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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苜蓿生涯过廿年

龙榆生

我是命中注定做教书匠的!自从二十岁那一年,由我那僻处湘赣交界的故乡(万载株潭)糊里糊涂的跑了出来,当初做着一名小学教师,渐渐升教中学,以至大学,整整二十二年,除了寒暑假之外,是不曾离开过教书生活的。国府还都的那年春季,我还在上海,担任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和私立光华大学等处的教席。那时我的肠胃病害的不能起床,为着汪先生的特殊知遇,勉强扶病到了南京。中间隔了四五个月,不曾拈着粉笔,便有些“皇皇然若有所失”,好像老于兵间的宿将,骤然离开了那队伍,便有些不很自在似的。

说来惭愧!我虽然教书二十多年,好像小学生升学似的,一步一步的由小学升上去,忝做大学教授,不知不觉间也就十五年了!然而每一次学校里叫我填起履历来,我总是把出身一栏空着的。有许多朋友,看见我在学术界的交游方面大多数是北大出身,或者是北大的老教授,如张孟劬、吴瞿安诸先生之类,硬派我做北大国文系毕业的。在国府还都的那年,有一次,汪先生约我去吃饭,同席的有一位原在北京女子师范学院做教务长的王厦材先生,汪先生给我介绍,说王先生对他讲,和我是北大老同学,所以特地约到一块儿来谈谈。我当时怪难为情的,又不敢冒充,只得低声的向汪先生解释,大约是因为我有三个哥哥,叫做沐光、沐棠、沐仁的,都曾肄业北大,时间过得长远了,厦材先生或者记错了吧!区区原来自十四岁在故乡龙氏私立集义高等小学校毕业之后,就不曾升过学的!

我现在还时常感觉到,我的吃饭本领,那根基还是在那十三四岁时候打定的,而我的教书匠生涯,也就同时开始了!我的父亲,是贫苦出身的。中了光绪庚寅科的进士,和文芸阁、蔡孑民、董绶金诸先生同榜,后来做了二三十年的州县官,一直是清风两袖。现在虽然事隔四十余年之久,而我在外面偶然遇着桐城人士,不拘老少,谈起来,差不多没有不知道“龙青天”的。我父亲自从辛亥革命那年退居乡里,除了奉养我的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外,就在离家二三里地的一座龙氏宗祠里,创办了那一所集义小学,所收的学生,大都是族人子弟,而我和我的几个堂兄弟,也就做了那学校里的基本队伍。那时同学也有四五十个,除了另请一位教英算的先生外,其余国文和历史等,都是由我父亲教的。他老人家是最服膺孔老夫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那两句名言的。他教学生,相当的严厉。每天叫学生们手钞古文,以及《史记》列传、顾氏《方舆纪要》总序、《文选》、《杜诗》之类,每个学生都整整的钞了几厚本,钞了便读,读了要背,直到颠来倒去,没有不能成诵的,方才罢手。一方面又叫学生们点读《通鉴》,每天下午,大家围坐起来,我父亲逐一发问,有点错句子,或解释不对的,立即加以纠正。一个星期之内,定要做两次文章。学生们做好之后,交给我父亲,详加批改,再叫学生站到案旁,当面解释一遍,又要学生拿去另誊清本,交出重阅。单说我个人,经过这一番严格训练,一年之后,便可洋洋洒洒的,提起笔来,写上一篇一两千字的很流畅的议论文。到了高小毕业,就学会了做骈文诗赋。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父亲叫同学们做一篇《苏武牧羊赋》,以“海上看羊十九年”为韵。我居然做了一篇仿佛“六朝唐赋”体格六七百字的东西,现在还记得“发馀几何,齿落八九”那么两个警句。后来我在各级学校里,混了二十几年,虽然因为经验关系,或从时髦人物得了些新的教授方法。可是要求国文的进步,还是免不得这句“熟则生巧”的老话,心手相应,意到笔随,我父亲当年教我的法门,总是终身吃着不尽的呢!

我生来就有一种自尊心,而且勇于负责的。自从五岁丧母之后,就跟着父亲。尤其在十岁那年,父亲弃官归里,从事小学教育之后,更是朝夕不离。我父亲对儿子,是有些溺爱的,常爱向亲戚朋友夸奖我,说我的诗文做得好,素来不骂我,打是更谈不上的了。我却并不因为父亲的溺爱,便放肆或偷懒起来,反而加倍努力,比人家进步得特别快些。有时候,我父亲因为有特别的事情,不能够到学校里来,我便招集同学们,团坐在一块,温起书来,背的背,讲的讲,俨然代表执行着我父亲的职务。后来我父亲索性叫我帮着改文,事实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俨然做起助教来了。

我在高小毕业之后,便抱着一种雄心,想不经过中学和大学预科的阶段,一直跳到北大本科国文系去。那时我有一个堂兄名叫沐光的,在北大国文系肄业,一个胞兄名叫沐棠的,在北大法科肄业。他们两个,都和北大那时最有权威的教授黄季刚先生很要好。每次暑假回家,总是把黄先生编的讲义,如《文字学》、《广韵学》、《文心雕龙札记》之类,带给我看。我最初治学的门径,间接是从北大国文系得来,这是无庸否认的。我那堂兄还把我的文章带给黄先生看,黄先生加了一些奖诱的好评,寄还给我,并且答应帮忙我,直接往入北大本科。后来我在十七岁的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一命呜呼。我另有一个堂兄名叫沐仁的,就靠黄先生的介绍,不曾经过预科的阶段,直接进了北大国文系。等我病体回复健康,黄先生在北大,也被人家排挤,脱离他往了。我的父亲因为供给三个子侄的学费和几十口的大家庭生活,积年薪俸所入,也消耗的差不多了。我只好打消这升学北大的念头,努力在家自修,梦想做一个高尚的“名士”。到了将近二十岁的时候,我的胞兄沐棠,在北京教育部死了!我也结婚多年了——我的家乡是喜欢替儿女早完婚嫁的,我也不能例外——觉着躲在乡间,不是道理,而那时的国立大学,渐渐对于审查资格,严格起来,“只看衣衫不看人”,也只好随他去了。后来终于得了父亲的允许,勉强凑了些费用,由堂兄沐光的介绍,到了武昌,拜在黄先生的门下,学些音韵学。那时黄先生在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后来改称武昌师范大学,再改武汉大学)教书,我也偶然跟着他去旁听,一方面教他的第二个儿子名叫念田的读《论语》。黄先生除声韵文字之学致力最深外,对于做诗填词,也是喜欢的。他替我特地评点过一本《梦窗四稿》。我后来到上海,得着朱彊村先生的鼓励,专从词的一方面努力,这动机还是由黄先生触发的。我在黄先生家里,住了不到半年,一面做学生,一面做先生,也颇觉着称心如意。我还记得,我在过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正是暮春天气。悄悄的一个人,跑到黄鹤楼上,泡了一壶清茶,望着黄流滚滚的长江,隔着人烟稠密的汉阳汉口,风帆如织,烟树低迷,不觉胸襟为之开展,慨然有澄清之志。照了一张纪念相,做了几首歪诗,现在早已不知散在那里去了!过了不久,不幸王占元的部下,在武昌闹起兵变来,我跟着黄先生和高师的同学们,逃奔到城外的长春观,再转到汉口。这次兵变平息,恰好我家仅余的些少资本,做点夏布生意,又被驻到汉口的经理人耗蚀完了!那时恰值暑假,黄先生带着我到苏扬各地,玩了一番,我就卷了铺盖,挟着几本用过苦功的书籍,回到家乡吃老米饭去。

民国十一年的春季,我的妻闹着要回九江娘家去。那时她已养了一男一女,住在乡间有些厌烦了。她的父亲陈古渔先生,是前清最末一科的进士,和我的父亲一同在湖北做知县。这门亲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说合的。我在旧历的新年,带着妻儿到了九江,住了不久,就向我岳父借了五十圆的旅费,溜到上海,正式开始我那“糊口四方”的生活了!我的父亲虽然做了几十年的清官,也曾被两湖总督张文襄公派到日本去考察过,一时名辈,如吴挚甫(汝纶)、赵巳山(尔巽)诸先生,都很赞许。可是他老人家生性骨鲠,素来不喜应酬。尤其在归隐以后,十几年来,差不多与世相遗了。所以我跑到上海,找不着一个和我父亲有关系而在社会上有些声望的人物来。赤手空拳的,一个初出茅庐的乡下人,混进这个五方杂处的洋场里去,真有“前路茫茫,望洋兴叹”之感,那里还会有我这乡下佬托身之地呢?我寄住在法租界一家同乡开设的夏布庄的一间阁楼里,仅得一榻之地,一线之光,偶然想起陶渊明先生“审容膝之易安”的句子来,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汗流浃背”。幸亏那夏布庄主任柳馀甫先生,和我家有些瓜葛,而且在同乡的商人里面,是最喜欢帮助斯文人的。我得着他的照顾,吃饭还没有问题,可是我素来是不惯“素食”的,——这是《诗经》里面所说的“彼君子兮,不素食兮”的素食,不是素菜馆如功德林、觉园等所办的素食。——到底怎样去谋职业呢?我开始向报馆去投稿,做了一首讽刺时事的七言古体诗,侥幸的被新闻报副刊主笔看上眼了,把它登了出来。过了些时,我的新认识的一位漂流在外的同乡朋友柯一岑先生(他也是改名换姓,糊里糊涂溜到上海滩上来的,等到出了头之后,才恢复本姓叫郭一岑)正在《时事新报馆》,主编《学灯》,和上海方面的文化教育界有些交谊,就把我介绍到北四川路横滨桥的一家神州女学里去教书。我教的是高小最高年级的两班国文,满堂的“吴侬软语”的女孩子,看学校里请了这样一位身穿蓝布长衫——我这蓝布长衫,直到现在,还是喜欢穿的。后来惹出了许多有趣味的故事,待我慢慢的再讲。阅者如不相信,请到我的寓所,参观十年前徐悲鸿先生替我画的受砚图,和最近方君璧女士替我画的彊村授砚图,就可恍然我是“说老实话”的人了——头发长得很长,不修边幅,而带着几分土气息的国文先生来,就有些“窃窃私语”,这个我是心里明白的。那时的待遇,是月薪大洋二十八圆,每天由学校里供一顿中饭,因为上下午都有课的。我天天都是破晓起身,吃了几根油条,就在夏布庄走到外摆渡桥,趁三等电车到神州女学去,勉强维持了一个多月。终于学生们向当局提出抗议来了,说是龙先生的学问,虽然不错,可是我们大家听不懂他的话。——其实这一层,我倒是托天之福,我的嘴巴是天叫我吃四方的。虽然不能操着各省的方言,可是一出门来,我的普通话就说的相当好,人家猜不着我是“江西老表”呢。——教务主任谢六逸先生,弄得没有办法,我也只好知难而退,让给谢主任自己去兼了。说起这个女学,是由张默君女士创办的,她虽然担任着校长,我可不曾见过她一面。后来她和考试院副院长邵冀如先生结了婚,她自己仿佛也在做着立法委员,在南京玄武门内建筑了一座“美轮美奂”,富丽如宫殿的“梦笔生花馆”。区区侥幸在上海做了几年大学教授,春假到南京去拜访她,承蒙她们贤伉俪殷勤招待,叨扰了几次盛筵,我笑着对邵夫人——这是用司马迁作《史记》的笔法,这称呼是应该如此的——说:“张校长!我是你十年前的旧属呢!”

一岑看见我又失了业,说我不是教小学的材料,因为上海滩上的小学生,大多数是操吴语或粤语的。后来他又把我介绍给××高级商业学校的校长×××博士。×博士是相当有名的人物,可是那学校早就名符其实的有些商业化,对于聘请教员,是要看货色的。他向介绍人要求叫我写一封很长的信,把我教国文的方法和主张说出来给他做参考。我也心里明白,这明明是考试先生,便有些不耐烦,可是回头一想,西楚霸王兵败乌江,“尚何面目以见江东父老”的话,与其回到故乡,受邻里戚党的暗嘲热讽,倒不如硬着头皮在外边乱撞,偶然丢一两回丑,也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古人说:“富贵归故乡。”读者诸君,须要切记。假如你也是和我一样冒冒失失跑到外地谋生活的人,倘是不能够扬眉吐气的话,那你宁肯饿死在马路上,千万不要回到本乡本土去,受人家的奚落。我们乡里有句俗话,叫做“近处菩萨远处灵”,我就抓住这句名言,做我立身处世的唯一方针呢!我那时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信口开河的胡诌出一大篇道理来,寄给那位博士校长,侥幸他认为合格了。可是要等到暑假招生之后,看看是不是“生意兴隆”,才来招聘我去担任些钟点。这我可忍耐不住,想起黔娄不食“嗟来之食”,我家里还有老米饭,那个高兴来弄这种“生意经”呢?我就拂衣而去,一溜烟的又离开这个滑头社会,溯江西上了!

路过九江,上了岸,到岳家去,看了一看我的儿女,在江边的客栈里住了一宵,第二天又搭轮船到了汉口。立即过江到武昌黄土坡,去看黄先生。黄先生的脾气,我想大家都晓得的,却是对我这个受业不到四个月的门生,特别的好。他知道我的家境中落了,在上海又“铩羽而归”,正陷在“进退维谷”的境地,登时叫他的侄儿叫耀先哥的(他名叫黄焯,后来在中央大学,做了十多年的助教,听说现在在四川国立某大学做教授,已经好多年了)把我的行李搬到他家里去住,说不定要替我设法,找个中学教员的位置。果然不到几天,那私立中华大学的校长陈时先生,就送了一封聘书来。那聘书上载明教授附中的国文,月薪四十八吊。我因为黄先生的好意,而且我的教书经历,总算升格了,所以我也不去计较待遇的厚薄,就把聘书收下来了。到了秋季开学,我为着上课的便利,搬到一家公寓里住着,但离学校还是相当的远。我每天清早,走到附近的小店,坐到长板凳上,买了几根油条(那时候的大饼油条,是便宜不过的,拉黄包车的,拿了几十文钱,要吃它一个饱。却不料二十年之后,一个国立大学教授,兼着简任一级的官员,每天早上要多吃几根油条,连着儿女一道吃,就非大大的加以节制不可,唉!),和一大碗滚开水,解决了肚子里的饥饿,挟着那讨饭袋——教授皮包——翻过蛇山,走到那个学校里上课去。那间教室,大概是向什么古庙里借来的,装着几扇木槅纸糊的门窗,地面一高一低的。那临时用几条木板拼搭起来的讲台,我踏上去几乎跌了个倒栽葱,引得哄堂大笑。可是你倒不要藐视了这一班学生老爷们,他们虽不像上海那批小姐们的摩登,可是一样的会向新来的先生捣乱,照例的说听不懂我的话。那我可有些冒火了,我当时毫不客气的“赫然震怒”,把这批学生当面教训了一番。我说:“我从小就生长在你们湖北的,我也会讲湖北话。难道你这批湖北人,都学了洋话,连本省的话都听不惯了吗?”刁顽的学生,只有严厉的对付他们,才会俯首帖耳来听呼唤的。果然被我骂得一声不响了。我忿忿的出了教室,跑回公寓里,把那劳什子的聘书,叫人退回学校里去,一面向黄先生道谢,说是我不适宜于教书的,这回决定回到老家,“身率妻子,戮力耕桑”去了。结果陈校长屈尊跑到我的寓所来,并且带着两名学生代表,向我赔罪,我才息了怒,答应着继续教他们的书。武汉的天气,是比较冷的。我住在那家公寓里,一间仅容一床一桌的屋子,地板和窗子都是破烂不堪的。隔着板壁的芳邻,据说大半是些丘九老爷,白天他们到学校上课去,倒还觉得静悄悄的。一到了上灯时分,可就“胡笳互动,牧马悲鸣”似的,胡琴马将的声音,杂然并作,一直闹到深更半夜,我倒佩服他们的精神真不错呢!那是“穷秋九月”的季节,瑟瑟的酸风,从破纸窗子不断的侵袭进来,我的身体素来是单薄的,就有些抵挡不住。我可相信精神是能够克服一切的。闹的尽管他闹,吹的尽管他吹,我对着一盏煤油灯,踏着窸窣作声的地板,用那蝇头般的小字,批校我那部石印本的《昭明文选》(这部书我是常常携在身边,作为第一年正式教书的纪念品),有时也会拍着破桌子,哼些诗词,恰和老杜的“青灯无语伴微吟”,仿佛有了相同之感。这生活过了三个多月,就到寒假了。我因为我的妻儿,在娘家过年,有些不便——九江的乡俗,是不准出嫁了的女儿在家过年的,女婿和外甥是更不销说的了——就把他们接回老家去。我在外面混了一年,受了许多的挫折,也就有些心灰意懒,我的父亲也曾叫我暂在家里住下,犯不着这般的做,横着家里老米饭还有得吃呢!我打定了主意,就写信给黄先生,把中华附中的教席,婉辞推却了。

事有凑巧,我回家不到几天,忽然接着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有一位朋友张馥哉先生(他是北大国文系毕业,也就是当时所谓黄门四大金刚之一。他和我堂兄沐光,是同班的,而我这时和他还未相识,不过由他的亲戚金怀秋先生介绍过,他就把我记在心里。后来我做了暨南大学的国文系主任,才把他拉来教文字音韵学,共事了几个月,又遇着“一·二八”事变,损失了不少的书籍,他还是回到浙江教中学去。他是一位淡于名利的学者,屡次有朋友招他到大学里教书,他总是推托着不肯远行。直到“八一三”事变以后,他才从间道避到上海租界内来,和我们几位朋友,合办太炎文学院,可是不久他就病死了!身后萧条,我愧不能多所济助,有负死友,念之痛心!)要我到厦门陈嘉庚先生办的集美学校去,代他的课。月薪是九十五圆——照周佛海先生的话,合起现在的法币来,应该在万元以上呢!——教的是旧制中学的最高年级。我毫不踟蹰的,又动了远游之念了。登时回了一个电报,答应下来。就在正月初三的那一天,辞了老父,别了妻子,冒着大风雪,独自一个人坐着山轿,走了两天,到萍乡搭火车,转到武昌,顺流东下,经过上海,取得馥哉的介绍信,换上太古公司的海船,一直漂到厦门去。一路举目无亲,加上厦门话的难懂,一登了岸,便有些异样的感觉。可是既然路远迢迢,冒冒失失的走了出来,只得鼓起勇气乱撞,好容易由旅馆里的茶房,送上开往集美的帆船,在海港里走了三四十里,到了集美村,找着一位体育教员孙移新先生(是馥哉介绍的)替我叫校工把行李搬到校舍里去。我这生长在山乡里的人,一旦住在这一所三面临水的高楼里,看那潮生潮落,朝夕变幻的海滨风景,倒也心胸开拓,忘却了那异乡孤寄的闲愁呢。

我虽然上年在上海和武昌教过书,得了些少的经验和教训,可是来到这陌生的学校,教的又是最高年级,总免不了有些“战战兢兢”起来。好在那一班的学生,对馥哉是极端崇拜的,所以对他介绍来代课的人,也就渐近自然了。李主任爱喝一点白酒,办事非常的认真,而对同事们倒是极诚恳的。他有时候带点酒意,跑到我的房间里来闲谭,把我改的作文,抽出来瞧了几本。他才老实不客气的对我说:“馥哉到底是个负责的朋友,不会随便拆烂污的。我看了你改的作文,我才相信你是个有真实本领的人物呢!”我受了他这番鼓励,真是感愧交集。后来学校里比较有真实学问的蔡斗垣、施可愚、姜子润诸先生,和叶采真校长,都对我另眼相看,学生们都对我敬礼有加,这位李致美先生,我还要推他做一个最先识货的人物,我至今还存着“知音之感”,想探访他的踪迹呢!

集美是闽南一个设备最完美的中学!校舍建筑在一个三角形的半岛上,有一二十座堂皇富丽的洋楼,绵延十数里的校基,分设着中学、男师范、女师范、水产科、小学部。学生数千人,大都是南洋华侨子弟,或闽南各县的土著,可是个个都会讲国语,没有人再说听不懂我的话了。华侨的性子,是非常爽直的。导之有方,比任何地方的学生都好教。我一直在那里教了四年半,从第四组教到第十七组,有的年纪比我大上十来岁,也有的十二三岁的孩子,非常活泼天真的。所有华侨的子弟,尤其对我好,好像家人父子般的。他们都说:“他们的父兄,叫他们远涉重洋,回到祖国来读书,是希望特别注重国文,知道些祖国的礼俗文化。”他们的好处是伉爽忠实,坏处却带了几分马来土人的犷悍,三句说得不投机,真个会“拔刀相向”。我常常想,从事华侨教育的人,应该这样去领导他们,发扬滋长他们的善根,化除他们的犷悍之气,把我们的优良文化,和民族思想,身体力行的,灌输到这班华侨子弟的脑子里。等他们回到南洋,把这种子,散布开去,不怕我们的大中华民族,不会“无远弗届”,替代了撒克逊民族,把国旗飘扬到整个地球上去!我梦想着把这个理想实现,自从到集美教书,以至跳到号称华侨最高学府的暨南大学,经过十二三年的长时间,都和华侨教育发生极密切的关系,我这梦想,一点不曾打断过。可惜历来主办华侨教育的人们,没有远大的眼光,只把“华侨教育”这四个大字,装着幌子,(陈嘉庚先生,却是一位实心实地要办好华侨教育的人,他把他那经营橡皮业赚来的钱,独力创办了这集美和厦门大学那么规模壮伟的两所学校。可惜托付不很得人,他的事业,也就跟着他的商业,渐渐消沉下去了!)把华侨子弟看做“天之骄子”,当他们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般,把他们娇养起来,不特不注意给他们沐浴些宗邦教化,而且一味的放纵他们,笼络他们,让他们尽量发挥他们那犷悍的习性,弄得国内学生对他们当作“化外”,避之如恐不及!这个我可毫不客气的放胆批评,暨南就是一个好例子。结果华侨父老,就有些不很放心,给他们的子弟回国读书,那还谈得上“华侨教育”的特殊效果呢!这是后来的事,我不觉连类及之,暂且把它放下。我从十二年的春季,老远的跑到集美去代课,后来由代“即真”,从秋季起,学校就正式送了我的聘书,也不追问我的出身如何了。那时正是集美的黄金时代,它的科学馆和图书馆,都在不断的把新出的图书仪器,大量的购进来。若干有志的同事们,得着这优美的环境,又没有外界的引诱,(那地方本来是个荒岛,你若是想要嫖赌吃喝,寻求那不正当的娱乐,只好渡过老远的海峡,跑到厦门去。)所以埋头用功的着实不少,不到几年,都有了相当的著作,被南北各地的大学,礼聘做教授去。我在这里,感觉到学术文化机关,是绝对的应该和政治商业的区域,隔离开来,学校内部,绝对不容许有政治和商业性质的分子渗进去,那才真正的能够造出有真才实学的人物来,作为改造社会、建设新国家的中坚分子。我生平不参加任何政治团体,本来也就是为着想要终身服务于教育界,替一般人做个榜样呢!

我在集美四年半的时间,除掉一心一意的教书改文外,(我做专任教员,只教两班国文,每周担任教课十二小时,隔一周作文一次,时间是相当充裕的。)就是跑到图书馆去借书看。我这时感觉着我的常识太缺乏了,就是在国学方面,也算不得有了怎样深的造诣。所以我就努力的向各方面去寻求新的知识,把时人的作品,不拘新旧,以及翻译的文学、哲学、社会科学等等,涉猎了许多。又深恨我往年不曾多学外国语,以致不能直接去读西洋书籍。听到人家说,读东文化比较容易,我就特地买了不少的日本书,请同事黄开绳先生(他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后来染了肺病死了!)来教我读。读了两三个月,因为黄先生吐血,不便打扰他做这义务教师,这事就中途而废了,我至今还引为大憾!

我是一个主张硬干、笨干的人。我的任事是这样,我的治学也是这样。我从二十一岁,正式出来做教书先生,直到现在,已是四十二岁的年龄了!在这整整二十一年当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做人家的先生,也就无时无刻不在自己做学生,我忘了我是已过中年的人了!我还记得我在集美的时候,除却诚心诚意的向各种书本上去找指导我的先生外,那时恰好有位诗坛老将陈石遗先生,到厦门大学来做国文系主任。他老先生也是北大的老教授,门墙桃李,遍满寰区。他虽然也过着半世的清苦生涯,但因生性好客,自己会烧几样小菜——他著的家庭食谱,把稿子卖给商务印书馆,据说销到几十万册,着实赚了不少的钱呢!——而且特别喜欢奖掖后进。他认为得意的门生,常常会留着吃饭的,仿佛苏东坡先生的“碧云龙”茶,特为某几位门人而设。那时我在集美教过的学生邱立等,已经升入厦大,从他老先生去受业了。我反而由学生的介绍,拿点诗给他老先生看,他说我的绝句很近杨诚斋。我很惭愧,自己是江西人,那时连诚斋的集子都还不曾读过!宋人的绝句诗,我只是喜欢读王荆公的。我听了他老先生的话,赶紧向图书馆借了一部《宋诗钞》来,打开其中的《诚斋集钞》一看,才知道诚斋也是学王荆公的。我这才深深的佩服他老先生的眼光不错,也就备了些贽仪,向他碰了头,拜在他的门下。从这以后,我常常渡海到厦大去,向石遗先生领教——他给我论诗的信札,整整的一大本,可惜那年由沪南游岭表,在海舶中遗失了!——并且常是叨扰他自己做给自己吃的几碟小菜。夜间就住在邱同学的床上。原来邱同学比我大上七八岁,文字学是造诣颇深的,我早把他当做“畏友”。他总是让床给我睡,而且常常陪我去逛南普陀,以及厦门附近一带的名胜地,情谊和兄弟一般的。自从我离开集美,还是不断的通信。有几次,我想找他到上海来教大学,都因受了阻碍,不曾实现。现在隔绝十余年,不晓他漂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对学生是诚恳的,所以历遭患难,得力于学生们的帮助,也着实不少,只是有心无力,不能够多多的提拔他们,午夜思之,还感着“惭惶无地”呢!

集美的风景,我认为是最适宜于教学的!藏修游息,都是一个最好的所在。只是气候比较差些,我的老胃病,就是在那时患起,一直害到现在。我那时感着不舒服,常是带着学生,到海边去闲游。那地方是不适宜于种柳的,却有许多大榕树和常绿的相思树。我常是坐在那绿荫之下,欣赏那青山绿水间,风帆叶叶、白浪滔滔的壮美风景。有时独自一个人,跑到鳌头宫的大石上去听潮音,澎湃铿锵,如闻天乐。我现在在晨光熹微中,执笔追忆,写到这里,对着案上那张独踞磐石、背临大海、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慨的照片,还不禁“悠然神往”呢!

在集美四年半的当中,我曾回到老家两次。一次是十二年的暑假,我冒着炎蒸天气,老远的归到故乡,喜的老亲无恙,而我所深爱的最初一个女儿小名芙芬的,因为出麻疹死了!我的大儿子聪彝,也正患着同样的病。但为职任心所驱使,匆匆的离开家庭,回到厦门去。这年秋天我的大儿子也死了,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消息,老父怕我伤心,直把我瞒到第二年的暑假,重返故乡,方才知道。就在这十三年的秋季,带着我的妻,和我的女儿顺宜,一同到集美去了!我这女儿的名字,是公公取的。果然从这以后,一切都比较顺手了。一直在集美乡下住着,除我个人到过两次福州,去看石遗先生,和逛鼓山外,不曾离开厦门一步。十七年的暑假,我因石遗先生的介绍,接到上海国立暨南大学的聘书,才带着我的妻和两个女儿(一个叫美宜,是在集美生的)、一个儿子(厦材)、七八口书箱,辞别了这海山雄秀的厦门,乘桴北返。所有在厦大和集美的学生,都来结队欢送,并且留下许多纪念照片,表示依依惜别的样子,我也不禁为之黯然!

我是不爱出风头和应酬巴结的,所以留在闽南这长远的时间,对于当地士绅和各方面,都少交往。那时鲁迅先生和傅筑隐、沈兼士、顾颉刚、罗辛田、郝昺蘅诸先生,都在厦大教书。我虽然都曾晤谈过,但是除罗郝两位比较亲密外,其余的不过认识认识而已!我因为受黄季刚先生的影响,也不敢轻易著书。所以在这四年半当中,除了编过一本文学史,作为讲义,又在中山先生逝世的那一年,做了一首一百韵的长诗,表示追悼,颇引起闽南人士的注意外,就不曾在任何刊物发表过文章,这也就可看出了我的笨相吧!

我那年暑假,回到上海,先把家眷送往九江,再返故乡看我的老父。在家里住了不到一礼拜,因为赤炎渐张,大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势,我就悄悄的溜到九江,和我的岳丈及妻儿等,上庐山住了将近一个月光景。游览了海会、栖贤、秀峰、青玉峡、玉渊、三叠泉诸名胜,作了十几首纪游诗和一卷游记,颇为义宁陈散原先生所激赏,后来发表在暨大的刊物上面。

和风乍起,我孑然一身的回到那尘杂不堪的洋场上来!我是恶烦嚣而喜幽寂的,幸亏暨大设在离上海市十余里的真茹乡间,我以为一个人总是可以住在校内的。所以征尘初洗,便自跑到学校去,准备把行李迁入。不料那事务先生,毅然决然的拒绝了,说什么你是新来的讲师,是没有住校的权利的。那十足的官僚气,我就有些看不顺眼,但也只得废然而退,别想栖身之所。找了很久的时间,才在北火车站附近,找着一所一楼一底的房子,重把我的家眷接来。我当初教的是大学一年级的两班基本国文,时间是排在每天早上的第一节。那时上海附近的交通,还不很发达,自上海到真茹,总要赶上在北站七点开出的那班火车。冬天昼短夜长,我总是未明而起,走出门来,只听得洗马桶的唦啦唦啦之声,“如助予之叹息”!我素来是抱定“尽其在我”的主张,不管讨好不讨好,力总是应该卖的!各学校的学生,对于国文素来不很注意,何况暨大号称华侨最高学府,素来是以踢足球著名的!常常是球员一声令下,不问校长答应不答应,学校布告不布告,学生们会自动的停课!一班老教授们看惯了,也就安之若素,不把它认为什么稀奇!只是我这个不识时务的呆小子,不管风晴雨雪,他们停课不停课,只要教室里有了一兵一卒,我总是要滔滔不绝的讲下去的。那个说人类会没有同情心呢?我这样的笨干,居然在全校自动停课的时间,我班上的学生,是个个自动的来听讲了!同学们看见我的身体很瘦弱,老是大清早跑到学校里来,就一致要求我住在校内,他们也好在课外来求些教益。我把上次事务先生拒绝我的话,告诉了他们,他们都有些“义愤填膺”似的,众口一词的说:“岂有此理!”这时学校正在谋教授们的安心教学,在学校的后面,筹划着建筑十几幢的洋式平房,叫做暨南新村,准备有家眷的教授们住的。在十八年的春季,这房子就动工了。我就向学校当局去要求,预定一间给我住。当局又照例的说讲师没有资格住房子,把我拒绝了!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替我打抱不平,说:“等我们去要求,看他们敢不敢拒绝?”原来暨大的行政系统,是校长指挥院长和其他的高级职员,院长和其他的高级职员指挥教授讲师,教授讲师指挥学生,学生又指挥校长,是循环式的!说也奇怪,他们学生去一说,就灵验了!我不待那房子竣工,就搬了进去。同时在那年的暑假,当局也把我改做专任教授了!

我住在暨南新村,自十八年起,到二十四年秋季去广东止,足足住了六年。中间虽因“一·二八”事变,逃到法租界辣斐德路国立音乐院的汽车间内,过了一个旧历年,住上几个月。等到淞沪协定成立,学校搬回真茹以后,我又重新披荆斩棘的回到那所村居去。我手种的竹子,被人家芟夷尽了!只有柳影婆娑,和那不凋的冬青树,依旧的危立窗下,似解迎人,直叫我发生“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我初到暨大的那一年,是郑韶觉先生做校长。正在由商科大学,力谋扩充,他聘了陈斠玄先生做国文系主任,作为扩充成文学院的基础。那时所聘的教授,也大都不愧为“一时之选”,而我以一个五年前在上海做小学教员而被女学生们赶掉的酸小子,居然也和这批名流学者,以及什么金字招牌的博士硕士们,“分庭抗礼”起来,这虽然要感谢石遗先生的介绍,和斠玄的提拔,而我那自己的努力,能够得着这么的结果,也总算是天不负人了!“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是先师孔子的伟大精神,也就是先君传给我小子的无上宝训!我虽然一生戆直,只管呆头呆脑的苦干,以致引起人家的嫉妒,遭遇了不少的风波,可我相信,“最后胜利,总是属于我们的”。暨大本来是个情形复杂的学校,又迫近在政治商业中心的上海,那被野心家利用来作斗争的舞台,原也是不足引为诧异的。我不加入任何党派,也没有什么同学、同乡等等的观念,我只知道以身作则的教学生怎样读书,怎样做人。我的一生,受人敬重在此,被人嫉妒和攻击也在此!我眼看着暨大由商科扩充到有了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教育学院,完成现代大学的组织,这不能不归功于郑韶觉氏的辛苦经营!我个人自从讲师做起,为了苦干,得着学生的信仰,不到三年,做了中国语文学系主任,也算是“一帆风顺”,“得其所哉”的了!

我从小爱读《史记》中的《刺客列传》,尤其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面。我以前做事,抱定这个主张,我以后做事,还是抱定这个主张。我在暨南,因为是斠玄先生找我去的(我和斠玄,本来毫无关系,因为石遗先生的介绍,才和他相知),所以我就“竭忠尽智”的想替他把暨南的文学院办好。后来文学院虽然扩充为外国语文学系、历史社会学系,可是我认为中国语文学系,是斠玄的基本队伍。那时教育学院的院长,是谢循初先生,他的确是个精干的人才!拼命的把他那一院扩充,向学校争得经费,布置了一间颇为完美的教育研究室。我为着要鼓励国文系的同学们,注意自动的研究文学起见,也同样的向学校里要求些设备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得一间空洞的房子。我就对同学们讲:“我们通力合作,来做给他们看吧!”于是先把我频年辛苦积下来的钱购置的《四部丛刊》和其他新旧图书杂志等,搬到研究室去。再由我负责,向同事顾君谊先生和其他欢喜买书的同学刘钟经等,要求各出所藏,藉供众览,不一瞬间而琳琅四壁,超过教学研究室的所有,这颇有些叫人惊讶!我是每天晚上都到那里去,和同学们讨论研究,虽然知道这“为人太多,为己太少”,是对自己的学术成就,有相当的损害,可是我认为既担任了这职务,是应该先公后私,一往无悔的。我这样的硬干、笨干,虽然没有得着怎样显著的效果,但是至少我是“于心安”的。可惜过了不久的时间,就遭到“一·二八”事变,真茹陷入火线,大家一窝蜂的走了!所有学校里的图书仪器,那个还有这闲情去理会它?我那天晚上,因为儿女的拖累,和老父及诸弟妹等,——我的家乡,因为十八年遭了兵祸,一直闹了五年,我家老小数十口,都逃到上海来,分住在暨南附近——没法伴着同走,仍旧在暨南住了几天。后来我那留在图书馆服务的学生谌然模,从梵王渡跑到真茹来看我,我才把老少送入租界。又屡次在飞机回翔侦察之下,用独轮手车,督着谌生,把图书馆和研究室的图书,搬出许多。最后幸亏图书馆副主任许克诚先生,借了几辆运输粮秣的军用卡车,才把所有的图书仪器,全部运了出来。只剩下我自己的单本新书,放在研究室内的,损失了一千册左右。

自从十九路军在大场撤退之后,上海的局面,渐渐的恢复了常态。斠玄早经应了中山大学之聘,到广州去了。郑校长也率领一批学生和教职员,浩浩荡荡的从苏州奔向上海租界内来,临时在赫德路和新闸路之间,租了两座洋房,作为准备复课的校舍。那时有许多重要的教职员,各自奔回老家,没有集中在上海。我只好替学校尽义务的四出奔走,勉强凑合了一个临时局面,不久就复课了。其他上海附近的私立大学,如复旦、光华、大夏之类的学生,都投奔到暨大来,做借读生,倒也称得上“得风气之先,极一时之盛”!我那时是担任文史哲学系(这个系是临时合并中外文学系和历史社会系而成的)主任,实际执行了文学院的职务,而把那院长的空头衔,让给张凤博士去了。——他原是历史社会系主任,兼图书馆主任。——后来那批造谣中伤的人,竟认我们两个是斠玄的替身,叫什么“龙凤配”,在某种小报上大肆攻击,我也只好置诸不理。等到学校搬回真茹,斠玄也自广州回任院长,我依旧担任中文系的职务。那时我感觉到上海一般大学生国文程度低落的原因,缺乏在那一个“读”字。我以为思想感情,是做文章的要素,而那思想感情,要靠着语言文字来表达。所以要求国文的进步,必得把古今来可资模范的代表作品,读个烂熟,才能够把他人的思想感情和语言文字融成一片,然后酝酿在本人的心胸,又把他人和自己融成一片,这样才会心手相应,笔随意转,做出条达晓畅的文章来。我除了在大礼堂对附中学生公开讲演过“请开尊口”这么一个题目,提倡国文科的朗诵外,又向学校要求拨了一间距离宿舍较远的洋式平房,作为中文系的研究室和放声朗诵国文的实验场所。我那时担任的课程,是偏在诗词一方面的。我对学生说:“这两项都要特别注重声调,更非朗诵长吟不可。大家如果有志于此的话,只好跟着我来!”我和学生约定在每天早上的七时到八时,为朗诵的时间,我总是六点三刻就首先到了研究室,领导着三四十个男女同学,聚在一块,放声朗读起来,“洋洋乎盈耳哉”!那些校工和校外的人,经过那窗下,莫不“驻足而立,倾耳而听”。大家有了兴趣,加入的反而多了起来,一间房子挤得满满的。果然不久就发生了效果,平仄也懂了,读诗的也会做诗了,学词的也会填词了。自秋季读到冬季,天亮得渐晏了,我总是在东方发白的时候,就到了研究室。一班女同学倒感到不好意思,大家未明而起,都赶到这里来共读,男同学却有些“知难而退”了!我有一天为着了寒,病倒了,还要充硬汉,瞒着妻子,悄悄的起了身,走到研究室去,督导他们,他们被我深深的感动,说:“先生不必太辛苦了!我们会自动的去读。”那偶然偷懒的男同学,也都鼓起勇气来了!他们读过书之后,就结队到我家里来问病,仿佛自家骨肉似的。这个读书会,终于维持到了寒假,照了一张纪念相,我还题了一首《浣溪沙》的小词:

半载相依思转深,拟凭朝气起沉阴,生憎节物去骎骎! 文字因缘逾骨肉,匡扶志业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

词虽不佳,却是在我这个笨家伙的人生过程中,很值得纪念的一回事!

我在第二次回到上海来教书以后,交游渐渐的广了,认识的名流老辈,也逐日的多了。最初器重我的是新建夏吷庵先生,他做了一篇《豫章行》赠给我。先后见过了陈散原、郑苏戡、朱彊村、王病山、程十发、李拔可、张菊生、高梦旦、蔡孑民、胡适之诸先生,我不管他们是新派旧派,总是虚心去请教,所以大家对我的印象,都还不错。我最喜亲近的,要算散原、彊村二老。我最初送诗给散原、苏戡两位老先生去批评,散老总是加着密圈,批上一大篇叫人兴奋的句子,苏翁比较严格些,我只送过三四首诗给他看,只吃着二十八个密圈子。我因为在暨南教词的关系,后来兴趣就渐渐的转向词学那一方面去,和彊村先生的关系,也就日见密切起来。彊村先生是清末的词坛领袖,用了三四十年的功夫,校勘了唐宋金元人的词集,至一百八十几家之富,刻成了一部伟大的《彊村丛书》。他自己做的《彊村语业》,也早经为海内填词家所“家弦户诵”,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他的谦和态度,叫后辈见了,感着“蔼然可亲”。我总是趁着星期之暇,跑到他的上海寓所里,去向他求教,有时替他代任校勘之役,俨然自家子弟一般。他有时候填了新词,也把稿子给我看,要我替他指出毛病。我敬谢不敢,他说:“这个何妨,你说的对,我就依着你改,说得不对,也是无损于我的。”这是何等的襟度,我真感动到不可言说了。他替我扬誉,替我指示研究词学的方针,叫我不致自误误人,这是我终身不能忘的。在他老先生临没的那一年,恰值“九一八”事变。他在病中,拉我同到石路口一家杭州小馆子叫知味观的,吃了一顿便饭,说了许多伤心语。后来他在病榻,又把他平常用惯的硃墨二砚传给我,叫我继续他那未了的校词之业。并且托夏吷庵先生替我画了一幅《上彊村授砚图》,他还亲眼看到。我从他下世之后,就把所有的遗稿,带到暨南新村去整理。“一·二八”的晚上,我用我的书包,把这些稿件,牢牢的抱在身边,首先把它送入“安全地带”。后来就在音乐院的一间仅可容膝的地下室里,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把它亲手校录完竣。同时得着汪先生和于右任、刘翰怡、陈海绡、叶遐庵、李拔可、林子有、赵叔雍诸先生的资助,刊成了一部十二本的《彊村丛书》。我和汪先生的关系,也是从这个因缘来的。隔了不多时间,我又得了夏吷庵、叶遐庵、易大厂、吴瞿安、赵叔雍、夏瞿禅诸先生的资助,在上海创办了《词学季刊》,作为全国研究词学的总汇。在二十二年的春季,由民智书局出版,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注意,所有填词家,都集中到这个刊物上来了!我和日本京都的东方文化研究所,从这时交换刊物起,一直维持到现在。《鲁迅全集》里,也提到我这个季刊。在民智出过四期之后,改归开明书店办理印刷发行,直到“八一三”,开明在虹口的印刷所烧掉了,这才中断下来!在创办的初期,大家都以为范围如此之窄,至多能维持到一年,就算了不得。那知我还是不断的努力干下去,材料也越来越多了,行销所至,远及檀香山,僻至甘肃的边地,——这不是我瞎吹,有信件为证的。——倒也非区区始料所及呢!

“盛名所至,谤亦随之”,这确是两句至理名言,我从重来上海,稍稍忝窃虚名以后,各个大学总是拉我去演讲——我生平最怕在大庭广众中像煞有介事的作什么学术演讲,叫我去听中外名流学者演讲,我也有些头痛,这大概是我一生蹭蹬的最大原因吧!——我认为自己本分内的责任还未尽,那还有许多精神去出锋头,或捞些“外快”?我那几年对于暨南,是抱着热烈的希望,把那个暨南新村也当做我的第二故乡,总是专心致志的不肯“外骛”,所以对各方的要求,一概婉辞谢绝。谈到兼课,除了从十七年冬季起,因为萧友梅先生拉我去代易大厂先生的课;后来大厂厌倦教书,萧先生就一直聘请我在他主持的国立音乐院(中间一度改组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兼任国文诗歌教席,到国府还都的那年春季,才算脱离。中间除了二十四年度请假到广州,足足有十二年的历史,所以音乐院出身的同学,对我都有好感,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至于其他学校,我除了在复旦、中国公学、正风文学院短时期的兼过两小时诗词课程外,就不曾踏上过门。人家还认为我是搭架子,那晓得这正是我的呆气呢?

暨南自迁回真茹之后,情形愈加复杂了!郑校长为了敷衍各方面,纯粹的学者渐渐走开,他的黄金时代也渐渐的过去了!许多有背景的人物,打进这个学校来,此争彼夺,闹个不了,有的利用华侨学生做打手,动不动就演起全武行来,斠玄也曾被威逼过!我素来是不偏不倚的,站在超然地位。他们拿不到我的劣点,除了在××新闻造了一大篇谣言外,只好另想方法,离间挑拨我和校长院长的感情,说什么我是一个纯粹学者,不适宜于办事方面呀!什么主张太偏,专叫学生学会做诗填词有什么用呀!后来郑校长果然听信了他们的话,笑着对我说:“我为着你的专心研究学问,还是不担任职务的好!”他背地笑我是“书呆子”。我把主任辞掉不干了。郑校长待我不错,不但不减我的薪水,并且尊称为什么特别讲座,钟点也教的少,我也乐得逍遥自在呢!后来郑校长被外力威逼,那当年藉了挑拨而得着好处的人,又来运动我,要我也来参加“驱郑”,我坚决的拒绝了!事去之后,大约才感觉到只有“书呆子”是靠得住的,所以郑氏对我,反而特别要好起来。

郑氏被驱以后,学校弄得不可收拾。教育部几次派人来调查,结果决定由那位高等教育司长沈鹏飞先生,临时代任校长。这位沈代校长,倒也是个老实人,可惜太懦弱了!一切大政方针,都要请示于上海某组织,结果校内更加政治化了!斠玄既随郑氏以俱去,继任文学院长的×××,叫学生代表某来向我说:“×先生——他是上海某组织的头儿——素来很仰慕你,希望你去看他一回,他是很想借重你的。”我当时表示:“我和×先生素昧平生,去看他做什么?我宁愿丢了教授不干,断断乎不肯牺牲我素来的主张,去加入什么组织的。”那代表也就默认的走了,我仍旧若无其事的教我的书。后来沈氏请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谈话,把已经填好的志愿书,当面要求我盖一个印,我毅然的拒绝了。我说:“国立大学,是为国家造就专门人才的。在国立大学做教授的人,只顾替国家尽教育人才的责任,那有闲情去参加其他的组织呢?”他被我反问得哑口无言,以后也不再拿这事相强了!

大约那时候的什么组织,是需要时时刻刻联系斗争手腕的吧?打倒了他的敌人,马上就会自家人和自家人摩擦起来。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中文系的主任问题,又闹得无法解决,结果还是把我强拉了出去。我和他们“约法三章”的说妥了我的条件,才又勉强的干了一年。

到了二十四年的春季,沈氏又敷衍不下去了!把整个的学校闹得乌烟瘴气。我曾到过南京,向当时的教育部长王雪艇先生,和侨务委员会委员长陈树人先生,陈述一切,希望他们注意,不要把这个唯一华侨教育最高学府糟蹋了。不知怎的,大家都有些不愿过问,我也只好不管了。直到暑假以后,何某以发表什么“本位文化”的十教授宣言之一的资格,拉上了某党要人,正式来接任暨南的校长。他和华侨教育,也是素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我对暨南深深的感到绝望了!

在二十四年春季开学之前,胡展堂先生就托冒鹤亭先生来找我到广东去。那时胡先生正在香港养病,和我不但素无一面之缘,而且不曾直接通过一次信。他自汤山幽禁之后,以至恢复自由,由沪赴港的那几年当中,幽忧愤懑之余,爱做些诗,尤其欢喜叠韵。那时和他唱和最多的,是冒鹤翁,和他的一位落拓不羁的老友易大厂。我和大厂,自在音乐院相识之后,踪迹日密,也就做了“忘年之友”(他比我大上三十多岁)。他常是把他们的唱和诗稿给我看,有一次硬拉我同作,由他附寄到香港去,不料竟“气求声应”起来!不到七八天,就接着胡先生寄来《得榆生教授大厂居士和章,七叠难韵并答》的和作:

风雨时时吟和难(因为我的书斋,题作风雨龙吟室),孤怀况欲起衰残。相从问客行向后,不饮看人酒易阑。晞发无心惟恶暍,折松随手辄成栏。吾民有愠终当解,不信南风竟不弹。

这是二十二年初秋的事。自这以后,就不断的有篇什往还。我还记得在二十四年的旧历元旦,我正持着诗笺,亲自到邮局去挂号,而胡先生寄给我的诗恰恰送到,仿佛“相印以心”似的!我是一个痴情的人,不免引起了知音之感。他看了我在《词学季刊》上发表的论文,登时寄了我一首五古,后半是这么说:“词派辟西江,感深兴废事。照天腾渊才,奔走呼号意。乐苑耿传灯,岂夺常州帜。迈往足救亡,斯言可终味。”同时接着鹤翁促我南游的电报。我因为老父尚在真茹,不曾前往。后来我父亲知道我有南行的意向,又值故乡安定,不久也就带着我那异母弟妹十多口,回到故乡去了。我准备了半年,在暑假之前,就接着中山大学的聘书,邹海滨校长又再三托斠玄来函劝驾,说胡先生希望我到那边去,把中文系办好。胡先生在六月初放洋,前往欧洲养病。他在邮船上,还不断的有诗来,说什么“未能讲肆从容话,曾把吴钩子细看。真个扬帆沧海去,凭君弟子报平安。”又说:“三月无诗吾岂惫,万方多故子其南!”他对我的这般热望,怎叫我不动心呢?我这时虽然少了大家庭的负担,而我自己也已有了七个孩子,加上在真茹住惯了,不但暨南全校自教职员和校工都和我有好感,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也都相识,到底有些留恋,决定不了去留。我只得在暑假期中,先到广州去跑一趟,看看情形怎样。我一个人到了广州,邹校长对我特别殷勤,为我备了盛筵,请了许多西南政务委员会的要人来做陪客,又亲自陪我驾着汽车,去石牌参观新建筑的金碧辉煌,矗立在每个小岗峦上的新校舍,和那绵亘数十百里,坡陀起伏,林木荫蔚的广大农场。我笑着对邹校长说:“我来替你做个参赞大臣,率领许多西南弟子,在这里来建个国吧!”两个人都呵呵的笑了。他说,秋后就准备全部从文明路旧校址搬到石牌去,并且拟就了许多教授住宅的图样,叫我预先选定一座,带着家眷同来。这石牌距市虽远,却自幼稚园以至大学,都要次第设立起来,子女的就学是不成问题的,希望我安心的来办教育,好好的替他培植西南弟子,至少中文系是交给我全权去办理的。我当时兴奋极了,那文学院长吴敬轩先生,也是一个忠厚笃实的纯粹学者,看来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我的南行之志,就有七八分的决定了。

那时我接着真茹家属的来信,说暨南的聘书,也照旧的送来了。并且这一次的新旧教授,是由校长列名单,送给教育部长去审核的,而第一个被圈定的却是我。我在开学之前,回到上海,观察了校内的新局面,那班“新贵”们,有些“作威作福”的模样,大概他们也知道一点我南行的消息,便挖空了心眼,做好了圈套,要我不乐意的自动离开,以便他们的“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我后来也颇悔我自己太没涵养了,中了他们的计,一激就把我激走了,把我七载经营的暨大中文系,连根带叶的拔除清尽!那当局还假惺惺的,和“猫哭老鼠”般的挽留了我一回,说什么给我请假一年,要打电报给邹校长,表示这是借用,来年是要聘我回来的。我当时一怒之下,就带着我的孩子们,和四五十箱的书,一些破旧不堪的家具,挥着热泪,辞别了一班亲爱的同学,和那座“绿阴如幄”的村居,搭上招商局的海元轮,竟自向南去了!当时做了一首《水调歌头》,留别暨南同学:

孤客向南去,抗首发高歌。无端别泪轻堕,斯意竟如何!七载亲栽桃李,风雨鸡鸣不已,长冀挽颓波。壮志困污渎,短翼避虞罗。 迳行矣,情转侧,岁蹉跎!平生所学何事?莫放等闲过!胞与长须在抱,饱雪经霜更好,松柏挺寒柯。肝胆早相示,后夜渺山河。

听说这一学期,我所教的课程,就没有人敢接我的手。事后思之,难怪会招他们的忌,把我当作老虎般的对付,这的确是我平生最大的短处哟!

我抱着满腔的热忱,重到广州,中大的学生,就派了代表,领着校工,把我的家眷和行李,送到预租的东山松岗的寓所住下。那时中大还在文明路暂时的举行开学典礼。说也奇怪,那学校有一个极端矛盾的现象,学生们认为最不满意的教授,选起课来,反而特别的多。——固然有些特别有学问经验的老教授,选课的也不少。——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有时偷偷地去看,那个学生选课最多的教授的教室里,常是“寥若晨星”的,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在那里没精打采的痴坐着,或者低下头来看他们爱看的书,我这才恍然大悟其中的奥妙了!过了一个多月,全部的迁入石牌新校舍,学生是规定要住读的。学校当局,也就趁这机会,下了整顿的决心,每个教室,都编了坐位号码,由注册课派人来点名。可是结习难除,等到点过名之后,学生还是有趁着教授们聚精会神在讲书的时候,偷偷溜走的!有一次在我的班上,被我发觉了这么一个顽皮学生,我马上赶出教室,把他抓了回来。我对他说:“你这人太笨了!你不曾听过‘君子可欺以方’的这句老话吗?你要偷懒,何不对我讲,你要大小便,学学那村童的方法,那我可没有理由来阻止你出去。”引得大家都笑起来,这位也有些“内愧”,以后便没有这怪现象了。我以为现在做教师的态度,应该是要叫学生们“畏而爱之”的。过于随便,固然有损尊严,如果一味对他们板起面孔,好像阎罗王般的,也不是道理。我以为最好是学些古代名将“恩威并用”的带兵方法,带着几分杜甫先生“庄谐杂出”的作诗态度,那是最适宜不过的了。我素来是喜欢天真活泼,带些稚气的。现在虽然年过四十了,还常常和我的学生,以及我的孩子们,脱略形迹的一起玩。我很少正颜厉色的去骂我的学生和孩子们,偶然要教训他们,总是轻描淡写的,用旁敲侧击的说法,叫他们自己觉着难为情,而自动的去改过自新。石牌本来是一片荒山,距离广州市内,约摸有三十多里的路。除了特备的长途汽车,可以直达校门,其他的交通工具是没有的。我住在东山,每天总是清早起来,吃了些牛乳,就赶上石牌去的。有时候跑到学生宿舍里,随随便便的看看我那中文系的学生。有的还没起床,看见我来了,说一声“先生早”!觉得有些儿不自在,一骨碌的都爬起来了。我自己担任的课程,仍是文学史和词曲这一类。那时中大有一位老词家陈海绡先生,在那里教词有了十多年的历史。彊村先生对他的词,是极端推重的,我也深深的表示敬仰。可是他说得太高了,专门对学生讲梦窗词,学生不能够个个了解。我是服膺孔老夫子因材而教的,所以另外选了些东西,对学生们由浅入深的详细分析的来讲,并且叫他们多多的练习,果然不到半载,就有些成绩斐然了!其实我的词学功夫,和海绡翁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不过谈起学生的受用来,我教的比较容易消化些罢了。那时程度最好的有孔宪铨、罗时旸、程蒨薇、黄庆云等。我觉得在中国最有出息的人才,要算两广和湖南的子弟。我那时有“从知天地英雄气,偏在三湘五岭间”的句子,写在孔宪铨的纪念册上,那全篇我却记不起来了!

我命中是要多受折磨的!我到一处,都因苦干的结果,得着学生的敬爱,同时就遭受同事们的嫉妒和攻击。我自携家过岭以后,敬轩被派到欧洲去讲学,接任文学院长的是一位哲学博士范锜先生,他的为人,是颇直率而好大言的。不晓得受了什么人的挑拨,开始和我捣起乱来!公开的对学生讲,说我是要把中大造成暨南的势力,一面怂恿着邹校长,把我介绍的教授黄公渚先生拒绝了!我当时气忿不过,预备立即回到上海。我对他们讲:“你们不要看小了我,我不是要到广东来争饭吃的!我吃的米,都是从上海在邮局里寄来(我因为患着多年的胃疾,医生要我吃面包和常熟一带特产的黄米,所以特地用洋铁匣装着付邮寄了些来)。我是为的要干一番事业,你们睁开眼来看罢!”邹校长向陈协之先生打听了公渚确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才,才特地挽了许多人来向我道歉,范氏也亲自跑到我的寓所里,解释了误会,这才相安下来。

那时中山大学,规模的壮丽,和经费的充裕,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它自迁入石牌以后,还不断的从事建设,并遵部令添办了研究院。那文科研究所所长,原来是敬轩担任的,向从他出了国,就由我和朱谦之先生(他一方担任文学院历史哲学系主任)轮流负责。我是素爱穿蓝布长衫的。那时广州的习惯,男人是不大看见穿这种颜色的服装的,只有我还是不改其素的穿了到处跑。每次开校务会议,许多人都特别注意我,许久我才发觉是为的我那件蓝布衫。我悠然的对他们讲:“你们怕不怕?我是一个老资俗的蓝衣党呢!”有一天,陈协之先生在他那所颙园大会宾客,那广州市长刘纪文先生,也是这样的注视着我。他悄悄的问那旁坐的人,“这个蓝色人物是谁呀?”那年的旧历年尾,胡先生因为得着蒋先生“共赴国难”的电劝,毅然扶病归国,到了香港。许多准备欢迎的南北大员,都麇集到香港去。我生平是不爱凑热闹的,虽然胡先生亟想和我见面,我直等到除夕的前一天,才悄悄的坐着三等火车去跑了一趟。胡先生晚上得着我的电话,就约定第二天早上,去畅谈了两小时,我下午又匆匆的回到广州去了。事后听到学生对我讲:“香港一家最著名的小报——《探海灯》——在元日就登载着这么一个消息,说胡先生返国以来,一批批的要人去拜会他的,至多不过接谈几十分钟,不晓得昨天来了一位穿蓝布长衫的什么人物,倒谈了那么长久的时间呢!”后来胡先生被欢迎到了广州,住在我那寓所附近的延园,我曾去谈过几次,也有不少的诗词唱和。直到他在颙园去世的前几天,还有一首和我《泛荔子湾、赏红棉、访昌华故苑》的绝句。他题我的授砚图,有“常爱古人尊所学,更为后辈广其途”这样精警的两个句子,事隔数年之后,汪先生见着我,还是常常提起,称美不置的!

胡先生下世时,我做了三首五古去哭他,开首就是“我本为公来,公去我何之!?”这么沉痛的十个字。幸而我在中大干得有些成绩了,同事们都还处得相当好。当地的老前辈汪憬吾先生,洁身高隐,素来是不问外事的,对我也特别爱护。还有常德杨雪公先生,是一个倔强耿直的硬汉,追随中山先生和胡先生从事革命,非常之久,也是和我最谈得来的。我虽然有些不服水土,弄得胃病大发,而精神上总还得着相当的安慰。再加那位医学院长刘啸秋先生,从我学词,全家的医药顾问,是不花钱的。所以我也就打算一直的干下去,并且准备下年教授住宅落成,就全家搬到石牌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了。到了暑假,邹校长还叫我去约公渚南来,可是公渚已应了国立山东大学的聘。我在广州休息了一个暑假,不曾离开。想不到突然的所谓“西南事变”发生了!广州市内有准备巷战的谣言,我拗不过妻的主张,匆匆的把所有的什物和儿女,趁着太古公司的轮船,回到了上海。别的不打紧,这一年多的经济损失,确有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把家眷在上海安顿妥了,本想只身再到广州去的。一直到秋季开学期间,那事变因了桂系态度的强硬,还没彻底解决。我的胃病和湿气,又发得特别厉害起来。心想这逆运到来,也是无可避免的。当时向中大告了半年的假,暂在上海闲住起来。这时各学校都早经开学了,幸亏国立音专的校长萧先生,仍旧把我的教席保留了年余之久,除却扣去请人代课的钟点费外,所有寒暑假的薪俸,都送给了我,我把它来做了医药费。可是一家十余口的生活费,无法解决。那半年的收入,只有音专六小时的月薪,还不到一百圆,这却叫我有些着慌。我的老友孙鹰若先生,正在苏州办章氏国学讲习舍,约我每星期去讲一次,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圆的夫马费。我禁受不了那苏州街道的颠簸,往往是带病而归。我这时的狼狈情形,较之那初到上海做小学教员的时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的胃病,发得连开水喝下去都得吐出来,我的妻总是背地向人家借些款子,又换去了些首饰,才勉强渡过了这半年的难关。萧先生待朋友真厚道!到了春季开学,设法将我改作专任,我因为身体不好,就把再度南游之意打销了。二十六年的春夏之间,我还是强扶病体,奔驰于苏沪和市中心区(那时音专的新校舍建筑在上海市政府的附近)一带,只有增加我的疾痛,仍旧解决不了全家的生活问题!到了那年暑假,承蒙钱子泉先生(他原是光华大学的文学院长,这时和我也是不曾见过面的)的好意,把我推荐给张校长,聘我做专任教授,合之音专,也有每月四百余圆的收入,家用是勉强敷衍得去了。却料不到“八一三”事变爆发,光华的校舍被毁了,音专也自市中心区搬到法租界来,人心惶惶的,大有朝不保夕之势。后来虽然各学校都在租界内租着几幢小房子,勉强的开了学,可是都为了经费竭蹶,对教授们减时减薪。大家为了迫于饥寒,只好拚命的去谋兼课,我也足足兼了五个学校,每周授课至三十二三小时之多。这五个学校,又是散布在四角和中央的。所以整天的提着我那破旧的讨饭袋,这边下了课,立即踏上电车或公共汽车,赶到那边去,那种可笑的奇形怪状,确是“罄竹难书”,这怎会有什么教育效率可言呢?在那炮火震天的时候,暨南也搬到租界上来开学。恰好那旧时同事李熙谋先生(原任暨大的理学院长)屈就了中学部主任。那中学部的学生,多半是道地的华侨子弟。熙谋知道我在暨南的历史,想借重我来镇压附中,三番两次地跑到我家来,拉我去帮忙。我却不过他的好意,又对华侨子弟,不免有些顾念,就和他约好,我绝对不和何某发生交涉,他一口承允了,我才去兼任了一学期的教导主任。我认为在危难的时期,我们是应该挺身出来,担负一切责任的。我在这个时期内,却也费了不少的心血,自问还对得起那远隔重洋的华侨父老。当那暨大自真茹迁入租界之后,那校长总是销声匿迹的躲在法租界,不大肯出来和学生见面,只把附中的侨生,勉强安顿在那一间靠近闸北和苏州河的某私立中学里,这一带是大家认为非安全区域的。我自接事之后,就一面督促郭主任,赶快设法另觅比较安全的地点,一面对学生表示,我决和大家誓共安危。我是说了就干的,每天晚上,我总坐了一部黄包车,跑到那宿舍里去看他们。在那夜深人静的当儿,遥望着那隔河的炮火,此往彼来的交织着,我还是若无其事的,到他们宿舍里,巡视一周,叫他们早些安睡。不久就把他们搬到静安寺附近的一所中学里来。我晚上总是去监视他们自修的。有的不到,我就到宿舍或厕所里去找,一班调皮的华侨子弟,也渐渐的给我弄得驯服了。直到我入京以后,遇着几个在京服务的侨生,还很高兴的说:“我是当时被先生抓住才出来自修的顽皮学生呢!”

中国的社会,是叫志士们短气的!等到上海听不着了炮声,争权夺位的又来了,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教导主任,也有人来打主意!“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我读着李义山这两句诗,只好付之一叹!我把这职务辞掉了,为了要养活妻子,却还硬着头皮,兼了两班高中国文。同时在新创的太炎文学院,担任着国文系主任,又在复旦兼了些钟点,直累得喘不过气来!这五个学校,在音专比较历史最久,待遇最优,成绩也就比较好些。这不是我心有所偏,只是精力关系,有的地方是顾不周到的,我现在还有些“内疚”呢!

在二十九年的春季,我因积劳所致,胃病又发得不能支持了!为着种种的因缘,才辞掉了各校的职务,暂时脱离了那紧张的教书生活。可是不到半年,我又回到本来的岗位,专心致志的,办我的文学刊物——《同声月刊》,一方面又担任着教几点钟书,整天的躲在家里,度那“闭门自成世”的日子,倒也觉得耳目清净。可是回首当年文物风流之盛,和我个人所经历的可喜可悲,炎凉变幻的情景,真和做梦一般,要不胜今昔之感呢!

最后我也来一次“检讨过去,策励方来”。我相信我自己是一个身体单弱而意志坚强,怯于酬应而勇于任事的笨人。我的做人方针,虽然大致不错,却因为缺少了养气功夫,有时理智克服不了情感,以致喜怒易形于颜色,往往会上人家的圈套。我的治学门径,虽然相当清楚,却因为家累的烦重(我现在要担负八个儿女的教育费,养活一家十五六口),和教书太久的缘故,没有余闲去竟其所学,在学术上不会有很多的贡献。我相信我是个虚心服善人,对于师友的匡助指导,是“拳拳服膺”的,尤其是我的知己,我恨不得“杀身以报”。据我个人二十多年的经验和观察所得,相信复兴中国的中坚人物,是出在三湘五岭间的。我佩服曾文正公脚踏实地的干法,我相信建国人才,是要“朴拙”而不尚“华巧”的。我最恨“卖力不讨好”这句话,认为这是中国近代政治腐败、学术衰退的最大病根。我以为一个人既是生来有“力”,就应该对国家社会,有一分尽一分的“卖”去,至于讨好不讨好,是不应该去计较的。我虽然也做了许多“卖力不讨好”的呆事,受了许多的苦难和打击,却是并不后悔的,只恨“岁不我与”的精力日衰,以致无“力”可“卖”,那才是“志士之大痛”呢!我认为今日国家的危险,虽然多半由于生产落后,国力不充,而受病之源,尤在国民道德一般的堕落,而欲挽回这个颓势,又非注意改良教育,并先训练一大批的智德兼备,可作模楷的师范人才不可。我这几年来,头上的白发,如春笋般的怒发出来,却并不因为这个而减低我那前进的雄心。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得着一块小小的独立的园地,纠合一班有人格、有学问、有毅力的同志们,通力合作,实现我那十年来所抱的“三化”主义教育——学校家庭化、知识科学化、生活平民化——来翊赞复兴中华的伟大使命!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十三日脱稿于金陵寓庐之荒鸡警梦室

(《古今》半月刊第十九期至第二十三期,一九四三年三月至五月) V5HBL67ZGrHe1G7P1m6EX2mgOMLbn+ZX/HiTZ1grUL/0/MfYEtlzXYDn2qxo0Z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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