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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实则如先前所陈,“现代”条件底下,文学不可能置于商品交换关系以外,或者说,它必以“出卖”的样态而存在,纵然是“无产阶级写作”亦无他途。从文学中否认、鄙弃金钱或收入,实际是做不到的。不过,在这方面,由于义理上先期对商品经济取批判立场,造成态度上多年摇摆不定,后面我们还会看到。眼下,为着证明收入问题的紧要,我们先讲一个反作用力的例子。

一般来论,市场对作家作品价值的确认,与其名望为正比。文名益盛,收益愈好。然确有例外,且难知究竟,让人摸不着头脑。郭沫若就是这样。

“五四”后小说、散文的成就,由周氏兄弟代表,说到新诗,就必推郭氏不可。1919年,他已诗名大振,《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天狗》、《炉中煤》诸名作,都已发表,然而竟未使生活景状有何起色。此时郭尚在日本,并结婚育子,每月以七十二元官费维持。1920年,田汉从东京跑到福冈看他,正逢其次子出生。“我因为他的远道来访,很高兴,一面做着杂务,一面和他谈笑。我偶尔说了一句‘谈笑有鸿儒’,他接着回答我的便是‘往来有产婆’。他说这话时,或者是出于无心,但在我听话的人却感受了不少的侮蔑……他没有想到假如我有钱,谁会去干那样的事?”

那时出了名的新文人,以我们读到的,都有不错的就职。偏偏郭沫若苦盼而不至。1921年,成仿吾传来消息,告他被荐为泰东书局文学部主任,乃即刻启行回国。连历来“阻挡我,不要我转学,不要我回国”的妻子安娜,也马上同意“让我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可见此讯令全家都喜出望外。 然而所谓“邀请”原只是“一场空话”。到底怎么回事,郭沫若说“那时的详情我已不能记忆了”;总之,那个文学部主任“却本来有一位姓王的人担任着”,“在仿吾要算是等于落进了一个骗局”。 约摸两三个礼拜后,成仿吾说在长沙找着了事做,独自去了。郭沫若孤零零留在上海,“更好像漂流到孤岛上的鲁滨逊了” ——他这么哀痛地形容自己。

也真是怪事一桩。当时哪怕刚从中专毕业、做着小学教师的老舍,每月也挣大洋一百五十四块之多,以致只好挥霍到烟、酒、赌上头去。而郭沫若呢?1921年4月至7月,他为泰东书局辛苦编稿、译稿,奔波杂志筹备事,三个月总共只拿到一百四十三块钱,抵不上老舍一个月薪水。他很愤恼地写道:

住在日本的时候,就像要发狂的一样想跑回中国、就使有人聘去做中学校的国文教员也自誓可以心满意足的我,跑回上海来前后住了三四个月,就好像猴子落在了沙漠里的一样,又在烦躁着想离开中国了。我深切地感觉着我自己没有创作的天才,住在国内也不能创作。——已经三四个月了,所谓纯文艺的杂志仍然没有一点眉目。像我这样没有本领的人,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

郭沫若暗中自视才比屈子,“……偏偏要自比屈原。就好像自己是遭了放流的一样,就好像天高地阔都没有自己可以容身之地”。 别人才不至此,却身显禄厚。这让他生出极大不平,而以“十年如一日地只能当着‘流氓痞棍’” 一语骂世。这四个字是有出处的,即鲁迅1931年《上海文艺之一瞥》就“新才子派的创造社”点到郭沫若而说的“我想,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 ,时在日本的郭沫若所见乃是转为日文的“郭沫若辈乃下等之流氓痞棍也”,于是有此回敬,说:“我总有点怕见上人。凡是所谓大人名士,我总是有点怕。外国的大人名士不用说,就连吾们贵国的,我也是只好退避三舍的。在这些地方或许也就是不能受人抬举。” “大人名士”、“吾们贵国的”即指鲁迅。

提到胡适,当然更是这番口吻:“他每天是乘着高头大马车由公馆跑向闸北去办公的。这样煊赫的红人,我们能够和他共席,是怎样的光荣呀!这光荣实在太大,就好像连自己都要成为红人一样。” 若读一读徐志摩日记所载1923年10月12日在上海与胡适、朱经农往访郭居的经过,则对郭氏何以有此块垒更易了然: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敝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适之虽勉寻话端发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

实际,比徐志摩所见更糟。那阵子在上海,郭沫若与其鲁迅所斥的创造社“流氓痞棍”伙伴,竟至于挨饿。他好几次提到首阳山。有一天成仿吾、郁达夫和他“聚集在民厚南里”,“谈笑”中“把民厚南里当成首阳山”。 某晚,他和郁达夫携手在四马路酒馆买醉,“有一轮满月从街头照进楼来,照着桌上的酒壶的森林。我连说‘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结果是只有在首阳山上饿死’!”。 1924年8月9日致成仿吾信亦有句:“我们的物质生活简直像伯夷叔齐困饿在首阳山上了。” 还曾作诗自况:

阮嗣宗,哭途穷。
刘伶欲醉酒,挥袖两清风。
嵇康对日抚鸣琴,
腹中饥火正熊熊。
一东,二冬,人贱不如铜。

自释:“阮嗣宗,刘伶,自然是夫子自道。对日抚琴的嵇康是在二楼的一室里弹着钢琴的陶晶孙……他那一东二冬的琴声正在伴奏着我的饥肠的跳舞。” 至于那“铜”字,自然是指钱。缺钱,让他品尝着“贱”的滋味。

他对这社会,已爱不起来;对人生,则鼓满了敌意。就在和郁达夫买醉的那晚,“彼此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由四马路走回民厚南里。走到了哈同花园附近,静安寺路上照例是有许多西洋人坐着汽车兜风的。因为街道僻静、平坦、而又宽敞,那连续不断的汽车就像是在赛跑的一样。那个情景触动了我们的民族性,同时也好像触动了一些流痞性,我们便骂起西洋人来,骂起资本家来。”

1920年,仍能醉心庄、陶、王传统的郭沫若,还在诗里吟道:

我爱我国的庄子,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作者原注:Pantheism即泛神论),
因为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

等到1925年,《到宜兴去》则宣布:“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我以后要改变了。” 怎么“变”,“变”成什么?解释在此:“从前的一些泛神论的思想,所谓个性的发展,所谓自由,所谓表现,无形无影之间已经遭了清算。从前在意识边沿上的马克思、列宁不知道几时把斯宾诺莎、歌德挤掉了,占据了意识的中心。”

这种转变,文学史上每深沉地表作“世界观的转变”。我们虽不易以新说,但觉得应该加上旁注:是在好几年碰壁、破灭、蒙羞,愤然觉着“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之后。

庄、陶、王被马、列“挤掉”,这有如天堑的跨越,并非“常青指路、琼花参军”那么浅显易解。反复索秘,隐机或在“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一语。不能说郭氏之爱庄子有伪,他于千流百派,独醉心这一派,应非偶然,而有性情上的根由;问题是他已处在“现代”,庄、陶、王话语毫无支撑,真如毛泽东所问:“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现代文人做不了庄陶,不在于性情,而在“靠打草鞋吃饭”已变成了“靠文学吃饭”。文学职业化或以文学为职业,是庄陶从来不知的事情。“长吟掩柴门,聊为垄亩民” ,根本已成过去。 /fvCFtw6dilZ1XnJf5DXB4x/GCujAsicxTrbBQ0MsVjpigfd0weCtl/iyQYtWi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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