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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书生私见

我一生读书、教书、译书、著书,识字以来,除不得已外,七十多年没有和书须臾分离过。自称书生,当不为过。但说来也难自信,尽管我这小小书斋满架、满橱、满桌、满壁、满地都是图书报刊,其实我常挂记在心头的书却没有几本。细细思来,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是其中之一。《史记》是我这一代书生都熟悉的,本无可说,但说起来也有不少久藏在心里的话,不妨姑妄言之。

我和《史记》相识是出于父命。年未及冠,尚在中学里上学,有个暑假,我父亲不知为什么要我跟他一起去走访一位他的老朋友。进门坐定,我父亲叫我站起向这位老先生鞠躬行礼,口称老师。这种已经大为简化了的传统仪式,在二十年代也是少见的。礼毕,那位教师向我父亲带着一点商榷的口气说:“那么,就让他从《史记》圈起吧。”这是他定下的入门规矩,先得圈几部书。圈书就是现在所说的标点,但符号单纯,只用圈断句。接着又指点一句:“可以先从‘列传’圈起。”出门后,我猜测父亲大概对我当时在一些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不大满意,所以和他的老朋友做出这个安排,目的是学文,并不是学史。

在我这一代,父命师训固然还起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大热天能坚持埋头圈书,其实是出于《史记》本身的吸引力。回想此生,也只有这一回。假末,我向老师去告辞。他抽了一筒水烟,抬眼看了我一下,“你觉得这部书怎样?”对这突然袭击,我毫无准备,只能率直地说,“我很喜欢读。”“为什么?”“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古人写活了。”这位老师露出一丝微笑,并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他接着说,“既然喜欢读,还不妨多读读。”

我不仅没有按着他的叮嘱去做,甚至自从这次告辞之后,我也没有再去拜见过他。但是后来我知道他听到我在广西瑶山出了事,特地找我父亲要知其详,还写了一篇纪事,收入他的《天放楼文集》中。可惜我在解放后重回故乡时,他已去世,连文集都没有看到。

事隔三十年,我列名老九,置身册外。当其时,亲友侧目。门可罗雀,才想起这部“不妨多读读”的书来。读到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惘然如跌入了时间的空洞。历史应当是个逝者不能复返的过程,怎会在两千年前他已写出了我连言语都无法表达的自己当时活生生的心态?

我记得曾说过“文中有我”,但当时指的“我”只是作者自己。读时无时不感到作者在写他自己的感受,把自己化入了多种多样的历史人物,把他们写活了。过了半个花甲再读《史记》,眼前不能不浮起那位老师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似乎明白了他“不妨多读读”的意思,好像是说:“年轻人,慢慢体会吧。”这么多年的世道,把我的思路导入了对《史记》新的反应,“文中有我”的“我”字能不能做读者来体会呢?

这种体会却又引出了一个难解的困惑。两千年的时间丢到哪里去了呢?我当时说太史公把“古人写活了”,那只是说“写”出了神,死了的古人,在读者眼前栩栩如生而已。这里还不能缺个“如”字。但是如果文中有了读者,这就不是“如”了,而是“真”的活了。如真成了真如,我似乎见到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我在“喜读”这部书的感情里,插入了一种“惶悚”的心理。如果真的是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乃见清士——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世界么?我生来是个软心人,盼望着在时间的推移中世界是会越来越好的。如果时间真是有空洞,人类不能在时间过程中不断进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幸亏不久我那部《史记》作为“四旧”被抄走了。喜欢也罢,惶悚也罢,反正不再在我的手边了。

又过了三十年,我已入耄耋之龄。为了要写这篇“说史记”的短文,突然发现我连太史公的生卒年代都不知道,查了一些工具书,对太史公哪年去世都用“?”号,存疑不写。后来我在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第3321页注16下找到《集解》说:“骃案: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关于太史公保李陵、下蚕室的事,在《报任安书》中言之甚详,也是后世所熟知的。裴骃引卫宏的注我是第一次读到。似乎是隐约地说,司马迁下蚕室的真实原因是笔下犯忌,得罪了皇上,保李陵何至于下蚕室?结果是死在狱中,年月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隐讳不提的。

太史公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更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落场。他忍辱偷生写完这部《史记》,最后在自序中还明白写出:“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在京师的那本是公开的,就难免削改。他似已防止这一手而把正本安放在下落不明之处。《索隐》作者司马贞还故作谜语,引《穆天子传》说名山是“在群玉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之处。又在“述赞”中告诉读者副本是受到篡改的,所以说“惜哉残缺,非才妄续”。但是正本究竟何在呢?半夜不寐,似有所悟。我真是个太史公所说的浅见寡闻的俗人,怎么不领会有生无卒的妙笔?太史公的生命早已化入历史。历史本身谁知道他卒于何时?《史记》所述正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世。正是这台上的悲喜啼笑构成了不朽的人类心态。这就是它的正本,也是它的名山。让这台戏演下去吧,留个问号给它的结束不是更恰当么?更好些么?

“既然喜欢读,不妨多读读。”这是六十多年前老师临别时的话,不寐之夜又在耳边叮咛。时乎,时乎,怎样分辨今昔呢?小睡醒来匆匆写下这个感觉。明知是老来的胡思乱想,不值得深究,故以“书生私见”为题,以免扰人清思。

(《费孝通文化随笔》第234页至第237页) tfyVxL8eW/JyozrMA3TcEmleUlojhYzoJyS0PnWRYvznK31+WLPKIbOJ9rc96/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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