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这个话我们不需要解释了,规跟矩是两个仪器,可以画方画圆。“圣人,人伦之至也”,什么叫做圣人?当然值得讨论,儒家的道理,做人的目标是成圣人,等于我们学佛的人目标是成佛。至于有人说,学佛的目标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那并不是学佛的真正目标,那是没有办法了,因为晓得自己成不了佛,只好到极乐世界去留学,学好了再成佛,那个是留学的地方。所以学佛的人志在成佛,学道的人志在成仙,学儒家的人志在成圣人。拿中国文化来讲,佛也好,仙也好,儒也好,统称叫做圣人。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人伦是人的人格、人的标准、人的规范,人的规范做到了极点就谓之圣人。怎么样叫极点呢?很难讲,下面接下去讨论,圣人的标准是什么?
“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这个君字,现在名词就是领袖、家长、领导人,所以我们不要看到君字就想到皇帝。在上古的文化里,这个君字是个代号,像长者、长辈、领导的人;小学里的班长,在这一班里他就是君,领头的。他说一个做领导的人,与他属下的人,就是君道与臣道。这两个以什么为标准呢?“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都该效法尧舜。我们上次提到要注意的,在《孟子》的前面很多篇,《梁惠王》啊,《公孙丑》啊,孟子给诸侯们讲话,要他们效法文王的地方多,很少提尧舜。到这里提出尧舜来,说只要效法尧舜而已。
下面他有个解释,“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做一个臣道的人,就是做人家干部的人,必须要像舜当年跟唐尧做事一样。事尧这个事是动词,就是替他做事的时候,做他干部的时候,要以这一精神来事君。也像跟自己的长辈或者是国家领袖做事一样才对;假使不是这样,这个人是不敬其君。换句话说,做领导的人,“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如果不以唐尧治理天下国家百姓的那种精神来治理一般人,那等于“贼其民”,害天下的人。这个贼字用得很重,等于谋杀天下人,各种坏的名词都可以加在这个贼字上面。
好,这里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他说以君道来讲,做领导的人第一个效法的人是尧;以臣道来讲,第一个效法的是舜。像我们老一辈子读书,尧舜这一些故事都很熟,现在年轻人就要回转来去研究《尚书》了,就是《书经》。其中第一篇是《尧典》,这个古文研究起来就很麻烦,孔子也经常提尧舜,孟子在这里也提出来。孔子的孙子子思著《中庸》时,讲他的祖父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换句话说,孔子的教育精神,教人效法人格养成的最高的标准是尧舜这个精神;而文化的、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等,则“宪章文武”,偏重在周朝文化的文王和武王。
关于尧舜的研究,当然古代素来都讲好的方面。到宋朝以后,人类的知识文化到底不同了,对尧舜的怀疑慢慢开始,到明朝更多。到了民国时期,那个厚黑教主李宗吾,写了一篇《我对于圣人的怀疑》,当年也很轰动。他提倡的厚黑,是故意骂人的,骂人面厚心黑,他说成功的人都要如此,文中列举了历史对尧舜的怀疑。
当时大家读到李宗吾的文章,认为他是一个怪物。我跟他年龄差一大截,不过是好朋友,我说你又何必这样搞呢?他说你不知道,我跟爱因斯坦是同年的,他已经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科学家,成名了,我现在没有成名啊,所以我只好走歪路,乱骂人。我说你这样骂不对的,要被抓去关起来;他说我就是希望人家把我抓去关起来,一关起来名气就大了,到现在也不关我,所以我这个教主还没有当成。你看这个人怪不怪!但是他本人非常好,道德也很好,他当时写尧舜只是怀疑。
我说我这个人脑子是很死的,你写的有很多问题,你这个思想哪里钻出来的?他说我叫李宗吾嘛,明朝有个学者叫李卓吾,做了很多怪事,又是学佛,又是学儒,也是大宗师。晚明的时候出了几个怪人,对于学问的研究和怀疑,非常尖刻严厉,李卓吾是对历史文化的问题挑剔得很厉害的一个人,他姓李,我也姓李……所以李宗吾写尧舜写了一大堆。
其实古人讲过,尧为什么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啊?因为他的儿子不成器,将来尧老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接手,把国家搞亡了,那怎么得了呢?干脆不传给儿子。幸好还有两个女儿,以两个女儿做本钱吧,一起嫁给舜。舜当了皇帝,虽然不是我的儿子,却是我的女婿,半子嘛,天下始终还是自己的。李宗吾说,这是尧的手段啊。我说你们讲起来都是歪理。这种煽动性的文章,都是五四运动前后的作风。你说不成理由吗?很成其理由;真成理由吗?金圣叹批小说一样,当笑话看看可以,当真话看全搞错了。其实宋朝、明朝我也可以列举很多的资料,都是对于尧舜的怀疑。
反过来正面如何去了解尧舜呢?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们都晓得除了《书经》上这一篇《尧典》外,《孟子》提到的也不少,大家注意《史记》上的《伯夷列传》,司马迁提到一句话,“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这是点题,给我们画龙点睛。大家都晓得尧舜是公天下,礼让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啊,不是说我老了,你来吧,拖上来就是。不是这样,要晓得尧选定舜,是由四方的诸侯推荐的,以后“典职数十年”,尧叫舜跟着自己做行政的工作几十年,每一个部门都给他去磨炼过了,成绩都不错。这时尧已经八九十岁了,然后才说,你来接手吧。这就是司马迁所说“传天下若斯之难也”,他说公天下那个让,那个选贤与能是这样的难。不是像现在的人说,拜托!投我一票!他当选就算是能了。如果他没有行政经验,也没有人品的证明,能与不能,有谁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