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第一节所讲的原文,便是全部《中庸》的总纲,也就是子思承继传统儒家孔门学养心法的心印。等于曾子所著的古本《大学》原文,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开始,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就是《大学》全文的大纲要。那么《中庸》第一句所说的“天命之谓性”的“天”和“性”两个字的名词,它所指的内涵是什么呢?其实,刚才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把《中庸》所据的根源,是由《周易》坤卦的《文言》,以及《系传》等的内涵而来,希望大家首先便要反复注意。现在我们只要采用一个最老实、最笨、也最聪明的读书方法,便是“以经注经”,乃至“以史证经”的方法,便可自能融会贯通其意了。例如有关本文的天和性字,你只要把《中庸》全书的结尾,他所引用《诗经·大雅·文王之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两句,便可知道他在这里所提出之天,既非物理世界天体的天,也不是宗教性的玄天上帝之天。《中庸》首先所说的天,是代表心物一元形而上的义理之天。那么有关于性字呢?它是指的天性、人性、物性,或是明心见性的性,以及世俗通用所认为的性欲之性呢?答案也很简单。《中庸》在这里所指的性,是天人之际,心物一元,人生生命本有的自性。你只要详读《中庸》原文,便有子思自注的“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以及“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就可完全明白他在《中庸》首节提出的“天命之谓性”的性,是指人道根本的自性,它是人们有生自来与天道相通的本性,所以他用典雅浓缩的言文,只需简单明了五个字“天命之谓性”,就可直指人心,自悟自性了。
第二句,“率性之谓道”,就比较难办了。我们大家从两三千年来,就惯用一个词儿,叫作率性这样做,率性那样做,或率性不干了,或率性干到底,等等,这些都和《中庸》所说的率性相关。因为率性一词,已经变为两三千年来传统习惯用的口头语。其实率性这一个名词,是指从本有的天性、人性所起动作用的初心一念,如果勉强引用二十世纪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观念来说,就是直觉或直观。但照“直觉”、“直观”的实质心理状态来说,那是属于意识的范畴,还是不太彻底的。
那么我们只好再比较详细地引用佛家唯识法相的分析来作说明,就比较清楚了。唯识法相学所说,由本自清净的自性上,起心动念的心识作用,大约可分析归纳为五种心性的现象:一、率尔心。二、寻求心。三、决定心。四、染净心。五、等流心。这五种心态,我们从一般的状况来作说明,就要倒转来先说等流和染净的心态。何谓等流心呢?便是我们的心念思想,永远犹如一股瀑流一样,像长江和黄河,永远是源源滚滚不分清浊,夹带泥沙而奔流不息。所谓清浊不分,便如我们的心念思想,善恶夹杂,圣凡并存,同样平等的都在奔流不息,所以叫它是等流之心。但分开来讲,纯粹的善心善念,便叫净心;恶念恶心便叫染心,也就是最容易受外境影响的染污心。
至于率尔心和寻求心,以及决定心,一般是用在学佛修道的修止(定)、修观(慧)上来讲,比较容易明白。所谓率尔心,就是平常在不思不虑平静的心境中,无缘无故,突然生起一念的初心,来不知其所从来,去亦不知其所从去。等于我们睡足一觉,刚刚醒来的一刹那之间,清清明明,并未加上任何分别思念的心境。如果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就等于佛说的“直心是道场”了,但并非说知道这样就是悟道了。可是一般没有修持素养的人,是绝对做不到随时保持这种清明自在的初心境界。那么,跟着而来的,便会习惯性地生起寻求之心了。
例如回忆、追思等心态,便是寻;希望、思索事物等心态,便是求。至于决定心呢?大概可分为圣人和俗人的两种境界,如果是学养修为有素的圣人,不管是哪种起心动念,甚之是率尔之心,一知便休,随时返还自性的清净本然,这便是趋向圣境的决定心。倘使是一般平常的俗人呢?对某一思念和事情,断然下了决定,去或不去,干了或不干,决断下来,便是一般平常人所用的决定心。但这些心态,如果照唯物哲学和科学的观点来讲,都和脑的作用有关联。然而从唯识法相学来讲,脑是五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的总和,心意识的意识并不在脑,何况第六意识的后台还有更深入的两重作用。不过,现在我们不是在讲唯识法相之学,只是借用发挥,稍作说明而已。
我们了解了这些心理情况以后,便可知道《中庸》所说“率性之谓道”的率性,也就是等于唯识法相学所谓的率尔心。当我们在天性自然中,突然率性而起的心念,就是性命生起机动作用之道的由来,所以便叫它是“率性之谓道”了。但是率然而起的性命机动之道,它有善恶并具的作用,绝对不可以不辨善恶,任由它率性而妄行,由它任性而乱动的。所以便要静思反观,需要主动地修正它,使它去恶从善,乃至使它“止于至善”才对。因此便有“修道之谓教”的一句,说明学问修养之道,是要使它还归本净,而合于天然本性纯善之道的境界,这便是教化、教育的主旨。也就是我们平常习惯所说道是需要修得,所以便有修道这个名词的由来。因此,他又特别强调道需修得的重要,便有下文“道也者,不可须臾(与刹那的意思相同)离也,可离非道也”的告诫。不可,是教导语的否定词,并非是不能,或者作为不能离的误解。这就同我平常对一般研究佛学的人说,佛说“不可思议”,所谓不可是否定词,是叫你不可以用平常习惯性的思想议论妄作批注的告诫,并非说佛法是“不能思议”啊!如果是“不能思议”,佛何以自说三藏十二部经典,还教人去思维修呢?(一笑)
同样的道理,《中庸》在“天命之谓性”的自性自悟之后,跟着便说要悟后起修的重要,所以便提出怎样修正自己而合于天然本净自性的教法。“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是说,所以明白了天然自性的君子们,随时随地,对于起心动念,都要戒慎恐惧的自修其道。即使是在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你在做什么,或听见你在做什么,也是不敢放任,随便妄作非为的。你不要认为没有人看见,或没有人听见就可随便乱来吗?其实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须知天然自性本有具足一切的功能,随时随处都有鉴临自己的作用。从表面看来,好像是没有人看见你做什么,没有人听见你做什么。事实上,它是“似无所在而无所不在”。即使在最深沉的隐秘之处,或最微末渺小之处,它都会明显地反映呈现在自心自性的影像之中。这正如佛说:“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故君子慎其独也”,所以有道的君子们,便会自己注重心意识起心动念的慎独的工夫,净持心境上率性而起,以及照顾独头意识的心态,使它返还于灵明独耀的本位,进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中和境界。当你在灵明独耀,合于天然本有自性的清明心境中,所有和生理情绪相关的喜、怒、哀、乐等妄想之念都未发动,便是正确中入自性本净的境界了。如果偶因外来境界的引发,动了喜、怒、哀、乐等的情绪妄念,当下就能自动自发地加以调整,重新归到安和平静的本来清净境界之中,这便是中和的妙用了。所以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因此又再一步阐释修道的人,随时随处能中入灵明独耀的心境中,这便是普天之下,人人修养自性清净的大本。如果偶有所动,便能随时随处调节返还于安和境界,这便是普天之下,人人可以通达而做到的修道工夫。“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假使人能随时随处修养到达中和的境界,那么,你就会明白自己本来就与天地并存在同一本位,同时也会明白自己本来就与万物同等的在天地生生不已的养育之中。到了这种境界,也等同道、佛两家所说的“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道理,完全一致的不二法门了。
讲到这里,为了让我们大家多加体会《中庸》所讲的中和境界,顺便引用中国禅宗一位张拙秀才有名的悟道偈,作为参考。
光明寂照遍河沙 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 六根才动被云遮
破除烦恼重增病 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罣碍 涅槃生死等空花
张拙秀才偈中所用的都是佛家名词。含灵,是说凡有灵知之性的众生。六根,是指眼、耳、鼻、舌、身、意。涅槃,梵文所谓清净佛性的代号。至于不断烦恼而证本性,不执着真如为道体这两句,都是称赞天然自性本自清净的第一义谛。一念不生与六根动处被遮的道理,便和《中庸》所说道需要修的“修道之谓教”意义相同。总之《中庸》的全文总纲精髓,就在本段的原文之中,最为重要,先要把握得住这个纲要,下文便可迎刃而解,后来大部分都是说明“修道之谓教”和做人处世外用之学的发挥。但我们现在只是先作依文解义的说法,先来消化文句表层的意义,后面再做深入的研究。跟着便是从《中庸》原文首先提出的总纲之后,他又特别慎重引用孔子有关《中庸》“率性之谓道”与“修道之谓教”的话八节,用来说明中庸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