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警察撤回了局里,只剩下五六个人被治安处长留下来对事态就近监督。余二多告诉治安处长,市长郑洪生指示他全权处理农民工集体讨薪事件:“你来了,又带了那么多警察,我就放心了,没事我就回家了。”说着,余二多做张做势,转身就要走。
治安处长连忙拦住他,自己打退堂鼓:“市长命令你全权处置,我怎么能越权呢?我们先回去吧,今晚上我值班,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我随叫随到。”说完,忙不迭地带着他的部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切都被躲在屋子里的徐开看了个一清二楚,暗骂不止:“狗日的余二,狗日的余二……”
余二多就像听到他在骂自己一样,拨打了他的电话:“徐老总,你肯定在骂我是不是?我也在骂你,你住在这么高级的别墅里,还拖欠农民工工资,逼的农民工跑到市委、市政府门口闹腾,你在家里享清福,害得我半夜三更有家不能回,你别做缩头乌龟了,我知道你就在家里,今天这事你不出面处理,农民工不会走的。”
徐开恐吓他:“你这么做是违法的,我要到上级领导那里告你。”
余二多说:“你还知道违法?克扣农民工工资违不违法?你要告现在就告,只要领导说你做得对,我马上回家睡觉。”
徐开没招了:“那你进来我跟你个别谈。”
余二多拒绝了:“我才不跟你谈呢,你又没欠我的工资,我跟你谈不着,你应该出来跟农民工谈。”
徐开挂断了电话,余二多也不理他,吩咐秘书王亚洲:“你在这顶一会,我困了,到车上睡一会,”又吩咐李二根:“告诉大家,天冷尽量别睡着了,互相靠的近一点,不要乱走乱动,憋尿了就在别墅墙根撒,女同志到别墅后墙根,男同志到别墅前墙根。”李二根连连点头,余二多转身到了外面钻进旅游车,躺在椅子上真的开始睡觉。
徐开在屋子里抓耳挠腮,还要忍受老婆孩子的抱怨,老婆骂他窝囊,堂堂国企大老板,竟然被一群农民工欺负,今后看他还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他儿子是九零后时尚青年,很有点正义感,谴责徐开:“老爸,你老骂我办事不靠谱,我看你更不靠谱,农民工的工资你也要克扣,你也忍心,我要不是你儿子,我也到外面抗议你去。”
徐开开始发慌,他知道,有了余二多的支持,这些农民工就像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再往深里想想,他怕了:单凭余二多,绝对不会带着农民工跑到自己家里来折腾,余二多敢这么干,绝对是经过了市领导的认可,想到这一点,他马上给余二多挂电话,电话响了半天余二多才接听,口齿含糊,一听就是刚刚被从睡梦中叫醒,徐开心里暗骂:狗日的自己倒睡得香,他并不知道余二多其实就在停在外面通道上的旅游车里睡觉:“余区长,我们都是国家干部,从海市这个大盘子说,也算是同事吧?你这么干,不给我面子没关系,市领导知道了你怎么交代?”
余二多打了个哈欠才说:“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二啊?没有市领导的指示,我管得着这件事情吗?你的工人跑到市委、市政府大院集体上访,你觉得市领导会表扬你,还是奖励你?”
徐开明白了,自己判断没错,余二多肯定拿着市领导的尚方宝剑,不然他绝不会公然得罪他这个人大代表、国企老板,谁都明白,同朝为官,最忌讳的就是得罪人、树敌人。他只好说:“我们企业有困难,马上补发工资有难度,你给工人做做工作,赶在春节前一定想办法把他们的工资给补发了。”
余二多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给工人说去,你又没欠我的工资,跟我说不着。”
徐开其实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余二多一句话把他的台阶封死了。徐开是海市龙头国有企业的老总,论行政级别起码也跟余二多同级,被他这么羞辱,“羞辱”这个词确实是徐开此时此刻的切身感受,徐开哪里是甘心受人羞辱的人?他驱赶着老婆儿子上楼睡觉,然后关闭了屋里的所有灯,自己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做出不再搭理外面工人的姿态。
工人们在外面挨冻熬夜,自然也不会让徐开舒舒服服的睡觉,每隔十来分钟,就会有工人按响门铃,按了几次,徐开索性把门铃的电池给拆了。工人就每隔十来分钟来敲门。外面有一二百人举着标语堵在门口,徐开当然睡不着,再加上工人不时地敲门骚扰,实在按耐不住,爬起来给110挂电话,110回答,他们已经了解情况,这属于他们企业内部矛盾,而且现场有区领导处置,不能够再出警了。
徐开终于屈服了,因为他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最终市领导的态度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前景。事情的结局很突兀:当天晚上,发建集团的财会、人事部门干部连夜跑到徐开的别墅里办公,给农民工补发了拖欠的工资。
据说第二天徐开就跑到省里找到正在开会的市委熊书记告状,说到委屈处,还落了泪。余二多被从省里开会回来的熊书记招去臭骂一通:“你懂不懂规矩?有你那么处理问题的吗?你以为自己是混在江湖的大侠啊!”
余二多确实有点二,可是对市委书记绝对不敢二,不敢二不等于不敢替自己辩解一声:“熊书记,我接受你的批评,可是,那种危急情况下,我只能坚决完成市领导的指示:把工人从市委、市政府大院领走,而且我还超额完成了市领导的任务,不但领走了集体上访的农民工,还为农民工讨回了欠薪,彻底解决了问题,不然,头天我把他们领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们还会回来闹的。”
熊书记不是听不进下级意见的霸道分子,余二多的辩解他听进去了:“你的结果是好的,这我也承认,可是过程多多少少也违反了规则,我说句领导不应该说的话,你这个人,确实有点二,今后一定要改。”
余二多连忙保证:“我一定改,一定改。”
可是,他的保证还没有晾凉,星期天一大早就被两个便衣给关押在了接待国内外首脑的华岳山庄总统楼一层的保卫室里。余二多告诉押解他到这里的大汉自己是海市城关区区长,并且掏身份证、工作证要给人家看,却没能掏得出来,早上他就打算查看过七十八号供电所的抢修现场卫生情况之后,就近到华岳山庄打打网球,所以出门的时候穿的是运动服,装着证件、钱包等等杂碎的衣服换下来扔在家里,此刻恐怕已经被老婆扔进洗衣机搅拌呢。
他拿不出来证件,其实人家也没有要他的证件,其中一个大汉让他坐下等等,另一个大汉转身出门,片刻就领进来一个人,余二多看到跟在大汉身后的人,心里顿时轻松了,来的人是公安局分管治安、内保的副局长王宗汉。
王宗汉看到余二多挺狼狈、挺惊慌的样子,吃惊了:“余区长?怎么是你?”惊叹了一声,王宗汉马上对把他扭到这里的大汉介绍:“刘处长,这是我们海市城关区的余区长,余二多。”
被王宗汉称作“刘处长”的大汉却不给面子:“不管他是谁,我们都要给你们熊书记打个招呼,地方干部,由地方领导管教,王局长,你还是到外围看看吧,这样的人怎么进来的。”说毕,就开始拨打电话。
刘处长的态度很生硬,在海市也算个人物的王宗汉居然不敢再多嘴,送给余二多一个极为凄惨、同情,却啥用也没有的眼神:“那就等熊书记吧。”然后悄然离去。
同朝为官的干部们,不在同一个单位混的,也大都相互知道、认识,却也大都仅仅限于点头之交。余二多跟王宗汉却不仅仅是点头之交,他们比点头之交更近了一步:一起开过会、一起买过醉、一起查过岗、一起受过累。这种关系虽然不能和哥们兄弟那种关系相提并论,却也应该进入了遇到事儿相互关照一下的境界,今天,王宗汉居然连“放人”两个字都不敢说,显然,眼前这个被称呼为“刘处长”的人和他的伙伴绝对不是等闲人物。
余二多懵了,也胆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副厅级干部,海市是计划单列市,行政级别副省级,他这样的区长,是副厅级,副厅级干部深入骨髓的自尊和修养,让他的冲动闪念之间就像飞过眼前的蚊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明白,现在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坐等市委熊书记来领他,逃跑、大闹的结果可能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化。想到在熊书记面前颜面尽失,想到肯定要再被熊书记臭骂一通,余二多开始迷信,他确认自己这段时间不知道碰上了哪路邪神,遇到的净是倒霉事儿、麻烦事儿,余二多深深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