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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你叫余二多?”首长问了一声。

余二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往常从电视上才能见到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目前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首长个头跟余二多差不多,面对面看上去,气色和容貌都没有电视播出的画面那么精神焕发、红光满面。然而,首长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气质散发出不威自怒的强大气场,仍然令余二多这个地方小官员战战兢兢,尽管首长脸上笑吟吟地和蔼可亲。

“首、首长,你、你好。”余二多本能地伸出了手,又察觉这样做有些贸然,余二多记得,很久以前市里办班对官员们进行礼仪培训的时候,其中就有一条:面对女同志、上级领导,不能首先伸手要求跟人家握手,要等人家伸手之后才能响应。余二多正想把伸出去的收缩回来,首长却已经伸手跟他握了握。

“首长,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刚才和刘处长发生的事情首长知道了,首长还知道你是海市城关区的区长。”首长旁边站着的人回答了余二多的疑问。余二多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有些秃顶,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正是方才把刘处长他们叫走的人。

“你好,我是首长的秘书赵平原。”赵秘书伸手和余二多握了一握,让余二多极为惊讶的是,赵秘书竟然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

余二多想象中,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首长就像神秘的大佛,包括他身边的所有一切,都笼罩在神秘的佛光里,首长的秘书竟然也有名片,而且还送给自己一张,余二多有些懵,本能地看了看名片,上面明确写着首长办公室秘书赵平原的字样,联系方式却极为简单,就是一个座机号码,既没有手机,也没有邮箱、QQ号码之类的东西。余二多明白了,这个名片也就是个名片,告诉你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想要联系他,肯定联系不上。如果赵秘书自己认为需要和你建立联系,就会提笔在名片上临时填写联络方式,所以,他的名片上留有大片的空白,足够他临时添加项目。

首长说:“客随主便,我是客,你是主,在你的地盘上对你冒犯,是误会也是错误,可是刘处长不归我管,我也不好骂他,只能代他像父母官道歉了。”首长说完,哈哈一笑。

余二多听到首长这几句话,心里一热,眼睛也热辣辣地,顿时品尝到了热泪盈眶的滋味。余二多也不是啥世面都没见过的草根,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还是因为刚刚受到的委屈和屈辱。他硬把热泪憋了回去:“谢谢首长,我做的也不对,不应该惊扰首长。”

首长扭转了话题:“哪里的话,你又不是故意的,你会打网球?”

余二多谦虚:“刚刚学,打不好。”

首长哈哈一笑:“我也刚刚学,也打不好,我们一起练练。”

余二多连忙答应:“好啊,能跟首长一起打球,我一辈子都够本了。”余二多不愧是个二人,首长话题一转,他的情绪也立刻一转,委屈感和受辱感顿时烟消云散,跟着首长就朝外面走。

首长走在前面,余二多和赵秘书跟在后面,不能走到首长前面这点常识余二多还懂。赵秘书告诉他,首长到了海市以后,本来想休息几天,却不知道是因为换了地方还是换了水土,睡眠一直不好,昨天晚上半夜睡不着起来批阅文件,一直到临晨才睡下,刚刚睡了一会,余二多在外面打网球,刘处长他们当然会生气:“刘处长那个人其实很好,山东人,急性子,你别放在心里。”

余二多连忙做自我批评,说自己本来是跑过来看看昨天抢修事故现场的卫生情况,擅自跑到山庄里打网球,惊扰了首长,应该接受批评教育,这些话也都是余二多在官场练熟了的老生常谈,不同的是,这里说的话可是发自内心,不像给熊书记、郑市长贡献自我批评时的随意和虚假。

出了总统楼,首长背着手慢步朝网球场走,余二多又有些纳闷,至今没见到网球拍,难道首长要跟他赤手搏击?随即又恍然了,一个服务人员捧着一副网球拍跑了过来,先送给首长一个,又跑过来送给赵秘书一个,赵秘书没有接,示意服务员把球拍给了余二多。喜欢打网球的人,一般都有个相伴的喜好:喜欢不同品牌的球拍,就像喜欢摄影的人连带着也会着迷摄影器材。余二多偷眼瞥了一下球拍,名牌:HEAD,男士专用版,网球名家的首选,美欧销量第一。贪念随即抢进了余二多的脑子:自己要是能拥有这么一个拍子,遭受这么一场倒霉,也值得。

此刻,首长真的把这一副球拍送给了自己,意义就更加不同,那一瞬间,余二多甚至冒出了想让首长在球拍上签个名的冲动,自然,仅仅是冲动一下而已,他没敢说出来:“首长,我今天没事,只要您需要,我舍……”,“舍命陪君子”一句话有些冒,余二多及时作了修正,话出口变成了“我是区长,愿意为首长视察提供一切方便。”

他们俩在这边唠,熊书记和郑市长还有公安局的政府局长脑子里的问号变成了旋风,搅得他们头昏脑胀,每个人的问号都一样:余二多跟首长是什么关系?每个人对待问号的态度也都完全一致:闷在心里。在场的每个人都懂得:当众打听人的隐私是严重违规行为,打听首长和某个特定人物的关系,就不单是违规,也是冒犯。

“和首长在一起的是谁啊?”问话的是匆匆赶过来的省委周书记,身后跟着省公安厅分管特勤、内保的副厅长以及省委秘书长、秘书等省里来的领导。首长一动,省里的接待单位领导马上就会通报给省委书记,省委书记也就会马上赶过来陪同,如果是日程安排好的,到时间省委书记就会提前过来恭候。

眼睛和脑子都集中到了网球场中的首长和余二多,省委书记从总统楼相邻的一号楼过来,熊书记、郑市长一伙人居然都没有察觉。一号楼和总统楼相距不到一百米,平常中央来了领导,省领导陪同的时候,就住在一号楼里。

“我们市城关区区长余二多。”在这个时候,回答省委书记的问题,责任和权利都属于市委熊书记。

省委书记没有再往下问,这也是长期浸淫于官场的高级干部的修养所在,换做老百姓,肯定会追问:“他怎么认识首长?首长和他是什么关系?”等等问题。

首长和余二多走了过来,余二多手里拿着两把网球拍,谁也想不到这是首长送给他的,以为他仅仅是替首长拿着。首长见了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市长,说话的口气和神态也马上变了,跟余二多说话时候的和蔼仍然存在,亲切却消失了:“时间到了吗?稍候一下,我换换衣服。”首长抬腕看看手表。

省委周书记连忙说:“好的,好的,我们就在这儿等。”

首长转身回了总统楼,赵秘书也紧随着进去,刘处长拽了余二多一把,示意余二多跟他到一旁说话:“余区长,给你道个歉,态度粗暴,首长说我了。”

余二多也说:“我也不对,不应该张嘴骂人,我也给你道歉。”

刘处长解释:“首长可能从北京到南方不是很适应,这两天休息很不好,昨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凌晨的时候才睡着,我们连屁都不敢在屋里放,深怕惊醒了首长,你还在外面乒乒乓乓打球,当时我的气啊,算了,不说了,反正你别放在心里。”

余二多只好再次客气一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点都没有生气,自己对刘处长的工作非常理解,自己有了教训,今后一定不随便在山庄打网球了。省委周书记、市委熊书记、郑市长看到刘处长和余二多在一旁窃窃私语,都做出淡定、坦然的样子,似乎毫不关注他们,几个人没话找话的闲聊,等着首长,心思却都在余二多和刘处长这边。

赵秘书先出来了,传达了首长的指示:“首长说,今天星期天,不要麻烦大家都陪着,他就近到城关区转转,也不要安排前导车、护卫车了,星期天招摇过市,群众会不高兴的。”说完了首长的指示,赵秘书用自己的话将首长的指示具体化了一下:“周书记,麻烦您安排一下,能不去的人尽量不要去了,对了,余区长要陪同一下,辛苦余区长了。”

赵秘书转身要走,却被周书记留住了:“赵秘书,我们一起商量一下,谁陪首长,谁回家休息。”

按照规则,省委周书记是必须陪同的,即便首长不想麻烦他,哪怕心里真的烦他,也绝对不会不让他陪同。首长到了地方,外出考察、视察,或者随便转转,如果当地的省委书记在家却没有陪同,肯定会成为政坛地下核试验式的爆炸性新闻,地表上没有丝毫反应,冲击波却会在地下造成殃及远方的震动。

现场的官员挺多,这个时候谁去、谁不去,需要省委周书记定夺,这件事情很小,却也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麻烦,不让谁去先不说干部本人的情绪,就是省内干部中也难免猜测、传说。所以,周书记把赵秘书叫住,就是要让他分担这个难题。赵秘书当然明白周书记的意思,马上告诉周书记:“我看省里的领导您去就行了,市里么,去一个也就行了,首长说了,不让安排先导车,也不让安排护卫车,就坐大中巴,人多了车也坐不下。”

赵秘书说的“中巴”是二十二座的日产考斯特。首长到地方视察,车辆一般都由地方政府提供。海市接待用车选用改装过的斯考特,二十二座座的车拆掉后部三排座位,安装了微型酒吧、冰箱以及桌椅、电脑等办公设施,这样车上就只剩下了十个座位,赵秘书说人多了车坐不下,倒也是真的,而且首长一个人肯定要占用两个座位,没有谁会和首长挤在一起,省委书记也不会有谁愿意跟他挤在一起,这样一来,车上能用的座位也就是八个,还包括司机和秘书。

“那好吧,就按照赵秘书的意见,省里我陪,市里熊书记和余区长陪,其他人就不用太辛苦了,星晴天回家休息,对了,郑市长,午饭你还得幸苦一下,过来陪首长啊。”省委周书记这样说,就很婉转、圆满地表达出了这样一个意思:谁陪首长,是赵秘书的意思,也是首长的意思。作为省委书记,自然不会担心不让谁去谁会有情绪、对自己不满,他这么说最重要的意思还是表明,自己心目中,绝对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仅仅是按照首长的意思办。

首长在赵秘书的陪同下出来了,首长换了一声夹克衫便装,腿上还是刚才打网球时候的运动裤,脚上也还是刚才打网球时穿的运动鞋。陪同首长的也只有赵秘书、刘处长和他的伙伴,此外就是地方官省委周书记、市委熊书记和余二多。

大家上车坐定之后,首长说了一句:“余区长,你想给我们看什么政绩啊?”

余二多连忙瞅熊书记,熊书记却把脸扭向了窗外,他只好说:“我们没有政绩,即便有一点小小的工作成绩,也是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取得的。”

首长哈哈一笑:“好吧,今天我们不务实,就务虚,周书记、熊书记,你们说是不是啊?”

周书记、熊书记连忙诺诺:“好的,好的。”

周书记盯了熊书记一眼,熊书记连忙补充了一句:“余区长,我们都跟你走,上哪啊?”

余二多心里也犯难,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带着这些每个人都能决定他命运的高级领导去哪儿:“熊书记,不然我们先去看看香莲小区?”

香莲小区是余二多为政的得意之作,旧城改造历来是所有城市管理者最为头痛的难点。余二多没花多少钱,却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陈旧小区改造了一个样板小区。过去,每当上级来领导视察的时候,市里都愿意把领导往这儿领,最近几年,市领导的关注集中到了大项目、大开发、大跨越、大发展的“四大”精神上,也就不再带人过来看余二多的香莲小区了。

城关区是海市过去的老城区,发展空间有限,太平马和余二多又都不是争先创优的能手,城关区的GDP落在全市各区的后面,市领导也就渐渐对他们没了信心,把关注点、着力点和政绩创造点放到了新开发区。今天余二多也是被逼无奈,他拿不出符合“四大”精神的新鲜货色,只好又把香莲小区这碗剩饭端出来应付差事。余二多这个被逼无奈的提议,其实也算中庸,自己不至于太没面子,领导也不至于觉得没面子。

果然,熊书记马上同意了:“嗯,这属于民生工程,也正是在党中央、国务院和省委、省政府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科学发展观指导下,我们海市……”

省委周书记打断了熊书记的话:“你们看,那边在干什么?”其实,那边什么也没干,周书记是担心熊书记让首长心烦,熊书记说的那一套,首长是原创,你对着原创版权拥有者重复人家的思想,确实挺招人烦的。尽管这样,周书记说了“那边在干什么?”大家的眼光,包括首长,都朝周书记指点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路旁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围着一个摆摊卖零碎的人,诡异的是,这三个穿制服的人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就那么站着,有凑过来买东西问价钱的人,他们就张开胳膊阻拦。

车辆行驶在通衢闹市,速度上不来,事先有没有通知交通管制,所以首长的车也只能挤在车流里慢慢挪动,好在没有塞车,车速慢,却还一直行进着。

首长来了兴趣:“他们在做什么?停车我们下去看看。”

这里处于闹市区,事先没有布防安全护卫,况且首长是全国人民的老熟人,下车不造成围观、混乱才怪。首长此话一出,车上的人都傻了,尤其是省委周书记、市委熊书记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顺从有危险,不顺从也有危险,不同质的危险同时摆到了面前,两位地方官员傻眼了。只有余二多对危机没有感觉,站起身来朝前面车门走,准备给首长打前站。 tmd7kcLQCqIqLo4scTpYIq8+b4Is8u80CIeDqHEF14UG39rNdix9D9zSL+dcoA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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