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君士坦丁堡
如果说君士坦丁堡的高墙是欧洲文明最好的保护伞,那么这个保护伞已经不止一次地发挥了它的功效。而当哈里发的大军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时,面对这股几乎要吞没欧洲、改变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巨浪,这把保护伞将再一次展示它的力量。在君士坦丁堡的高墙之下,真主追随者的圣战第一次受挫。而与之相比,查理·马特尔在普瓦蒂埃的胜利则仿佛是发生在世界边缘的小小插曲。
668年的一天,在君士坦丁堡城外,难民们惊慌地逃亡,道路上人流、辎重、车马、溃军……络绎不绝。然而,有一个叫加利尼科斯的叙利亚工匠却逆着人潮,向君士坦丁堡匆匆赶去。他去做什么呢?原来,他发现了一种黑色的可以漂浮在水上燃烧的黏稠液体。这种液体,拜占庭人称为“野火”、“海洋之火”,而阿拉伯人则称之为“希腊火”。在当时谁也无法预料到,这对拜占庭的千年帝国是多么关键的一个时刻。在这之前,阿拉伯帝国终于平息了内乱,当上哈里发的是原来的叙利亚总督穆雅维亚。而安内之后,穆雅维亚再度将目光转向了拜占庭帝国,发动了一系列进攻。
670年,穆雅维亚指派了一位将领夺取了拜占庭都城最近邻的西兹库斯半岛,从而获得了进攻君士坦丁堡的最佳基地。672年,穆雅维亚还派舰队分别夺取和占领了斯米尔纳、里西亚和西里西亚。
而自674年开始的4年里,每逢夏季,阿拉伯舰队都会大规模出击,围攻君士坦丁堡,这也被称作“第一次君士坦丁堡之围”。678年6月25日,最惨烈的一次海战发生了。这一天,阿拉伯舰队向君士坦丁堡发动总攻,但拜占庭海军却派出了很多小船在海面上穿梭往来。然而,这些小船却并不一般,它们的甲板下安置着油罐,油罐连着长长的导管,而导管的另一端则设在船头,由一个力大的士兵抱持着。
海战打响后,拜占庭的小船纷纷靠近满载攻城器和士兵的敌舰,然后,在弓箭手们的掩护下,一个士兵启动气泵,将油罐中的液体抽到导管中,另一个士兵则启动关口的点火机关,而坐在船头的士兵则手持导管,对准目标发射。一道道火焰自导管口喷射而出,犹如一条条张着巨口的火龙,很快吞噬了阿拉伯战船——多年前由叙利亚工匠发现的神秘液体,最终成为拜占庭人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无数的阿拉伯士兵被烈火吞噬,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则跳入大海,海面上到处都是惨烈的呼叫声。
尽管阿拉伯军队急忙撤退,却仍为时晚矣,约有三分之二的战船惨遭焚毁。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撤退过程中,他们还在潘菲利亚海岸附近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而在海军遭到重创的同时,失去海军增援的阿拉伯陆军也在小亚细亚地区为拜占庭军队击溃。经此一役,年迈的穆雅维亚被迫与拜占庭帝国签订了30年的和约,并同意向拜占庭皇帝每年支付3000块黄金,另外送交50名战俘和50匹马。拜占庭人的这一战,第一次真正击败了势不可当的阿拉伯人。在这一战的威慑下,连阿瓦尔汗王和巴尔干岛上的斯拉夫人也纷纷朝君士坦丁堡派遣使节,承认皇帝的宗主权。
对于拜占庭帝国来说,停战的时刻尚未到来。东方的强敌刚刚退去,北方又出现了新的对手——保加尔人。
保加尔人由突厥人和斯拉夫人融合而成,曾在黑海和里海一带建立过一个名叫第一保加利亚的国家。在希拉克略皇帝时代,这个国家一度与拜占庭帝国有着良好的关系。双方往来密切,希拉克略皇帝还是保加利亚酋长奥尔加诺和他的外甥克拉夫特(后来的第一保加利亚可汗)的教父。
拜占庭帝国在海战中使用“希腊火”攻击敌人。希腊火发明于7世纪,火焰从管子里喷出,或者将燃料装进泥罐里,能自发点燃,甚至在水上都能烧起来。这种东西在君士坦丁堡制造,主要成分有硫黄、硝石和粗汽油,但准确的配方从未记载下来。
但是,7世纪中期前后,在突厥人的另一分支哈扎尔人的西迁压力之下,第一保加利亚解体了。保加尔人中的一支在克拉夫特可汗的第三个儿子阿斯巴鲁赫的率领下,西迁到了多瑙河的北面。阿斯巴鲁赫和拜占庭帝国交涉,要求在色雷斯平原得到一块土地作为民族放牧之用。拜占庭方面多方考虑之后,接受了这个条件,但要求保加尔人为帝国守卫多瑙河,并随时征兵去攻打阿拉伯人。自此,保加尔人定居在了多瑙河的入海口地区。然而,拜占庭帝国的横征暴敛让保加尔人日渐不满,并开始进行反抗。在阿斯巴鲁赫的领导下,保加尔人与当地的斯拉夫贵族达成协议,共同建立了一个斯拉夫——保加利亚国家(第一保加利亚王国),联手抵抗拜占庭帝国。显然,拜占庭皇帝不能容忍一个独立的保加利亚国家出现在自己的北方威胁自己的统治。因此,在与阿拉伯人缔结合约之后,皇帝马不停蹄地准备发动对保加尔人的远征。
680年夏,君士坦丁四世率领8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舰队自黑海北上,另一路骑兵则从色雷斯直取多瑙河,攻击的目标是保加尔人的聚居地——翁古尔。阿斯巴鲁赫得知这一消息,与将军们紧急商议并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当君士坦丁四世到达战场时,发现保加尔人在多瑙河边的沼泽地旁建起了坚固的堡垒,并在堡垒下挖掘了深达两米多的壕沟,但势在必得的皇帝却并未将此放在眼中。君士坦丁四世在稍事休整后就命令军队进攻保加尔人的堡垒,自己则在匆忙搭就的凉棚下观战。然而,出其意料的是,堡垒中的保加尔人凭着石头、削尖的木棒和滚烫的煤油,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帝国军队的进攻。没有斩获的君士坦丁四世改变战法,要求军队排成方阵抵挡保加尔人的进攻,并千方百计攻入他们的堡垒。保加尔人也采取了车轮战术,他们将军队分成若干小组分批守城,以逸待劳。当滚木、巨石和热油如雨般纷纷而下时,拜占庭士兵哀号着自城墙跌落下来。
君士坦丁四世更没想到的是,阿斯巴鲁赫还派出了一支骑兵去偷袭他的驻地。这支骑兵只有百十来人,但每匹马的马尾上都系着柳条,以便扬起尘土。在接近拜占庭军队的驻地后,他们先用火箭射击帐篷,同时迅速用马尾制造烟尘。
君士坦丁四世看见烟尘滚滚,不知对手底细,就派了1万人的大军前去增援。这时,保加尔人开始撤退,皇帝赶紧下令追击,结果正中敌人下怀——保加尔骑兵将拜占庭军队引至开阔的平原上,先是使用绊马索将不少拜占庭骑兵绊落马下,接着地面上铺着的席子下面突然钻出许多埋伏的弓箭手,他们一阵乱射,拜占庭士兵死伤惨重。无奈之下,君士坦丁四世只好带着剩余的残军撤退,而当他们渡过多瑙河时,再次遭遇了保加尔人袭击。而随着追击皇帝,保加尔人也沿河进入了瓦尔纳河,并将自己的势力带到了此地。这样,君士坦丁四世不仅未能消除其忧患,反而帮助敌人深入到帝国的腹地。
皇帝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解决保加尔人,于是被迫与其缔结和约。不仅承认保加尔人对这块土地的所有权,还承诺向其缴纳贡金。而对于拜占庭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丧权辱国,一致认为这个条约“使罗马的名誉受到极大侮辱”。 但无论如何,自此,在拜占庭的领土上第一次崛起了一个独立的王国,而其也第一次得到了拜占庭帝国的承认。
685年9月,君士坦丁四世在统治了拜占庭帝国17年之后英年早逝,享年33岁。随后,他的儿子查士丁尼二世继承了皇位。和他父亲当年一样,登上帝国至高无上的宝座时,这个年轻的皇帝尚不到16岁,并已经体现出了传承自其祖父的脾气和秉性。此时,在东方,由于穆雅维亚的过世,阿拉伯帝国再度陷入内讧。在查士丁尼二世登基的第二年,新成为哈里发的阿布·马利克重新与拜占庭帝国签订和约。与之前相比,阿拉伯人不仅增加了每年向拜占庭帝国支付的贡金,双方还约定平分塞浦路斯、亚美尼亚和伊贝利亚地区的税收。东方的和平向查士丁尼二世提供了继续君士坦丁四世未竟事业的机会。
中世纪君士坦丁堡教堂镶花绘画:三位博士带着黄金、乳香来朝拜皇帝。
688年前后,查士丁尼二世率军远征巴尔干半岛上的斯拉夫人占领地区。这一次,拜占庭皇帝的军事行动成功了,查士丁尼二世加强了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南部地区的地位,迫使附近的斯拉夫人部落纷纷承认其宗主权。查士丁尼二世采取了新的措施来安置这些来自北方的彪悍、尚武的民族。有的被迁移到比塞尼亚省,有的屯垦于普奥西金军区,以弥补当地因连年战争造成的人口流失并充实帝国的军力。
除了斯拉夫人部落,查士丁尼二世的殖民政策也被用来安置马尔代特人。马尔代特人是活动在阿曼努斯地区的匪帮部落,曾一度在帝国的军队中服役并参与了抵抗阿拉伯人的战争,但却逐渐皈依了伊斯兰教。在皇帝的征召和安置下,这些马尔代特人开始为拜占庭帝国戍卫边疆。此外,查士丁尼二世还将塞浦路斯居民迁移到西兹库斯地区。这个地区在君士坦丁堡被围困期间曾遭到严重的破坏,极其需要有经验的水手。但这显然侵犯了阿拉伯帝国在此地的利益,从而引发了双方军队在691年前后的冲突。尽管曾出现移民叛变和逃亡的现象,但查士丁尼二世自希拉克略皇帝的军区制和屯田制发展而来的殖民政策依旧及时满足了帝国当时最为迫切的需求——帝国的军事力量从移民中获得了极大的补充,同时多年凋敝的农村地区的经济也得到了发展。就这样,这些“农兵”和自由农民一起,日渐发展成为一个单一的阶级。而正是这个阶级,后来提供了支撑拜占庭帝国的实力。
根据《罗马帝国衰亡史》作者爱德华·吉本的统计,君士坦丁堡城里有2座剧场、4座集会大厅、8个豪华的公众浴池、153个私人浴池、52道沿街柱廊、5座粮仓、14座教堂、14座宫殿和4388座贵族宅邸。
查士丁尼二世还是位极为虔诚的君主。他是拜占庭帝国第一位将基督像印铸在其发行的钱币背面的皇帝,并在钱币的铭文中称自己为“基督的仆人”。
691年至692年期间,查士丁尼二世召开了被称为“第六次大公会议”的基督教大公会议。由于它是在特鲁利安宫举行的,因此又称作“特鲁罗大公会议”。而正是在这次大公会议上,东西方两派教会之间在教会事务上的区别凸显了出来。例如,拜占庭教会允许教士结婚,并明确反对罗马教会实行的礼拜六斋戒。因此,罗马主教拒绝接受这次大公会议的法规,东西教会之间再度爆发激烈的争议。查士丁尼二世决定向自己的祖父“取经”——他派遣代表前往罗马,打算逮捕罗马主教并将其押解到君士坦丁堡,在皇帝的面前加以审判。然而,时过境迁。查士丁尼二世没有预料到,此时皇帝在意大利的影响已经被大大削弱,而罗马主教的地位则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因此,皇帝特使的这一要求激起了罗马和拉文纳民众极大的愤怒,他们积极行动起来保护罗马主教。查士丁尼二世的特使无处藏身,只好跪倒在罗马主教面前乞求饶命——正如40年前罗马主教马丁一世在拜占庭皇帝手中所受到的侮辱一样。
查士丁尼二世更大的耻辱很快接踵而至。皇帝的殖民移民政策虽然是出于帝国利益的考虑,但却触动了贵族的利益,同时,对于那些被迫迁徙他乡的民众来说,也是极大的痛苦和灾难。此外,这位皇帝还和他的前辈同名皇帝一样,热衷于大兴土木修建各种奢侈宏大的建筑,并为此横征暴敛、敲诈勒索。695年底,反对查士丁尼二世的起义终于爆发了,希腊军区的将军莱昂提图斯被推举为新的皇帝。
君士坦丁堡的城防复原图
莱昂提图斯将查士丁尼二世押到竞技场,当着千千万万民众的面,割掉了他的鼻子——按照拜占庭帝国的传统,毁容将丧失担任皇帝的资格。因此,查士丁尼二世也被称作“被割鼻者”。随后,这位倒台的皇帝被流放到了车绳,这里曾是前罗马主教马丁一世去世的地方。
随后的三年间,拜占庭帝国皇帝的宝座上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莱昂提图斯很快因为御敌无能被推翻,帝国卡拉比西亚尼海上军区的舰队司令阿普马西尔被拥立为皇帝,并改名为提比略二世。而此时,在车绳过着苦寒的流放生活的查士丁尼二世的内心则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他决不甘心接受命运如此的安排,朝思暮想着东山再起和报仇雪恨。车绳地方当局察觉到了查士丁尼二世的骚动不安,打算将其押送回君士坦丁堡,以防不测。但他们的行动晚了一步,查士丁尼二世已经在前一天逃脱了。
这位落难的前皇帝千辛万苦逃到了哈扎尔人的领地,在这里他幸运地得到了哈扎尔大汗王的礼遇,汗王甚至将妹妹嫁给了他。值得一提的是,查士丁尼二世再次自比查士丁尼大帝,将自己的妻子改名为“狄奥多拉”——查士丁尼大帝的妻子和共治者的名字。提比略二世得知这一消息,向哈扎尔朝廷派遣使者,要求引渡回这位前皇帝。哈扎尔汗王担心损害与拜占庭帝国的良好关系,打算接受这一要求。查士丁尼二世再次及时得到了危险降临的警告,匆忙出逃至黑海西海岸。在此,他遇到了当时的保加利亚可汗特尔维尔(阿斯巴鲁赫之子),在许下一定的承诺之后,对方同意帮助他夺回王位。
705年秋季,在1万多名保加利亚骑兵的保护之下,查士丁尼二世出现在了君士坦丁堡的城下。然而,保加尔人的大军却久攻不下君士坦丁堡,被废前皇帝的恢复皇权的要求只招来了讽刺和嘲笑。3天之后,查士丁尼二世突然想起,有一条引水渠管道通往城里,并且防守薄弱。于是,他带领数百名忠勇之士,趁着夜色自引水渠管道潜入城内,出其不意地对守军发起突袭,一举攻下了君士坦丁堡。提比略二世见势不妙,仓皇出逃。
在亡命天涯10年之后,查士丁尼二世终于回到了帝国的首都。他再度起用旧日的支持者,重新登基称帝。政变成功之后,查士丁尼二世遣使接回了狄奥多拉,而他们在流亡期间所生的儿子提比略则被任命为其父亲的共治皇帝。
重登帝位的查士丁尼二世终于有机会实现他在流亡期间日日夜夜的所思所想了。首先,按照其此前向保加利亚可汗特尔维尔许下的诺言,拜占庭帝国每年向保加利亚王国进贡,同时特尔维尔还被授予了恺撒的称号——虽然并无实权,但这个称号是仅次于皇帝的头衔,并且是历史上第一次被授予外族的君主。下一步,查士丁尼二世积压了10年的可怕的复仇火焰被释放了出来。被擒获的提比略二世和7年前被废黜的莱昂提图斯一起在游街示众之后被处决,大批帝国的重臣贵胄被吊死在都城的各个城墙上,而曾为莱昂提图斯加冕的大教长卡林尼库斯则被施以瞽目的残酷刑罚。
此时,皇帝的理智似乎已经完全被复仇的火焰吞噬了,他陷于疯狂的报复欲望而不能自拔,完全忽视了帝国外部的敌人。709年,长驱直入的阿拉伯人包围了拜占庭帝国卡帕多西亚前线最重要的要塞提亚那。然而,由于帝国军中最好的将领大多在皇帝的大屠杀中殒命,因此在对阿拉伯人的战争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最终,提亚那沦陷,阿拉伯人继续前行,直逼君士坦丁堡。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查士丁尼二世却仍未考虑如何击退阿拉伯人,而是想着如何报复当初让他颜面扫地的罗马主教和拉文纳人民。很快,拉文纳遭到了皇帝军队的洗劫和蹂躏,大批民众被铁链串成一串押送至君士坦丁堡,并在那里遭到集体屠杀。同时,罗马主教也被瞽目,挖去了双眼。
皇帝从前的流放地车绳也未能幸免于难——这儿有着查士丁尼二世个人历史上最为屈辱和黑暗的一页,皇帝早已耿耿于怀。他派军至车绳大肆屠杀劫掠,导致当地人民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
民众起义的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帝国的陆军和海军也紧跟着发动兵变——每次只要军事行动失败,多疑的皇帝就会残暴无情地惩罚军队的将领们。此外,起义还得到了哈扎尔人的支持,当时他们正将势力扩大到包括克里米亚半岛的广大区域。
亚美尼亚人巴尔达尼斯被拥立为新皇帝,当他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浩浩荡荡抵达君士坦丁堡城下时,城内的军民自动打开城门迎接他们入城。
混乱之中,查士丁尼二世被其近卫军军官杀死,他的头颅被送往罗马和拉文纳,公开示众。他的儿子和继承人提比略也被杀害。此时,距离查士丁尼二世二登皇位才6年,但这位皇帝复仇的火焰最终在毁灭自身的同时也焚毁了延续百年之久的希拉克略王朝。
《查士丁尼及其随从》镶嵌画
这幅画描绘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查士丁尼大帝,但它却不再是世俗生活的临摹,而是在精神层面反映了拜占庭帝国的王权神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