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余二多亲身体会了《吕氏春秋》记载的那个丢斧子的人激反出来的猜忌心理,不论在单位看到同事,还是到他们家串门的客人,他都觉得人家是给他们家用茶叶盒送钱的人。动不动就忍不住要问人家:“你是不是去过我家?是不是给我送过茶叶?”往往把人家问得莫名其妙,反过来问他:“余区长是不是没茶叶了?爱喝什么茶?我送你一斤。”每当听到这个话,他就像被蝎子咬了,忙不迭地推辞:“不是,不是,家里有茶叶,有茶叶。”
塞在茶叶盒里的那三万块钱现在成了他心头的大石头,沉甸甸的搁在那儿,扔又没法扔,不扔那份沉重压在心头连气都喘不上来。他想交给纪委,却又担心没事找事,纪委万一调查,搅起新的波澜,酿出新的话题,先不说组织上对他怎么看,就是同僚们也会骂他在这个关口故意表现,甚至会怀疑他是掏钱买名声,自己给自己加分。如果不上缴,又怕万一送钱的人出面揭发,纪委调查,那就什么都晚了。
有的时候,想到不知道是谁用这种笨办法送钱,自己连谁送的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送钱是要办什么事情,想想挺对不起那个送钱的人。有的时候又挺恨那个用这种办法送钱的人,觉得自己被人家蒙住了脑袋骗,那个送钱的人就像躲在阴暗角落的狙击手,随时随地会像自己发射出致命的一枪。余二多明白的是,这神秘莫测的三万块钱,绝对不能放在家里,那是一堆定时炸弹,随时随刻都可能爆炸,把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炸成一堆废墟。
不明不白送进家里的三万块危机还没有结束,家里又来了个一个四万八千块钱的危机,这个危机是余二多老婆搬回家里来的。花大姐经过几天几夜的认真检查,终于确定除了那一份茶叶,别的礼品盒里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于是把那些礼品分期分批卖给了回收礼品的商店,得了四万八千块钱,存在一个单独的存折里,然后向他交账:“这里边的钱,是我把那些送来的礼品变卖了,你看怎么办?”
余二多的直觉反应是这也应该算作不义之财,可是认真想想,即便是不义之财,也和那三万块钱一样,交给纪委等于没事找事,不交吧又怕犯事,再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花大姐分析:“你说吧,这笔钱和那三万块钱性质毕竟不一样,这些礼品如果我们不变卖了,就只能扔了,变卖了,属于废物利用,就跟我们家里的废旧瓶、啤酒罐、旧包装和卖给收废品的一个性质,你说是不是?”
花大姐说说服了余二多,最终,那用礼品变卖来的四万八千块被余二多的老婆花大姐扔给银行理财去了。而不知道谁用茶叶盒送来的那三万块钱,却还一直没有找到妥当的去处,或者说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办法。头疼了几天之后,余二多想起了黄小东,黄小东在纪委,虽然仅仅是个管总务的科级干部,但却是纪委办公厅的,而且凭自己和他多年的交情,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情应该是比较保险的。
黄小东接到余二多的电话非常惊喜:“余哥,没想到你给我打电话,不生我气了?”
余二多说:“从小到大,我生你的气什么时候拖过半天?哪次不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打完了骂完了,还在一起偷老爸的烟抽吗?”
过去,余二多凭着那股二劲,成了山东大院的孩子王,黄小东比他小几岁,跟在余二多后面心满意足的冒充黑社会马仔。当然,他这个马仔不是白当的,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找余二多,就像余二多有责任有义务充当他的保护伞。有一回黄小东放学回家路上,闲的没事,看到一家人窗口上挂了一串红辣椒,犯贱用弹弓射击人家的红辣椒取乐。他想的很美,即使院里的人发现了,跑出来抓他,他也早就跑远了。
没想到那家人的男主人刚好从来面回来,一把揪住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两个大耳光。黄小东被打懵了,弹弓也被人家没收,还嚷嚷着要找他家长。黄小东抽冷子逃脱了,回到山东大院以后,找到余二多哭诉一番。余二多看到黄小东脸上被抽出来的巴掌印,二话不说,让他带路,直接就闯进了那家院子。让余二多没有想到的是,那家男主人是一个壮猛汉子,那会儿余二多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个半大小伙子,论体格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黄小东却不识相,以为有了余二多支持,自己就有了依仗,狗仗人势气壮如牛,跳着脚骂人家,那人扑过来就要揍他,黄小东身小灵活,一扭身藏到了余二多身后,到了这个份上,余二多也没了退路,暗暗后悔不应该大意,独自一人来闯龙潭虎穴。后悔归后悔,总不能当着小兄弟的面掉分子,于是硬着头皮和那个壮汉扭成了一团。好在那个壮汉并不是个打斗的行家,遇到余二多这种打架斗殴实战出来的货色,倒也沾不上多大便宜,壮汉优势在于体格肥壮,余二多胜在经验丰富、动作灵活。
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黄小东看到人家院子里摞了一口酸菜坛子,黄小东很坏,他举起酸菜坛子并没有直接往人家脑袋上砸,却直接把口子对准人家的脑袋叩了下去。那人顿时成了没头苍蝇,盲然挥动着两臂,本能地要把敌手拒之打击范围之外,同时拼命要把酸菜坛子从脑袋上卸载。然而,人的脑袋长得特点就是朝下面都是顺茬,比如鼻子、下巴朝下长着,往上面捋都是逆茬,酸菜坛子往脑袋上套的时候方便,想摘下来却非常费劲。
黄小东和余二多趁机大打出手,抡起随手捞起来的扫把、棍棒把那人抽得嗷嗷乱叫。屋子里疯子一样扑出来一个老娘们和两个女孩子,估计是那人的老婆女儿,每人手里拿着锅碗瓢盆疯狂的嘶喊着舍生忘死的开始跟他们俩拼命,手上的家伙也不管轻重,朝余二多和黄小东劈头盖脸的一顿猛抽,同时还大声嚷嚷着“救命、抓土匪、抓小偷”之类的话向外界求救。男不同女斗,鸡不同狗斗,历来是余二多和黄小东一伙的信条,况且他们也担心真的惊动了外界,招来增援部队,他们就惨了,于是见好就收,迅速撤离。
那是一场令余二多记忆深刻的悲剧,战斗胜利了,吃亏的却是余二多,也不知道那家男人是怎么运作的,也可能是黄小东和余二多对话时候流出来的山东腔提供了线索,那人竟然找到了余二多的老窝:山东大院里的小平房,直接把余二多告到了他老爹面前。那人也挺惨的,身上屁股上到处都是被余二多和黄小东用扫把、棍棒抽出来的紫棱条,左耳朵也从下面撕裂了,那是他卸载酸菜坛子造成的后果。余二多老爹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老兵,看到自家孩子把人家一个老百姓祸害成了那个样儿,对余二多的惩罚是灾难性的,他的目标很远大:一定要让余二多永远记住不在外面作祸。余二多被老爸捆起来吊到了房梁上,然后他老爸就开始用余二多最心爱的竹笛当做武器,把余二多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复制到了余二多身上。最终算算总账,余二多损失比被酸菜坛子撕裂了耳根子的人更大:他心爱的竹笛被他老爸做成了竹篦子。余二多吹一口好笛子,那是他用来向花大姐示爱、表情的利器。自从被老爸用竹笛教训一场之后,余二多再也没有吹过笛子,看到笛子就心虚冒汗,他落下病了。
黄小东和余二多不同,余二多从政以后,基本上脱离了过去少不更事时候对行走江湖的向往,基本上摆脱了冒充江湖老大的意淫。而黄小东却仍然拥有一批说不清来路,有的时候还貌似还很有能力的可以称兄道弟的江湖哥们。
余二多和黄小东约在吃不够金排挡会面,两个人要了海蜇皮、乌贼头下酒:“这家海鲜正宗,贵,可都是渔民捞的,不是养殖的。”黄小东告诉余二多,余二多怀疑他在这家餐馆有股份。余二多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黄小东这家伙虽然身为政府公务员,跟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人关系密切,经常会在身上流露出一股肝胆气,而且花钱大手大脚。余二多曾经警告过他别胡来,黄小东说以他那个职务、级别,想要贿赂也没人给,他在外面有投资项目:“不在外面赚点,现在这物价就跟卫星上天一样,怎么活?”
两个人就着海蜇皮和乌贼头喝啤酒,服务员却又端上来一份红油河虾、一份五香花生。余二多提醒服务员他们没要这两道菜,服务员送给黄小东一个极为亲切的微笑:“老板赠送的。”
黄小东说:“这家老板我熟,不管他,送来就吃。”
一瓶啤酒下肚之后,黄小东才问余二多:“余哥,你召唤我有什么差遣?”
余二多说出了那三万块钱造成的困扰:“小东,你说会不会这是谁设的套?弄得我现在吃不香睡不好。”
黄小东想了想说:“这没啥难办的,我发话下去,帮你查查,对了,余哥,那些天到你家去的人你还能回想起来吗?还有给你送的茶叶是什么牌子?”
余二多摇头:“去的人有的能想得起来,有的想不起来,茶叶是茗香茶行的武夷岩茶。”
黄小东招呼服务员:“拿双公筷过来。”
服务员忙不迭地送过来一双筷子,黄小东给余二多夹菜:“余哥,你回去跟嫂子对一下,尽量回想一下最近去你家的人,列个单子给我。”
余二多有点不放心他:“你别拿着名单胡闹啊。”
黄小东说:“余哥,你现在在风头上,也处在关键时刻,羡慕嫉妒恨是中国特色,多少人当面讨好你,背过你恨得牙根痒痒,你刚才说的绝对不是多虑。你想想,谁会那么傻,给你送三万块钱都不在乎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人一个个栽上毛就都能上花果山称王称霸,谁会办那么傻的事儿?设套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认定。”
余二多紧张了:“那好,我回去就和你嫂子对个名单出来,可能不全,你尽量办吧,实在不行我就交给你们纪委算了。”
黄小东马上说:“那是下下策,我在纪委我知道,你好心好意上缴了,纪委不查也罢,弄不好还会通报表扬,一通报表扬你就惨了,肯定会成为千人厌、万人烦,世人皆浊你独清,你不是等于骂了所有的人吗?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人人都会认为你是作秀,花钱给自己买名声。”
这也是余二多对把钱上缴给纪委一直迟疑不决的根本原因,没想到黄小东竟然也看到了上缴之后可能发生的严重副作用:“过去没看出来,小东你这家伙还挺有脑子啊。”
黄小东呵呵笑:“你是大哥,我在你面前有脑子也不敢轻易露,在你面前露就成了显派。我准备这么做,你看行不行啊余哥,”黄小东端杯朝余二多举了举,余二多也端杯喝了一口啤酒,黄小东干了杯中酒,接着说:“你把名单给我之后,我要根据每个人的可能性分别划出最有可能的人,安排我的哥们兄弟到全市每个区茗香茶行去查证一下,最近都有谁在他们那儿买了盒装的高档武夷岩茶……”
余二多惊讶了:“你小子脑子怎么这么清楚?我咋就没有想到从茶叶行查呢?你应该去查案子,不应该搞总务啊。”
黄小东苦笑:“余哥,你以为我没有查过案子?民政局前任局长给张鲁海非法担保,造成国家资产流失的案子就是我查的。”
这个案子是前几年在海市政坛刚开始引起震动,后来又不了了之的一桩违纪案件。市民政局局长给一个叫张鲁海的人从银行贷款提供担保,结果张鲁海生意做砸了,银行收不回贷款,就把民政局告上了法庭,最终由市政府出血赔了钱。事后市纪委出面追查这个案子,结论是市民政局前任局长出于面子,丧失原则,给国家造成了重大损失,给予民政局局长党内警告处分,全市处级以上干部中通报。
“余哥,你认识张鲁海吧?”
余二多认识这个人,张鲁海也是山东大院出来的孩子,只不过不太合群,没跟余二多他们一起混过,整天蔫不唧唧闷在家里,也不太招余二多待见,余二多不喜欢蔫人,倒也没有欺负过他,因为没有什么交集。
“蔫人出豹子,张鲁海当年在海市也算是个名人,办企业、搞公司,动不动还弄个扶贫、赞助之类的动静出来,又是当政协委员、又是当人大代表,风头劲不劲?”
余二多连连点头:“当年是挺厉害的。”这些余二多都知道:“那会儿我们不是还议论过,说他靠的是他爹吗?你还是说你查的案子吧。”
张鲁海他爸爸原先是警备区副司令,比余二多的老岳父职务低一级,转业到到地方上当了海市副市长,后来又到省里当了省委副书记,离休的时候,级别已经和余二多老丈人平起平坐了。
“那桩案子的真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余二多回答:“不是已经公开通报了吗?”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政府机关不能提供担保,这是谁都知道的,银行能不懂?民政局局长能不懂?即使担保了,真的打官司,担保也是无效的,这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法院能不懂?”
过去,余二多还真没想这么多,经黄小东一提,这才想到,事情恐怕真的不像纪委通报那么简单:“别东拉西扯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过去,他心目中黄小东永远是自己的小兄弟,经常对黄小东的话并不是很往心里去,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对黄小东的话那么在意、看重。
余二多的关注鼓舞了黄小东,他也知道,自己的话难得被余二多如此看重,酒也顾不得上喝,菜也顾不得上吃,接着往下说:“张鲁海给了民政局长好处,贷款提成百分之十,给了银行信贷部主任好处,贷款提成百分之十,打官司的时候,银行一次就提出三十万现金,去向不明。”
余二多大为惊讶:“这些内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有证据吗?”
黄小东说:“你过去老骂我乱交朋友,我确实有三教九流的朋友,这些朋友说实话,比机关里的同事可靠、有用得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开始查这个案子,就动员了我在银行、法院方方面面的人帮我调查蛛丝马迹,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民政局长说的那一套。”
余二多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小东,来,哥给你敬杯酒,你牛逼。”
黄小东夸张地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儿,得得瑟瑟地给自己的酒杯添满了,才双手举杯接茬:“难得余哥给我敬酒,我干了,你随便,”灌下一杯啤酒,黄小东接着说:“我采取的是逆向调查的方式,从银行查起,银行很贼,专项贷款有避险程序,款并不是直接打到贷款人的账户上,而是要在他们的监控下,根据合同执行情况,按照合同一笔一笔的直接支付给贷款人的生意对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银行朋友告诉我,他们支付的款项,很散,并不像一般正常的生意,支付账户是固定的,两笔贷款总额百分之十的款项划给了私人账户,而那个账户马上就提了现金,之后账户就销了。打官司的时候,银行提了三十万现金,科目是福利资金,可是银行员工既没有发奖金,也没有发福利物品,你说正在法院打官司,银行突然提这么多现金,会干啥去?”
余二多说:“听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你这些都是猜测,而不是证据。”
黄小东说:“那三十万现金不是猜测,应该说是线索,还有,那笔贷款的去向单据我都让朋友给复印了,也都是重要的线索,应该追查啊,查清楚了不就是证据吗?可是,给领导汇报了之后,领导不但没有肯定我,还把我批评了一通,说我的调查不合程序,而且擅自动用了社会人员,不合规矩。”
余二多喝了一口啤酒,这一回没让黄小东:“领导说的有道理,你们是纪委查案,不是公安局侦破,随便动用眼线、耳目确实不合规矩,也违反了纪委办案的程序。”
黄小东叹息:“我们纪委办案,不像外面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牛逼,首先,没有侦察手段,只有调查权,没有公安局检察院那么多的技术支持,只能谈话、做笔录、调查,碰上个狡猾的、顽固的,根本就啃不下来。”
“后来呢?”
“后来领导拍板了,认可民政局长的交代,不再按照我提供的线索深挖了,结果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张鲁海说是交给公安机关当做经济案子查,最终也不了了之,最悲催的还是我,从那以后,调到了办公厅管起了总务。”
余二多告诉黄小东:“这里边可能有张鲁海他爸爸的因素,也可能有政治上的考虑,你查那个案子的时候,海市走私案刚刚办完,干部队伍人心惶惶,老百姓议论纷纷,市里可能出于稳定局面的需要考虑。”
黄小东叹息:“不管是谁的因素,也不管是什么考虑,倒霉的是我,没了查案的资格。余哥,你说凭我的能力,要想查清楚你家的那么点事,还算一碟菜吗?”
余二多对他也充满了信心:“我信你,兄弟,干一杯。”
两个人碰杯,这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今天的碰杯,一周以后就是余二多倒霉的日子。
似乎人倒霉之前都有某种征兆,余二多倒霉的征兆来自于市府效能办的通报批评。公务员们的办事态度、办公效率和办公能力一直是让市民诟病,让领导操心的烂事,于是市委、市政府成立了效能办,聘任了大批离退休干部和社会知名人士以及实在没事干的在岗干部,组成了机关效能监督员、考评员,就像便衣特务一样四处微服私访,凡是抓到上班时间上网炒股、聊天、打游戏,接待市民态度不好、耐心不够,上班迟到下班早退、工作中间溜号办私事等等违纪行为,轻则就地批评教育,重则通报点名批评,最严重的也可能下岗甚至辞退。凡是被抓到了违纪行为并且被通报批评的,文明单位的称号会相应取消,每人每年几千块钱的文明单位奖也会相应取消。
效能办不定时的发布违纪通报,凡是有违纪行为被抓住的,如果不及时申明情况,或者找人说情诚恳检讨,一旦上了违纪通报,后果会很严重。而余二多被通报的问题是,违反市委、市政府规定,出门不带手机,影响工作。如果是一般的处长副处长,这本来不算什么问题,通报了也没什么关系,算是给广大处级以上干部提个醒。可是仅仅因为这件事情对余二多这样一个副厅级干部,而且是重要岗位的副厅级干部通报批评,就显得异乎寻常、意味深长。
余二多知道,这种通报,一旦发了出来,你去找谁也没有用,在家里骂了一通,忍受了老婆两天唠叨也就算了。而海市政坛却因为这个通报又引发了一波骚动、暗流。官员们猜测着、评论着,却没有一个人当面问余二多这件事情,包括太平马马平安书记。情况显得诡异,余二多又没法和别人探讨这个问题,想找效能办主任问问,又不愿意显得自己心虚,而且他也明白,发他的通报,没有是领导的认可不可能发,明白这一点,再去打听,就显得傻,于是忍着没吱声。
他和老婆心里还有那三万块钱的重担压着,这条通报的正面效应就是提示他:尽管他是副厅级干部,尽管现在都说他或者他老岳父和中央首长有关系,他仍然不可能会脱离纪律和规则的约束。同时这条通报也隐隐约约让他意识到,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实在弄不清这个时候,市里为什么要发那么一条通报。再往深里想想,他更加不寒而栗:他星期天出门忘带手机的事情,效能办的监督员、考评员都不知道,只有熊书记、郑市长、太平马,可能还有王宗汉知道,那么,效能办发这条通报,就不仅仅是一般性的批评了,最让他挠头的是,通报背后到底隐含着什么意义,他捉摸不透。
仅仅因为忘了随身带手机,就被通报批评,很是让他窝囊,也让那三万块钱的压力更大了。那天晚上和黄小东分手之后,回到家里,他和老婆俩想破脑袋的往外挤那些日子去过他们家的人,想起一个用笔记录一个,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困得实在受不了了,两个人才上床睡觉。刚刚睡着,他老婆腾地爬了起来,半裸着朝客厅里冲,把余二多吓了一跳:“你干嘛?”
“我又想起一个,怕睡着忘了,记下来,你别管,睡你的觉。”片刻,老婆拿了记录名单的那页纸回到了卧室:“我放到床头柜上,想起来了随时补上去。”
他老婆倒也真行,折腾完了,倒头就能睡着,等到他在老婆入睡的鼾声中刚刚蒙眬,脑子里却也跳出一个漏掉了的人,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赶紧翻身起来,隔着老婆的身子从床头柜上抓过纸笔,把想起来的名单补了上去。他这一动弹,又把老婆给惊醒了,他老婆态度倒不错,没有像以往被他弄醒得时候发火赶他去客厅睡沙发:“别想了,漏了就漏了,实在不行就干脆给纪委送去,这样折腾别把咱俩给闹出神经病来。”
好容易想起来的人都记了下来,可是也难免遗漏掉的,余二多把名单交给了黄小东,可是黄小东拿去之后一直也没有消息,他知道这种事情没有那么好查的,也不好意思催促,只是暗暗希望这件事情尽快赶在爆发之前能搞清爽。
而黄小东给他带来的并不好消息,黄小东来的电话他一接听就明白事情不好,因为黄小东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先叫着余哥逗趣一阵,而是直截了当:“你马上到纪委来,我在路边侯你,对了,带上三万块钱。”
余二多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三万块钱你嫂子手里扣着呢,我还得先去找你嫂子。”
黄小东空前地损了他一句:“余哥,你傻啊?钱那东西又不是文件还要送达登记,你随便划拉上三万块钱过来,实在不行算了,我先备着,你赶紧过来,来了先别上楼,我在马路对面等你,我先去银行取上垫上,情况紧急,赶紧过来。”
黄小东没等他询问详细情况就挂了电话,他相信,如果不是真的情况紧急,黄小东不会那么紧张、急迫。让他现在马上提三万块钱,打死他他也办不到,不是他家没钱,而是钱不在他手里,就连他的工资卡,都由老婆花大姐控制。花大姐深信: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一向对余二多的钱控制极严。
现在急着用钱,跑去找花大姐又来不及,把余二多急得连骂了三声“他娘的。”这三声骂人话,包括他老爸、老岳父还有老婆花大姐。结婚的时候,他老爸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逼着他承诺,结婚后家里的财权必须交给媳妇,他老岳父也同样要求,两个老爷子的理由倒相当一致:老婆管钱,有利于家庭稳定。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被老婆管过来的,现在又把这个传统原封不动的移交给了余二多这一辈。
那会儿,余二多盼着跟花大姐结婚就像久旱的农夫盼雨水、饿极了的孩子盼奶水,别说让老婆管钱,就是让老婆管命余二多也没有二话,况且那是自家老爸和老岳父难得一致的要求。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悔,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有钱和没钱感觉绝对不一样。余二多也有些私房钱,都是区里发的奖金、出国公费旅游的时候组织上发的置装费、外汇补贴、在报刊上发个文章拿的稿费、有的时候跑到电视台当个嘉宾之类的拿个出场费等等。私房钱攒下来却没地方隐藏,就私自开了一张零存整取的存折,藏在办公室书柜里毛泽东选集的第一卷里。然而,那张存折上的私房钱如果现在就取出来,利息损失余二多又舍不得,况且现在到银行去排队取钱肯定时间也来不及,只好空着手先跑过去看看再说了。
他没敢要单位的车,怕司机回来说他去了纪委影响不好,出门的时候,给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说是要去邮局给女儿寄钱。邮局离区政府很近,给女儿寄钱这种事情别人又不好代劳,这么说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出去不坐车,为什么不委派别人去替他跑腿,万一那个讨厌的效能办过来抽查,他请假了,也不会找茬。他从区政府出来,装模作样的朝邮局的方向走,又借着商店的橱窗检查了身后没有人盯着,然后拦住一辆出租车,一脑袋钻了进去:“去市政府。”
他没敢说去市纪委,怕引起司机关注,他长得像干部,常年当领导又养成了一身官员的官气,他一钻进出租车,司机就好奇地盯了他一眼,像他这个年龄、长得又像干部的人,打的肯定是混的最差的那种干部。市委、市政府还有纪委都在一个大院里,不同的大楼,只要到了大院,也就到了纪委。
出租车驶向市委、市政府的路上,他暗暗苦笑,忽然觉得这个官当得很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心里又忐忑不安,他猜想着各种可能,最可怕的可能就是人家留下来的那三万块果真就是阴谋陷阱,而且人家已经启动了引爆器,那三万块钱马上就会像一颗炸弹把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炸个粉碎。
政府大院门口的武警站得笔直,让他好奇的是今天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前竟然很清静,没有以往那些上访的人围拢,大院的门看上去比往常更加宽阔、威风。余二多让司机把车停在市府大院的马路对过,车停下来了,他又让车往前走了一段,避过了市府大院的正门,才从车上下来。下车以后,就转到了马路行道树的后面,倚在树上抽烟。他想好了,万一有谁碰见他,他就说在等车,等他的司机去掉头。
黄小东还行,没让他久等,余二多一支烟没抽完,黄小东就跑了过来,肚子鼓鼓囊囊的,就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余哥,你挺快的啊。”
余二多已经急不可耐了:“怎么了?出事了?”
“我查清了,你认识一个叫万世鹏的人吗?”
余二多想了想:“想不起来了,可能见了面能认识。”
黄小东从怀里往外掏东西,原本藏在怀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余二多弯腰拾了起来,是一包钱,三叠,不用问就是黄小东替他准备的:“你备好了?我还正着急呢。”
黄小东说:“我就知道你被嫂子刮得干净,一下子弄不出来这么多,先替你垫上。你看,这个人你认识不?”说着,递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余二多还真认识,是中心大厦的现场项目负责人,虽然有过交道,却并没有什么来往:“认识,没什么交情,他怎么了?”
“他前段时间去过你们家没有?”
余二多想了想:“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去过,去过,说是感谢我们区政府对他们施工的支持和理解,对了,我想起来了,茶叶就是他送的,当时你嫂子还推推让让的,他说就是一包茶叶,如果不要,就是嫌礼轻,你这一说,我再一看照片就想起来了。”
黄小东把余二多和老婆熬心劳神从脑子里挤出来的名单还给了余二多:“余哥,你看看你这上面,还就没有这个人。”
不用看,他们两口子折腾一夜,谁也没有想起这个人,根本原因还是过去没跟这个人有过什么交道:“过去我还真小看你的能耐了,你怎么查到这个人的?”
黄小东说:“我是通过茶行查到的,这叫逆向侦察。别的话不多说了,我替你认真想过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把钱交给纪委,你原来设想的行不通。”
“为啥?现在不是找到人了吗?”
黄小东说:“好我的余哥啊,这个人的背景应该是发建集团的徐开,你想一想,他无缘无故给你家偷偷扔了三万块钱,刚好够判你三年的数儿,你现在找他还钱,他能承认吗?我敢断定,他给你扔钱的时候,肯定留了别的证据,不是照片、视频就是录音,你现在一找他,马上就惊动了他,他肯定会立刻举报你,你的钱还在手里,不是把自己砸进去了?”
黄小东几句话就让余二多噩梦初醒:“对啊,那现在怎么办?”
黄小东鬼鬼祟祟朝市府大院瞄了一眼,似乎那边有人在监视他们,害得余二多也胆战心惊的向那边瞅。
“你现在就拿着钱,给纪委交了,记住,千万别说知道是谁送的,一口咬定不知道,只知道钱是装在茶叶盒里,发现了就连忙过上缴。话越少越好,肯定还会让你做笔录、签字等等,那都是固定的程序,你照着纪委的要求办就行了。”
余二多连连点头:“好的,我马上去办。”
黄小东说了声:“那好,晚上我们再联系,我也帮你探听一下纪委的反应,回头告诉你。”说完,黄小东鬼头鬼脑的走了。余二多便提着塑料袋穿越斑马线,朝市府大院走去。门口的武警看到他提着塑料袋,要求检查,余二多把塑料袋交给武警战士,武警战士看到三叠钱,惊讶:“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事情决定之后,余二多心情反而轻松下来,半开玩笑地对武警战士说:“我是给你们武警班送慰问金的。”
武警战士摸不清头脑,余二多指指纪委所在的东楼:“给纪委交的,我是城关区区长。”说着,掏出工作正给武警看。
武警看过工作证,连忙敬礼,余二多大摇大摆进了大院,向市纪委走去。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纪委领导替我保密,千万不要通报表扬、公开追查,我不想因为这么点应该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成为焦点。”这是余二多办完纪委那一套程序之后,给亲自接待他的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黄山提出的要求。
黄山答应了他:“我理解,你放心,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代表组织对你的廉洁自律表示肯定,我也会向市委熊书记报告的。”
当天晚上,黄小东跑到他们家混饭吃,捎带着汇报从市纪委探听到事态后续发展,说纪委黄书记严令属下不准传说余区长主动上缴行贿款的事情,而且亲自向市委熊书记作了汇报。
“熊书记怎么说?”这是余二多最关心的。
黄小东摇头:“黄书记回来没说,我也不知道。”
危机解除,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卸掉了,余二多和老婆都觉得轻松无比,心情也好了许多。花大姐亲自下厨烧菜犒劳黄小东,可惜她的厨艺实在太差,海蛎煎做成了海蛎鸡蛋羹,还忘了放盐,炒了一盘土豆丝,看上去活像把一堆折断了的筷子泼上酱油乱七八糟盛在了盘子里,至于她声称的拿手好菜酱排骨,则更像是一堆乌黑的碎煤块。余二多知道自家的弱点,打着黄小东立功应该奖励的牌子,打电话从外面的菜馆要了一个煎螃蟹、一个盐焗鸡,算是圆了场面。黄小东皱着眉头消灭花大姐给他夹到盘子里自家菜,言不由衷地声称:花大姐做菜长相一般,吃着味道还真不错。花大姐信以为真,再三邀请黄小东没事带着老婆孩子过来品尝,她一定多做几样拿手的菜招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