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丁氏兄弟同定展爷来至庄中,赏了削去四指的渔户十两银子,叫他调养伤痕。展爷便提起:“邓彪说白玉堂不在山中,已往东京找寻劣兄去了。刻下还望二位仁弟备只快船,我须急急回家,赶赴东京方好。”丁家兄弟听了展爷之言,再也难以阻留,只得应允,便于次日备了饯行之酒,殷勤送别,反觉得恋恋不舍。展爷又进内叩别了丁母。丁氏兄弟送至停泊之处,瞧着展爷上船,还要远送。展爷拦之再三,只得罢了,送至大路,方才分手作别。
展爷真是归心似箭。这一日天有二鼓,已到了武进县,以为连夜可以到家。刚走到一带榆树林中,忽听有人喊道:“救人呀!了不得了!有了打杠子的了!”展爷顺着声音,迎将上去,却是个老者背着包袱,喘的连嚷也嚷不出来。又听后面有人追着,却喊得洪亮道:“了不得!有人抢了我的包袱去了!”展爷心下明白,便道:“老者,你且隐藏,待我拦阻。”老者才往树后一隐,展爷便蹲下身去。后面赶的只顾往前,展爷将腿一伸,那人来的势猛,噗哧的一声,闹了个嘴吃屎。展爷赶上前按住,解下他的腰间搭包,寒鸦儿拂水的将他捆了。见他还有一根木棍,就从腰间插入,斜担的支起来。将老者唤出,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慢慢讲来。”老者从树后出来,先叩谢了。此时喘已定了,道:“小人姓颜名叫颜福,在榆林村居住。只因我家相公要上京投亲,差老奴到窗友金必正处借了衣服银两。多承金相公一番好意,留下小人吃饭,临走又交付老奴三十两银子,是赠我家相公作路费的。不想年老力衰,又加目力迟钝,因此来路晚了。刚走到榆树林之内,便遇见这人,一声断喝,要什么‘买路钱’。小人一听,哪里还有魂咧!一路好跑,喘的气也换不上来。幸亏大老爷相救,不然我这老命必丧于他手。”展爷听了,便道:“榆林村乃我必由之路,我就送你到家如何?”颜福复又叩谢。
展爷对那人道:“你这厮夤夜劫人,你还嚷人家抢了你的包袱去了。幸遇某家,我也不加害于你,你就在此歇歇,再等个人来救你便了。”说罢,叫老者背了包袱,出了林子,竟奔榆林村。到了颜家门首,老者道:“此处便是,请老爷里面待茶。”一壁说话,用手叩门。只听里面道:“外面可是颜福回来了么?”展爷听的明白,便道:“我不吃茶了,还要赶路呢。”说毕,迈开大步,竟奔遇杰村而来。
单说颜福听得是小主人的声音,便道:“老奴回来了。”开门处,颜福提包进来,仍然将门关好。你道这小主人是谁?乃是姓颜名查散,年方二十二岁。寡母郑氏,连老奴颜福,主仆三口度日。因颜老爷在日为人正直,作了一任县尹,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清如秋水,严似寒霜。可惜一病身亡,家业零落。颜生素有大志,总要克绍书香,学得满腹经纶,屡欲赴京考试。无奈家道寒难,不能如愿。因明年就是考试的年头,还是郑氏安人想出个计较来,便对颜生道:“你姑母家道丰富,何不投托在彼?一来可以用功,二来可以就亲,岂不两全其美呢?”颜生道:“母亲想的虽是,但姑母处已有多年不通信息。父亲在日还时常寄信问候,自父亲亡后遣人报信,并未见遣一人前来吊唁,至今音梗信杳。虽是老亲,又是姑舅结下新亲;奈目下孩儿功名未成,如今时势,恐到哪里也是枉然。再者孩儿这一进京,母亲在家也无人侍奉;二来盘费短少,也是无可如何之事。”母子正在商议之间,恰恰的颜生窗友金生名必正特来探访。彼此相见,颜生就将母亲之意对金生说了。金生一力担当,慨然允许,便叫颜福跟了他去,打点进京的用度。颜生好生喜欢,即禀明老人家。安人闻听,感之不尽。母子又计议了一番。郑氏安人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言言哀恳,大约姑母无有不收留侄儿之理。娘儿两个呆等颜福回来。天已二更,尚不见到。颜生劝老母安息,自己把卷独对青灯,等到四更,心中正自急躁,颜福方回来了,交了衣服银两。颜生大悦,叫老仆且去歇息。颜福一路劳乏,又受惊恐,已然支持不住,有话明日再说,也就告退了。
到了次日,颜生将衣服银两与母亲看了,正要商酌如何进京,只见老仆颜福进来,说道:“相公进京,敢则是自己去么?”颜生道:“家内无人,你须好好侍奉老太太,我是自己要进京的。”老仆道:“相公若是一人赴京,是断断去不得的。”颜生道:“却是为何?”颜福便将昨晚遇劫之事,说了一遍。郑氏安人听了颜福之言,说:“是呀,若要如此,老身是不放心的!莫若你主仆二人同去方好。”颜生道:“孩儿带了他去,家内无人,母亲叫谁侍奉?孩儿放心不下。”
正在计算为难,忽听有人叩门,老仆答应。开门看时,见是一个小童,一见面就说道:“你老人家昨晚回来好呀?也就不早了罢。”颜福尚觑着眼儿瞧他,那小童道:“你老人家瞧什么?我是金相公那里的,昨日给你老人家斟酒,不是我么?”颜福道:“哦,哦!是,是!我倒忘了。你到此何事?”小童道:“我们相公打发我见颜相公来了。”老仆听了,将他带至屋内,见了颜生,又参拜了安人。颜生便问道:“你做什么来了?你叫什么?”小童答道:“小人叫雨墨。我们相公知道相公无人,惟恐上京路途遥远不便,叫小人特来服侍相公进京。又说这位老主管有了年纪,眼力不行,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照看门户,彼此都可以放心。又叫小人带来十两银子,惟恐路上盘川不足,是要富余些个好。”安人与颜生听了,不胜欢喜,不胜感激。连颜福俱乐的了不得。安人又见雨墨说话伶俐明白,便问:“你今年多大了?”雨墨道:“小人十四岁了。”安人道:“你小儿家能够走路吗?”雨墨笑道:“回禀老太太得知,小人自八岁上,就跟着小人的父亲在外贸易。慢说走路,什么处儿的风俗,遇事眉高眼低,那算瞒不过小人的了。差不多的道儿,小人都认得。至于上京,更是熟路了。不然,我们相公会派我来跟相公么?”安人闻听,更觉喜欢放心。
颜生便拜别老母。安人未免伤心落泪,将亲笔写的书信交与颜生,道:“你到京中祥符县问双星巷,便知你姑父的居址了。”雨墨在旁道:“祥符县南有个双星巷,又名双星桥,小人认得的。”安人道:“如此甚好。你要好好服侍相公。”雨墨道:“不用老太太嘱咐,小人知道。”颜生又吩咐老仆颜福一番,暗暗将十两银子交付颜福,供养老母。雨墨已将小小包裹背起来。主仆二人出门上路。
颜生是从未出过门的,走了一二十里,便觉两腿酸疼,问雨墨道:“咱们自离家门,如今走了也有五六十里路了罢?”雨墨道:“可见相公没有出过门。这才离家有多大工夫,就会走了五六十里?那不成飞腿了么?告诉相公说,共总走了没有三十里路。”颜生吃惊,道:“如此说来,路途遥远,竟自难行的很呢!”雨墨道:“相公不要着急。走道儿有个法子:越不到越急,越走不上来;必须心平气和,不紧不慢,仿佛游山玩景的一般。路上虽无景致,拿着一村一寺皆算是幽景奇观,遇着一石一木也当做点缀的美景。如此走来走去,心也宽了,眼也亮了,乏也就忘了,道儿也就走的多了。”颜生被雨墨说的高起兴来,真果沿途玩赏。不知不觉,又走了一二十里,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对雨墨道:“我此时虽不觉乏,只是腹中有点空空儿的,可怎么好?”雨墨用手一指,说:“那边不是镇店么?到了那里,买些饭食,吃了再走。”
又走了多会,到了镇市。颜相公见个饭铺,就要进去。雨墨道:“这里吃不现成,相公随我来。”把颜生带到二荤铺里去了。一来为省事,二来为省钱,这才透出他是久惯出外的油子手儿来了呢。主仆二人用了饭,再往前走了十多里,或树下,或道旁,随意歇息歇息再走。
到了天晚,来到一个热闹地方,地名双义镇。雨墨道:“相公,咱们就在此处住了罢。再往前走,就太远了。”颜生道:“既如此,就住了罢。”雨墨道:“住是住了。若是投店,相公千万不要多言,自有小人答复他。”颜生点头应允。
及至来到店门,挡槽儿的便道:“有干净房屋。天气不早了,再要走,可就太晚了。”雨墨便问道:“有单间厢房没有?或有耳房也使得。”挡槽儿的道:“请先进去看看就是了。”雨墨道:“若是有呢,我们好看哪;若没有,我们上那边住去。”挡槽儿的道:“请进去看看何妨。不如意,再走如何?”颜生道:“咱们且看看就是了。”雨墨道:“相公不知,咱们若进去,他就不叫出来了。店里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正说着,又出来了一个小二道:“请进去,不用游疑,讹不住你们两位。”颜生便向里走,雨墨只得跟随。只听店小二道:“相公请看,很好的正房三间,裱糊的又干净,又豁亮。”雨墨道:“是不是?不进来你们紧让,及至进来就是上房三间。我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许多行李,住三间上房,你这还不讹了我们呢!告诉你,除了单厢房或耳房,别的我们不住。”说罢,回身就要走。小二一把拉住,道:“怎的了!我的二爷。上房三间,两明一暗。你们二位住那暗间,我们算一间的房钱,好不好?”颜生道:“就是这样罢。”雨墨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说明了,我可就给一间的房钱。”小二连连答应。
主仆二人来至上房,进了暗间,将包裹放下。小二便用手擦外间桌子,道:“你们二位在外间用饭罢,不宽阔么?”雨墨道:“你不用诱。就是外间吃饭,也是住这暗间,我也是给你一间的房钱。况且我们不喝酒。早起吃的,这时候还饱着呢,我们不过找补点就是了。”小二听了,光景没有什么大来头,便道:“闷一壶高香片茶来罢?”雨墨道:“路上灌的凉水,这时候还满着呢,不喝。”小二道:“点个烛灯罢?”雨墨道:“怎么你们店里没有油灯吗?”小二道:“有啊!怕你们二位嫌油灯子气,又怕油了衣服。”雨墨道:“你只管拿来,我们不怕。”小二才回身,雨墨便道:“他倒会顽。我们花钱买烛,他却省油,敢则是里外里。”小二回头瞅了一眼,取灯取了半天,方点了来,问道:“二位吃什么?”雨墨道:“说了找补吃点。不用别的,给我们一个烩烙炸,就带了饭来罢。”店小二估量着,没有什么想头,抽身就走了,连影儿也不见了。等的急催他,他说:“没得。”再催他,他说:“就得,已经下了杓了。就得,就得。”
正在等着,忽听外面嚷道:“你这地方就敢小看人么?小菜碟儿一个大钱,吾是照顾你,赏你们脸哪。你不让我住,还要凌辱斯文。这等可恶!吾将你这狗店用火烧了。”雨墨道:“该!这倒替咱们出了气了。”又听店东道:“都住满了,真没有屋子了。难道为你现盖吗?”又听那人更高声道:“放狗屁不臭!满口胡说!你现盖?现盖也要吾等得呀!你就敢凌辱斯文。你打听打听,念书的人也是你敢欺负得的吗?”颜生听至此,不由的出了门外。雨墨道:“相公别管闲事。”刚然拦阻,只见院内那人向着颜生道:“老兄,你评评这个理。他不叫吾住使得,就将我这等一推,这不岂有此理么?还要与我现盖房去。这等可恶!”颜生答道:“兄台若不嫌弃,何不将就在这边屋内同住呢?”只听那人道:“萍水相逢,如何打搅呢?”雨墨一听,暗说:“此事不好,我们相公要上当。”连忙迎出,见相公与那人已携手登阶,来至屋内,就在明间,彼此坐了。
且说颜生同那人进屋坐下。雨墨在灯下一看,见他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像念书之人,倒像个无赖。正思想却他之法,又见店东亲来陪罪。那人道:“你不必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你便了。”
店东去后,颜生便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吾姓金名懋叔。”雨墨暗道:“他也配姓金?我主人才姓金呢,那是何等体面仗义。像他这个穷样子,连银也不配姓呀!常言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我们相公是要上他的当的。”又听那人道:“没领教兄台贵姓?”颜生也通了姓名。金生道:“原来是颜兄,失敬,失敬。请问颜兄,用过饭了没有?”颜生道:“尚未。金兄可用过了?”金生道:“不曾。何不共桌而食呢?叫小二来。”此时店小二拿了一壶香片茶来,放在桌上。金生便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饭食?”小二道:“上等饭食八两,中等饭六两,下等饭……”刚说至此,金生拦道:“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饭罢。吾且问你,这上等饭是什么肴馔?”小二道:“两海碗,两镟子,六大碗,四中碗,还有八个碟儿。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调度的总要合心配口。”金生道:“可有活鲤鱼么?”小二道:“要活鲤鱼是大的,一两二钱银子一尾。”金生道:“既要吃,不怕花钱。吾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的叫做‘拐子’,过了一斤的才是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巴像那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是新鲜的呢。你拿来吾看。”又问:“酒是什么酒”?小二道:“不过随便常行酒。”金生道:“不要那个。吾要喝陈年女贞陈绍。”小二道:“有十年蠲下的女贞陈绍,就是不零卖,那是四两银子一坛。”金生道:“你好贫哪!什么四两五两,不拘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开开,吾尝就是了。吾告诉你说,吾要那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那才是好的呢。”小二道:“搭一坛来当面锥尝,不好不要钱,如何?”金生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已然掌上两支灯烛。此时店小二欢欣非常,小心殷勤,自不必说。少时端了一个腰子形儿的木盆来,里面欢蹦乱跳、足一斤多重的鲤鱼,说道:“爷上请看,这尾鲤鱼何如?”金生道:“鱼却是鲤鱼。你务必用这半盆水叫那鱼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活跳跳的,卖这个手法儿,你不要拿着走,就在此处开了膛,省得抵换。”店小二只得当面收拾。金生又道:“你收拾好了,把他鲜串着。可是你们加什么作料?”店小二道:“无非是香蕈口蘑,加些紫菜。”金生道:“吾是要尖上尖的。”小二却不明白。金生道:“怎么你不晓得?尖上尖就是那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总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才好。”店小二答应。不多时,又搭了一坛酒来,拿着锥子倒流儿,并有个磁盆。当面锥透,下上倒流儿,撒出酒来,果然美味真香。先舀一盅递与金生,尝了尝,道:“也还罢了。”又舀了一盅递与颜生,尝了尝,自然也说好。便倒了一盆灌入壶内,略烫一烫,二人对面消饮。小二放下小菜,便一样一样端上来。金生连箸也不动,只是就佛手疙疸慢饮,尽等吃活鱼。二人饮酒闲谈,越说越投机。颜生欢喜非常。少时用大盘盛了鱼来。金生便拿起箸子来,让颜生道:“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布了颜生一块,自己便将鱼脊背拿筷子一划,要了姜醋碟。吃一块鱼,喝一盅酒,连声称赞:“妙哉,妙哉!”将这面吃完,筷子往鱼腮里一插,一翻手就将鱼的那面翻过来。又布了颜生一块,仍用筷子一划,又是一块鱼,一盅酒,将这面也吃了。然后要了一个中碗来,将蒸食双落一对掰在碗内,一连掰了四个。舀了鱼汤,泡了个稀糟,{口或}喽、{口或}喽吃了。又将碟子扣上,将盘子那边支起,从这边舀了三匙汤喝了,便道:“吾是饱了。颜兄自便,莫拘莫拘。”颜生也饱了。二人出席。金生吩咐:“吾们就只一小童,该蒸的,该热的,不可与他冷吃。想来还有酒,他若喝时,只管给他喝。”店小二连连答应。说着说着话,他二人便进里间屋内去了。
雨墨此时见剩了许多东西全然不动,明日走路又拿不得,瞅着又是心疼。他哪里吃的下去,止于喝了两盅闷酒就算了,连忙来到屋内,只见金生张牙欠口,前仰后合,已有困意。颜生道:“金兄既已乏倦,何不安歇呢?”金生道:“如此,吾就要告罪了。”说罢,往床上一躺,呱哒一声,皂靴头儿掉了一只。他又将这条腿向膝盖一敲,又听噗哧一声,把那只皂靴头儿扣在地下。不一会,已然呼声振耳。颜生使眼色叫雨墨将灯移出,自己也就悄悄睡了。
雨墨移出灯来,坐在明间,心中发烦,哪里睡得着。好容易睡着,忽听有脚步之声,睁眼看时,天已大亮。见相公悄悄从里面出来,低言道:“取脸水去。”。雨墨取来,颜生净了面。
忽听屋内有咳嗽之声,雨墨连忙进来,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两只脚却露着黑漆漆的底板儿,敢则是没袜底儿。忽听他口中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念完,一咕噜爬起来,道:“略略歇息,天就亮了。”雨墨道:“店家给金相公打脸水。”金生道:“吾是不洗脸的,怕伤水。叫店小二开开我们的帐,拿来吾看。”雨墨暗道:“有意思,他竟要会帐。”只见店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共银十三两四钱八分。金生道:“不多,不多!外赏你们小二、灶上连打杂的二两。”店小二谢了。金生道:“颜兄,吾也不闹虚了。咱们京中再见,吾要先走了。”他拉、他拉竟自出店去了。
这里颜生便唤:“雨墨,雨墨。”叫了半天,雨墨才答应:“有。”颜生道:“会了银两走路。”雨墨又迟了多会,答应:“哦。”赌气拿了银子,到了柜上,争争夺夺,连外赏给了十四两银子,方同相公出了店。来到村外,到无人之处,便说:“相公,看金相公是个什么人?”颜生道:“是个念书的好人咧。”雨墨道:“如何?相公还是没有出过门,不知路上有许多奸险呢。有诓嘴吃的,有拐东西的,甚至有设下圈套害人的,奇奇怪怪的样子多着呢。相公如今拿着姓金的当好人,将来必要上他的当。据小人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篾片之流。”颜生正色嗔怪,道:“休得胡说!小小的人造这样的口过。我看金相公斯文中含着一股英雄的气概,将来必非等闲之人。你不要管,纵然他就是诓嘴,也无非多花几两银子,有甚要紧?你休再来管我。”雨墨听了相公之言,暗暗笑道:“怪道人人常言‘书呆子’,果然不错。我原来为好,倒嗔怪起来。只好暂且由他老人家,再做道理罢了。”
走不多时,已到打尖之所。雨墨赌气,要了个热闹锅炸。吃了早饭又走。到了天晚,来到兴隆镇又住宿了,仍是三间上房,言给一间的钱。这个店小二比昨日的,却和气多了。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颜么?”雨墨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金相公找来了。”颜生闻听,道:“快请,快请。”雨墨暗暗道:“这个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们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道:“金相公来了,很好,我们相公在这里恭候着呢。”金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颜生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今日更比昨日亲热了。
说了数语之后,雨墨在旁道:“我们相公尚未吃饭,金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金生道:“是极,是极。”正说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雨墨便问道:“你们是什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饭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刚说了一个“下”字,雨墨就说:“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什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我问你,有活鲤鱼没有呢?”小二道:“有,不过贵些。”雨墨道:“既要吃,还怕花钱吗?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像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还有酒,我们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说:“是,要用多少?”雨墨道:“你好贫呀!什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说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过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
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雨墨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这个手法儿。你就在此处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串着。你们作料不过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没有?你管保不明白。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小二答应。又搭了酒来锥开。雨墨舀了一盅,递给金生,说道:“相公尝,管保喝的过。”金生尝了,道:“满好个,满好个。”雨墨也就不叫颜生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只见小二安放小菜,雨墨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这边,这位相公爱吃。”金生瞅了雨墨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这里上菜,你少时再来。”雨墨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菜。不一时,拿了鱼来。雨墨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雨墨便将酒壶提起,站在金生旁边,满满斟了一盅,道:“金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金生又瞅了他一眼。雨墨道:“先布我们相公一块。”金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布过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雨墨道:“金相公,还没有用筷子一划呢?”金生道:“吾倒忘了。”重新打鱼脊背上一划,方夹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盅来,一饮而尽。雨墨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鱼。”金生道:“极妙,极妙!吾倒省了事了。”仍是一盅一块。雨墨道:“妙哉,妙哉!”金生道:“妙哉的很,妙哉的很!”雨墨道:“又该把筷子往腮里一插了。”金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将鱼翻过来。“吾还是布你们相公一块,再用筷子一划,省得你又提拔吾。”雨墨见鱼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个中碗来。小二将碗拿到,雨墨说:“金相公,还是将蒸食双落儿掰上四个,泡上汤。”金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汤,{口或}喽之时,雨墨便将碟子扣在那盘子上,那边支起来,道:“金相公,从这边舀三匙汤喝了,也就饱了,也不用陪我们相公了。”又对小二道:“我们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该热的,该蒸的,拣下去,我可不吃凉的。酒是有在那里,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应,便往下拣。忽听金生道:“颜兄这个小管家,叫他跟吾倒好,吾倒省话。”颜生也笑了。
今日雨墨可想开了,倒在外头盘膝稳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个,又吃这个。吃完了来到屋内,就在明间坐下,竟等呼声。少时闻听呼声振耳,进里间将灯移出,也不愁烦,竟自睡了。
至次日天亮,仍是颜生先醒,来到明间,雨墨伺候净面水。忽听金生咳嗽,连忙来到里间,只见金生伸懒腰打哈声。雨墨急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金生睁眼道:“你真聪明,都记得。好的,好的!”雨墨道:“不用给相公打脸水了,怕伤了水。叫店小二开了单来,算帐。”一时开上单来,共用银十四两六钱五分。雨墨道:“金相公,十四两六钱五分不多罢?外赏他们小二、灶上、打杂的二两罢。”金生道:“使得的,使得的。”雨墨道:“金相公,管保不闹虚了。京中再见罢,有事只管先请罢。”金生道:“说的是,说的是,吾就先走了。”便对颜生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雨墨暗道:“一斤肉包的饺子,好大皮子!我打算今个扰他呢,谁知反被他扰去。”正在发笑,忽听相公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