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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诗》无达诂”的本义及其文学思想意义

“《诗》无达诂”说,首见于《春秋繁露·精华》篇:

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案:“人”当作“天”)

在今存董子的所有言论中,是说仅此一见。既曰“所闻”,盖或承旧说,或有启于往事。但云“《诗》无达诂”者,此为首见 ,然则董子之“所闻”者,应当与春秋时期的赋《诗》言志有关。“赋诗往往断章取义,随心所欲,即景生情,没有定准。” 根据即时需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欲如何解则如何解,而完全不顾念诗歌的本义。清人劳孝舆《春秋诗话》卷一解释此种情形说:

风诗之变,多春秋间人所作,而列国明卿皆作赋才也。然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欤?盖当时只有诗,无诗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

劳氏说春秋“作诗”之情形确否姑不置论,但他指出当时“诗无定指”、“期于言志”,确乎符合实际,《左传》中有许多这样的例证。

董子对“《诗》无达诂”的思想没有进一步的理论说明,但从《春秋繁露》三十三处引《诗》说事的实际来看,其“断章取义”与春秋赋《诗》言志并无二致。如《楚庄王》篇论所见、所闻、所传闻之三世说有云:

(《春秋》)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吾以知其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也;亦知其贵贵而贱贱,重重而轻轻也;有知其厚厚而薄薄,善善而恶恶也;有知其阳阳而阴阴,白白而黑黑也。百物皆有合偶,偶之合之,仇之匹之,善矣。《诗》云:“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仇匹。”此之谓也。

再如《竹林》云:

害民之小者,恶之小也;害民之大者,恶之大也。今战伐之于民,其为害几何?考意而观指,则《春秋》之所恶者,不任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其所好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也。《诗》云:“弛其文德,洽此四国。”此《春秋》之所善也。

《楚庄王》篇所举诗为《大雅·假乐》中的四句。原诗本是周王赐宴群臣时歌唱国泰民安、君臣和乐的作品,董子却用以说明远近亲疏、礼义秩序的普遍合理性。《竹林》篇所举诗句出自《大雅·江汉》,这是一首记述周宣王命令召虎带兵讨伐淮夷的诗,叙述了召虎受命征战、凯旋受封的全过程。董子所引者,是全诗最后的两句,乃是祝愿之辞。但董子忽略了全诗的征伐意义,只割裂出这两句,用以说明军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的“不任力而任德”思想,与原诗的意义乖舛如此。

《春秋繁露》的三十三处引《诗》,大抵如此。应该特别提出者,是以下两例。《玉杯》篇在讨论了“赵盾弑君”问题之后,说:

且吾语盾有本,《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言物莫无邻,察视其外,可以见其内也。

又其《竹林》篇说:

……故盟不如不盟,然而有所谓善盟;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孰能知之?《诗》云:“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由是观之,见其指者,不任其辞。不任其辞,然后可与适道矣。

这两段文字殊可玩味。《玉杯》篇所引者是《小雅·巧言》的诗句,那是一首大夫伤谗的作品;《竹林》篇所引的逸诗,观其所引的四句,当是思念兄弟的作品。而董子将这两篇了不相干的诗作,断章取义用来论说解经方法。这方法就是:“察外见内”,“见其指不任其辞”。这种裂章而说己意、明意而忘其言的引《诗》为证,从思想方法上说,与春秋的赋《诗》言志以及荀子、《韩诗外传》的引《诗》为证,并无本质区别,概属“随心所欲”之类。所不同者,是董子以此种方法论证了新时代中天人相感应这一新的思想体系,也即董子所说的“从变从义,而一以奉天”。

了解了董子引《诗》为证的实践及其对解经思想方法的说明,再来看他“《诗》无达诂”的论断,认识就更清晰了:

第一,“《诗》无达诂”是一种经学的解读方法,它与“《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学理论”意义。

第二,这种方法就是“物莫无邻,察视其外,可以见其内”,认为任何事物之间都是有联系的,故可以鉴外知内;这方法就是:“辞不能及,皆在于指。……见其指者,不任其辞”,认为可以揭开言辞的表象,去挖掘甚或赋予深刻的“大义”。如果说前一方法还是一种有根据的推断,那么后一方法就有不顾文本的本来意义而作主观臆断之嫌了。从董子引《诗》为证的实际运作来看,他实际上偏好于后者。考虑到这种方法可能会引起思想的混乱,董子又强调:“非精心达思者,其孰能知之!”而一旦掌握了“大义”的正义,便“可与适道矣”。

第三,从春秋时期的赋《诗》言志,到《荀子》、《韩诗外传》的引《诗》为证,都是这一思想方法或隐或显的实践。董子始把它总结出来,使之具有一定程度的理性色彩,这是他的一个贡献。但事实上,董子对这一解经方法的肯定,仅就思想方法而言,是非常易于导致各说各话的。在这种方法下,经典实际上成了“尊贵的玩偶”,人们可以据己所需任意曲解之。实际上,这也正是今文经学家们惯常使用的方法。

“《诗》无达诂”作为一种阐发(甚或赋予)经典意义的思想方法,其深处流动着儒家传统的主体人格精神。《论语·颜渊》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述而》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卫灵公》说:“当仁不让于师。”《孟子·滕文公下》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尽心上》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尽心下》说:“说大人则藐之,无视其巍巍然。”《公孙丑上》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孔、孟极力突出和高扬主体人格的精神,并不是一种个人意志完全自由的认定,而是在突出了主体人格的同时,赋予了个体重大的责任,希望个体发挥仁义礼智等天然的品质,从自己做起,自觉扮演起正当的社会角色。 本章在这里所重视的,只是孔、孟思想中高扬主体人格的因素,它完全融入了董子的思想和生命之中。“屈意从人,非吾徒矣”,“贞士耿介而自束”,“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莫随世而轮转”,“不如正心而归一善”云云(董子《士不遇赋》),就是董子坚守儒家传统的独立人格精神的意志和感慨。这种独立的主体精神,正是董子“《诗》无达诂”思想的根基所在。

同时,“《诗》无达诂”说的提出,也在思想方法上受到孔、孟的启发。《论语》载: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也。”(《八佾》)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一本“乐”下有“道”字),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

子夏引诗,上二句见《卫风·硕人》第二章,下一句为逸句。这是描绘卫庄公夫人庄姜之美貌的诗句。子贡引诗,见《卫风·淇奥》,本是赞美卫武公有德仪的意思。而子夏、子贡的曲解以及孔子“始可与言《诗》”的由衷赞赏,都鲜明地提示了一种解《诗》的思路:诗句的原义被悬置,代之以礼乐的或伦理的联想式阐发。孔子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正是引导人们从礼乐(包括诗)之直接可感的意义中走出来,去体会它的形上意义。而具体诗句的形上意义为何,那就见仁见智了。这一思路与春秋赋《诗》的“断章取义”并无二致。

孟子的“以意逆志”说,也大抵是同一思路:

咸丘蒙曰:“……《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见《诗·小雅·北山》)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万章上》)

咸丘蒙之问,过于拘泥诗句字面的含义。而孟子“以意逆志”的回答,是主张不以片言只语而望文生义,也不应对诗句的修辞夸饰过分拘泥,而须凭借自己的切身经验,去体会诗人真正要表达的含义。“以意逆志”说因其将读者与文本紧密联系在一起,比起孔子师徒随心所欲地解《诗》,更多顾及文本本身。但是以读者之“意”去体会(蠡测)作者或文本之“志”,还是有很大的随意性甚或赋予性。上述孔、孟所倡导的解《诗》方法,当为董仲舒“《诗》无达诂”说的思想前鉴。 董子“《诗》无达诂”说,作为一种在思想上阐释经典的方法,当然无可厚非。同时,它虽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思想,却也给文学思想以很大启发。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也可理解为揭示了文学阐释活动中的一个实存的现象,即“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把它与西方的接受美学理论捉置一处,相互发明,有一定道理。 但是,奠基于哲学阐释学之上的接受美学理论,与董子的“《诗》无达诂”说有两点原则性的不同:

其一,“《诗》无达诂”严格地说并不是一种文学理论,而是一种解经方法。而接受美学理论则是由如何撰写文学史出发,讨论文学作品阐释活动的历时、共时性差异,从而提高读者的地位,把读者列入创作过程中的纯粹的文学理论。

其二,由于上述差别,“《诗》无达诂”在解释《诗经》时,便可以违背甚至严重脱离诗作的本义,而自说自话,为论证自己的思想而断章取义。接受美学理论则在提高以往文学理论中受到轻视的读者的地位之同时,又特别强调文本对读者的限定作用;它并不是给予读者随心所欲解释文本的权利,而只是把读者列入了文学创作的环节之中,认为一个完整的创作活动必须包括读者的阅读过程。文本和读者是双向交流、理解、认同的关系。

因此,如果把“《诗》无达诂”等同于接受美学,或者认为它是接受美学思想的雏形,就不是一种客观的历史的态度,而有把古人现代化之嫌。 7K9l0kJEWPBsH4dEeHuZG7XfAftnEByWKKNWtAxKi73oa6t0Z2bv279fDXuxlI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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