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词话﹒三》中,王国维写道:“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把艺术分为了“有我”和“无我”两种境界,而且他把文学艺术上升到了美学的高度。那么,什么是“有我”和“无我”之境呢?先看他举的例子。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一句重在一“问”字,问的目的是在求答,是在索取,“花不语”过后,问之人只能无奈地看着纷纷飘荡的花儿“飞过秋千去”。问之人并没有达到目的。再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带给人的是孤寂、凄凉、冷清和迟暮的伤感。王国维把这些境界称为有我之境。可见,有我之境中,人的心是随着景物的变化而变化的,“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也就是说,景物是会影响到人的。从写作角度来看,作品中就会带上作者个人的感情色彩。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句中,人物的行为在“采”,属本心有意而为,在这一过程中,他“见南山”则纯属无心之举,正所谓悠然自得。另一句“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中,“寒波”带给人的本是冷清无生气的感受,可他与“澹澹”连在一起(澹澹,指水波涌动活跃之意),带给人的就没冷清之感了,有的只是颇含热情意味的活力。“白鸟”,往往寓白头翁之意,和时光流逝连在一起,古人有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因而,“白鸟”带给人的往往是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以及对岁月凋零的嗟叹。但是,这里他和“悠悠”连在一起,把观者的情感置于景之外,正所谓丝毫尘事不相关。王国维把这些境界称为无我之境。可见,无我之境中,“我”的心境已超然于物外,已与自然融为一体了,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物了(“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也就不会受到外在的境的影响,完全是不染尘凡。
另外,王国维关于“有我”和“无我”之境,还有上面业已提及的“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从美学角度,他给出的结论是:有我之境宏壮,无我之境优美,只有豪杰之士能自树“无我之境”。由此不言自明的是,“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更美。
有关王国维的“境界”说,一直以来研究它的学者比比皆是,而且他们的研究著述也颇丰。虽然学者们对王国维的附和赞同之声不绝于耳,但同时,批评置疑之声也时有所闻。此处不鹦鹉学舌,而仅追随王国维美学思想的观点,对他得出“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更美的一些认知做些解读。
在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以及《古雅》等著述中,他的“艺术之美之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观点和“古雅之致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属“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观点是一致的,其所要表达的物我两忘之境和来于现实但高于现实的艺术之境,其实都是“无我之境”。而这种“无我之境”,是与他超功利的思想精神和不为物扰、不为人拘的心性是一致的。或者说是他超功利思想的理论化反映。粗看起来,这种“无我之境”所涉及的是艺术层面,属美学思想范畴,但艺术终也是现实的反映。更何况文如其人。因而,他这种一以贯之的“无我之境”实可说是他的毕生的人生梦想和精神追求。
谁都知道,王国维于五十岁的壮年(1927年6月),愤然投湖自尽。对其死因,众说纷纭。他在遗书中写道:“五十之年,只此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从其遗书中可知,他的自尽,显然与“世变”和“辱”有关。但它们具体指的是什么呢?这只能留给人们猜测和遐想了。从人的心性上来看,王国维既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又是一个追求个性、不受人拘之人。前者指的是做学问方面,后者指的是为人心性上。尤其让人费解的是,到了民国时期,连清代末位皇帝溥仪的辫子也剪掉了,可他剪掉后,于辛亥革命后反又重新续了起来。这种以一己之力的坚守明显不合时宜,不合时代潮流。因而,针对他的死,有人给出了“以一遗民绝望于清室的覆亡,以一学者绝望于一种文化的式微”的评价。对这一条评价,前一半因实情不详可不置可否,但后一半恐怕正中问题核心。
王国维几乎把平生的精力都投入到钻研学问上,他不介入政治圈子,不营生计,不结交权贵,不图慕荣华享受,平日深居简出,生活简朴,他的所有交往基本上都局限于与同时代的学术界人士。那么,他的这种做学问的态度,不就是一种无我境界吗?可见,王国维是一位表里如一、言行一致之人。他既是“无我之境”的倡导者、欣赏者、践行者,也是追求者。他心无旁骛地把全部精力投身到中西方文化的接触上,希望现代文明之花能在古老、迷惘的神州大地上开花结果,而他所享受的仅是其中那点助人为乐式的乐趣。他的“无我之境”,究其实质,也是中西方文化的结晶,其中闪耀着古老中国老庄道家无为逍遥思想的光芒,也闪耀着西方叔本华和康德等人美学思想的光芒。
一个世道分崩离析的年代,一个豺狼当道的乱世,一个处处为物欲所纷扰的世间,一个徒留一身骨气的文人,只要选择了不苟且于时世,就注定了与落寞悲哀相伴。又有谁能做到“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般的洒脱与勇气呢?因而,王国维之死,何尝不是为成就个人的气节、理想,而以决绝的方式来实现“无我之境”的大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