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博山有个男人叫陈中,外号陈能干,家里过得好。结婚以后,媳妇生了一个闺女、两个儿子,闺女是头一个,取名盼弟,盼来的两个弟弟都没活。
盼弟八岁那年,跟前庄张家儿子定了娃娃亲。
盼弟十岁那年,娘得急病死了。
陈能干领着闺女过了两年,又当爹又当娘,家里地里的活都不叫闺女伸手,光让闺女学学针线,就怕闺女受委屈。
后来,媒人给他提亲,说的是寡妇杨氏,三十岁,两个人同岁,亲事成了。
杨氏带来个闺女,叫小芳,跟盼弟同岁,比盼弟生日小,整天跟盼弟在一起,姐俩挺好。杨氏一天三顿做饭,还给盼弟梳头、裹脚、洗衣裳,陈能干放心了。
以前的丈夫一病三年,杨氏说:“啥都卖了,也得救丈夫,要饭吃也得有个男人领着。”家里啥都卖完了,丈夫也死了。娘儿俩硬撑着过了两年,忍饥受饿,拾柴烧锅。到了陈家,能吃饱穿暖,娘儿俩很知足。
两年以后,后娘生了儿子,爹拿后娘当宝贝,后娘对盼弟也变了。她说:“盼弟,你这么大了,该学做饭了。”
盼弟学做饭,做不好,后娘抬手就打,还不叫盼弟哭:“你咋这么笨呀?这么笨还有脸哭?”
盼弟学会了做饭,一天三顿都是她做。她还得刷锅、洗碗、洗这一大家子的衣裳。干不好,就挨打。
后娘说:“你不能对你爹说俺不好,你要是说了,俺就整死你!”
盼弟一天天闷头干活,啥也不说。
十七岁那年,盼弟去河沿洗衣裳,看见水边有个细长的蛋,她拿起来看了看,不认得是啥鸟蛋,就放旁边。洗完衣裳,她把蛋放到洗衣盆里带回家了。
回到家,盼弟拿出蛋跟后娘说:“娘,俺在水边拾了个鸟蛋,也不知是啥鸟蛋,你给俺弟弟煮煮吃吧。”
后娘接过蛋,放桌上。不大会儿,这个蛋裂了纹,出来一条细细的虫子。后娘认出来了,这个虫子是个小长虫,她赶紧把小长虫放到碗里,添上水。
盼弟把衣裳晾完,又热又渴,后娘把水端给她,她看都没看,咕咚咕咚,几口就喝进去了。
下午,盼弟问弟弟:“姐姐给你捡回来的鸟蛋,你吃了吗?”
弟弟说:“你吃了。那鸟蛋里出来个虫子,咱娘放碗里,叫你喝了。”
盼弟半信半不信。
过了一个月,盼弟肚子疼,知道弟弟说的是实话。
她不敢问后娘,怕挨打;也不敢跟爹说,怕后娘把她整死。肚子疼,活不能少干,脏活累活,盼弟都咬牙干。
又过了三个月,盼弟肚子越来越大,疼得一动不敢动,又馋又懒,后娘打骂都没用,她啥也不干了。
中午吃完饭,杨氏跟陈能干说:“看出来了吧?你的好闺女怀孕了。”
能干吓坏了:“咋回事?谁的孩子?”
“她有脸怀孩子,俺没脸问。再晚几个月,把孩子生到家里,丢死人了!”
能干问:“这可咋办呀?”
杨氏说:“咱庄北有个大水坑,离庄三里多地。你用小车推到那里,把她推坑里淹死。明天起早捞出来,在坑边挖个坑埋上。”
“她姥娘家管咱要人,咋办?”
“就说去南方俺妹妹家生孩子了。”
吃完黑天饭,爹跟盼弟说:“你姥娘有病了,想叫你去哩。”
爹用木头轱辘小推车推着闺女往庄外走,闺女说:“爹,你走错路了,去俺姥娘家不是这个路。”
爹说:“那条路不好走。”
他把车子推到庄北,把闺女推进水坑最深的地方,不敢回头看,就推着空车子回家了。
盼弟喝了不少水,从水里爬出来,她又冷又怕,坐在坑边哭。想去姥娘家把事说说,四下黑漆漆的,看不出东南西北。
盼弟正哭着,听见马蹄声,有个骑马的人在坑边下来,走到跟前问:“你咋在这儿哭呀?黑天半夜,怪吓人的。”
盼弟说:“俺爹想淹死俺,没淹死。”
骑马的人把盼弟抱到马上,驮回自己家了。
到了家,他把盼弟送到娘的屋里,点灯一看,是个俊闺女。
老太太问:“闺女,你这是咋回事呀?”
盼弟冻得嘴不好使,上牙打下牙,说不出话来。
儿子说:“她爹想淹死她,没淹死。”
老太太让儿子烧水,烧好了放上姜丝,又让老伴到儿子房里睡,她帮盼弟把湿衣裳脱了,盖上厚被子。到了下半夜,盼弟喝下姜水,一家人都睡了。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找出闺女的衣裳来给盼弟穿,看见盼弟肚子大,就问:“闺女,你怀孕了?就为这事你爹想淹死你吧?”
盼弟说:“大娘,俺怀的不是孩子,是虫子。”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老太太说:“你这个爹真糊涂啊,他姓啥叫啥?”
“俺爹叫陈中,外面都叫他陈能干。”
老太太问:“你叫盼弟吧?”
“对,大娘,你老人家咋知道?”
“俺家姓张,你是俺没过门的儿媳妇,俺咋不知道?”
盼弟羞红了脸,不知说啥好。
老太太到屋外跟老伴说:“赶快套车,咱给孩子看病去!”又跟儿子说:“你知道不?那闺女是你没过门的媳妇!”
老太太又找了几件闺女的衣裳,给盼弟打扮好了,一块儿去看病。
大夫给盼弟把完脉,说:“这闺女肚子疼得很。”
盼弟说:“对,有时候疼昏过去。”
大夫说:“你肚子里的是馋虫。”
老太太问:“咋能治好?”
大夫说:“你回家把这孩子绑到树上,锅里炸肉、炸鱼,虫子馋了,就从嘴里爬出来了。”
回到家,张家就买鱼买肉,把锅支到院子里,把盼弟绑到树上。邻居听说了,也过来帮忙。
先炸的是肉,炸了一会儿,就听见盼弟嗷嗷叫了两声,嘴大张开,脸憋得通红。她嘴里露出来一个虫子头,左摇右摆,一伸舌头一伸舌头的,看样子想出来,很费劲。
张家儿子看盼弟快要憋死了,虫子出来半尺长,他就抓住虫子头拽出来,扔锅里炸了。
邻居把虫子捞出来看,是条三尺来长的死长虫,搭到晾衣绳上。
盼弟昏死过去,张家儿子赶紧把绳子解开,把她抱在怀里:“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待了好长时间,盼弟长出一口气。
老太太拿来一张席,铺好褥子,张家儿子把盼弟放到褥子上,给她捋胳膊捋腿,不大会儿,盼弟小声说:“可憋死俺了。”
这是阴历九月,外边有些凉了。老头找了绳子,从盼弟腰底穿过去,六个人连褥子带人把盼弟抬到床上。
养了一个月,盼弟能下地帮着做饭了。
养到两个月,盼弟啥活都能干了,她啥都不叫老太太干。看她又漂亮又能干活,一家人都喜欢她。
晾衣绳上的死长虫,张家儿子早收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说:“盼弟,你身体也养好了,定个好日子,下个月把婚事办了吧。”
盼弟低下头说:“俺听你老人家的。”
老太太说:“听俺的就听俺的。到那天,咱抬花轿去陈家要人,看他们咋办!”
那时候,俺山东办喜事,亲家不见面,媒人在中间传书。
日子定好了,腊月初二。
陈能干把闺女推到水里,以为第二天尸首能漂上来。
第二天起大早,他扛着铁锨准备埋闺女,围着水坑转了一圈,也没见着闺女的尸首。
他扛着铁锨回家,跟杨氏一说,杨氏说:“没有更好,尸首沉底了。你进门前,俺正害怕哩。”
“你怕啥?”
“怕你埋死人,叫外人看见。”
能干问:“盼弟跟张家从小定下娃娃亲,哪天人家要娶盼弟,咋办?”
杨氏一指自己的闺女:“这不还有一个吗?”
腊月初二这天,张家去两乘花轿娶媳妇,杨氏把小芳打扮好,上轿了。
张家这边,婆婆和小姑也把盼弟打扮好了,一家人有说有笑。
花轿回来了,新郎官先下轿,说:“先别放炮!”
他把新媳妇拽出来,把蒙头红也拽下来说:“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不要脸的脸!”他回头说:“放炮!”
他叫一个嫂子把这个不要脸的新媳妇领到香台子前,叫她在旁边站着,看着一对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
小芳在一旁站着哭,婆婆说:“今天是俺家大喜的日子,不许哭!”
小芳不敢哭了。
婆婆说:“跟俺走。”
她把小芳领到厨房,跟大伙说:“叫她烧火。”
小芳老老实实在厨房烧火,婆婆拉个椅子,坐在厨房门口。
小芳两个娘家舅来到厨房,说:“小芳,跟俺回去吧。”
婆婆说:“俺两乘花轿娶来的媳妇,你们想领走就领走?滚!”
两个舅舅灰头土脸地走了。
杨氏陪送闺女的嫁妆很多,大柜、小柜、大桌、小桌、椅子、凳子、梳妆台,新房摆满了。打开柜门,铺的、盖的、穿的、戴的样样齐全,这回都是盼弟的了。
送亲的人要走,张家公公说:“咱都是好亲戚,你们千万不能走,酒菜都准备好了,很快就开饭。”
看娘家人实在要走,公公说:“你们给亲家捎个信,叫男亲家、女亲家明天都来。”
第二天,陈能干和杨氏都来了,看热闹的站满院子。
新郎官把岳父请到屋里,不叫岳母进屋。头天,他把那条死长虫用水泡上,现在拿出来软塌塌的。他对杨氏说:“这是你让盼弟喝下去的长虫,在她肚子里养这么大。今天,当着大伙的面,你把它吃了。”
杨氏不吃。
院子里的人说:“不吃不行!不吃不行!”
新郎官说:“你闺女活长虫都吃了,你连死长虫都不想吃?”
杨氏还是不吃,上来几个人,这个一脚那个一拳,打得她受不了。
她闭上眼睛,咬住长虫头,大口大口嚼,嚼不动,硬往下咽。
越吃越恶心,她不想吃了。
有个叫王大愣的蹿过来,啪啪就打两嘴巴子,他说:“吃不吃?不吃,还揍你!”
杨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把三尺长的长虫吞进肚里,也够她难受的。
小芳听说爹娘来了,张家人不让她出来。她在屋里看见娘吃长虫,吓得闭上眼睛。等娘吞了长虫,张家人放她出来,小芳放声大哭,杨氏也哭了。
杨氏要领小芳回家,新郎官拦住:“岳母大人,你愿意走,你走,媳妇是俺的,她得跟俺过一辈子。”
杨氏哭着自己回家了。
三间堂屋里挤满人,还有不少人进不去,回家了。
盼弟看见陈能干,说了声“俺狠心的爹呀”,哭得说不出话来。
婆婆说:“孩子你哭吧,哭一哭还能好受些。后娘对你做的那些过分的事,你都跟你爹说说,不用怕你后娘整死你了。”
没等盼弟把事说完,爹哭得满脸是泪。
盼弟怕爹受不了,不说了,她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爹擦泪,说:“爹,俺不怪你。”
陈能干脸色发青,转身就走,张家亲家咋留都没留住。
到了家,陈能干把杨氏绑到树上,找出来马鞭子使劲抽,边抽边骂:“打死你个害人精!打死你这个狼心人!”
他咋打也不解恨,打得杨氏头上脸上都流血,两只手也血糊糊的。
杨氏喊:“俺再也不敢了!俺再也不敢了!”
陈能干打累了骂够了,把鞭子一扔,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俺咋那么傻啊?她叫俺干啥俺干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闺女往坑里推呀!”
哭了一阵子,陈能干起来,把绳子解开,跟杨氏说:“你滚吧。”
杨氏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咱还得过呀,咱还有儿子哩。”
能干说:“你滚得越远越好,别叫俺看见你,啥时候看见你,俺啥时候打。你快滚,滚!”
杨氏一瘸一拐走了,不知死活,再没回来。
能干到邻居家把儿子接回来,他打杨氏怕吓坏儿子,把儿子送出去了。原来一家五口人,就剩这爷儿俩了。
一年后,庄里人在一块儿说闲话,有人说,要给能干说媳妇。
能干说:“俺不想给儿子再找后娘了。”
有人说,陈能干不想叫儿子再吃长虫了。
吃长虫,成了庄上的话把了。
盼弟在婆家过得很好,她好几次劝丈夫,让他到小芳屋里过夜,丈夫就是不去。小芳帮姐姐看了一辈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