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刘蝴蝶在破马车咖啡店泡了两个多小时,说实话,虽然对面的刘蝴蝶赏心悦目,可是场合却是基本公开的,身边经常有进来的出去的客人经过,余二多心惊胆战,不要说被家里人撞上,就是被同事撞上,不管他怎么解释,人家也会在心里画上个大大的问号。还有那种可能:有自己不认识的人,人家却认识自己,被人家看到他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喝咖啡,谁也不会相信他这样一个中年男人会带着老婆来泡咖啡馆。再往深里想想,现如今人人都有手机,人人的手机同时也都是照相机、摄像机,万一有谁好事,把他和刘蝴蝶在一起泡咖啡馆的影像拍下来,传到网上,他就死定了,而且会死得很难堪、很没有价值。
他每次和刘蝴蝶相会,都逃脱不了种种危机的想象,也都是时刻刻处于恐惧的忐忑之中,这也就是他最想见、又最怕见刘蝴蝶的原因。回到家里,面对老婆花大姐的追问,他把花在刘蝴蝶身上的两个小时归零:“我回办公室睡了一觉,运动服滚脏了,就把放在办公室的西装换上了。”
他老婆没有再追问:“我还想你回来要补觉呢,既然你已经在办公室睡过了,那就赶紧跟我回家一趟。”
“回你家还是我家?”
“回我家,我妹刚才来电话,说我爸爸晚上有个什么活动,家里人不让他去,他非要去,我妹妹让我回家看看,能劝就劝劝。”
余二多跟老岳父关系非常和谐,老人家为了成全花大姐和余二多的婚事,竟然不惜舍尊屈驾跑到余二多家里跟余二多老爸骂仗吵架,一直是让余二多感激涕零的英雄事迹。老人家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可能天然对路,也是对余二多疼爱有加,别的女婿是半个儿,老爷子把余二多当成了一个儿。老婆这么说,余二多马上回应:“那就赶紧走吧,我要车。”
老婆的注意力转移到娘家爹身上,余二多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如果老婆坚持追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地下党对抗国民党特务那样打死也不说。他在这边打电话要车,老婆跑回屋里换衣裳,等车的功夫,余二多费了点心思猜测老爷子到底会去参加什么活动,却没有猜到答案。
老爷子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耄耋老者,已经拒绝参与任何社会活动。每年年末,市委、市政府都要邀请离退休老干部开个座谈会,会上现任领导向离退休老干部报告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取得的成绩,然后请老干部们大吃大喝一顿,表达慰问之意。这算是每年级别最高的老干部慰问活动,余二多老岳父连这种活动也已经有好几年不去参加了,今天晚上会有什么活动,竟然重新燃起了老爷子那么旺盛的热情,非要去参加不可。
“你没问老爷子晚上到底要干啥?”余二多问老婆花大姐。
老婆回答的含混不清,余二多一听就知道,肯定她又在往身上套那种能够束腰身的紧身衣,而且此刻衣服正卡在脸上蒙住了她的嘴:“我也不清楚,我妹妹那个人你知道,稀里糊涂的,说不清道不明。”
花大姐的妹妹有点缺弦,说话办事不清不楚是她的特点,老爷子年纪大了也经常会不清不楚,两个不清不楚在一起过日子,倒也有一种混沌态的省事。
车到了,两个人到了“山东大院”,这里仍然是警备区占着,警备区司令部却早已搬到了新营区,现如今这里住的都是军内离退休干部,还有一些后勤机关。本来余二多的老岳父应该住到号称“三号院”的干休所去,老人家坚决不去,说到了那里整天和老年人混在一起,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情绪心情受影响。住在山东大院,虽然老年人不少,可是年轻人更多,可以多和年轻人交往,有利于老年心理健康。
上楼入户,余二多和花大姐都愣住了,老爷子穿戴得整整齐齐,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拄着拐杖,稀稀疏疏的白发梳理得活像两块染霜的瓦片扣在脑袋上。
“爸,你这是要干啥?怎么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花大姐拿她爹打趣。
老爷子得意洋洋:“我要召见中央首长。”
余二多明白了,肯定是中央首长要会见海市离休的高级干部,想到上午自己陪中央首长,晚上中央首长接见自己的老岳父,由不得感叹说不准自己和首长还真的有缘:“爸,是人家召见你,不是你召见人家。”
老爷子说:“不管谁召见谁,反正都是见个面么。”
花大姐的妹妹从屋里出来:“爸爸说了,很多年没见过中央首长了,这一回一定要看看,中央首长和原来的中央首长一样不。”
余二多乐了:“爸,中央首长早就换了好几茬了,你今晚上见的肯定跟你过去见的不一样。”
老爷子摇头:“不会,到了海市,工作那么忙,还能想着我们这些没球用的老家伙,这个中央首长一定是个好首长。”
余二多坐到老爷子身边,给他理了理偏到一边的领带:“爸,你觉得身体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就别去了。”他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对老岳父的关心,如果他能预料到老岳父的出席,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他肯定会坚决阻止老岳父去会见首长。
根据市里的通知,年老体弱的老干部,可以有一个陪同人员,老岳父点名余二多陪他去,余二多想到,上午刚刚在华岳山庄闹了那么一出,晚上再跑去露脸,实在不太合适,就找借口婉言谢绝了。余二多的小姨子跃跃欲试,准备借机就近看看首长长得和电视上一样不一样,余二多老岳父却不同意,小姨子从小惯坏了,有点二兮兮的不知道分寸,老爷子怕她去了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儿。一家人商量到接人的车在楼下着急一个劲电话催促,才做出决定,由余二多老婆花大姐陪着老岳父去。
首长第二天离开了海市,海市的各种媒体开始大面积报道首长视察海市的新闻,首长在省委周书记、市委熊书记和区委余二多区长陪同去香莲小区视察的新闻,由于当时没有媒体记者跟上,报道也就没有画面,但是却有详细的文字,文字报道里,余二多的名字多次出现,在海市政坛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轰动。而在有画面的新闻报道中,余二多的老岳父在余二多老婆的搀扶下,接受首长接见,和首长亲切握手、合影的照片公开在电视、报纸、网络等各种传统和新锐媒体上,于是,余二多一家,准确地说,是余二多本人及其老丈人一家,同中央首长的关系,立刻引发了种种猜测,并且有了种种猜测结论。有图片和没有图片的新闻报道,两相对照,官员们心里都认定,星期天上午发生的一切,绝非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一次表演。
那段时间余二多的手机几乎被各方人士打过来的电话拨爆了,打过来电话的人不但说话的内容几乎一致,就连说话的方式也几乎一致,似乎所有人都事先商量好了要用这种话折磨余二多:“老余”、“余区长”、“余老板”,还有更亲近的“余哥”,这是跟余二多黄小东那种可以称兄道弟的小兄弟、小哥们的称呼,这种称呼上的区别也是对话方式的唯一区别,剩下的都大同小异:问候,然后就是祝贺,祝贺他们家老爷子是中央首长的老领导,最后的结语基本上都是“不管高升到了什么地方,都别忘了我啊,不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腿帮忙,一句话,不给我派活就是看不起我啊。”
对这种电话,刚开始余二多还认真的辩解解释、分辨,后来发现,他越解释越分辨人家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推脱、虚伪,于是接到这种电话索性啥话不说,干听,搞得对方莫名其妙,他再回一句:“我等着你提拔呢,该干嘛干嘛去。”
不但手机快被打爆,就连家里的座机也变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他们家座机属于半保密状态,还专门每个月花四块钱在电信局开通了免查询功能,就是所有人如果想通过电信局打听他们家的电话,都会被拒绝。家里的电话除了工作上联系比较密切的人、亲朋好友之外,一般人都不知道。可是也不知道人的本事都从哪来的,常常有意外之人把电话直接打到他们家里“祝贺”他们家和中央首长有关系,“预祝”余二多前程似锦、步步高升。最后闹得花大姐换上了电话铃恐怖症,只要电话响,就紧张得大喘气,气得余二多索性把电话线给拔了。
更有自认为跟他们家相熟的人直接登门祝贺,登门祝贺的自然不会空手来,各种礼品把客厅堆得活像杂货店的库房,就连小兄弟黄小东竟然也跑到家里串门祝贺,一进门大咧咧地往茶几上扔了十万块钱:“余哥,机会来了撵都撵不走,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要跑、要动没钱可不行,算我给你凑的分子。”
余二多真得气坏了,抱起黄小东墩在茶几上的钱砸到了他身上:“滚蛋,马上滚蛋,你小子怎么也跟我玩这一套?我把钱留下可以,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认识你这路货了,你他娘的还是纪委干部,你配在纪委呆着吗。”
余二多对黄小东送钱是真的生气,换做别人,即便不收,也还是能够理解、原谅,他也明白,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这些人送钱的意义和目的就跟商场上订货付定金、买房掏首付是一回事儿,人家送钱是要拿货的,人家要的货不管是级别职务还是商业利益,他都没有交货的能力,拿了钱不交货,或者拿了钱交不了货,钱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祸。可是,黄小东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兄弟竟然也跟自己玩这一套,不但让他难以接受,还产生了受辱的感觉,他觉得黄小东跟自己这种关系的人,都能给自己送钱,如果自己拿了,这个世界连最起码的友谊、温暖也就都不存在了。
黄小东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会那么强烈,被人民币砸蒙了,退缩到沙发的角落里,腿脚并举,似乎时刻在防备余二多扑上来揍他。余二多老婆也是从山东大院出来的,自小跟黄小东也都认识,过去也常来常往,此刻连忙出面表演白脸:“小东,你余哥是生气你太见外,我们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谁不了解谁?有啥事你尽管说,只要不违法乱纪,你余哥难道不给你办给别人办吗?好了,钱你拿回去,等到真需要的时候我找你要。”花大姐边说边把散落一地的人民币收拾到一个大塑料袋里,有两张飘落到沙发底下去了,花大姐撅了屁股趴在地上掏,余二多看到老婆的大屁股撅着实在不雅,说了一声:“你还不自己去找,让你嫂子趴地上给你找钱啊?”
这才算给了黄小东一个台阶,黄小东答应着,趴到地上替换了花大姐,从沙发底下掏出了两张散落的人民币,老老实实到塞进了塑料袋里:“余哥,你需要钱随时吱声啊,我也不是要贿赂你,就是担心你跑事钱不够。”
余二多苦笑:“你小子真够有意思的,我跑事,跑什么事?给你实话实说,外面风传的那些是没影的屁话。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我要是真有那么硬的靠山,可能现在还是一个区长吗?即使过去他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还用得着花钱跑事吗?过去觉得你还挺聪明,从今天晚上看,你不是大脑萎缩就是大脑缺弦。”
黄小东嘿嘿哂笑:“我知道余哥一向低调,没关系,我懂得。”
余二多知道黄小东并不相信他的真话,只好苦笑:“好了,没事赶紧拿着你的钱回家,交给你老婆存起来、理财都比给我强,我真的需要钱,找你借。”
黄小东提着塑料袋告辞,花大姐担心:“天黑了,你带那么多钱,路上不安全,叫个出租吧。”
黄小东说:“没事,我开车来的。”
像这种直接上门送钱的不多,却也有十来宗,虽然每次都拒绝了,过后余二多暗暗算了一下,也由不得咂舌,仅仅是这么一套谣言,就能让他几天之内成为百万富翁。即便没有成为百万富翁,余二多的收获也很丰硕,这天下班回家,看到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客厅里到处都是拆开的礼品,余二多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贼了。正要打电话报案,转眼看到老婆满头大汗的蹲在地上忙叨,连忙问她:“你这是干啥?好好的东西都拆了干嘛?”
花大姐说:“今天上班无意中听别人聊天,说是有个人给领导送钱,怕领导拒绝,就把钱塞进中华烟盒里,领导家里人拿着别人送的礼品到礼品回收商店变卖,结果把那条大中华烟也给卖了。礼品回收商店转卖出去以后,买烟的人看到这条香烟有拆过的痕迹,以为是假烟,找了回来,商店的人打开一看,原来里边塞满了卷成烟卷一样的钱。买烟的和商店抢了起来,谁都说这条烟应该是自己的,最后打了起来,旁人打了110,警察来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后纪委顺藤摸瓜,把那个领导给双规了,那个领导居然不知道烟是谁送的。”
余二多明白了:“你是怕有谁再给我们的礼品里也塞上钱?”
花大姐说:“这么多东西,我们吃也不吃用也不用,还是送到礼品回收商店去,换成钱总不算贪污受贿吧?我得事先检查一下,别犯同样的错误。”
余二多想一想,除了老婆这种处理方式,别人送来的大量礼品就只能扔着变成废品了,也就没有反对,其实反对也没用,这个老婆不是余二多能反对得了的。没想到的是,老婆还真的翻腾出来了人民币:“我的天妈啊,你看你看你快看。”
余二多凑过去一看,心就沉下来了,那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里面又分装成了烟盒大小的十二包,每包里面都是人民币,连忙和老婆一一掏出来数了一遍,一共有三万多块。两个人都愣了,也都傻了,他们既不知道这些钱是谁送的,也不知道这笔钱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