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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壹】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

【贰】 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 (彝尊) 《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 (树) 《词律》。他如彭氏 (孙遹) 《词藻》、《金粟词话》、《西河词话》 (毛奇龄) 、《词苑丛谈》 (徐釚) 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叁】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 (陈子龙) 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 (晏殊、晏幾道) 、欧 (欧阳修) 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 (陈维崧陈维崧) ,然第得稼轩 (辛弃疾) 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 (厉鹗) 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丘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肆】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 (陈维崧陈维崧) 学稼轩 (辛弃疾) ,非稼轩也。竹垞 (朱彝尊) 学玉田 (张炎) ,非玉田也。樊榭 (厉鹗) 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伍】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陆】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巨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馀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柒】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 (张先) 、少游 (秦观) 、美成 (周邦彦) 、白石 (姜夔) 、碧山 (王沂孙) 、梅溪 (史达祖) 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 (苏轼) 、方回 (贺铸) 、稼轩 (辛弃疾) 、梦窗 (吴文英) 、玉田 (张炎) 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捌】 张氏 (惠言) 《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垞 (朱彝尊) 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 (王雱) 《眼儿媚》、欧阳公 (欧阳修) 《临江仙》、李知幾 (李石) 《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 (朱敦儒) 《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 (苏轼) 《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是依人作嫁。《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 (吴文英) 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玖】 飞卿 (温庭筠) 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壹〇】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 (温庭筠) 词如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 (《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 :“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 (《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 (《菩萨蛮》“宝函钿雀金鸂鵣”)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壹壹】 飞卿 (温庭筠) 《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 (胡仔) 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 (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颠倒是非,千年梦碎。

【壹贰】 飞卿 (温庭筠) 《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壹叁】 飞卿 (温庭筠) 《菩萨蛮》十四章,全是《楚骚》变相,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壹肆】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 (温庭筠) 为冠。太白 (李白)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 、《忆秦娥》 (“箫声咽”) 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 (皇甫松) 《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壹伍】 南唐中宗 (李璟) 《山花子》 (“菡萏香销翠叶残”) 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 (李煜) 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壹陆】 后主 (李煜) 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 (温庭筠) 之厚,自胜牛松卿 (牛峤) 辈。

【壹柒】 韦端己 (韦庄) 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壹捌】 端己 (韦庄) 《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 (温庭筠) 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 (李煜) 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

【壹玖】 端己 (韦庄)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 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 (“洛阳城里春光好”) 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 (“金翡翠”) 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 (“绿槐影里黄鹂语”) 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贰〇】 孙孟文 (孙光宪) 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贰壹】 冯正中 (冯延巳) 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 (李清照) 《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 (欧阳修) 作,他本亦多作永叔 (欧阳修) 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垞 (朱彝尊) 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贰贰】 正中 (冯延巳) 《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贰叁】 正中 (冯延巳) 《蝶恋花》首章 (“六曲阑干偎碧树”) 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 (“几日行云何处去”) 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贰肆】 正中 (冯延巳) 《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 (温庭筠) 。然如 (《罗敷艳歌》“笙歌放散人归去”) :“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 (《菩萨蛮》“画堂昨夜西风过”) :“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 (《菩萨蛮》“回廊远砌生秋草”) :“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 (《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 :“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又 (《菩萨蛮》“沉沉朱户横金锁”) :“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贰伍】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 (晏殊) 、欧 (欧阳修) 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贰陆】 (晏殊) 、欧 (欧阳修) 词雅近正中 (冯延巳) ,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贰柒】 文忠 (欧阳修) 思路甚隽,而元献 (晏殊) 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 (晏殊) 、欧 (欧阳修) 之罪人也。

【贰捌】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晏小山 (晏幾道) 工于言情,出元献 (晏殊) 、文忠 (欧阳修) 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贰玖】 小山 (晏幾道) 词,如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 (同上)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又 (《临江仙》“身外闲愁空满”) :“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 (《临江仙》“淡水三年欢意”) :“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 (同上)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 (欧阳修) 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倚阑无绪更兜鞋” (《浣溪沙》“香靥凝羞一笑开”。此当为秦观词,陈氏误。) 等句,雅俗判然矣。

【叁〇】 张子野 (张先) 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 (晏殊) 、欧 (欧阳修) ,为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 (秦观) 、柳 (柳永) ,为苏 (苏轼) 、辛 (辛弃疾) ,为美成 (周邦彦) 、白石 (姜夔) ,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叁壹】 (苏轼) 、辛 (辛弃疾) 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 (苏轼) 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 (周邦彦) 、白石 (姜夔) 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 (苏轼) 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叁贰】 词至东坡 (苏轼) ,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 (雁) 、《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叁叁】 太白 (李白) 之诗,东坡 (苏轼) 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叁肆】 耆卿 (柳永) 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叁伍】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 (柳永) 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 (秦观) 而已。”此论陋极。东坡 (苏轼) 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 (柳永) 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辨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叁陆】 东坡 (苏轼) 、少游 (秦观) ,皆是情馀于词,耆卿 (柳永) 乃辞馀于情。解人自辨之。

【叁柒】 秦七 (秦观) 、黄九 (黄庭坚) ,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碔砆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未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叁捌】 黄九 (黄庭坚) 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 (秦观) 、苏 (苏轼) ,亦去耆卿 (柳永) 远甚。

【叁玖】 秦少游 (秦观) 自是作手。近开美成 (周邦彦) ,导其先路;远祖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 (柳永) ,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肆〇】 少游 (秦观) 词最深厚,最沉着,如 (《望海潮》“梅英疏淡”)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雾失楼台”) 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 (秦观) ,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肆壹】 少游 (秦观) 《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 (苏轼) 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肆贰】 少游 (秦观) 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肆叁】 张綖云:“少游 (秦观) 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 (见《诗馀图谱·凡例》按语。) 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肆肆】 方回 (贺铸) 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肆伍】 方回 (贺铸) 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

【肆陆】 方回 (贺铸) 《踏莎行》 (荷花) (“杨柳回塘”) 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 (“秋水斜阳演漾金”) 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肆柒】 《浣溪沙》结句,贵情馀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 (吴文英) 之“东风临夜冷于秋” (《浣溪沙》“门隔花深梦旧游”) 、贺方回 (贺铸) 之“行云可是渡江难” (《浣溪沙》“清浅陂塘藕叶干”) ,皆耐人玩味。

【肆捌】 毛泽民 (毛滂) 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 (晁补之) 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肆玖】 词至美成 (周邦彦) ,乃有大宗。前收苏 (苏轼) 、秦 (秦观) 之终,复开姜 (姜夔) 、史 (史达祖) 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

【伍〇】 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 (周邦彦) 。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 (周邦彦) 面目,可见一斑。

【伍壹】 美成 (周邦彦) 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 (柳) (“柳阴直”) 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 (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洒”) 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复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 (周邦彦) 也。

【伍贰】 美成 (周邦彦) 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 上半阕云:“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鸟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馀,有何趣味?

【伍叁】 美成 (周邦彦) 《菩萨蛮》 (“银河宛转三千曲”) 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伍肆】 美成 (周邦彦) 《齐天乐》云:“绿芜雕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伍伍】 美成 (周邦彦) 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 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伍陆】 美成 (周邦彦) 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 (“昼阴重”) 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香馀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 (杜甫) 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 (《寄高适岑参》) 也。

【伍柒】 美成 (周邦彦) 《解语花》 (元宵) (“风销焰蜡”) 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伍捌】 美成 (周邦彦) 《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 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 (姜夔) 《扬州慢》 (“淮左名都”) 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伍玖】 美成 (周邦彦) 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 (温庭筠) 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之外,别有独至处。

【陆〇】 陈子高 (陈克) 词婉雅闲丽,暗合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之旨,晁无咎 (晁补之) 、毛泽民 (毛滂) 、万俟雅言 (万俟咏) 等,远不逮也。

【陆壹】 陈简斋 (陈与义) 《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苏轼)

【陆贰】 朱希真 (朱敦儒) “春雨细如尘” (《好事近》) 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 (张惠言) 所赏,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浑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陆叁】 辛稼轩 (辛弃疾) ,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陆肆】 稼轩 (辛弃疾) 词如《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 (“何处望神州”) 、《浪淘沙》 (山寺夜作) (“身世酒杯中”) 、《瑞鹤轩》 (南涧双溪楼) (“片帆何太急”) 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陆伍】 稼轩 (辛弃疾) 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别茂嘉二十弟) ,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鶗鴂。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 (《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陆陆】 稼轩 (辛弃疾) 《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仿。

【陆柒】 稼轩 (辛弃疾) 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陆捌】 稼轩 (辛弃疾) 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 (为陈同甫) (陈亮) (赋壮诗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 、《水龙吟》 (过南磵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 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 (《鹧鸪天》“枕簟溪堂冷欲秋”) :“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 (同上)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 (《鹧鸪天》“陌上柔条初破芽”)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陆玖】 稼轩 (辛弃疾) 《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 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柒〇】 稼轩 (辛弃疾) 《临江仙》 (“金谷无烟宫树绿”) 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宛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柒壹】 稼轩 (辛弃疾) 《蝶恋花》 (元日立春) (“谁向椒盘簪彩胜”) 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柒贰】 稼轩 (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 (《摸鱼儿》) 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柒叁】 稼轩 (辛弃疾) 《菩萨蛮》 (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一章,用意用笔,洗脱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柒肆】 稼轩 (辛弃疾) 最不工绮语。《寻芳草》 (“有得许多泪”) 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 (《一络索》“羞见鉴鸾孤却”) ,亦了无馀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 (《满江红》“家住江南”) ,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 (《满江红》“敲碎离愁”) 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柒伍】 陈同甫 (陈亮) 豪气纵横,稼轩 (辛弃疾) 几为所挫。而《龙川词》 (陈亮词集) 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柒陆】 同甫《水调歌头》 (“不见南师久”) 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柒柒】 刘改之 (刘过) 、蒋竹山 (蒋捷) ,皆学稼轩 (辛弃疾) 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 (郑燮) 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 (苏轼) 、辛 (辛弃疾) ,老年学刘、蒋。” (《词钞自序》) 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柒捌】 改之 (刘过) 全学稼轩 (辛弃疾) 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污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柒玖】 竹山 (蒋捷) 词外强中干,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垞 (朱彝尊) 《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 (姜夔) ,欺人之论,吾所不取。

【捌〇】 竹山 (蒋捷) 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 (“渺渺啼鸦了”) 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 (刘过) 、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 (郑燮) 、心馀 (蒋士铨) 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挥之门外也。

【捌壹】 张安国 (张孝祥) 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 (刘克庄) 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 (辛弃疾) 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 (刘过) 、蒋 (蒋捷) ,直以为稼轩 (辛弃疾) 后劲,何耶?

【捌贰】 黄思宪 (当作黄师宪,即黄公度)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 (温庭筠) 、韦 (韦庄) 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阑干。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釭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旧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捌叁】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 (梅调,和傅参议韵) 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捌肆】 放翁 (陆游) 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 (辛弃疾) 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捌伍】 放翁 (陆游) 词惟《鹊桥仙》 (夜闻杜鹃) 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 (苏轼) 《卜算子》 (雁) (“缺月挂疏桐”) 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E8S5R2pXGc6GhG7E2fFP0AmE1lAa5fQRv4pt/ifPJjprqh7Y1sLqTrfQ3cuVVs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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