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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刘石

11世纪中期的北宋,经过建国后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内忧外患虽未曾稍歇,社会经济、文化却得到普遍发展。一代文化巨擘苏轼,就出现在这一时期。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眉山(今属四川)人。21岁时进士及第,并为主考官欧阳修所激赏。后又应直言极谏策问,入第三等,名噪京城。先后在凤翔(今属陕西)、杭州、徐州、湖州(今属浙江)、登州(今山东蓬莱)、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定州(今属河北)等地任职,又数膺京官。因党争之故,先后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惠州、儋州(今属海南),卒于常州。

苏东坡一生历经坎坷,辛苦备尝,有《自题金山画像》自嘲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但不论出处穷达,始终有四不变:辅君治国、经世致用的抱负不变,怜恤生灵、为民造福的思想不变,襟怀坦荡、独立不阿的品节不变,乐观豁达、幽默风趣的心性不变。正是这四“不变”,使他的人格熠熠生辉。王国维《文学小言》六云:“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庄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足以表达后世学人对东坡人格的景仰之情。

苏东坡从生前直到今天,一直是中国人最喜爱的一位文人,除了人格的因素,也与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成就密不可分。他是一个不世出的文艺通才,在文学艺术的多个领域都博学多能,允称巨擘。

他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流大家,其诗歌今存二千七百多首,风格多样,而以纵放透辟、曲折澜翻为基本特色,也就是清人赵翼所称许的:“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瓯北诗话》卷五)他也是中国散文史上的第一流大家,向与韩、柳、欧三家并称,又位居唐宋八大家之列。其散文有四千二百馀篇之多,用他《自评文》中的话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高妙境界,非文章圣手不能到。

苏东坡又是中国书画史上的卓然一大家,其诗画创作的成就不在诗文之下。他的绘画有真迹《枯木怪石图》留传于世,以笔墨写意趣,滋味浓郁,是文人画的典型代表。文人画不始于东坡,但他的画才是正式的文人画。因为从他开始,才着意倡导绘画的主观抒情性,摹写客观物象退到了次要地位。他明确提出“诗画一律”的概念,大大地促进了诗、书、画的结合。在他之后,文人画才蓬勃地发展起来。他的书法如绵裹铁,温润而遒劲,人称“苏体”,其名亦列于“宋四家”之首。其作品传世颇多,以行楷《前赤壁赋》、行书《黄州寒食帖》等为代表,于晋人的萧散简远之外,偏重抒发个人意趣,具有浓郁的书卷气。人们常谓宋书尚意,苏书正是尚意的宋人书法的代表。

东坡词作今存三百五十首,数量远逊于他的诗文,在词作家中却属高产。尤其是就各类文体各自的发展历史看,苏词较之苏诗、苏文具有更强的突破性、更明显的创新色彩,是古代词苑中珍贵的艺术遗产。不过,与其诗文书画的众口交誉形成对照的是,苏词是词史上聚讼纷纭的一个对象,这恐怕也正与其所具有的突破性和创新色彩有关。

林语堂在他那部精彩纷呈的《苏东坡传》中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出戏,只有落幕后才能判断这出戏的好坏。”这句话多少有些绝对。在苏轼逝世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在苏轼长达六十五年丰富辉煌的一出大戏落幕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姑且不论这出大戏的全部,仅就其中一幕的词作来说,戏主人表演的“好坏”是否已经“判断”清楚了呢?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九百多年来,东坡词领受的各式各样的评价,或钻皮出羽,揄扬升天;或洗垢索瘢,贬抑入地。就其丰富多样性来说,恐怕没有第二家可以比得了。我有时想,东坡泉下有知,会不会因某些不虞之誉而赧颜,又因某些求全之毁而抱屈呢?

谓予不信,请看仅晚东坡四五十年的两位词学家和词人的评价:

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前段见于宋人王灼的词学名著《碧鸡漫志》卷二,后段出自大名鼎鼎的李清照《论词》。一个说他“出神入天”,迥出同辈之上;一个说他“不协音律”,不是词,只算诗。

再看东坡盖棺八百多年后的现代,两位同样著名的词学家的评价:

苏轼是宋代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他以卓越的天才、广博的学识、开朗的胸襟,写出了大量辉煌的诗、文、词,表达了自己一生的真实经历和丰富的思想情感……他所作的《东坡乐府》,内容广阔,气魄雄伟,语言朴素,一反过去绮罗香泽及离情别绪的局限,是宋词空前的划时代的革新,也是宋词进一步的发展。

东坡是大作家,不能限以“词人”,更不能限以“豪放派词人”。他的词像郭老的诗,做得很不经意,很随便,时有妙语警句、深刻至情的话,而全篇精美者少。

前段见于唐圭璋先生的一篇文章《从〈东坡乐府〉里看苏轼和农民的情谊》(载《词学论丛》),后段见于吴世昌先生的《词林新话》。一个是“进一步”,“划时代”;一个是“不经意”,“很随便”,“精美者少”。

不仅论其总体悬殊如此,对具体作品的轩轾也会有天壤之别。比如这首有名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人对它顶礼膜拜:

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依声能事尽矣。

有人却将它批得体无完肤:

“一蓑”七字尚无不可,然亦只是申明上二语之意。若“也无风雨也无晴”,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馀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唯“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

它们分别见于两位前辈学者郑文焯的《大鹤山人词话》和顾随(号苦水)的《东坡词说》(载《顾随文集》)。这叫读者如何适从?叫我们古典文学的爱好者怎样去接受作为词家的苏轼、去欣赏苏轼的词作呢?

这种现象其实不奇怪。越是不平凡的人,越能做出不平凡的事,让人们去品头论足,何况对于文学欣赏,本来就是口有殊味,诗无达诂。随着时代的推移、文学观念的变迁、评论者个性和文学趣味的差异,历代对东坡词的评价的确言人人殊,但在今天,至少有几点已基本成为共识:

一是扩大词的题材。

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所谓应歌,是说词人在绣幌绮筵上创作歌词交给倚红偎翠的歌儿舞女演唱,其目的既是“聊佐清欢”,其内容不是应景便是应酬,不仅空虚而且单调,不外写男女之情,抒离别之恨,格局逼仄,气魄狭小,不仅很难表现作者自我的感情和志趣,甚至难于传达作者自我的声音——往往是以歌伎舞女的身份、用歌伎舞女的口吻而作,所谓“代言”是也。

苏词就不一样了,它突破词体久已形成的这种狭小格局,将写景、记游、说理、咏史、言志、抒怀、悼亡、送别、乡恋、友情、田园、国事、咏物、谐谑等等内容纳入词中。清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其“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虽然有些夸张,却正反映出苏词内容前所未有的丰富与充实。在这些丰富而充实的内容中,词人完成了多方面自我情志的抒发、自我形象的塑造,完成了词史上由模拟歌伎舞女声口的“代言”向直抒胸臆的“立言”的转变,完成了由情感内涵的“共性化”向“个性化”的转变。这其中虽然也存在“应歌”乃至“应社”(同上周济语,指在文人聚会时作词以记一时雅兴)的成分,但总体上确实是出以个人的真情实感,亦归于个人的真情实感。金代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元好问这样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新轩乐府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清人陈廷焯也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白雨斋词话》卷一)都是一语中的的评价。

二是突破词的音律。

词在五代和两宋是一种合乐文学,就是说,是一种可供演唱的歌词。诵读苏词,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顿挫错落的节奏感和往复回旋的情感美,但从音乐的角度来看,为了更方便地拓展题材,更自由地表达思想,苏词普遍存在不太顾及配乐而歌、不受词乐束缚的特点。有足够的史料表明,苏轼不是不懂音律,他的词作间或也有合乐可歌者,但更多的是不合乐律的作品。关于这一点,他的门人晁补之称:

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载)

后来的李清照(见前引)及陆游(见《老学庵笔记》卷五)对此都有所述及。词乐在南宋后逐渐失传,以至于词到后来完全成了脱离音乐的案头文学,因而这些当时人的论述就成了最可信的证明。我们在苏词中也偶能看到乐句与文句不相符合之处,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咏杨花词》末三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按律当作五、四、四;《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按律当作四、五。这些或许正可看成他主文不主声遗留下来的痕迹。

三是创新词的体制。

体制是为内容服务的,内容发生变化,体制亦必随之。

苏轼对词的语言加以改革。为内容的革新与开拓所决定,苏词的语言也一改“花间”词人径小质轻、镂金错采的面目,以前人诗句入词,以口语、佛语、成典、四部语等入词,大大扩大了词体语言使用的范围,使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他的许多词在章法上不合上景下情的成规,句法上笔力雄劲,戛戛独造,“寓以诗人句法”(借用宋人汤衡《张紫微雅词序》评“元祐诸公”语,《于湖先生长短句》卷首,《武进陶氏涉园续刊影宋金元明本词》本)。在他之前,词题词序偶或见之,从他开始大量使用词题词序,这是因为他的词题材多样,反映面广,远非唐末五代缘调而赋或宋初人的单一内容可比,必须加上短题长序,与正文相互补充发明。他还将集句这种诗歌中的形式用于词中,又发明隐括词,将前人或诗或文略加改动而为词作,如《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哨遍》“为米折腰”隐括渊明《归去来兮辞》。凡此种种,都是将词当作诗文之一体来自由发挥的表现。

四是改变前此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风格呈现多种多样的面貌。

词在隋唐之际的草创时期,风格不只是婉约,甚至不以婉约为主。但自晚唐、五代开始,在文人词家的手中,出现了以“花间”、“南唐”为代表的高峰,形成了“侧艳”的内容和“婉约”的词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词坛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因而被看作“正宗”。

婉约是能够充分体现词体“要妙宜修”特质的一种风格,但如果画地为牢,限于婉约的藩篱裹足不前,就不利于词这种文体的发展。在婉约词风盛行的时代,一直有不少作家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创新,到了苏轼,这种创新便达到了新的阶段,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主要指他创立了与婉约相对立的豪放词风。

风格不是一个实体,是题材、情感、语言、声律、体制综合形成的整体效果。正因苏轼在上述诸方面的开拓创新,其风格必然迥异乎传统本色当行词的婉约一路。这种风格,前人多以“横放”、“豪放”称之(见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八引黄庭坚、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沈义父《乐府指迷》等),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张綖的一段话:

按词体大约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国家图书馆所藏明游元泾校刊《增正诗馀图谱》凡例后所附按语)

说“词体大约有二”,说明词之体(风格)不止于婉约和豪放,这是完全正确的;说“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却有些问题。豪放是相对于婉约而言的,并无一定的尺度,但拿一般标准来衡量,东坡词称得上豪放的,在他全部词作中实在只是少数。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被称为豪放派的开创者和代表者呢?这是因为他的豪放词数量虽然不多,却最具度越恒流的鲜明个性和高度成熟的艺术风格,在后世的影响也最大。

另外,他的词作中还有与豪放不尽相同,与婉约又迥乎相异的一派,就是王鹏运所说的“清雄”(《半塘手稿》:“苏文忠公之清雄,敻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或王国维所说的“超旷”(《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宋人王灼称东坡词:

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

胡寅称:

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斐然集》卷一九)

清《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称: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

以意逆志,他们所指就是上面所说豪放、清雄、超旷这几类词作,像《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念奴娇》(凭高眺远)、《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等,都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同时,东坡也有许多其他风格的词作,或幽峭,或俊逸,或高古,或韶秀,堪与传统婉约大家相颉颃的声情并茂之作亦复不少。清人王士禛因《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词而感慨:

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大江东去”耶?(《花草蒙拾》)

贺裳评《浣溪沙》(道字娇讹苦未成)“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二句:

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皱水轩词筌》)

不过东坡的这种缠绵芳菲之作与传统的婉约词相较,未尝没有自己的特点,概乎言之,就是内容上尘俗的成分减少,情感的成分增加;艺术上浓艳的成分减少,温雅的成分增加了。

以上四点是苏词的特色,也是苏词对于词史的创革与贡献。这些创革与贡献,是在作者“以诗为词”(语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后山诗话》)的指导思想下产生的,是他有意打破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论词》)的正统观念,将词当作“长短句诗”(《与蔡景繁书》)来创作的产物。胡适曾将词分作“歌者之词”、“诗人之词”、“匠人之词”(《词选·前言》),苏东坡词由于这些创革和贡献,获得了“诗人之词”的称号。

苏词在词史的地位非常突出,这不仅因为他词体创作的总体成就,也因为他革新词体给词坛带来的震荡,在词学界引起的争议。他“以诗为词”,有意追求诗词合流,目的在于“尊体”,即将词在当时普遍为人轻视的“小道”、“诗馀”的地位,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确实也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词体,为词坛带来了新气象。但他的这种做法,难免损害已为大家普遍接受的词体特有的素质,或多或少减弱词体独具的韵味。加上他天分充盈,心性洒落,“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作中明显存在率意之处和游戏之作,这便与他“尊体”的目的恰成对立。从东坡同时起,历代有人从注重文体特性的角度提倡文体独立,反对“诗词合流”,上节所引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有些就是因此而产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从内容、艺术、风格、词史贡献诸种角度看,东坡词值得表而出之的名篇佳什甚多,这里略举几首。

沁园春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团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词作写旅途晨景,叙少年往事,发慷慨议论,抒郁闷心情,数者结合,妥帖浑然。抱负难以实现,故不平之气充塞;胸襟不得开展,而凛然之志不减。以理入词,但以情统理。内容上完全突破了应歌的藩篱,在当时堪称黄钟大羽之响。艺术上受柳永羁旅行役词的影响,以铺叙的方式表而出之,滔滔汩汩、气势完足。又多使用经史、诗文中的故实,甚至直用其语,而又善加熔冶,同样独标新帜,体现了“以诗为词”乃至“以文为词”的优长之处。

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可算作东坡词中一首典型的豪放词。表现愿为国家效力边陲的迫切愿望和急切心情,是这首词所以豪放的思想基础。叙事激荡人心,写景阔大壮观,抒情慷慨昂扬,言志勇武刚强,四者构成了英武豪迈、气概凌云的自我形象的塑造。自我形象的塑造在诗中司空见惯,在词中却不多见,像这种为国靖边的自我形象更是前未曾有。这是东坡扩大歌词表现领域的重要表现,也是他有意开创不同于传统词风的积极尝试。这类词数量虽不多,却正是它们摆脱了“词为艳科”的束缚,在后代词坛激起了长久不息的波澜。

水调歌头

丙辰(1076)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一篇情绪复杂而艺术高超的作品。出世与入世、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自然与人生、短暂与永恒的思考,悒郁怆怏的情感,善自排遣的胸怀,高远浩荡的格调,清泠澄明的意境,奇逸瑰丽的兴象,云鹏天马般的笔触,裁云缝雾般的想象,所有这些缔造了这篇作品的不朽。南宋人胡仔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信然!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一首由写景、怀古与自伤三重内容构成的名篇,题是怀古,实是自伤,写景则是二者的中介。其基本的情感内容是怀念古代英雄豪杰,感叹现实功业难成,油然而生世事苍茫的悲壮情怀。入世与超世、忧郁与旷达、进取与无为、施展怀抱的雄心与放情山水的意趣交织在一起,体现出的精神意态比其他词作都要复杂,而贯穿全篇的,则是一种激荡人心的崇高美和悲壮美。有人说它“横槊气概,英雄本色”(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有人说它“淋漓悲壮,击碎唾壶”(清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自无不可。但又有人说它“极豪放之致”(唐圭璋《唐宋词选释》),这就未必惬切了。

水调歌头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宋玉将风分雌雄,说不同地位的人享受不同的风,意在讽刺,洵为杰构。东坡此处用其典而翻其案,意在表达一种人生哲学,即快乐与否取决于内心,不取决于外在,只要秉持浩然正气,坦荡襟怀,就能无往不适,无时不快。身为谪臣的作者发此议论,不是真的翻宋玉之案,而是意在自勉,当然,亦在勉励快哉亭主人,同样是戴罪谪黄的张偓佺。词作最大的特色是以议论入词。南宋严羽说宋人“以议论为诗”(《沧浪诗话·诗辨》),由此可以看到,东坡这个宋人不止于此,他还“以议论为词”,开了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先河。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古人诗词常用比兴,清代的常州词派爱以比兴论词,惜常失之于牵强坐实,为人诟病。比兴的运用宜在似有若无之间,词的比兴更宜如此。东坡此词,既写石榴,更写佳人;既写佳人,复写自己。我们看词中美人的孤芳自赏、自甘幽独,看上片环境的幽僻,下片心境的蕴结,作者高洁澄澈的品格便隐然包含在其中,作者不偶于时的遭际也隐然包含在其中了。杜甫《佳人》首二句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末二句云:“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谭献称此词“颇欲与少陵《佳人》一篇互证”(《复堂词话》),作者之心虽不可知,读者之心实未必不然也。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晚年作于贬所惠州的词作,以一组对立的意象结构全篇。花褪残红的衰败与青杏的生长是一种对立,枝上柳绵的渐少与绵绵不绝的芳草是一种对立,墙里佳人的无情与墙外行人的多情是一种对立。这一系列对立的组合,莫非正是作者内心矛盾无意识的体现?果真如此,这首词就更让人称奇了: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即使只当它是一首伤春复伤情的词作,它的缠绵悱恻不已很令人一唱三叹、情不能已了吗?通常都说东坡词豪放,这首词哪儿去找一点豪放的影子?佚伦绝群的大家往往就是这样,一身而兼具多副笔墨,常令人兴变幻莫测之叹。

以上所举,不过尝鼎一脔。喜爱东坡词的朋友们,还是自己去品尝这道精神的盛宴吧。

2009年6月1月,清华园


【编者按:此次出版,我们择要将苏轼词中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另将历代评论、与词相关的本事和史实及对苏轼词的系年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读者对苏轼词的阅读和欣赏。】 lPWaAx8hECiBO7gJJvv8pwv3ZQx7gb/UHgwFs1Z9s88Ku7+ZJjZmSHhXV0nec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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