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雅宜
我常常回忆起初识张晖的情景。早在十五年前,因编写《龙榆生先生年谱》的需要他经人引荐结识了大哥厦材,之后又千里迢迢专程从南京来到北京寻觅有关先父的史料;在遍查重要图书馆的报刊文献、访问与先父曾经有过交往的各方社会人士后,带着极大的期望走访居住在北京的谱主后人:我与静宜妹,欲详尽地了解先父生前的点点滴滴,并要我陪同前往万安公墓给先父扫墓。在交谈中,我尽可能追溯着那些心灵深处埋藏着或温馨或悲楚的往事⋯⋯当时已年逾六十五岁的我,面对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却又极为真挚温文的大学生,与我所处环境中相遇的年轻一辈相比,其举止态度的稳重、思维谈吐的缜密,给我留下真是一位好青年的最初印象。
《年谱》出版后,我在通读过程中深切地感受到编著者在治学的严谨、态度之求实及编写体例的创新性、研究过程之条理性等方面,显示出他独到的一面。在多年的《年谱》编著过程中,他频频出入于全国各地重要的图书馆,在尘封的历史故纸堆中仔细搜索、寻找,资料收集面广而深。他不畏周折,不辞辛劳,大量走访谱主亲朋、师友、学界长辈,从而掌握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资料。
他分析问题周密而审慎,以对前人的了解之同情,客观分析不同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该书在各年份的结尾附有编年诗、编年词,结合诗词内涵,翔实地展示了谱主一生成长、学术研究与社会活动历程中所遭受到的种种艰辛、困苦、屈辱和酸楚。恰如吴小如教授所评价的那样,《年谱》的作者俨然把本科生的学年论文做到了“即使其他名牌大学的博士论文也未必能达到”的水平(一九九九年七月)。也是因为此书,张晖被南京大学树为文科教育的优秀典型。由学林出版社出版的《年谱》已发行十多年(多次印刷),前不久,某出版社曾向张晖提出要求增订再版,可见该书的生命力和在学术上持久的影响。
大哥厦材于二○一一年去世后,张晖与我和小弟英材的联系多了些,二○一二年二月他高兴地对我们说:“刚刚编了一本《忍寒庐学记》,计划收入子女回忆的内容。”我当即想起二○○二年时曾与静宜合写《玫瑰三愿——纪念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一文,随后张晖还希望我们能再补充一些有关家庭中温馨亲情的回忆文章。
对于近六十余年只从事观赏植物栽培工作(俗称“老花匠”或昵称为“花把式大姐”)的我,与当了近五十年化学教师的英材而言,要提笔写这类文章可真是太为难了!历经两个多月的“搜肠刮肚”才勉强凑合分别写成《忆先君》和《潜移默化的家教——忆父亲和家庭对我成长的影响》二文,发送给了张晖。同时也接到张晖发来的《忍寒庐学记》一书的目次,从而得知这本《学记》从谱主简要而质朴的自述开始,辑录近半个世纪以来,刊登于各种刊物、论著,由亲近的门人、学生所撰写的最具有代表性的文章,深切感怀“先生为国忧民、为人处世、继承整理国学先辈未尽事业、办学与创办学术刊物等研究目的,及为之奋斗所付出的种种言与行细末”;另外选录子女的回忆文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姐顺宜与大哥厦材在不同年代清理先父遗著时的各种经历和感受。顺宜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劫难,以致双目几近失明后,历经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与折磨而撰写成的《好叫我留住芳华》、《影印〈词学季刊〉后记》,为我们揭示出:近代中国词学研究中一部最著名刊物最后一册发行过程中所经历的曲折而漫长的道路。
《学记》原计划在二○一二年底出版,不知何种原因,延误至今。就在期盼《学记》出版并欲先读为慰的漫长等待中,我们却在二○一三年三月十五日从网上得知张晖因患急性白血病去世的噩耗,在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失声痛哭!被沉痛的心情压抑着久久不能自解。当我们看到对张晖《悼词》中列有《龙榆生全集》(二○一三年即出)消息时不禁再次泣不成声。那是他生命最后日子中,最为惦记并欲全力以赴企望按期完成的最大心愿啊!
那些日子,我们从网上接二连三地看到怀念他的文章,他被学界称作青年学者楷模。蒋寅在《有声有光的流星》中写道:“十年出版独著四种、合著一种、编纂整理文献六种,身后尚留有两部书稿《易代之悲:钱澄之的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短短十多年的学术青春竟结出如此丰硕的果实,治学领域涉及清代词学、批评史、近代学术史和南明诗歌。”
通过维舟《怀念张晖》文,我们从另一方面更多地了解到张晖的为人和情怀。我侄女龙泓在回复维舟的文章时写道:“张晖十多年前来我家拜访后我就经常听父母说起他,这位研究我爷爷的专家,投身古典文学的年轻学者,和我同岁,让我这毫无继承衣钵意愿的后人惭愧不已。张晖和我家渊源极深,他是我父亲的忘年交,又因我外婆和他同乡,我母亲更看他亲切,我家早已把他视若家人。他是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如此纯正、执着、勇敢、高贵,世间难寻。”张晖的学术素养深厚,文笔生动,已具备大展才华的扎实基础。他的同学小旁说“他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探究着文字世界中的奥秘”之语,正表达出张晖一生治学精神的精妙、细致与高贵!更诚如他的挚友曾诚怀念说:“他是一个那么有抱负的人,他真正想写的都还没写;如果能再给他二十年,他将是当之无愧的大学者。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幻灭和失望之后,他原本已看到了隧道尽头的曙光,在学术、人生和经济上都有望进入一个平稳期。”如张宏生教授所言,“只要再过半年,一切都会好转。而死亡却恰在这个时刻不期而至。就像一颗流星,在即将发出最耀眼光芒的那一瞬间,骤然消失在天际”。他的逝世是中国古典文学界的重大损失,更让我们失去了盼望四十余年之久才得以幸遇的知己!痛哉!惜哉!在忍寒后人心目中优秀的青年学者张晖正是一颗耀眼的流星,瞬间已消失在遥不可及的天际!
二○一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