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王国维有种苦痛:“人有生矣,则不能无欲。有欲矣,则不能无求。有求矣,不能无生得失。得则淫,失则戚,此人之所同也。世之所谓道德者,有不为此嗜欲之羽翼者乎?所谓聪明者,有不为嗜欲之耳目者乎?避苦而就乐,喜得而恶丧,怯让而勇争,此又人之所同也。于是内之发于人心也,则为痛苦;外之见于社会也,则为罪恶。”“然世终无可以除此利害之念,而泯人己之别欤?”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各种欲望。有欲望后,就会去追求。有追求,就会患得患失。得者放纵,失者忧伤,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世上所谓的有道德的人,有不成为人类嗜欲心性的帮衬支持的吗?所谓的聪明的人,有不成为人们嗜欲心性的知情通报者的吗?逃避苦难去追逐欢乐,喜欢得到而厌恶失去,担心被排斥而去奋力争取,此又是人的共同心性。于是,这些欲念在人的内心中就会成为痛苦,把它释放于社会上就会成为罪恶。在王国维看来,人性中计较利害的贪欲,是导致人类内心痛苦并给社会制造罪恶的根源。那么,有什么能泯灭人类心性中的这些贪欲计较的欲念呢?“有,所谓美者是已!”
亘古以来,贪欲计较不但会给社会个体带来痛苦,更会给社会群体带来灾难,其已成为人类心性中最为顽固、最易膨胀的成分。为什么“美”能泯灭它呢?王国维认为,“美之为物,不关于吾人之利害也。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美的作用就在于让人忘却利害关系。“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于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只要忘却了利害关系,就会让心性高尚纯洁起来,这时,人就会产生最纯粹的快乐。
我们知道,王国维的美学思想,深受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响。叔本华认为,人生的痛苦之源是意志,是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要通过审美的方式得到解脱。从叔本华那里,他汲取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原罪——解脱”说,进而把它们融入文学、哲学、教育学等诸多学术领域。这可说是他西为中用的具体体现。这样做,也就让美学由单纯的审美的角度上升到提升人的思想境界的高度。由此,美能让人望而息心,解脱原罪感,从而产生纯粹的快乐,这种思想就有了广泛的社会意义。通读王国维的学术著作还会发现,在不同的学科和学术领域,王国维的美学思想都是一脉相承或者说融会贯通的。无论“境界说”还是“古雅说”,一个核心的美学思想就是:“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这,也是他毕生追求和坚守的非功利思想的体现。
可见,除了从人性的角度来阐释美外,王国维还把它上升到人生的高度。他认为,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要以美的思想眼光和境界来对待学术研究,应始终把关注点落在学术本身,由此来认识真相,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而不能将其用来作为投机性质的政治或道德的手段,更不能沦为为它们利用的工具。
那么,美真的能除人利害之念吗?王国维思想的核心观念就是非功利,即远离利害。这种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就是“物我两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嗜欲是人的本性,其形成的土壤就是芸芸众生赖以托生的物质世界,要超脱于这个世界,就必须抛弃各种欲望。王国维说:“无欲,故无空乏,无希望,无恐怖。其视外物也,不以为与我有利害关系,而但视为纯粹之外物。此境界唯观美时有之。”美,无论自然之美还是艺术之美,于现实中的情形是,人,只有处于无欲状态时,才能欣赏得到。这种无欲状态,既包括对被欣赏者的关注本身,也包括与自身牵连的其他事物。由此,反过来,美也就成了戒除人类各种欲望的利器。欲望,是人类计较利害、产生私心杂念的本源。美能从源头上戒除人类的各种欲望,则利害之念自然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从生存的角度来看,人本是受欲望驱使的动物。人世间的恩怨仇杀、喜怒哀乐都是欲望驱使的结果。人类一路走来,总是与血腥和野蛮相伴的。这期间,人类动物的本能若隐若现,但最终,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人和动物远远区别开来。这应该是人类基于道德之上的自我救赎或约束。而王国维的美学,又较传统的道德上了一个层次,将人性中善的本性上升到美的高度,期望它能成为人类善的心性中的固有和最大的成分。这,与其说是一种奢望,不如说是人类趋善心性的最高诉求。
从现实层面来看,美是一种高尚的精神素质,作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硬伤,推广和普及它,在当时无疑具有划时代的积极意义,并且显得尤为迫切。由此,开展美的教育也就势在必行。王国维说“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为此,在将西方美学的思想方法和学科体系引入中国后,王国维修订了教学大纲,将《美学》列于其中。可是,就如同中国古人为作官而甘心埋头于寒窗之下能做到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样,在一个超现实的国度,在一个功名利禄观念根深蒂固的人群中,想让他们摒弃承载千年固有的传统,去接受一门于身上衣、口中食无丝毫缘由的几乎毫无实用的闲情逸趣,其间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美之为物,为世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乎?所以我国人审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则其朝夕营营,逐一己之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这何尝不是王国维对中国的现实的一种无奈的叹息与呐喊!因而,如果从王国维学术观点本身来说,他要去推广普及美学,实是缘于自身的欲望,而欲望又是让人产生痛苦之源。由此,一个现实问题是,一方面,美学实实在在是一门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促进人的素质全面发展的艺术,而另一方面,既然推广美学又是亘古未有的,实施它们就会是人的欲望的产物。对此,王国维及那个时代的先行者们,他们开展美育的做法,真有点自讨苦吃的意味。其间,他们投身其中真的是做到了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呢,还是不能超脱于现实,故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呢?尽管今人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所做的是前无古人,泽及千秋的光辉大业,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好,快乐与欣慰也好,都应成为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送上的都只能是由衷地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