去了北美和一些台湾人厮混, 20 岁以后的日子,他基本都待在北京,这种混杂的口音反而让他的发音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显得字正腔圆。他语速有点慢,且有种语言上的洁癖,就算是随便说的话也要经过字斟句酌才说出的那种调子。有讲不清楚的词,他决不含糊,宁愿用英语或粤语的词去代替或是补充。他笑的时候总拖着点鼻音,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虚情假意都故意展示给你看似的,反而显得比那些努力掩盖的人更真实了。她曾经想过,如果有一个人用这么好的语感跟自己说情话,一定是极好听的吧。
她默默打开车门,走进商场,买了点洗漱的东西,又去打包了点快餐,然后去楼上选了套内衣裤。她还刻意挑了一下款式,这个下意识的行为是她后来想起这 60 个小时的时候,面对自己最尴尬的时刻。
周先生应该很久都没有来过自己的这座独栋别墅了。院子里的小小凉亭里爬满了疯长的藤蔓,他拿出钥匙左转右转,转了很久才成功把门打开。他带着 b 小姐到楼上,安置了她住的小房间,絮絮地交代了一些主人应该说的话。
“如果不放心我,天一黑你就进屋,把门从里面反锁好。书房里有很多书你都可以看,我再给你找个笔记本电脑,把网线连过去……”
她突然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问:“这房子没人管吗,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没带姐姐来过?”
“这几年是找了个附近的师傅,过半个月就来打扫一下。本来买这房子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过来,可是后来跟你姐在一起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再也不想着一个人待着了。可能是觉得没必要了吧。”
“可是我还是没懂,你想找人讲话,为什么会找我?跟我姐说不就行了?”
“你还不知道你姐吗?她要知道我这个情况,不得立马疯了?肯定急冲冲的,搞得悲悲切切的,还恨不得全世界都跟着她一起悲情,还能给我讲话的余地吗?”
“那你的那些朋友们呢?你那么多朋友,没一个能听你说话的?”
刚一出口,她就觉得这句话着实是问得多余了。
太阳已高照了。两个人清理了一下院子里的凉亭,坐下来吃刚买的麦当劳。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配不上你姐的?”
“不会啊,你们俩挺好的,我姐那么喜欢你,一定有她的原因的。”
“我忘了是谁说的来着,像我这种一事无成的老男人,也就是骗骗你们这种小姑娘了……”
她笑了:
“也不是啊,去你们餐馆的那些见多识广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为了你才来的啊?”
太阳透过藤蔓,闪闪烁烁地照进来,像碎的金子一样,晃得她眼睛疼。说笑中,她突然有点搞不明白自己和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身置何处了。他真的是姐姐的那个有点魅力又总冒着傻气的男朋友吗?他真的刚刚告诉自己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吗?而自己,自己就真的这么逃了课,和这么一个不算知根知底的男人一起过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了?姐姐要是知道了,不得好长时候不理自己?
不,好像这都不算什么。此刻,眼前的他,大口吃着汉堡和薯条,喝着可乐,像是个从未吃过好吃东西的孩子一样。
她突然想起来:
“按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是不太合适吃这些东西了?”
“吃不了多久了,一旦开始化疗就得按食谱来了。再说我都多少年没吃过这种垃圾食品了,没想到居然这样好吃。让我再按自己心思吃两天吧。”
吃完东西,默默呆了会儿,周先生说自己有点困了,就在楼下客厅里和衣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唤她去小区门口的药房买体温计,她一量,有点低烧。她烧了水,让他把他自己带的药吃了。他又沉沉睡了,她坐在楼上朝西的书房门口看书,低头就看得到客厅正中间沙发上的他。
她看了看早上就关静音的手机,有姐姐的三个未接来电。日光一寸一寸地在地板上移动。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关了。
晚霞出现的时候他醒了,突然变得精神很足的样子:
“跟我去湖边看看日落吧,很漂亮的。”
驱车十分钟,到湖边。又沉默。
“你怎么过的生日?今年我霸占着你姐,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事,她跟我说了,你给她安排的生日挺好的。我刚好回了趟老家……”
“再有一个月我也该过生日了,过完生日就 40 岁了。”
“没事儿,男人的年龄没那么重要的。”
“本来想着这辈子都不会跟我弟一起过生日,看来今年应该有点希望了。”
越悲哀的事,在他嘴里说得越平淡,还非要带着点自以为是的幽默。“都这样了,还扯那些没意义的事干吗呢?”她说:
“你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你真的会有兴趣听?”
“嗯,说吧。”
湖光山色。他开始讲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