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道
静
当今社会上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好人是座桥。”由这么五个常见汉字组合的朴实无华的句子,其蕴意乃是十分丰富的。听到这一颇含哲理的话语,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将人类的发现、发明及才智传递给世人的英才。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奋斗,才使得他们的智慧结晶化为无数座各式各样的桥梁,帮助人们与自然界沟通,与古今中外对话,以求得对世界的认识,对资源的开发,对未来的展望。可见英才属“好人”之列,他们架设的是沟通心灵的“桥梁”。如果我的上述想法不偏离“好人是座桥”的价值判断,那么,我在此则要向大家推崇的好人就是出现在中国11世纪的一位英才——沈括,而他在人世间架设的桥梁,一座为世人瞩目的桥梁便是《梦溪笔谈》。
九百年前的今天,我国宋代一位杰出的政治家、科学家,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学者沈括(1031-1095)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梦溪园黯然逝世,值得告慰的是,他晚年在梦溪园以笔砚为伴,“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而集成的《梦溪笔谈》,将他毕生对于祖国的文学、艺术、科学、技术和历史、考古等研究心得告白于人世,其中好些重要的创见,至今为举世学人称道不衰,正因为此,英国著名的科学史专家李约瑟Dr.Joseph Needham,1900-1995)以敬佩的口吻称沈括是“中国科学史上最奇特的人物”,而沈括的著述《梦溪笔谈》则可作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我国勤劳智慧的祖先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上所作出的不可掩抑的光芒,也由此书的记载得到举世的认可,而《梦溪笔谈》也成为我们极其宝贵的文化遗产之一。
对于这本宋人的笔记,我在家父胡怀琛的指导下,曾于十数岁时,便已爱不释手,在近七十年的岁月中,时时与它作伴,并已撰述《梦溪笔谈校证》(1955年中华书局出版)、《新校证梦溪笔谈》(1957年上海古籍编辑所出版),时下正在着手《梦溪笔谈补证》的工作。就我个人的理解,这部笔记特别值得引人注意的,则是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记述,在于他平时对周围事物的细心观察,而观察的视线不是出于汉代学者强调的“经”,而是“物”,是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物”,这种研究的意识,使得他能切实地将那个时代我国劳动人民在工艺、工程上的杰出发明记录下来。如制造铜镜的技术,早在我国春秋时代就相当发达了,当时墨家著述《墨经》就有关于凸面镜成像的论述了。《梦溪笔谈》中则详细写下了镜面曲度与成像大小的关系:“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见第327条)再者对于非常微小的地磁偏角,沈括是这样写的:“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见第437条)这一记载,比之哥伦布在1492年航海时的发现要早400年。又如关于石油的开采及用途,我国劳动人民早在汉代就已知道使用。沈括却能对当时延州一带百姓采集利用石油的情况作出不同一般人的考察:“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裛之,乃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并由此断言石油及其制品,“后必大行于世”(见第421条)。正是沈括这样注重对“物”的细心观察,不仅让后人了解了事物的本质表象,启开了人们穷究事物的心扉,也在不少方面向全人类揭示了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的价值。
对于事物的细心观察,且能加以记载,这当然是治学的重要环节,如果仅仅停留在这点上,那么对事物的认识就有很大的片面性。尤其是自然科学现象,只有经过反复核验,才能由表象揭示出事物的本质,才能在认识上有所突破,而不囿于古人的定见。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有不少求真务实的核验。如对于日蚀和月蚀,我国古代已有惊人的发现和研究。就眼下所得资料,早在公元前13世纪的甲骨文和公元前8-9世纪的钟鼎文中都有不少有关记载。到了公元前104年汉朝颁行了《太初历》,公元237年魏国颁行了《景初历》,以后又有隋朝的《皇极历》、唐朝的《大衍历》等等。沈括则进一步核验:“日月之行,月一合一对而有蚀、不蚀,何也?”(见第131条)他的回答则是对黄道和白道的关系作出形象而直观的比喻,又系统地阐述了日月交蚀发生的条件及日蚀月蚀初亏和复圆的方位,精确地指出黄白道交点每月沿黄道由东向西移动1度多(现在天文学计算是1°5′),达到了那个时代最高的科学水平。又如,汉朝以前都认为北极星在天空的正中,所以称它为“极星”。沈括在《梦溪笔谈》127条则详述了自己接受诏令主管司天监后,多方考察星象和历法,然后知道北天极是在离极星3度多的地方,并把黄昏、半夜、拂晓时亲自核验的情况分别画成图,一共画成200余幅,才否定了前人的误说,足见沈括的记载之所以有科学性,是他注重核验这一实践后取得的真知和创见。难怪明代学者沈儆炌在刊刻《梦溪笔谈》所作的跋中指出:“《笔谈》上稽朝典,下逮方言,神怪人理,鸟兽草木,搜奇抉秘,罗列星分,沨沨乎博而综,该而典,核而不诡,精实而可考镜。”
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认识沈括对此类“物”的记载,我们不难发现,他把当时认为是“卑贱者”的“布衣”作为中国科学技术的人才加以发扬光大。如在我国11世纪40年代创制了活板印刷技术的毕昇,今人之所以能如此详尽地知道这门技术的来龙去脉,并使“布衣”毕昇获得了此项发明的专利权的,就是取自《梦溪笔谈》第307条的唯一记载。他如10世纪末到11世纪初为人们口碑传颂的一位“匠师”喻皓,曾总结了我国历来木构建筑工作的经验,但在那个社会里,竟已失传,是沈括在《笔谈》中做了一个又一个摘要(见第299、312条),才使今人见到劳动人民在此技术上的一鳞半爪。在11世纪40年代,黄河在商胡(今河南濮阳县东)决口,洪流滔滔,大官郭申锡督导的河工无法填补决口,是当时的一位默无声息的工人高超提出了三节分压工作法才遏制住这场危害人民的自然灾祸。照说这样一件大事,是该大书特书的,然而在“高文典册”的正史中,一点痕迹也没记下,而是沈括在《笔谈》中以赞扬的态度记述了下来(见第207条),使我们在900年后的今天,还是抱着钦敬的态度来怀念这位历史上治河工人中的模范。类似这样的记述,在《笔谈》中还有好些,就不一一例举了。
总之,沈括是那样地好学深思,加之他仔细观察事物,求真务实的核验,并能忠实地将这些现象和心得记录下来,并不就停留在感性认识阶段,而是精确的辨认现象,通过分析、研究和思索其内在、外在的联系,进而提高到理性认识的阶段,使得我们能清楚地认识到我国学者在科学知识方面曾提出过极其光辉的见解。如有关光线穿过小孔与焦点形成“光束”的光学理论(见第44条),有关由海滨的介壳和淤泥论断河流的浸蚀和沉积作用,并据古生物的遗迹推断海陆变迁的成因(见第430条),从地下发现的竹林化石,指出延州“旷古以前,地卑气湿而宜竹”的气候变迁情况(见第373条)等等,特别是关于浙江雁荡山地面被流水侵蚀,挖切成为山岭的理论(见第433条),在地形学上宣布了这个基本原理比英国科学家郝登James Hutton)早了600年。在数学、化学、药物学等方面,沈括同样是下了很大的苦功将有关观察和心得记录了下来,给后人的研究和再发现以重大的启迪。
如果我们把《梦溪笔谈》仅仅局限为一部自然科学著作,则是片面的,因为全书(有《梦溪笔谈》、《续笔谈》、《补笔谈》三部分)共有记述609条,其中自然科学方面的内容13类、189条,而人文科学方面的内容18类、420条。可见,自然科学的内容只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弱。不过.正是由于这三分之一的记述,显现了我国人民在11世纪中叶以前的智慧和才能,也反映了沈括的才智,这是其他一些著述,不管是同时代的,抑或是以后的,所不见或少见的,所以引起了世界的注目。1847年,法国学者斯丹斯拉斯·茹莲(Stanislas Julien)就在巴黎出版的《亚洲杂志》(Journal Asiatique)第2卷上发表了一篇研究活字印刷术起源的文章,用法文翻译了《笔谈》中的有关记述。1915年,意大利汉学家瓦萨(G.Vacca)在《中国笔记》中着重评介了《梦溪笔谈》。1923年,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中文部主任霍勒博士(Dr.Herman Hulle)写了一本《古老的中国活字印刷术及其在远东地带的发展》,其中用德文翻译了《笔谈》中的有关记述。此后,美国学者汤·弗·卡特(Tomas Francis Carter)、日本著名数学家三上义夫,以至英国著名科学史专家李约瑟博士,都对《梦溪笔谈》做了概括而十分恰当的评述。日本学界更是看重此书,自1968年就组织人马准备全译《梦溪笔谈》,至1981年分为3册正式出版。
今天,我国学术界对沈括和《梦溪笔谈》的注重和研究也是前所未有的。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著述,在今天改革开放的年代更受到重视,足以证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其影响是巨大的。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沈括的著述中还有不可避免的糟粕存在,特别要指出的是他的“宿命论”思想是相当浓厚的。《梦溪笔谈》中第二十卷“神奇”、第二十一卷“异事”,大部分被神秘主义色彩所笼罩,我们应当加以必要的扬弃。
沈括晚年隐居梦溪园,曾作过一首《游花山寺》的诗,其中有这样两句:“嗟我有身无处用,强携尊酒入峥嵘。”由此,我们会发现沈括的“深居绝过从”(《梦溪笔谈》自序),是迫不得已的,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消沉,而是通过自己对周围一切的回忆、发现、探索、认识,做着更有意义的工作,恰如退而吐丝结茧的春蚕一样。正是这样一位英才、一个好人,不仅是九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要缅怀他,还有一千年、甚至更久远的年代我们同样要缅怀他,因为他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弥足珍贵的《梦溪笔谈》——一座认识过去,改造今天,开发未来的桥梁。
《梦溪笔谈全译》书中各篇的标题为译注者所加,卷九至卷二十三,以及《补笔谈》的部分(第552条-第571条、第599条-第609条)由胡小静执笔,卷一至卷八、卷二十四至卷二十六,以及《补笔谈》的部分(第508条-第551条、第572条-第598条)则由金良年先生执笔,在他们的工作中曾参考了不少国内外已出版的有关《梦溪笔谈》的译注著述,限于篇幅,不一一开列,但在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我亦知道,对于《梦溪笔谈》的译注工作,尽管搞了六十多年,但仍有不尽人意之处。我想眼下还在进行的《梦溪笔谈补证》不能辍止,就算对自己的鞭策吧。总之,我希望将《梦溪笔谈》这一中国,乃至世界的科技名著完善地介绍给世人,让其真正成为沟通中西科技文化的桥梁。
1995年12月
写于沈括诞生九百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